中华家训1-音辞杂艺终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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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证第十八

    【原文】夫九州之人,言语不同,生民已来,固常然矣。自《春秋》标齐言之传,《离骚》目楚词之经,此盖其较明之初也。后有扬雄著《方言》,其言大备。然皆考名物之同异,不显声读之是非也。逮郑玄注《六经》,高诱解《吕览》、《淮南》,许慎造《说文》,刘熹制《释名》,始有譬况假借以证音字耳。而古语与今殊别,其间轻重清浊,犹未可晓;加以内言外言、急言徐言、读若之类,益使人疑。孙叔言创《尔雅音义》,是汉末人独知反语。至于魏世,此事大行。高贵乡公不解反语,以为怪异。自兹厥后,音韵锋出,各有土风,递相非笑,指马之谕,未知孰是。共以帝王都邑,参校方俗,考核古今,为之折衷。榷而量之,独金陵与洛下耳。南方水土和柔,其音清举而切诣,失在浮浅,其辞多鄙俗。北方山川深厚,其音沉浊而鈋钝,得其质直,其辞多古语。然冠冕君子,南方为优;闾里小人,北方为愈。易服而与之谈,南方士庶,数言可辩;隔垣而听其语,北方朝野,终日难分。而南染吴、越,北杂夷虏,皆有深弊,不可具论。其谬失轻微者,则南人以钱为涎,以石为射,以贱为羡,以是为舐;北人以庶为戍,以如为儒,以紫为姊,以洽为狎。如此之例,两失甚多。至邺已来,唯见崔子约、崔瞻叔侄,李祖仁、李蔚兄弟,颇事言词,少为切正。李季节著《音韵决疑》,时有错失;阳体之造《切韵》,殊为疏野。吾家儿女,虽在孩稚,便渐督正之;一言讹替,以为己罪矣。云为品物,未考书记者,不敢辄名,汝曹所知也。

    【译文】九州的人,语言都不尽相同,自从有了人类以来,本来就是如此。自《春秋公羊传》记明齐地语言,《离骚》被视为楚地语词的经典,这也许是明确方言差异的最初的说法。而后扬雄著《方言》,这方面的论述就非常详细了。然而都是考证事物名称的异同,并没有说明读音是否正确。直到郑玄注释《六经》,高诱注解《吕氏春秋》、《淮南子》,许慎著《说文解字》,刘熹著《释名》,才开始用譬况假借的方法来标明音读。但是古音与今音有区别,其中语音的轻重、清浊、还未能了解,再加上内言外言,急言徐言,读若之类的注音方式,更使人疑惑不解。孙叔言著《尔雅音义》,他是汉末人唯一懂反切注音法的。到了曹魏时期,这种反切注音法大为盛行。高贵乡公不懂得这种反切注音法,被看做是一件怪异的事。从这以后,韵书层出不穷,这些书各自记录各地的方言,互相非议取笑,各是其是,各非其非,不知晓谁是谁非。后来大家都用帝王都城的语音,参考比较各地方言,究核古今语音,采取一个折衷的方式。经过斟酌和权衡,只有建康音和洛阳音可取。南方水土柔和,语音清亮悠扬而发音急切,不足之处在发音浅浮,言语多鄙陋粗俗。北方的山川深邃浑厚,语音低沉浊重而迟缓。体现了其朴实正直,言辞中保存了很多古语。然而就官宦士子的语言而说,南方优于北方;而市井平民的语言,则北方胜过南方。如果交换了服装然后再让他们交谈,若是北方的官员和平民,听一天也难以区分出来。但是南方语言受到吴语、越语的影响,北方语夹杂着外族语言,二者都存在着很大的弊端,这里不能一一详细列举。它们中错失轻微的,则如南方人把“钱”读作“涎”,把“石”读作“射”,把“贱”读作“羡”,把“是”读作“舐”;北方人把“庶”读作“戍”,把“如”读作“儒”,把“紫”读作“姊”,把“洽”读作“狎”。像这样的例证,南方与北方的错误都很多。我到邺都以来,只知道崔子约、崔瞻叔侄二人,李祖仁、李蔚兄弟俩对语言略有研究,稍微做了些切磋补正。李季节著《音韵决疑》,常出现差错;阳休之著《切韵》,特别粗略草率。我家的儿女,尽管还在幼儿时期,就逐渐纠正错误。所作的某种器物,没有经过考证有关书籍,就不敢随便称呼,这些都是你们应该知道的。

    古代人物【原文】古今言语,时俗不同;著述之人,楚、夏各异。《仓颉训诂》,反稗为逋卖,反娃为於乖;《战国策》音刎为免,《穆天子传》音谏为间;《说文》音戛为棘,读皿为猛;《字林》音看为口甘反,音伸为辛;《韵集》以成、仍、宏、登合成两韵,为、奇、益、石分作四章;李登《声类》以系音羿,刘昌宗《周官音》读乘若承:此例甚广,必须考校。前世反语,又多不切,徐仙民《毛诗音》反骤为在遘,《左传音》切椽为徒缘,不可依信,亦为众矣。今之学士,语亦不正;古独何人,必应随其讹僻乎?《通俗文》曰:“入室求曰搜。”反为兄侯。然则兄当音所荣反。今北俗通行此音,亦古语之不可用者。玙璠,鲁之宝玉,当音余烦,江南皆音藩屏之藩。岐山当音为奇,江南皆呼为神祇之祇。江陵陷没,此音被于关中,不知二者何所承案。以吾浅学,未之前闻也。

    【译文】古今的言语,因为习俗和风气的变化而有所差异;著书立说的人,由于地处南北而在语音上各有不同。《仓颉训诂》中,“稗”注音为逋卖切,“娃”注音为於乖切;《战国策》注“刎”音为“免”;《穆天子传》注“谏”音为“间”;《说文解字》注“戛”音为“棘”,将“皿”读作“猛”;《字林》注“看”音为口甘反,注“伸”音为“辛”;《韵集》中把“成”、“仍”、“宏”、“登”合为两个韵,又把“为”、“奇”、“益”、“石”分入四个韵部;李登《声类》将“系”注音“羿”;刘昌宗《周官音》将“乘”读作“承”,诸如此类例子很多,必须加以校正。前人标注的反切,又有很多是不太贴切的。徐仙民《毛诗音》将“骤”的反切音注为在遘,《左传音》将“椽”反切音注为徒缘,像这样不可依从相信的反切,也非常多。现在的学者,语音也有读得不正确的;难道古人是什么奇特的人,一定要沿袭他们的讹误呢?《通俗文》说:“入室求曰搜。”(服虔)将“搜”的反切音注作兄侯。假如是这样的话,那么“兄”就应该读作所荣反。如今北方民间通行这个读音,这也是古代言事中不能沿袭的例子。玙璠,是鲁国的宝玉,“璠”是反切音当作“余烦”,江南地区的人都把它读成藩屏的“藩”音。岐山的“岐”音应当该读作“奇”,江南地区的人都把它读作神祇的“祇”。江陵陷落以后,这两种读音流传到关中,不知道二者所依据的是哪些典籍。我疏浅学况,从来没有听说过。

    【原文】北人之音,多以举、莒为矩;唯李季节云:“齐桓公与管仲于台上谋伐莒,东郭牙望见桓公口开而不闭,故知所言者莒也。然则莒、矩必不同呼。”此为知音矣。

    【译文】北方人的语音,多将“举”、“莒”读成“矩”;只有李季节说过:“齐桓公与管仲在台上商议讨伐莒国的事,东郭牙远远望见桓公的嘴张开而合不上,因此就知道他们谈论的是正是莒国。这样看来,‘莒’、‘矩’二字的拼读不同。”这样的人就是懂音韵的人了。

    【原文】夫物体自有精粗,精粗谓之好恶;人心有所去取,去取谓之好恶。此音见于葛洪、徐邈。而河北学士读《尚书》云好生恶杀。是为一论物体,一就人情,殊不通矣。

    【译文】物体本身有精细、粗糙的区别,精细的被称作好,粗糙的被称作恶;人的情感对事物有放弃或吸取,这种吸取或放弃就被称作好或恶。后一种好、恶的读音始于葛洪、徐邈。而河北地区的学者读《尚书》时却将“好(呼报反)生恶(乌故反)杀”读作“好(呼皓切)生恶(乌各切)杀”。这种一面取评论事物体质地的读音,一面却表达人的情绪的意思,根本说不通。

    【原文】甫者,男子之美称,古书多假借为父字;北人遂无一人呼为甫者,亦所未喻。唯管仲、范增之号,须依字读耳。

    【译文】“甫”,对男子的美称,古书多通假为“父”字;于是北方人没有一个人将“父”读作“甫”音,这也是因为他们不明白其中的道理的缘故。只有管仲、范增的号,须依父字本音来读。

    【原文】案:诸字书,焉者鸟名,或云语词,皆音於愆反。自葛洪《要用字苑》分焉字音训:若训何训安,当音於愆反,“于焉逍遥”、“于焉嘉客”,“焉用佞”、“焉得仁”之类是也;若送句及助词,当音矣愆反,“故称龙焉”、“故称血焉”,“有民人焉”、“有社稷焉”,“托始焉尔”,“晋、郑焉依”之类是也。江南至今行此分别,昭然易晓;而河北混同一音,虽依古读,不可行于今也。

    【译文】案:各字书将“焉”释为鸟名,或解释为虚词,都注音於愆反。自葛洪著《要用字苑》以来,开始区分“焉”字的读音释义。假如解释作“何”、“安”,就应当读作于愆反,“于焉逍遥”、“于焉嘉客”、“焉用佞”、“焉得仁”之类的句子就是如此;如果“焉”字是用作句尾语气词及句中语气词,就应该读作矣愆反,“故称龙焉”、“故称血焉”、“有民人焉”、“有社稷焉”、“托始焉尔”,“晋、郑焉依”之类的句子就是这样。江南地区至今流行这两种不同的读音,其意思就非常容易明白;而河北地区把两种读音混成一个读音,虽然这是遵从古音,却在今天不能通行。

    【原文】邪者,未定之词。《左传》曰:“不知天之弃鲁邪?抑鲁君有罪于鬼神邪?”《庄子》云:“天邪地邪?”《汉书》云:“是邪非邪?”之类是也。而北人即呼为也,亦为误矣。难者曰:“《系辞》云:‘乾坤,《易》之门户邪?’此又为未定辞乎?”答曰:“何为不尔!上先标问,下方列德以折之耳。”

    【译文】邪,是表示疑问的词。《左传》中说:“不知天之弃鲁邪?抑鲁君有罪于鬼神邪?”庄子说:“天邪地邪?”《汉书》说:“是邪非邪?”这些句中的“邪”字就是这种用法。而北方人把“邪”字读作“也”,那就是错误了。有人诘难我说:“《系辞》说:‘乾坤,易之门户邪?’这个‘邪’字也是疑问语气词吗?”我回答说:“为什么不是呢?前面先提出问题,后面陈述阴阳之德的道理来做裁断啊。”

    【原文】江南学士读《左传》,口相传述,自为凡例,军自败曰败,打破人军曰败。诸记传未见补迈反,徐仙民读《左传》,唯一处有此音,又不言自败、败人之别,此为穿凿耳。

    【译文】江南地区的学者读《左传》,是靠口授互相传述,自立音读章法,军队自己溃败说“败”(蒲迈反),打败敌国军队说“败”(补迈反)。各种流传本中都没有见过“补迈反”这个注音。徐仙民读的《左传》,只有一处注了这个读音,并没有说明自败、打败别人的差别,这显然有些牵强附会了。

    【原文】古人云:“膏粱难整。”以其为骄奢自足,不能克励也。吾见王侯外戚,语多不正,亦由内染贱保傅,外无良师友故耳。梁世有一侯,尝对元帝饮谑,自陈“痴钝”,乃成“飔段”,元帝答之云:“飔异凉风,段非干木。”谓“郢州”为“永州”,元帝启报简文,简文云:“庚辰吴入,遂成司隶。”如此之类,举口皆然。元帝手教诸子侍读,以此为戒。

    【译文】古人说:“整天享用精美食物的人,他的品德很少有端正的。”这是因为他们骄横奢侈,自我满足,不能克制私欲,不能勉励自己的原因。我见那些王公贵戚,读音大多不纯正,这也是由于他们在内受到下贱保傅的熏染,在外没有良师益友的原因。梁朝有一位被封为侯爵的人,曾经和梁元帝一起饮酒戏谑,自称“痴钝”,却把这两个字念成“飔段”。元帝回答他说:“(按照你的读法,)‘飔’就不同于凉风,‘段’就不同于干木了。”那侯爵又把“郢州”读成“永州”。元帝把这件事告诉简文帝,简文帝说:“庚辰日吴人入楚郢都的‘郢’却成了后汉司隶校尉鲍永的‘永’。”诸如此类,那些王公贵戚张口就是。元帝亲自教导那些公子侍读,就将这些作为对他们的告诫。

    【原文】河北切攻字为古琮,与工、公、功三字不同,殊为僻也。比世有人名暹,自称为纤;名琨,自称为兖;名洸,自称为汪;名,自称为獡。非唯音韵舛错,亦使其儿孙避纬纷纭矣。

    【译文】河北地区的人反切“攻”字为古琮,与“工”、“公”、“功”三字读音不同,这是非常错误的。近代有人名叫“暹”,他自己将“暹”读成“纤”;有人名叫“琨”,他自己将“琨”读成“兖”;有人名叫“洸”,他自己将“洸”读作“汪”;有人名叫“”,他自己将“”读成“獡”。这样不但在音韵上有错误,他使后代子孙的避讳变得纷繁复杂了。

    杂艺第十九

    【原文】真草书迹,微须留意。江南谚云:“尺牍书疏,千里面目也。”承晋、宋余俗,相与事之,故无顿狼狈者。吾幼承门业,加性爱重,所见法书亦多,而玩习功夫颇至,遂不能佳者,良由无分故也。然而此艺不须过精。夫巧者劳而智者忧,常为人所役使,更觉为累;韦仲将遗戒,深有以也。

    【译文】楷书、草书等书法,是要稍加留意的。江南谚语说:“咫尺书信,就是你给千里之外的人看的脸面。”今人继承了两晋、刘宋以来的风气,留心学习书法,所以在这方面不会觉得为难窘迫。我小时候继承家传的学业,再加上自己生性喜欢书法,所看到的书法范帖很多,也在赏玩研习上下了很大功夫,但终究不见书法水平有所提高,这也许是我没有这方面的天分的缘故吧。然而这门技艺也没必要学得过精。因为巧者多劳,智者多忧,一旦常常受人支使差遣,你就会觉得精通书法是一种负担了。韦仲将告诫儿孙千万不要学书法,还确实是有道理的。

    【原文】王逸少风流才士,萧散名人,举世惟知其书,翻以能自蔽也。萧子云每叹曰:“吾著《齐书》,勒成一典,文章弘义,自谓可观;唯以笔迹得名,亦异事也。”王褒地胄清华,才学优敏,后虽入关,亦被礼遇。犹以书工,崎岖碑碣之间,辛苦笔砚之役,尝悔恨曰:“假使吾不知书,可不至今日邪?”以此观之,慎勿以书自命。虽然,厮猥之人,以能书拔擢者多矣。故道不同不相为谋也。

    【译文】王羲之是位风流才子,他潇洒散淡,谁都知道他的书法,但是正是因为这样,反而将他的其他方面的特长掩盖了。萧子云时常感叹说:“我撰写了《齐书》,刻印成一部典籍,书中文采大义,我认为很值得一读,到头来却只是由于抄写得精妙,靠书法出了名,也算是怪事了。”王褒出身高贵,才华横溢,文思敏捷,到了关中后,他也依然得到礼遇。由于他擅长书法,因此便常常给人书写,困顿于碑碣之间,辛苦于笔砚之役。他曾后悔地说:“如果我不会书法,也许就不会像今天这样劳碌了吧?”因此,千万不可以精通书法而自命不凡。话虽如此,地位低下的人,因写得一手好字而被提拔的事例也不少。所以说,道业不同的人是不能谋划到一块的。

    【原文】梁氏秘阁散逸以来,吾见二王真草多矣,家中尝得十卷;方知陶隐居、阮交州、萧祭酒诸书,莫不得羲之之体,故是书之渊源。萧晚节所变,乃是右军年少时法也。

    【译文】梁武帝秘阁珍藏的图书典藉散失以后,我见到了很多王羲之、王献之的真书、草书墨迹,家里也曾收藏十卷。看了这些作品,才知道陶隐居、阮交州、萧祭酒等人的字,都是学的王羲之的字体,可以说王羲之的字应是书法的渊源。萧祭酒晚年时的字有所变化,这种改变就是转向王羲之年轻时所写的书体。

    【原文】晋、宋以来,多能书者。故其时俗,递相染尚,所有部帙,楷正可观,不无俗字,非为大损。至梁天监之间,斯风未变;大同之末,讹替滋生。萧子云改易字体,邵陵王颇行伪字;朝野翕然,以为楷式,画虎不成,多所伤败。至为一字,唯见数点,或妄斟酌,逐便转移。尔后坟籍,略不可看。北朝丧乱之余,书迹鄙陋,加以专辄造字,猥拙甚于江南。乃以“百”“念”为“忧”,“言”“反”为“变”,“不”“用”为“罢”,“追”“来”为“归”,“更”“生”为“苏”,“先”“人”为“老”,如此非一,遍满经传。唯有姚元标工于楷隶,留心小学,后生师之者众。洎于齐末,秘收缮写,贤于往日多矣。

    【译文】两晋、刘宋以来,大多人通晓书法,所以一时形成了风气。在人们中相互产生了影响,所有的书籍文献都写得楷正可观十分好看。尽管其中难免也会出现个别俗体字,但不影响大局。这种风气直到梁武帝天监年间也都还没有消退。到了大同末年,异体错讹之字逐渐产生并大量出现。萧子云改变字的形体,邵陵王常使用错别字;朝野上下都风起效仿,作为模式,如此画虎不成反类犬,造成很严重的损害。有的将一个字简化成只有几个点,有的将字体任意安排,任意改变偏旁的位置。从此以后的文献典籍几乎没法看了。北朝在经历了长期的兵荒马乱以后,书写字迹鄙陋不堪,再加上擅自造字,字体比江南的还要粗俗拙劣。甚至出现将“百”、“念”两字组合替代“忧”字,“言”、“反”两字相组合替代“变”字,“不”、“用”两字组合替代“罢”字,“追”、“来”两字组合替代“归”字,“更”、“生”两字组合替代“苏”字,“先”、“人”两字组合替代“老”字。像这样的情况并不是个别的,而是遍见于经书典籍中。唯有姚元标擅长楷书、隶书,专心研究文字训诂的学问,跟从他学习的门生很多。到了北齐末年,掌管典籍文献的官吏所抄写的字体,就比以往好了很多。

    古代人物【原文】江南闾里间有《画书赋》,乃陶隐居弟子杜道士所为;其人未甚识字,轻为轨则,托名贵师,世俗传信,后生颇为所误也。

    【译文】江南民间流传有《画书赋》一书,是陶隐居的弟子杜道士撰写的。这个人认识不了几个字,却随意地规定字体的法则,还假托名师,世人就以讹传讹,信以为真,真是误人子弟。

    【原文】画绘之工,亦为妙矣;自古名士,多或能之。吾家尝有梁元帝手画蝉雀白团扇及马图,亦难及也。武烈太子偏能写真,坐上宾客,随宜点染,即成数人,以问童孺,皆知姓名矣。萧贲、刘孝先、刘灵,并文学已外,复佳此法。玩阅古今,特可宝爱。若官未通显,每被公私使令,亦为猥役。

    【译文】擅长绘画工艺,也是很奇妙的一件事,自古以来的名士,大多都有这本领。我家就曾保存有梁元帝亲手画的蝉、雀白、团扇和马图,也是一般人难以达到的水平。梁元帝的长子萧方等尤其善于画人物写真,在座的宾客,他只要用笔随意点染,就能画出几位形象逼真的人物。拿了画像去问小孩,小孩都能指出画中人物的姓名。还有萧贲、刘孝先、刘灵除了精通文章学术之外,也精通绘画。赏玩古今名画,确实让人爱不释手。但是如果善于作画的人官位不显贵,那么他就会常常被公家或私人使唤,作画也就成了一种苦差事。

    【原文】吴县顾士端出身湘东王国侍郎,后为镇南府刑狱参军,有子曰庭,西朝中书舍人,父子并有琴书之艺,尤妙丹青,常被元帝所使,每怀羞恨。彭城刘岳,橐之子也,仕为骠骑府管记、平氏县令,才学快士,而画绝伦。后随武陵王入蜀,下牢之败,遂与陆护军画支江寺壁,与诸工巧杂处。向使三贤都不晓画,直运素业,岂见此耻乎?

    【译文】吴县顾士端最初为湘东王国的侍郎,后来任镇南府刑狱参军,他有个儿子名叫顾庭,是梁元帝时的中书舍人,父子俩都有琴棋书画的本领,尤其精通绘画,因此经常被梁元帝使唤,他们也常因此感到羞愧悔恨。彭城有位刘岳,是刘橐的儿子,担任过骠骑府管记、平氏县令,很有才华,为人爽快,绘画技艺极高超,后来跟随武陵王到蜀地,下牢关战败后,他被陆护军弄到支江的寺院里去画壁画,和那些工匠杂处在一起。倘若这三位贤能的人当初都不会绘画,一直只致力于清闲高雅的事业,怎么会遇上这样的耻辱呢?

    【原文】弧矢之利,以威天下,先王所以观德择贤,亦济身之急务也。江南谓世之常射,以为兵射,冠冕儒生,多不习此,别有博射,弱弓长箭,施于准的,揖让升降,以行礼焉。防御寇难,了无所益。乱离之后,此术遂亡。河北文士,率晓兵射,非直葛洪一箭,已解追兵,三九宴集,常縻荣赐。虽然,要轻禽,截狡兽,不愿汝辈为之。

    【译文】弓箭之利,可以威震天下,古代的帝王以射箭来考察人的品行,选拔贤才,同时,学会射箭也是保全性命的第一要事。江南的人将世上常见的射箭,看成是武夫的射箭,叫做兵射,因此出身仕宦之家的儒雅书生都不肯学习此技。还有一种比赛用的射箭,叫做“博射”,这种情况下,弓的力量很弱,箭身很长,射向箭靶,宾主相见,温文尔雅,作揖相让,以此表达礼节。这种射箭对于防御敌寇,解救危难一点作用没有。经过了战乱之后,这种“博射”就看不到了。北方的文士,大多通晓“兵射”,不仅是葛洪能用箭来追杀贼寇,而且在三公九卿宴会上,常常赏赐射箭的胜利者。虽然这关系到荣誉与赏赐,但是,用射箭去猎获飞禽走兽,我还是不愿意你们去干这种事情。

    【原文】卜筮者,圣人之业也;但近世无复佳师,多不能中。古者,卜以决疑,今人生疑于卜;何者?守道信谋,欲行一事,卜得恶卦,反令恜恜,此之谓乎!且十中六七,以为上手,粗知大意,又不委曲。凡射奇偶,自然半收,何足赖也。世传云:“解阴阳者,为鬼所嫉,坎壈贫穷,多不称泰。”吾观近古以来,尤精妙者,唯京房、管辂、郭璞耳,皆无官位,多或罹灾,此言令人益信。倘值世网严密,强负此名,便有诖误,亦祸源也。及星文风气,率不劳为之。吾尝学《六壬式》,亦值世间好匠,聚得《龙首》、《金匮》、《玉軨变》、《玉历》十许种书,讨求无验,寻亦悔罢。凡阴阳之术,与天地俱生,其吉凶德刑,不可不信;但去圣既远,世传术书,皆出流俗,言辞鄙浅,验少妄多。至如反支不行,竟以遇害;归忌寄宿,不免凶终:拘而多忌,亦无益也。

    【译文】卜筮,是圣人从事的职业;只是近代再也没有出现过高明的巫师,所占多数都没有灵验。古时候,用占卜来解疑,而如今的人却对占卜产生了怀疑。是什么原因呢?凡是恪守道义,相信自己意志的人,当他打算去办一件事,可是占卜时却占卜到了恶卦,于是令他恐惧不安,疑虑生于卜也许就是这个意思。而且,占卜十次,其中有六七次应验的就认为是占卜的高手,对占卜只是略知皮毛,又不能说明其中道理。这就好比是猜奇偶正负,自然会有猜中一半的概率,这又怎么能让人信服呢?世人传言说:“懂阴阳占卜的人,被鬼神嫉妒,一生坎坷穷困,多不太平。”我看近古以来,精通占卜的也就只有京房、管辂、郭璞三人了。这三个人均未有官职,而且遭遇了很多祸患,于是这个传言就更让世人相信了。如果正好赶上世间法网严密,勉强地背负着占卜的名声,就会受到拖累,这也是一条祸根啊。至于看天文、观星象、测气候的事,一概不要去为此劳心。我曾读过《六壬式》,也曾遇过占卜高手,收集了《龙首》、《金匮》、《玉軨变》、《玉历》等十几种占卜的书籍,探研之后发现书中所说并不应验,于是便开始后悔,也因此放弃了。大多数阴阳占卜之术,与天地同生,它预昭人间的吉凶福祸、施加恩泽与惩罚,是不能不信的;只是由于今天离圣人的年代太久远了,再加上世上流传占卜的书,大都出于凡俗平庸之手,言辞浅薄粗鄙,很少灵验的,多为妄说之词。至于有人在反支日不敢远行,反而遇害;有人在归忌日寄居在外,还是没有逃过祸害。拘泥于此类说法而多忌讳,也是没有什么益处。

    【原文】算术亦是六艺要事;自古儒士论天道,定律历者,旨学通之。然可以兼明,不可以专业。江南此学殊少,唯范阳祖暅精之,位至南康太守。河北多晓此术。

    【译文】算术也是六艺中重要的一项,自古以来的读书人谈论天文,推定历法,都要通晓算术。然而,可以兼学算术,不要专门去研究它。江南通晓算术的人不多,只有范阳的祖暅精通它,他官至南康太守,河北地区的人通晓这种学问的很多。

    【原文】医方之事,取妙极难,不劝汝曹以自命也。微解药性,小小和合,居家得以救急,亦为胜事,皇甫谧、殷仲堪则其人也。

    【译文】医学方面,要达到高水准极为困难,我不鼓励你们以此作为自己的专职。略微了解一些药物的性能,稍微懂得如何配药,居家过日子时能够用来救急,也就可以了。皇甫谧、殷仲堪就是这样的人。

    【原文】《礼》曰:“君子无故不彻琴瑟。”古来名士,多所爱好。洎于梁初,衣冠子孙,不知琴者,号有所阙;大同以末,斯风顿尽。然而此乐愔愔雅致,有深味哉!今世曲解,虽变于古,犹足以畅神情也。唯不可令有称誉,见役勋贵,处之下坐,以取残杯冷炙之辱。戴安道犹遭之,况尔曹乎!

    【译文】《礼记·乐记》说:“君子无故不撤去琴瑟。”自古以来的名士,大多数人爱好音乐。到了梁朝初期,如果贵族子弟不懂弹琴鼓瑟,就会被认为有缺憾;但到大同末以来,这种风气逐渐衰歇。然而话又说回来了,音乐和谐美妙,非常雅致,的确意味无穷!现在所流行的琴曲歌词,尽管经过演变而与古代有了很大的差别,但是还是足以使人听了神情舒畅。只是不要以擅长音乐闻名,不然就会被达官贵人所役使,身居下座为人演奏,以讨得残羹剩饭,备受屈辱。连戴安道这样的人遭遇过这样的事情,何况你们呢?

    【原文】《家语》曰:“君子不博,为其兼行恶道故也。”《论语》云:“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然则圣人不用博弈为教;但以学者不可常精,有时疲倦,则傥为之,犹胜饱食昏睡,兀然端坐耳。至如吴太子以为无益,命韦昭论之;王肃、葛洪、陶侃之徒,不许目观手执,此并勤笃之志也。能尔为佳。古为大博则六箸,小博则二焭,今无晓者。比世所行,一焭十二棋,数术浅短,不足可玩。围棋有手谈、坐隐之目,颇为雅戏;但令人耽愦,废丧实多,不可常也。

    【译文】《孔子家语》说:“君子不做赌博类的游戏,是因为博戏也会使人步入邪道的缘故。”《论语》说:“不是有博弈的游戏吗?玩玩它,也总比闲着好!”话虽这样说,但圣人并不把这些作为教育的内容,只是读书时不能长时间的集中精力,偶尔疲倦了,就玩一玩放松一下,这样总比一吃饱就昏睡或呆坐在那里要强些。至于像吴太子认为,这些毫无益处,因此命令韦昭处置它;像王肃、葛洪、陶侃那样,不准学生们看、更不许碰,这大概是为了鞭策古代人物和坚定他们的志向吧,能做到这样当然更好了。古时候进行大的博戏时就用六箸,小赛时则用二焭,只是现在已经没有精通这种玩法的人了。今天所盛行的,只是一焭十二棋,路数方法简单乏味,不值得一玩。围棋有“手谈”、“坐隐”的名称,的确算得上是一种高雅的游戏;但它却往往使人沉迷而无法自拔,从而荒废了许多正事,所以这也不能常玩。

    【原文】投壶之礼,近世愈精。古者,实以小豆,为其矢之跃也。今则唯欲其骁,益多益喜,乃有倚竿、带剑、狼壶、豹尾、龙首之名。其尤妙者,有莲花骁。汝南周璝,弘正之子,会稽贺徽,贺革之子,并能一箭四十余骁。贺又尝为小障,置壶其外,隔障投之,无所失也。至邺以来,亦见广宁、兰陵诸王,有此校具,举国遂无投得一骁者。弹棋亦近世雅戏,消愁释愦,时可为之。

    【译文】投壶这种游戏,近代就更加精妙了。古时候投壶,先往壶中装入小豆,以防止箭矢反跳出来,而现在投壶,却要故意使投进的箭矢能弹跳出来,并且弹跳出来的次数越多越高兴,于是便有了倚竿、带剑、狼壶、豹尾、龙首等名目。其中最精彩的要数莲花骁了。汝南的周璝,是周弘正的儿子;会稽的贺徽,是贺革的儿子,他们都能用一个箭矢跳弹出四十个来回。贺徽还曾设了小屏障,将壶放在屏障外面,隔着屏障投壶,百发百中。我到了邺都以后,也见到广宁王、兰陵王他们有投壶的设备,全国没有一个人能投得弹跳回来。弹棋在近代也是一项高雅的游戏,用来消遣解闷,偶尔玩一下还是可以的。

    终制第二十

    【原文】死者,人之常分,不可免也。吾年十九,值梁家丧乱,其间与白刃为伍者,亦常数辈;幸承余福,得至于今。古人云:“五十不为夭。”吾已六十余,故心坦然,不以残年为念。先有风气之疾,常疑奄然,聊书素怀,以为汝诫。

    【译文】死亡,对于每个人来说是不能避免的。我十九岁的时候,遇上梁朝发生兵乱,当时与白晃晃的刀枪相处的日子,也有好多次;幸而承荫祖上的余福,得以活到今天。古人说:“五十岁死亡,不算夭折。”现今,我已六十多岁了,所以心里坦荡,不顾虑自己还有多少余年。我先前患过风气病,常常疑心会突然死亡,姑且先写下我平时的一些想法,作为对你们的嘱告。

    【原文】先君先夫人皆未还建邺旧山,旅葬江陵东郭。承圣末,已启求扬都,欲营迁厝。蒙诏赐银百两,已于扬州小郊北地烧砖,便值本朝沦没,流离如此,数十年间,绝于还望。今虽混一,家道罄穷,何由办此奉营资费?且扬都污毁,无复孑遗,还被下湿,未为得计。自咎自责,贯心刻髓。计吾兄弟,不当仕进;但以门衰,骨肉单弱,五服之内,傍无一人,播越他乡,无复资荫;使汝等沈沦厮役,以为先世之耻;故靦冒人间,不敢坠失。兼以北方政教严切,全无隐退者故也。

    【译文】我先父母的灵柩都没有归葬建邺,暂时客葬在江陵的东郭,承圣末年,我已向朝廷提出请求,想设法迁葬。承蒙皇上下诏,赐给我百两银子,我已在扬都北边一块狭小的地方烧制墓砖,碰巧遇上梁朝覆没,流离到了这里。几十年来,对迁葬父母还归故土的想法已经绝望了。现在,国家虽然统一了,可我的资财却用完了,还有什么办法来置办迁葬的费用呢?况且,扬州城已经被毁弃,不再有遗留,回到那低湿的地方去,也不是什么好办法。我内心自怨自责,刻骨铭心。想来我们兄弟,不应当走仕途之路。仅仅因为门庭衰落,骨肉至亲孤单弱小,在五服之内,没有一个人可以依托,只有迁越他乡,失去了门第的荫庇;倘若使你们子弟沦至奴仆的地位,这就成了祖上的耻辱;因此我含辱忍耻地生活在人间,不敢辞官隐退。加上北朝的政教非常严厉,完全没有隐退的官员,这也是我不便隐居的缘故。

    【原文】今年老疾侵,傥然奄忽,岂求备礼乎?一日放臂,沐浴而已,不劳复魄,殓以常衣。先夫人弃背之时,属世荒馑,家涂空迫,兄弟幼弱,棺器率薄,藏内无砖。吾当松棺二寸,衣帽已外,一不得自随,床上唯施七星板;至如蜡弩牙、玉豚、锡人之属,并须停省,粮罂明器,故不得营,碑志旒旐,弥在言外。载以鳖甲车,衬土而下,平地无坟;若惧拜扫不知兆域,当筑一堵低墙于左右前后,随为私记耳。灵筵勿设枕几,朔望祥禫,唯下白粥清水干枣,不得有酒肉饼果之祭。亲友来酹者,一皆拒之。汝曹若违吾心,有加先妣,则陷父不孝,在汝安乎?其内典功德,随力所至,勿刳竭生资,使冻馁也。四时祭祀,周、孔所教,欲人勿死其亲,不忘孝道也。求诸内典,则无益焉。杀生为之,翻增罪累。若报罔极之德,霜露之悲,有时斋供,及七月半盂兰盆,望于汝也。

    【译文】现在我年老多病,如果突然死去,难道会要求你们对我丧礼周备吗?我一旦归天,只求为我沐浴净身,不劳你们举行“复魂”礼,给我穿上普通衣服入殓。你们祖母弃我而去的时候,正逢年岁饥荒,家境困窘,兄弟幼弱,因此棺材随葬物都很简薄,坟内无砖。我也只需两寸厚的松棺,除穿戴的衣帽以外,一概不能有随葬品,棺材底部垫些七星板;至于蜡弩牙、玉豚、锡人一类的东西,一律省去;粮罂和明器,原本就不需办理,碑志和魂幡,更不必提了。用鳖甲车运载棺材,墓中陪衬些泥土就可下葬,上面平地即可,不需垒成坟堆;如果担心扫墓时不清楚墓界,可以在前后左右筑一座低矮的墙,顺便做一个标记就行了。灵筵上不要设枕几,禫祭祀时,只需摆些白粥、清水和干枣,不能用酒、肉、饼、果作祭品。亲友来祭奠的,一律谢绝。你们如果违背我的想法,超过了对我母亲的葬祭,那就是使你们的父亲陷入不孝的境地,你们为此能安心吗?至于诵经念佛等功德,量力而行,不要弄得耗尽资财,使自己受冻挨饿。一年四季对先辈进行祭祀,这是周公、孔子的教导,目的是要人们不忘记死去的亲人,不忘记孝道。假如从佛经找根据,这就没有什么意义了。杀生来祭祀,反而会增加死者的罪过。倘若你们要报答父母的无穷恩德,表达思念亲人的悲痛,就按时供奉斋品,到七月半的盂兰盆节,我也希望你们的斋供。

    【原文】孔子之葬亲也,云:“古者,墓而不坟。丘东西南北之人也,不可以弗识也。”于是封之崇四尺。然则君子应世行道,亦有不守坟墓之后时,况为事际所逼也!吾今羁旅,身若浮云,竟未如何乡是吾葬地;唯当气绝便埋之耳。汝曹宜以传业扬名为务,不可顾恋朽壤,以取堙没也。

    【译文】孔子安葬亲人时,说:“古代只是筑墓而不垒坟。但我孔丘是个东西南北漂泊不定的人,墓上不能没有标志。”于是,垒了一座四尺高的坟堆。这样看来,君子处世行道,也有不遵守“墓而不坟”的古制的时候,何况为事势所逼迫呢!我是羁旅之人,像浮云一样游移不定,居然不知道何方乡土是我的葬身之地;我断气后埋在当地就可以了。你们应以承传家业、播扬名声为要务,切不可顾念埋葬先人的腐土,以致埋没了自己的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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