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亲戚们看来,表姐像个疯子,她的行动简直不可思议。表姐没有死,只是得了癌症,她在病床上大叫着死了还受罪。从她的话里,她好像死去好长时间了。她是坚决反对化疗的,在亲戚们的劝说下,她化疗了。那份痛苦从她呕吐的表情里能够体会到生不如死。
一次化疗之后,表姐坚决要求出院,要把省下的钱,留给她唯一的儿子焦飞鹏。她回家之后的举动是变卖家产,然后领着她的儿子,一个弱智的傻子,离开了我们居住的小城。
她的举动刺激着亲戚们和关心她的人。大家都知道她没有丈夫,孤儿寡母的相依为命,她的原单位机械制造厂早就破产了,卖给了私人。私人又拉了外资,厂子还是那个厂子,性质变了。大家又知道五十来岁的表姐,年轻时很漂亮,当过知青,是个有能为的人。只是她的性格比较古怪。大家怕她寻短见或者是走极端,来开导她,愿意分担她的痛苦。能跟她来往的,来看望她的都是些穷亲戚,生活都挺艰难的。越是穷人越仗义。
表姐还是不为所动,我母亲含着泪水叫着她的名字,梅花,你给我说说,你到底想干什么?我母亲七十多了,身体也不好,最近又摔伤了腿,是拄着拐棍来的。表姐不好反对,上前来搀扶着我母亲,说,姑娘,我带孩子回老家的,回孩子的爸爸跟前去。表姐到底有没有男人,我母亲也不太清楚,所有的人也不太清楚。没见她结婚,也没见她离婚,从来没有见过她的男人,自然也就没法得出她的丈夫是死亡还是活着。我母亲用拐棍敲着地面,咬着牙齿说,好,你回孩子的爸爸跟前我们都同意。然后,用拐棍指着我说,小海,你跟着送去,你梅花姐要说的是真的,就让她们走吧,要是撒谎骗我们,我们可不饶她。
我就成了亲戚们的使者,护送表姐回老家。我也很想看看表姐神秘的背后。以我的猜测,表姐肯定有爱人,表姐背后一定隐藏着一段浪漫的或者是心酸的爱情故事。如今从她的嘴里终于浮现出了一个人,焦飞鹏的爸爸,这个人居然还活着。这个人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送表姐的那天,是个阴霾的天气。无风,也无太阳,淮河上飘散着潮湿的冷意。大概要下雪了。
我们上了火车,沿着津沪铁路北上。表姐靠在车窗口,不跟我们说话,眼睛看着外面,沉湎于过去的想像。她几次抹了眼泪。我几次想跟她谈话,却没有打扰她。车厢里的人不太多。我就跟飞鹏一起,嗑着瓜子,说着傻不拉几的笑话,哄他高兴。
车过徐州,很快到了山东地界。这时,天下起了雪。雪不大,雪花却大,在无风的天空里不紧不慢地飘荡。哦,要下大雪了。表姐似乎急了,要在大雪下来之前,也就是今晚无论如何赶到目的地。
我们在鲁城车站下车,赶快搭乘去湖西农场的汽车。在车上,表姐不再古怪,变成了一个随和的人,跟那些山东人套近乎,打听湖西农场的事。也就是拐弯抹角打听一个人。湖西农场没有了,分给私人了。它成了一个老地名,只有当地人才知道是怎么回事。最后,表姐跟他们打听一个姓焦的人。许多人摇头,不知道有一个姓焦的人。倒是开车的老司机插话了,说,你们是找看园林的老焦吗,你们在园林下好了,车就到他门口。
雪下得大了,地上白了。整个世界都在飘雪。表姐捂住嘴不说了,司机却开了河,向表姐向车上的众人大谈起老焦的故事,他啊,是一个奇怪的人,还听说是知青,他没有回城,死守着几个坟墓,跟死人一起过日子,还其乐融融呢……
还好,我们在天黑之前到达了园林。天昏昏的,雪光也昏暗了,天地便小了。湖摊边的园林,是土墙围着的。我们翘望着院子里,看不到房屋,只能看到里面有一群雪松,支撑着低矮的天空。
我们踩着雪,向园林门口走去。是结实的木头大门,一扇半开着一扇关着。我们走了进去,感觉到了阴森、恐惧。一片空旷的大院子,能够看到坟墓,从高大松树和坟墓上的空间,才能够看到最里面的一派砖瓦房屋。
有狗叫着跑了出来,奔向我们。焦飞鹏看见狗,吓得叫了起来,躲在表姐的背后。我和表姐不自然地准备用包袱防卫。
咆哮的狗们快跑到我们跟前时,却听到了坟墓后面雪松下传来了悠扬的口哨声。狗们慢了下来,变了姿态,开始摇尾巴,欢迎我们呢。飞鹏不再害怕。我们提着行李,背着包袱,向里面走去。沿墙边的一条砖头铺成的小路前进,快到坟地跟前了,一个猎人模样的人出现了,他背后扛着猎枪,外面披着羊皮坎肩,他不热不冷地对表姐说,他们说你今天来,我还不相信呢?
上前接过表姐身上的包袱,搀扶着她往里面走,说着客气话。穿过小路,从坟墓跟前经过,表姐停了下来看着坟墓,猎人对她说,梅花,你的身子不好,明天再跟他们说吧。
表姐回头跟着猎人进屋了。哦,里面好暖和啊,里面带小烟囱的煤球炉子燃烧着,往外抽着烟。猎人卸下了猎枪,把包袱等行李放在地上,然后把表姐梅花让到了一张床上,让她躺在床上休息。猎人就是老焦,我的表姐夫。我们进的屋子是两间。得病的表姐靠在炉子边的床上躺下了,喝着表姐夫倒的红糖水,取暖。我和焦飞鹏也受到了同样的待遇。焦飞鹏是个憨家伙,见了猎人该叫爹的,或者是爸爸。是啊,该叫的,猎人是老焦,焦飞鹏是小焦,明明是父子俩。老猎人显得很高兴,在梅花表姐的床前坐着,搓着手,说,知道你们要来,我就把屋子收拾干净了,你们来我就放心了,要知道天下的穷人越来越多了,飞鹏来到了这儿,再也不用为吃喝发愁了,再也不受人家的欺负了。
他的言语我感到惊异,这是鬼话啊。我也知道焦飞鹏,这个弱智的家伙在集市上多次偷吃人家的熟肉被人打了,脸上还有疤痕呢。
晚饭就是吃的野兔子肉。表姐不吃,单给做的鸡蛋和面条。我和焦飞鹏开了荤,我们劳累了一天,也该大吃大喝一顿的。在酒桌上,我们互相介绍,才认识。我叫表姐夫,他不让,说叫我大哥,不然就叫我老焦。他自然也称呼我是兄弟。那晚,我喝得大醉,被老焦领到了另一间屋子睡下。飞鹏跟他睡在一张宽大的木床上,挨着表姐的床,显得很温暖。
第二天清早,我起来后,看到外面还在下雪。反正是下大雪,没有好转悠的地方。我才吃惊湖西原野的雪大,又有些野性,地上、天上都是白茫茫的。既然无法回家,索性就留下来做客。
我们到了堂屋,不见了老焦和飞鹏。我问表姐,飞鹏呢?飞鹏跟他叔叔打猎去了,老焦说今天大雪封冻,能够打到好猎味的。他怎么是飞鹏的叔叔呢?
表姐经过一夜的休息,又吃了老焦给做的补品,身体复原了,精神头也好多了,我知道她回家的缘故。她能够下来走动,换煤球倒开水,能够在屋子里走动了。
我站在屋檐下,看着皑皑的白雪和眼前的坟茔。我还看到了从门口通向坟茔的雪地被人挖出了一条小路。又被大雪覆盖。我猛然想起了昨天司机说的话,我很想冒着雪走进那神秘的坟茔跟前。为了礼节,我必须得到老焦或者是表姐梅花的同意。
表姐已经给我倒好了驱寒的红糖水,招呼我进来,喝下别受寒了。我喝完,看着表姐,问,表姐,前面的坟墓和你们一定有许多故事吧,你该把故事告诉我了,你要知道我陪你来,就是想知道你的故事的。表姐忽然想起了什么,问,表弟,你是作家,几年前你出过书。我笑了说,表姐,我要不是作家我还不陪你来呢,我就是要挖掘你的宝贵财富的。表姐,你的故事一定很精彩吧。
表姐没有理睬我,从她背来的黄色军用提包里取出来一个大相册,翻开,却提出了一块黑布,也是过去的珍藏。黑布上绣着白色的梅花,梅花手绢。这个手绢我见过,在她住院化疗的时候。她把梅花手绢攥在手里,继续翻看里面的老照片。我凑近看了,老照片上的服装特征离我们很远了。我的眼睛跟随着她的手,看着她翻开的照片,大多数是一寸的和二寸的,除了合影时才有五寸的。这些老照片都是黑白的。
表姐忽然合上照片,用梅花手绢擦了眼泪,对我说,你要知道我的心已经死去好多年了,如今我的肉体也快要归于土地了,我更加珍惜这些照片。我开导她说,人迟早会死亡的,但是她的英明和功绩却不会跟随死者去死亡。
表姐似乎理解我的意思,重新翻到了第一页,指着一张五寸的合影照片说,我要说的故事就从这张照片说起吧。这是我们北上支队踏上列车后照的,火车已经徐徐开动。站在最上面的戴眼镜戴军帽的就是焦晓东,剩下的四个人,两男两女,相互搀扶着,站在最下面一手抓住铁栏杆举着红宝书向送行的人欢呼致敬的是我,我的后面是李阿鸿,我的旁边是黄小云,她的背后是江雁飞,我们都穿着草绿色的军装,腰扎皮带。我留着羊尾巴长的辫子,黄小云的头发比我长了点。我们的故事也就开始了。
2
我出生在淮河岸边的白色小城里。我如青青的庄稼正在茁壮成长时,白色的小城躁动了。那是个激情的年代。我和要好的同学们后来成为我的丈夫的李阿鸿、焦晓东还有黄小云、江雁飞正在读诗做梦,我是个爱幻想的女孩时常抱着普希金的诗集上床入梦如拥抱着我未来的爱人。后来普希金的诗不让读了,我们的思想如朝霞一样火红,不再读那白色的东西,我们开始背诵红色的爱情诗:
生命诚可贵,
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
二者皆可抛。
我们有了悲壮感,我和我的男朋友李阿鸿已经做好了牺牲准备。那时白色的小城已经发生了游击战,两支穿着草绿色军装戴着红袖章的游击队用同一种游击战法在街道胡同里打着游击,夜里时常有枪声。我和要好的同学们聚在一起,激动着我们军队的胜利。此时北京也在进行战争,我们幻想着我们有一天进入北京城和自己的部队一起打游击,我们已经准备好了长矛、大刀、硝石、火药还有北京的严寒冬天所没有的蒲草蓑衣。
敌人是隐藏着的,战争是艰苦的。
我们已经做好了长期打算并提醒自己别忘了刨地道的铁镐。冀中解放区的青纱帐地道战也深深地吸引着我们。可以说那时我们的思想纯得比蓝天还纯,包括恋爱。
白色的小城在夜色中燃起了篝火,几个好听名字的游击部队如藩镇一样对峙着,占据着自己的地盘,构筑工事。我和同学们加入了自己的部队,那时我们还小,只能当预备部队为战斗做些辅助工作。战斗是残酷的,我们看到了自己的英雄被敌人打伤了打死了,死时是那么的惨烈,我们想起过去:我们和敌人势不两立。在读高中时,我们学校已经有了许多部队了,先遣队先锋队纵队支队等,有几个部队要拉我们入伙,被我们拒绝了,原因是不让我们当领导。我们几个人有班中的劳动英雄江雁飞外号叫革命的李逵,有背毛主席语录冠军李阿鸿,有写毛主席语录冠军焦晓东。我们想干出一番大事业不想寄人篱下,几个人商议后我们便组成了“北上支队”。北方的战事紧张我们北上支队随时挥师北上和我们自己的人一起,将敌人干掉。“北上支队”刚成立就和政见不同的“红色先遣队”遭遇了,在校内共进行了三天激烈的战斗,刚开始我们便被打败了。虽然是在学校进行战争,可是战斗是无情的,红色先遣队把我们往死里打,队长江雁飞的头被打破了,政委李阿鸿的脸被打青了。战败的后果是可怕的,身体受伤还不算,我们的名声却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他们说北上支队是保皇派,是反动派,是一群狗男女。我和黄小云两个鼻青脸肿的女生被骂成作风不正的破鞋。当我们五个人焦头烂额在一起时,沮丧着研究怎么办,是向他们缴械投降还是并入别人的部队被人改编。
江雁飞头扎着白绷带,李阿鸿的眼也用绷带绕头扎着,他俩摇头,坚决反对。我们找来《论持久战》学习,学到了一种战法然后经过我们聪明的头脑加工,绝对领先毛泽东的战术水平。第二天,北上支队暗中准备了武器,表面上还是崩败不堪地出现在学校了,我们当着别的部队的面和红色先遣队谈判。江雁飞李阿鸿的模样在红色先遣队眼里是个伤兵,他们瞧不起失去战斗能力的北上支队。对于拄着拐杖的败兵大意了。谈判是在学校的操场上进行,冷不防江雁飞李阿鸿动武了,木棒朝红色先遣队的主力打去,几个人被打伤在地,几个想逃被我和黄小云、焦晓东逮到。可以说这是一场漂亮的战争,反败为胜是我军的传统。红色先遣队被我们俘虏了,倒在操场上缩成一团,一个不听就是一棒子。我们欢呼着高喊着红旗一样色彩的口号,喊着打倒先遣队的口号,只是将红色改成了“白色”。
战争教育了我们净化了我们,过去那些犹疑不决的东西经战争轻而易举解决了。我们打败了红色先遣队,从中体会到战争的快乐。后来,红色先遣队支持的那个游击队被另一支游击部队在淮河岸边歼灭了,据说他们学习了我们的军事策略也是反败为胜的,背对着淮河水学千年前的英雄项羽在此决战,决战时血光刀影增加了他们的英雄气概。白色的小城因此而红了,白色的小城仅此一役没了敌人,夜间的篝火连成了一片似伟大的解放区。
那时,亚非拉的人们蜂拥起来反对帝国主义和殖民统治,许多国家纷纷仿效中国,纷纷独立,将帝国主义势力赶出国境。红色的中国成了世界受压迫民族和人们的理想之地。中国的情况并不如意。中国还有许多地方未解放,像台湾,像香港、澳门,就是在大陆腹地也有白区。攻占白区解放白区的任务就落在我们这些激情的年轻人身上。许多红色的部队唱着向前进的歌声浩浩荡荡出发了,北上支队是列队欢送的。我们的血在涌,我们想到了伟大的使命,解放全世界受苦的人就从我们开始,就从我们迈出白色小城的第一步开始,我们深信走出白色小城只要经过爬雪山过草地就能在北京站住脚,在北京的胡同进行几场游击战就能夺回被敌人占领的街道和高楼,以此类推,我们可以把游击战争打到莫斯科,打到华盛顿。正值全国上山下乡运动再起高潮的时候,北上支队和其他兄弟部队戎装待命,准备出发。
“到农村去到边疆去。”
“农村是个广阔天地知识青年到那里是大有可为的。”
北上支队选择了山东一个解放区,就因那儿当年进行过举世闻名的战斗。我与黄小云两个女人穿上了草绿色的军装和男人一样站在一起,那精神如雨后的翠青山峰迎着刚从地平线上射来的万道金光。我和黄小云经过血与火的锻炼已经成熟了,和我们这支光荣的部队一样,我们说着一样的话穿着一样的军装,干着一样的事,甚至连思想和走路的姿势也是一样的。自私自利的爱情早他妈的跑到好望角去了。
北上支队要坐火车从津浦线北上,出发那天,白色小城的车站热闹了,怎么那么多人呢,有哭的有叫的有笑的简直如澳门的赌博场一样疯狂。最风光的当然是北上支队,我们来不及与送行的人挨个握手敬礼,包括我的爸爸妈妈。他们掉着白色的小泪悲痛地叮嘱我到外面要学会照顾自己,又去叮嘱政委李阿鸿要照顾好我。
烧炭的火车鸣响了长笛喘着粗气,火车徐徐启动,我们从打开的车窗露出半截草绿色,向热闹的人们挥手,我们喊道:“再见吧同志们,胜利属于北上支队!”我们的神经寒颤着一种悲壮袭了上来,对着离去的熟悉的白色小城,我们感到犹如离开了自己的母亲。我们从未出过远门,这次组织部队北上去开辟巩固革命根据地,我们在车上挥手的刹那也想到了子弹打穿自己,捂着流血的枪口倒在阵地上红旗下的悲壮情景。
3
火车走走停停。那时是我们初次的征程,我作为北上支队的文书至今还能记下火车北去所停的小站名包括苏鲁交界的利国、韩庄。从一个小站出发到另一个小站停下又出发,我们都在欢腾像庆祝我部向前攻克了敌人的一个个碉堡。我们尽情注目着苍茫的大地,似乎经过看过的都解放了,没看过的地方的人民还在水深火热之中,吃二遍苦受二茬罪。黑夜降临,我们就在车窗内呼吸着充满着带有枪梭味和镖刀味的空气,然后再吐出同样的空气。
火车在津浦线上行驶,在一个小站我们下来了。站台上有穿着军大衣的人在等待着,他们用又土又粗的山东话喊“北上支队的同志”,喊声恰如拉风箱时响动的舌头那样,呱嗒着,来回抽风。我们的同志!我们见到了自己的同志亲切和他握手,然后出了站台,坐在一辆敞篷吉普车里,摇摇晃晃颠簸在山间的小道上。吉普车亮着一只灯如战场上的一个独眼龙士兵,车灯很暗只是在拐弯的刹那才能看到有山。我们全没有困意,那冷冷的夜风似提神的大烟就叼在嘴上,我们谁也不说话作好了战前的准备。
天刚亮,吉普车拉着我们进了一个院子,才知是县城的知青办,在知青办受到了欢迎,吃过早饭过来一辆马车拉着我们和行李往我们的阵地跑去。马车来回在山间绕圈子,我们分不清哪是东南西北了,只觉得新奇,只觉得农村的天空广阔,我们看着被山峰切断的彩色光芒惊叫起来。五个人用手作喇叭放在嘴上向大山高喊:哎,我来了。喊声如雾气一样在山间缠绕回荡。
春天的山腰已经萌生了一层绿意,尽管地面上还刮着料峭春风。马车在土石路上踏踏地奔跑,原先我们还和车夫说着话,后来累了困了蜷缩在车里睡着了。天未黑太阳就滑到山那边去了,马车驮着我们进了庄。刚才从车夫的口中得知叫李官庄,就是解放战争中打得最激烈的地方。刚进庄,就响起了锣鼓迎来了欢迎的人民,江雁飞李阿鸿被车夫叫醒了,打起红色的写有“北上支队”的旗帜,江雁飞在马车上用力来回舞着旗帜,舞得花花啦啦地响,我们随着李阿鸿在车上如胜利进驻被我们解放的敌占区一样,向解放了的人们问好。
“乡亲们,你们受苦啦,你们再也不能受二遍苦再也不能受二茬罪了。我们北上支队来了!”
那个时代的人真是单纯。北上支队进村了,乡亲们如欢迎当年的子弟兵一样,他们穿着青布棉裤棉袄,头上戴着棉帽顶着红红绿绿的毛巾,当地人叫围脖。晚上,我们驻在大队大院里和许多人喝了稀粥吃了煎饼。稀粥是高粱面做的,煎饼是乌黑的山芋做成的,冷硬硬似一块块生锈的镔铁。我拿着看着,瞧见周围的人吃得香,自己也吃了二口就是难以下咽。好心的乡亲送来大葱大蒜还有带有苦涩咸味的咸菜疙瘩。
南方人是吃不惯黑硬的东西。我们是来革命的就得和乡亲们同甘苦。在吃饭中又一次体会到老区人民还很穷,原因就是没解放。我们在路上劳碌了几天,没有吃上一顿安静饭,今天到家了,就慢慢地吃吧。将咸菜大葱卷在煎饼中,刚开始不习惯后来吃出了香味,如外国人吃臭豆腐般的好奇。我和黄小云叫喊着比试着吃,品味咀嚼老区人民的革命情谊。
也许真正的脱胎换骨洗肠涮胃从此开始吧,我们吃后接连几天,屁股像小喇叭一样的嘟嘟响着,响声之后就是一股无形的烟雾带来的温臭。我和黄小云不敢放响声的,就欠着腚或者用手偷偷掰着屁股,让它悄悄如阶级敌人出笼。当初我们还不好意思,后来焦晓东说了句幽默的话:“臭屁消化好,臭屎营养高,糖衣炮弹我不要。”我们就敢放响屁了,放的范围只能是在北上支队内部,特别是队长江雁飞放的时候还把手变成手枪,喊好了我要开炮,接着他努劲,“砰”的一炮不亚于一个猎人对准猎物的枪响。
第一顿饭之后,大队革委会的“同志”们来看我们了。革委会的第一“同志”,也是革委会主任兼大队党支书的周书记,他把“北上支队”接到会议室里,我们坐在长条凳子上,逐个认识了我们的“同志”。
天黑了,没有电灯就点起了充气的马灯,马灯在玻璃罩内安祥地燃着。周书记头戴一个旧钢盔穿着缝了又补的黄军大衣,他坐在马灯前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很让人想起革命领袖们在延安窑洞的艰苦岁月。第二个“同志”是大队革委会副主任兼大队党支部副书记的李副书记,他戴着方块瓦的青棉帽,帽沿下用一块红纸遮住眼帘,一条绳索胡乱扎着不合体的土棉袄,初见他如见了一只被阉割的青牛,更像当年的游击队长。如果说周书记是红色的“恶人”那他就是革命的“司马懿”。二人一唱一和如哼哈二将将李官庄的革命搞得红红火火。二人都有着带有恐怖色彩的传奇故事:
周书记原先是个军人退伍后就在家种菜种地,李官庄再次革命的时候他去报名,要当一个小头领,因为他是军人会背毛主席的《论持久战》,自认是老区里懂军事的专家。庄上大刀队、长矛队已经组成,他至少可以当个枪棒教头。这伙以感情和思想组建起来的部队不用异类,更何况他懂军事。这一伙不要那一伙也用同样的态度拒绝了他革命。他不气馁,背上干粮带着一杆枪头有着红缨的长矛手握一把很快的钢刀,上山了。他在山上收编了几个政治逃荒的,结成一个队伍,自封司令。他们开始了艰苦的长征。出发是从李官庄庄南的山下沿着崎岖的山路,根本无路可走只有登山岩爬峭壁,饿了就地生火做饭。他们学会了用石头打火用木头摩擦起火的技术,他们不懂乐谱不会唱歌,要抒情时就对着空旷的山谷学夜间的野兽,尽情长嚎。在雨淋季节穿梭山林来到当年战斗最激烈的地方,扎了营。在旧战壕里重新构筑工事,新的工事完全是按照他的军事思想。他和他的部队就在那演练,在他的士兵倒下的地方挖出了当年的钢盔和一把生锈的美式冲锋枪,接着在另一个士兵倒下的地方又掘出一颗发黄的铁皮手榴弹和一把带刺刀的步枪。胜利了,他对着上空举起双手和他的士兵拥抱,然后对战利品进行复原。他在太阳下顺利地将手榴弹拆开将里面的炸药晒干,然后又安全地装上。当他带着他的部队顺利返回李官庄庄南的山上建立革命根据地时,他的部队只剩下一个戴着钢盔背着冲锋枪手拿刺刀腰系手榴弹的光杆司令。此时李官庄的造反派和保皇派打得两败俱伤,听到他长征归来在山上建立了根据地时,不受重用的李副书记带着自己的一帮人上山了,投奔了明主拉起了武装。两派人心大乱纷纷投奔,簇拥着周司令下山了,打着造反派的旗号联合庄里的造反派,轻而易举地解决了保皇派,保皇派的头头软蛋了,跪下求饶,被他用手榴弹砸小狗一样砸在头上脑袋崩裂,他面无表情哼了两声活动手腕,似当年战场上的英雄打死一片敌兵的气概。然后又听了李副书记的建议,宣布当地造反派为非法武装,解除了他们的长矛大刀打伤了几个头头。李官庄在红色恐怖之下,听周司令讲他的游击传奇,他声明了他要进行红色恐怖统治,对敌人就要实行恐怖。他本人就是一部很好的革命教材,当地的有志青年在研究他学习他,然后独自上山穿林越山进行游击战争的体验。
毛主席说事物要新陈代谢。北上支队是从上面来的正规军,尽管人少却比周书记当年的游击队正规,这个不难看出,在乡亲们挂着泪花的欢呼声中依稀看到了进入敌占区的人民解放军的身影。他们认为我们带来毛主席新的军事战略思想。革委会的“同志”们是那么的土头土脑,他们的思想却是那么的鲜红。他们不敢小视“北上支队”,向我们介绍当地的斗争形式,自然敌人如狐狸一样的狡猾,躲在洞里时机成熟,就会出来夺权。乱了好啊,乱了敌人教育了人民。
周书记介绍斗争情况,李副书记介绍深挖洞的情况,民兵连长介绍民兵队伍的编制装备情况,贫协会长一个血贫农,在忆苦思甜会上当众诉了九十九回苦掉了九十九次泪的老农介绍了李官庄贫雇农多少户中农多少户富农多少户地主多少户,受管制的“牛鬼蛇神”多少个,最后一个留短发的中年妇女介绍了妇女组织情况。李官庄是按照军事编制来生活的。我们听了心中有数了。可是斗争并不象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对面要是张牙舞爪的敌人,我们端着枪端着刀勇敢地上去不怕流血就行。可是,敌人在哪?也许敌人就在身边,敌人是狡猾的只有在我们揭穿他们的外衣时他们才会原形毕露。
北上支队在李官庄与当地部队如两股革命洪流在此汇合了,开始了对这个世界的破坏和重建。
4
刚到李官庄我们的热血沸腾了,尽管屁股放着响屁。第二天欢迎我们的群众大会就是斗争会,序幕是从贫协会长的第一百次掉泪开始。贫协会长在主席台上,站在两边都是戴高帽坐飞机的人,中间猛一看像似一个牧羊人,在为丢失了羊而呜呜地哭着抹泪,那上气不接下气的委屈,好似我站在均贫富的平台上左顾右盼,看到了同时出现在我眼前的不同时代的贫富悬殊的天底下,一个在土地上辛勤耕耘的农民劳累的表情。贫协会长的泪使我们心酸,革委会主任的话使我们心硬。今天就让北上支队革他娘的命吧!
北上支队的队伍在主席台亮相了表态了,然后在拳头如林的声讨声中,我们开始了对敌人的轮番轰炸。我和黄小云,一对女兵,穿着草绿色棉袄腰系板带如样板戏里的红色娘子军,刚一亮相群众如看样板戏似的见到了自己钦佩的人,特别是年轻的女人,在她们心中就是今天的红歌星。我的劲最小,不会学男人挥拳也不如黄小云会两下子,他们打得挺内行,可我打了一个戴眼镜的女教师怎么也打不下去了,并不是我心软而是我的手打在她的肩上生疼。看着黄小云到一个敌人面前,威风凛凛地站着问话,然后是站了少林马步,一阵冲拳踢腿。那是她男朋友教的,我呢,李阿鸿只喜动嘴皮子,我也跟着动嘴皮子,到了敌人跟前高声问话大声训斥,说些最新的革命术语如朦胧诗一样,敌人见我如此厉害更是唯唯诺诺体似筛糠,然后站着不动,我就伸起手来打耳光。打耳光不费劲还能听到响声。我的轰炸最为有效。
斗争会暨欢迎会之后,我们搬到庄前山北的一座破庙里安营扎寨,将北上支队的旗帜插在破庙上。这旗迎风飘扬,黯然的山区因这一面鲜红的旗帜而精神了,它如燃烧的火种一样在山区燃烧起来。它吸引了很多热血青年。不久,李官庄的革命形势发生了变化,破庙成了革命中心。
这座荒凉快要坍塌的破庙是城里来的北上支队让它重生。那时的劳动不讲报酬一切是革命的需要,革命需要这座破庙。这座破庙在热血青年的手中又复原了。回忆那劳动的场面很让人激动。天还很冷,我们和泥挑水,还跟着当地的石匠去山上打石块。石块用独轮车推着,那极难驾把的技术,我怎么也推不起来,便用羡慕的目光看着当地的青年将车把上的绳子放在肩上双手青筋爆突地握住车把,让人想起陈毅元帅说过的话,淮海战役的胜利是老百姓的独轮车推出来的。电影里无彩的车轮飞转的场景,就是我们今天继续革命走向胜利的重复图。我和黄小云都试验了推独轮车,在陡峭的山坡下,我驾着把左右摇晃了几下车飞快了起来,在小道上一块石头的碰阻使车前倾、车把上仰,我如一个草包被车把带了起来,我悬在上空哎呀地叫着,双腿灵活地乱蹬。车要前翻,幸亏一个驮石的当地青年及时拉住车,他笑着说干这个活你还得锻炼锻炼。我只有翻白眼然后苦笑着,撅起臀部让他把石块放在我的后腰上,我反着双手驮着石头下山。同时我也看到黄小云也在出洋相,她没驾住把,独轮车推岔了道,车子和石头咕噜噜地滚下山,她难过地坐在山坡掉了泪。
破庙成了我们的家,破庙成了时代精神的象征。我们在修破庙时谈论着破庙,破庙的正殿里还残存着被时代打碎的神像,腐烂长着青苔的泥是佛的一支断手,是大度地微笑着的半张模糊不清的脸,还是一群无形的泥锈散发着被深奥的文字所记下的不朽。破庙快成新庙了,我们必须给予它一个响亮的名字:红庙!
在修红庙时发生了两件有趣的事,我不能不说,我也忘不了。山里的风很冷硬,和泥时往土里加水搅和还要加麦草,以增加泥的耐性,用耙子搅和嫌不过瘾就脱了鞋光着脚丫去踩,然后用耙子搅和。老区青年吃苦耐劳的精神从小在白色小城里就已灌输到我的脉搏里,他们不怕冷不怕脏赤着脚丫在泥水里来回踩着,黄色的泥水沾满了黄色的小腿,一会热血烤干了小腿上的泥水,金箔纸色的白土如纸贴在那因劳动锻炼而劲健兀起的肌肉上。他们的皮肤是那么的粗糙黯然。和泥是面向困难挑战,江雁飞也脱了鞋赤着脚下去了,刚下去时还嘴里唏唏着跷着脚,下去了之后踩了一会问我和黄小云:
“喂,你们敢下来吗?”
黄小云瞅瞅我,我看看她瞪了眼,我们就脱了鞋,然后把裤子绾得高高的,到了膝盖。我和黄小云的小姐腿如白嫩的鲜藕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出玉光。除了北上支队的人之外,所有的农村青年都把目光投向了刚站在泥水里的四条小腿上。在他们眼中不是腿是想象中的天上的玉女腿。他们停止了干活。当初我们不以为然还在沾沾自喜,为自己的美。我的腿别说贫穷的山区青年羡慕就是连我的男朋友李阿鸿也是非常崇拜的。夏天学校举行体育比赛,我的白腿要露在外面,男生的小贼眼总是在打量着,晚上和李阿鸿在一块,他只是用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小腿就算深情地拥抱了他的情人。后来,我们站在泥水中触到男人们惊异的目光我们低下了头,害羞了。尽管我们穿着戎装,但戎装包裹下的却是一尊易被吞噬的肥肉,女人。正在僵愣着连江雁飞李阿鸿也不知道如何处理的时候,焦晓东喊了一个骑在墙上张嘴张望的青年的名字:
“李桂山,你手中的瓦刀掉了。”
当地的青年才回过神来,极不好意思地干活,他们到我们跟前除泥,总是用眼光偷瞧我们的白腿。我和黄小云说了,江雁飞李阿鸿也用目光瞟了。我们看到他们那副羞样,得意地哈哈大笑。在北上支队倒霉的时候,我和黄小云成了众多人争相分吃的美餐,这是两年以后的事。
红庙修复一新,青砖的房屋上用麦草补上,站在山间看山下的庙宇如孙悟空被杨二郎追杀逃跑时摇身一变而成,那猴尾巴没处躲藏变成一杆旗在风中呼啦啦。红庙由破庙进化而成,关键是多那杆与过去口号不同的旗。红庙修好时,我们要在它原有的框架下进行不同于过去形式的布置和分割。这块千年的女人禁地进驻了女人,外表是男人的女人。五间大厅是正殿,东西厢房各三间。我和黄小云各住一间西厢房,北上支队三个男人住在东厢的三间屋里,剩下大殿空着。我们要把大殿里的代表封建主权的一切东西搬出去,让革命领袖们占据这个位置。在大殿后墙上贴上了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毛主席的画像,在中间过去用来安置神龛的石桌子,放置了毛主席、林彪二位统帅的石像。这儿就成了北上支队的会议室。在庆祝革命领袖占领神位的那天下午,周书记、李副书记带领革委会的人也来参加北上支队的第一次大会。会议由北上支队的政委李阿鸿主持。照例是东风压倒西风,国内外形势一片大好,非洲的一个黑人小国乌干达摆脱了帝国主义的奴役统治,独立了,革命洪流不可阻挡。周书记还是先从自己当年打游击进行长征讲起,讲起时动用着指挥的手势,国内之后是李官庄的深挖洞广积粮问题和学大寨造梯田的问题。那时“抓革命促生产”,李官庄在过去解放军挖的山洞里已经继续挖山洞了。周书记用土语喧放他的豪言壮语,李书记用文绉绉的话补充,中华人民共和国组成了红色兵团随时对付苏修美帝的挑衅与侵略,讲了中苏边境在风雪夜里由知青组成的巡逻队坚守在边疆的故事,以此来激发我们。
他们讲完,江雁飞讲话,他还有点口吃,是因为肚中的水平关系,他只有简短地喊了几句,想由政委李阿鸿补充。他粗壮如牛的声响如寺庙里千年不绝的晨钟暮鼓,喊伟大的领袖和导师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时,我们北上支队的人正在举着有劲的手,却见当地的人哗啦全部跪拜。我们惊异地看着。
那时我们不能有别的想法不能说他们迷信、愚昧、落后,我们只能认为他们最红。看到他们如宗教徒般地虔诚,我们的膝盖也不由自主地随着他们跪拜。我在一边跪下,感到好笑忍不住地笑出了声,我身边的李阿鸿用手掐了我的屁股,我抬头看到了一张严肃的瘦脸现出的带有极恐惧的表情。我害怕了,转过头朝着上方朝拜起来,那情景回忆起来好似朝拜皇帝老爷没什么两样。
天黑了,我们吃完稀粥咽下芋头,黑夜如潮从四周蔓延过来,淹没了红庙。我们感到了可怕不敢一个人呆在自己的屋子里。我和黄小云各自跑到自己的未来男人屋里,和男人谈论革命然后又加上爱情。这个结果应该是令人满意的,没有了亲人的监视没有了旁人的笑话,在寂静的夜里在荒凉的地区,我们的男人却早泄与阳痿了。我对爱情的烦躁和不满从和黄小云的谈话里得到了印证。我们快活的事是白天的革命。夜色来临,我丰满的乳房在一次次抚摸中没有得到剧烈喷射而来的滋润如翠峰在一片火海里变得焦煳蔫黄了。
5
破庙变成了红庙之后的形势是非常可怕的。中苏冲突升级美帝国主义想利用台湾、日本为跳板入侵大陆,红色的大陆已成了一个大兵营。所以,在对付外来入侵之前一定要肃清大本营里的奸细。北上支队与革委会开了三天会,接着开始了战备工作。北上支队扩军了,李官庄的团员和先进青年被吸收入队,就是说北上支队由原来五人增加到三十五人,编成两个排,一排排长由政委李阿鸿兼任,二排排长由队长江雁飞兼任,副排长由队里的队员担当,焦晓东成了参谋长,我和黄小云成了文书,听焦晓东的安排。革委会又从村里派来一个红色寡妇——思想积极、成分好的李六婶给北上支队做饭,晚上给北上支队值班。那时没有电话,有事就打更敲锣,让人想起打日本鬼子的电影里喊“平安无事了”的更夫。李六婶搬来的第二夜就敲了锣,三个男人在慌乱中武装好了,我乍一听却吓得往被窝里钻,感觉阴森森的刺刀就扬在屋里对准了我。我害怕的程度可想而知,当听到院中有说话声,才慌忙起来到院中问李阿鸿又问李六婶。李六婶毫不畏惧指着南山上说山上有火把。我们进入戒备状态,看着山上移动的火把猜想是哪个部队的人在进行游击战争或军事集结与转移的演习。
天亮了,我们召集北上支队的队员在红庙四周修建简易工事。就红庙的地理位置来讲,它是个易攻难守的地方,如果敌人袭击特别是在夜里,那是很难防备的。同时,我们进行了徒手格斗、棍棒舞耍的表演,民兵连长发了步枪,一排一支。江雁飞、李阿鸿在民兵连长的指导下进行了射击。我们自信我们具备了打败敌人的能力。
当天夜里,南山的枪响了,李六婶敲了锣,我们进入工事,三个人围着一支枪争相摸着,我的胆儿大了盼望山上的敌人下来出现在我们早已准备的枪口下,纷纷撩倒。夜里的风很冷,我们躲在战壕里练功,先是俯卧撑然后起蹲练习,身子热乎了就趴在枪旁边看着山上。过了一会,从庄里来了大队人马举着火把进入了我们的工事。周书记已经披挂好了,旧钢盔戴在头上手里端着那把冲锋枪腰里别着手榴弹。山上亮了火把,似在向我们挑衅。李副书记建议往山上放一枪,如果回枪说明是敌人如果不回可能是盟军。真的要打仗了,我首次见到真的动武,浑身的热血沸腾着比服用兴奋剂的运动员还精神。周书记荷枪实弹往山上瞄准了步枪,“砰”的一声,整个山谷都炸开了,我们跷着脚尖看山上的变化和动静。山上的火把灭了,我们猜想周书记的枪打中了敌人。那时,我们是多么地佩服周书记,把他当成了过去年代的战斗英雄。接着山上传来了枪响,枪声穿过震颤的山谷,击在阵地前一块大石头上起了火花。
“卧倒!”
周书记喊了一声,我们全部趴在工事里,火把也熄灭了。从他有力的话声我们知道他戴着钢盔威风凛凛地站在战壕里,握住枪随时准备射击。我们爬起来趴在工事里,望着黑黝黝的山峰那是确实存在的敌人。
天快亮,李副书记着人陪李六婶生了火,天明了一人喝了一碗高粱稀粥,然后大队人马随着周书记端着武器上山了,去攻击昨晚上的敌人。战争此时全面爆发了。我们在山上进行了十几天战斗,山上找不到敌人,便重复着周书记打游击的长征路线,在那个进行过激烈战斗的地方安营扎寨,燃起了篝火,和前来偷袭我们的野狼进行了战斗,打走了凶狠的狼之后,在他挖出钢盔和枪支的旁边紧挨着出土手榴弹和步枪的地方,又挖出几具头骨及夹在骨子里的子弹。如此收获让我们感到兴奋不已。十几天的战争我是全部参加了,本来很快能够忘记,可是那时我来月经了,剧烈的腰疼使我极度地难受,我盆骨中间的夹缝在汹涌着似革命精神一样的血水,它们沛然而出。山上的风和风中的怪石树木都是冷冷的,这被我们征服的“敌人”不能给我温暖,我需要李阿鸿的照顾。此时他在前敌指挥部里无暇顾及一个拖拉的士兵,我,这个任务就落在了黄小云和焦晓东身上,黄小云不服高山的气候,便苍黄着脸呕吐着。就是说焦晓东肩负着照顾两个女兵的任务,应当肯定他的任务比准备战斗的士兵还要沉重。黑夜来临,山风刮来了野兽的怪叫声和野鬼般的阴森恐怖让人颤栗,我和黄小云蜗居在山上的石穴里。我的下部还在流着血水,我如掉在结冰的河里一样的难受。我呵着手不停地颤抖,终于背对着焦晓东坐在他的怀里从中吸取温暖。他敞开大棉袄将我搂进怀里,在我沉沉入睡之际感到臀部有个硬东西在顶着我,我知道那是什么,可我不能说。我和他是从白色的小城里走出来的,又是多年很要好的同学,我便用一个女人最温柔的思想替他着想,他没有女人没有占用过女人,此时他很想尝尝女人的滋味。焦晓东是个腼腆害羞的男人不能和今天无耻的嫖客们相提并论。焦晓东终于没有控制住激情,我感觉臀部后的东西震颤几下便消失了。我的身体暖和了,因为我也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就是与温暖我的男人发生了龌龊的性关系。并不能责怪他是个奸夫,儿时我自责自己是个淫妇,淫妇不配加入这支革命部队也不配居住在连空气也飘满“忠”字的红庙。我自认我和焦晓东是混进革命队伍的敌人,我真想朝他们喊:
“我们是敌人,妈妈的快来革我们的命。”
我感觉真的和焦晓东发生了性关系,女人吗除妓女以外凡是和她进行带有感情的关系都不会轻易忘记。那个时代的性生活并不像今天服用性药那么持久,我和李阿鸿的性生活体验移置到了焦晓东身上,结果是一样的,如公鸡趴在母鸡身上啄几下冠子而已。我的月经过去了,便跟着部队进行了战争,按照将军周书记的作战意图我们在山上狙击了三天敌人,然后吹起冲锋号我们发起了冲锋,目标是山腰那个“存在的敌人”,一块巨大的石头。
我们的远征部队如同兵马俑走出的古人和遥远的沙漠复活的木乃伊,下山进村的时候,接到留守在庄里的民兵逃亡出来的报告,红庙和李官庄已被敌人占领。我们就在山上安营扎寨,用树枝燃起了巨大的篝火,准备着同敌人打一场旷日持久的游击战。目标已经定下来了,解放全人类的战争就从解放红庙解放李官庄开始,然后北上解放北京然后北伐在冰天雪地里包围莫斯科同修正主义进行几场形势需要的地道战地雷战。我们用“敌进我退敌驻我扰”的办法,派人下山侦察,得来的消息让人恐惧和愤怒,红庙的敌人已经退出,盘踞在庄里,也在用我们对付敌人的办法同我们打游击战,他们不打北上支队专打革委会,要周书记李副书记投降,缴械后要戴上高帽子坐飞机,理由是周书记的钢盔和冲锋枪上有外国字母。那时不叫字母叫拼音。应当说这是对革命家战略军事家周书记的沉重打击与考验。周书记的脸更加土灰色了,把美制钢盔和冲锋枪扔到一边,手里握住那颗具有爆炸力的手榴弹,他要冲进庄里同敌人决战。
我们感到问题的严重。不能因为周书记而抹去这支光荣队伍的战功。北上支队在山上及时进行了整编,将周书记用绳索捆绑押解下山。我们顺利收复了失去的李官庄,北上支队在老百姓的夹道欢迎中进村了。北上支队的实力壮大了超过李官庄的民兵连。对周书记的投敌卖国进行了检举和揭发。首先从他的妻子关于他床上行房叫嚣打第三次大战开始,斗了十八场让他坐飞机脖子上挂盛满石子的钢盔,结果他在一个夜里自绝于人民,死了。周书记没有拉响的手榴弹和那支磨亮了带有刺刀的步枪,成了李副书记继承红色权力的象征。
6
我们又回到红庙重新构筑工事,将战壕加高了,能够在敌人的子弹打来时我们趴下,不被所伤。战争没有如我们预想的进展那样快。清明节过后,山变青了山中的枪响和夜里的火把骤然没有了,我们开始促生产挖山洞。
“深挖洞,广积粮。”
战争期间留下了盛放军火武器的山洞。我们举着火把在当地队员的带领下闻着那股恶臭气味前进,火把熄灭了火把周围的人倒下了。青面獠牙的狰狞之鬼张开大嘴躲在黑暗处,开始袭击我们。农村人很迷信的说里面死过人,有人见过无头鬼和长着几颗巨大头颅的鬼结伴在洞口,或长嚎如歌或悲凄似泣或大笑犹哭。北上支队的人是不相信牛鬼蛇神的,我们在淮河边那个白色的小城学过科学学过唯物主义论,于是我们开始了救护工作。救护工作是相当困难的,有劲的男人跟着江雁飞、李阿鸿去救倒在洞里的人,拉出的时间就是一口气憋住的时间。事后李阿鸿悄悄告诉我,他在救人时那口憋气在身体里如气球一样这头压那头大,差一点从屁股后的肛门跑掉,否则的话他也会成了倒在洞子里的人。所以,他有了经验就冲着北上支队的队员大呼:
“提紧肛门。”
救出的人放在洞口,由我和黄小云对他们进行口对口的人工呼吸。我们这个举动是农村人所鄙夷的,尽管革命了不分男女,但上茅坑还是讲究男女的。这儿还沾染着男女授受不亲的观念。我和他们口对口就是不贞的行为。如同她们过性生活仅仅是传宗接代,如果抚摸亲吻那就是亵渎神圣,是流氓行为。
现在回想起来对他们进行人工呼吸,真是让人恶心呕吐。我的嘴唇是贴紧他们的嘴唇进行呼吸,他们口中因不刷牙不漱口留在牙里的饭渣子变质的恶臭味如同现在消化良好的大款拉出的有机屎一样奇臭无比。要不是为了革命为了阶级兄弟,在今天给我再多钱我也不会干的。那时,我干了,我干得特别卖劲,喘着粗气用衣袖擦着嘴边上的臭味,看到苏醒过来的人给我磕头,我好开心,那高兴是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的。
我们在挖山洞时挖出了一个巨大敌人,孔老二。于是北上支队的革命矛头发生了变化,由枪对枪的同敌人作战转向了同旧思想旧迷信的战斗。在这看不见战线的斗争中敌人隐藏在迷雾中隐藏在黑夜的森林里。红庙成了人造天堂。按照北上支队同革委会制定的战斗方案,挨家挨户来人在大殿里背诵毛主席语录学习革命老三篇,然后由从白色小城来的北上支队讲授科学。让他们做到先红后专。让他们知道人活着是有氧气,人是需要氧气的,吐出的是二氧化碳。每人讲课都要向封建主义的教师爷孔老二开刀。从“唯小人与女人难养也”批起,孔老二歧视女人,连造的字凡带动作的加女字旁都不是好事。奸奴妓妾婊。可以说,孔家店如坍塌的青瓦寺院彻底从李官庄人的头脑中消失了,随之占领他们思维空间的是红庙的大殿里的革命领袖和他们的思想。学习后,走出红庙的农民似从延河岸边走出的革命者一样,精神抖擞地去传播革命火种。李官庄人在纷飞声响的红色语录中开始了对周书记的长征与游击战争进行了破坏与重建。在逆流而上的时间面前,我们必须对这个世界进行破坏与重建。
我还要对你补充一下我们劳动的情况。北上支队临出发前,在我们的母校搞过劳动演习,就是将学校的厕所掏干净,将粪便挑往郊区的菜园。我是挽着裤子下到又臭又凉的粪池里,然后挑着担子。那时我的情况如豫剧《朝阳沟》里的银环下乡一样,挑几步肩就疼了,忍着,忍不住了是李阿鸿放下重担和我对换,一路换了多少次我才挑到市郊的菜地。北上支队进驻红庙,我们看了仓库才知“广积粮”没有搞好,如果北上支队扩军北上,在冰天雪地里同“北极熊”进行游击战争,供养跟不上怎么能坚持下去?更为严重的是李官庄的粮食严重短缺,没有北上支队的余粮,没有北上支队的良田,我们只有开荒屯田,自给自养。南泥湾的带有黄土香味的高粱小米也是我们要种植的。
革委会的领导给北上支队划下了一个地势较为平坦的山坡,六十亩地。贫瘠的黄土地露出面目狰狞的鬼头石,似地狱敞开的阴森大门,山坡间站着稀疏枯黄的小松树像无家可归的孩子。我们的任务是将松树拔去,建成梯田。长着坚硬根须的小树的生命力已经在石头缝中生长了,我们如疼爱自己的孩子将他们挖出,将土留下,挖出的小松树栽在红庙四周。幻想着它长成古松参天,翠青包围着红庙。拔取松树,北上支队的两个排参战,革委会的李书记也带人帮忙。我们把红旗插在地头上把黑板架在地头上,唱着歌喊着劳动号子。这种集体生活使我们感到了共产主义大家庭的快乐,真的我们从骨子里瞧不起资产阶级的自私自利思想。几天不过,我们五个人的土地出来了,当时我激动地大哭了,终于我们有自己的家了有自己的土地了,我们在革命的暴风雨里由一群雏燕锻炼成一群雄鹰。那个白色的小城已经不再属于我们了。
接下来李官庄全部投入到了春种中去,北上支队的队员回到他们所在的小队,开始种下自己要吃的粮食。干旱的山区不同南方水田,只能种高粱玉米谷子和山芋。我们这些革命干将干起活来却不如那些思想落后的庄稼人。地里只剩下三男二女了,连李六婶也回到自己的地里。我们从庄里要来铁锤、手镐、铁锨,在山坡上砸石头,把鬼头石砸烂用石块筑起梯田。砸石头舞铁锤需用腰力臂力手腕力,膀子抡个浑圆,对照露出土面的鬼头石憋足劲地叫一声“嗨!”江雁飞如李逵,嗨,一声一块石头裂开。舞铁锤是一个重体力活干一阵要换人的,李阿鸿、焦晓东都不如队长江雁飞,却比我们女人强。我也不示弱,举起大锤如举起一个笨重的钢块,在风中飘舞,我坚持着尖叫了一声“嗨”砸下的铁锤只砸出一个白印子。男人总是讥笑我和黄小云,我们不服气,扎紧了腰带不停地砸下去。一天以后我们白嫩的手掌起了水泡,第二天再舞大锤手掌是多么的疼痛。凡是受过苦的人都能体会出那刺心的痛苦。应当说最锻炼人的还是劳动,修了一天梯田回到红庙,还得自己去挑水去烧饭。下山了,男人们躺下不想动了不想吃了只想闭上眼休息,或者把家人邮来的好吃的东西从最隐蔽的地方拿出,男人们躺在院中互相交换着说是上甘岭战役。看到此景我会辛酸地掉泪。男人们是我们的支柱,不吃不喝会生病的何谈劳动?我挑起水挑子到庄上的水井里挑水,井台上是滑滑的大理石,长长的井绳拴着水桶下去打水,打水是要技术的。我胆颤地站着望着井里的天空和我,看的有些呆了,我的最悲哀的思想是从井里看到了我自己,我握着绳叉着腿弯着腰似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我是城里来的是形势与需要而来的。当我打水只打了一点水,左右摇着井绳怎么也打不满水桶时,庄里的留着羊尾巴的如麻雀般的叽喳叫着的孩子喊着北上支队,疯着跑到井台围着我看我打水,它们纷纷替我出主意,我把水桶拎上来倒掉水,然后再松下去,在水桶离水面有几十公分时开始摇晃,在水桶底朝天时猛一松绳,让它自由落体。打了大半桶水,然后拎着扑嗵扑嗵几下上来下去,水桶完全没入水里。我挑着水桶在孩子们的欢快送行中到了红庙,我答应了孩子们有空给他们讲《鸡毛信》、《小号手》的故事。挑来水,黄小云已在院中支好锅备好了柴禾。噼噼啪啪的柴禾烧着火,冒着炊烟翻腾而上。我们又有了新的生活体会:革命者也食人间烟火。热水开了,我做成了一锅加盐的高粱面稀粥,然后我又动手活面做成五个手掌大的山芋面饼。吃饭时原先不吃的男人忽如饿狼一样贪婪地吃起,吃着叫着,吃饱了高兴地尖着鼻子用手指着我和黄小云说我们在山上偷懒了,不然怎么还有力气?我和黄小云哭笑不得,委屈着直跺脚,以后刷锅洗碗的活成了我们的专利,想想也是千余年来女人是离不开锅台的。男女没有平等,革命没有真正的成功。
接下来才是最苦的活,往山坡上挑土担粪,要梯田里长出比大寨的山上还要高产的粮食。挑了几趟,阳光照射下的我如同在雨淋里一样,浑身汗水。暖春热痒痒的难受,我把褂子脱下垫在扁担下的肩上,绾着裤腿。在担着土粪喘着粗气往上咬牙攀登时,我想到了自己,一个志在四方的革命者和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山村妇女没什么两样。如果,革命还没成功非洲的黑人还没解放,张牙舞爪的美帝国主义还没彻底打倒,我就倒在这个小山窝里,他们,就是非洲黑人兄弟能理解我吗能来悼念我吗,一个受歧视受压迫民族的忠诚朋友。挑担子来不得半点技巧是全身心的每个零部件联合起来努力的结果。大腿小腿的肌肉疼过又疼直至痉挛,我只有咬住牙放下担子坐在石头上揉搓肌肉,这时李阿鸿会及时过来叫着姑奶奶你又怎么了。李阿鸿尽管在性生活上是个门外汉,但是对我照顾上或者对我的关心爱护确实起到了保护者的作用,我只有在他跟前才能撒撒娇似现代大款怀里的波斯猫,咪咪叫个不停。同样江雁飞如大款泡小秘一样在照顾嗲声嗲气的黄小云。焦晓东是他二人的替补,谁有事出去了我们就喊他帮忙,他会如一个外面听话似狗般的太监,听从我们的安排,但是做起来有时让我们大为光火。
开山种田从无中生有,对于我们比打仗还艰难,确切地说北上支队是把它当成最残酷的肉搏战来打。几天下来我们的气力和皮肉都充当了孬种,唯有那不言败的精神和意志在支撑着,如英雄儿女里的王成手握爆破筒站在阵地上,四周的硝烟滚动着他悲壮的誓言:人在阵地在。北上支队五个骨干手握扁担赤裸着手脚聚在一起起誓了。很是遗憾没有相机留下那珍贵的纪念,但是我不能忘却那个景象:背着青山站在自己的土地上,那就是胜利的喜悦。
躯体与精神分剥出来,我们不再顾惜那血肉上的伤疼与潦泡,只要还能行走我们就担起挑子往山上爬,我们真的变成了哑巴,不想说话唯恐消耗能量,到后来说不出话,目眩头晕,只有那清醒的理智如一个儿童调皮的引导着盲人走路,不知何时把庄上分给我们的土杂肥全部挑到了我们的梯田里。挑完了!我们不相信自己能有如此的能力,当时我们五个人抱在一起先是激动后来哭了,流着泪相互安慰,我们挑完了,我们拍手笑了。
幸福的快乐不是从舞厅里能体会出来的,我们用意志挑出的是我们赖以生存的粮食。当我们坐在山坡上凉风时,干完活的北上支队队员如小老虎一样,登上山坡来看望我们了,帮助我们,用铁锨翻土掺肥整平梯田,他们用充满赞美激情的土话夸耀我们的劳动能力,把我们比作解放军能革命能打仗能劳动。在这个激情四溢的山坡,我们的疲劳消失了如服用兴奋剂的运动员,和她们谈着话捡着梯田里的石块加固梯田边的石堰,别让暴雨汇流的山洪冲垮它。我们和队员谈着兴趣的话题,一个队员嘿然一笑,建议说今天劳动结束我们该庆祝庆祝,要在红庙里一块吃饭一块唱歌。他们要从家里拿出最好的东西到北上支队的队部过共产主义生活。
政委李阿鸿和队长江雁飞商量了,同意搞个小型联欢。下山时,红彤彤的光芒穿过彩云穿过山峦照射在红庙上,红庙红红的如布达拉宫散射出金光。单调枯燥的李官庄欢腾了。近来频繁的战争和负重的劳动使革命的人们在恐怖与戒备下紧张生活。北上支队的队员们进村拿东西时,引来了他们的小弟弟小妹妹。他们如小狗一样哭叫着耍着无赖追逐着光荣的北上支队队员,为此惹的整个庄上人喊狗叫。我和黄小云负责接待这些流着鼻涕、脸上沾满泥土的傻头愣脑的小弟弟小妹妹,让他们坐在一块,问他们会唱什么歌,《小号手》、《红星照我去战斗》,我就教他们怎样起谱看着我的手势。搞文艺演出李阿鸿是总指挥,焦晓东和我们两个女人是主将又是参谋,江雁飞只是催台的他吩咐队员干什么或者自己干。演出在我们简单喝了两碗稀粥之后,李六婶在场中间烧起了篝火我们学吉普赛人狂欢吧!要开始,村里人似从土塬中纷纷钻出来了,纷纷进到院中自觉地坐在不显眼的位置,还有革委会的李书记,他披着件棉袄,腰里揣着那颗发黄的手榴弹挤在人群中。我们又把他请到会场中间,他退缩着直说不会演戏。还是把他推上来了,事闹大了,演戏成了革命行动。李书记代表革委会,李阿鸿代表北上支队讲了话,李六婶夜里巡逻的锣鼓用上了,我和黄小云上去清唱。我唱了一段李铁梅,黄小云唱了一段沙奶奶,博得乡亲们的鼓掌叫好。李书记知道我们很累在我们唱完一段就点他们的人,一个半瞎的老汉上来唱拉魂腔《罗成叫关》,中间还有我指挥孩子们唱《红星照我去战斗》。本该草草收场,老区的人不走,在篝火旺盛的夜晚要玩个够,似乎大家都是钢铁铸成的罗汉。山里人的文化生活太少了,连看电影跟过年一样热闹,听说要放电影了用竹竿挂了白布,白布二面都及早让人占了位置。电影是革命片或者是古装戏。如今他们要看样板戏,因为他们在劳动或战斗中听到我们唱过。一人喊十人随,最后成了呼声成了当下形势的需要。政委、队长和革委会主任商量之后,决定要演就演我们比较熟的《沙家浜》里智斗的一段。根据长相江雁飞演胡司令,让焦晓东演刁参谋长,我演阿庆嫂。黄小云报了节目,江雁飞、焦晓东没穿国军服装,穿着共军的衣服出场,我临时问一个大嫂借了衣服上场。“当当当”李阿鸿和黄小云在下敲了锣,我们在场上只几句对白就博得了群众的掌声,特别是焦晓东学刁德一学得很是那么回事:
“这个女人不寻常。”
唱词唱腔如革命歌曲一样的熟,雷鸣般的掌声山呼而起。演到戏中高潮时,只有急雨如豆的锣鼓响,三个围着兜圈子,想不到刁德一参谋长忽然摔倒了紧跟着胡传魁司令也趴在地上,我却精神抖擞地和敌人转圈子进行智斗,全然不知他们又劳又累过度小腿肌肉痉挛了,那时天黑,我也没往这方面想也没看他们的面部表情,只顾手脚在做着姿势,得意地唱着,忽然我的小腿肌肉也痉挛了,还要不中断地唱只有趴在地上用手爬,爬了几步确实没劲了。
“阿庆嫂不能倒下。”
“阿庆嫂抬起头来。”
我坚持着,抬起革命战士不屈的头颅,此时我深深地感到悲壮的伟大。用尽最后的力气忍着抽搐的肌肉的疼痛,把埋葬蒋家王朝的歌曲唱完。场上的群众挂着泪花在鼓掌。在喧哗与骚动之际我叫了李阿鸿,说我的肌肉痉挛了,他才明白过来,把我们三人抬进宿舍。火红的旋律随着篝火的熄灭而结束,李官庄人恋恋不舍地离开北上支队队部,他们盼望着多来几个篝火之夜。
我们太累了。在床上睡了一天一夜才睡足,爬起床全身的零件都疼。李六婶及时烧了热面水给我们吃。现在想起那时的劳动简直不可思议,今天除非是苦役犯才会干那样长时间的繁重劳动。那时年轻啊!
7
回忆那时我一点也不觉得痛苦与辛酸,常常庆幸我们在那个时代风光过,无愧于那个伟大的时代。
北上支队在自己的梯田上点了玉米、高粱插上了山芋,火热而又雨量充沛的夏天,它们与地面山坡的翠绿在风中推起巨大的浪涛,那是生机盎然而又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青青山峦。在李官庄两年,我们自己种自己吃,因为我们懂科学会合理施肥,我们的收成比当地农民的收成还好,我们把吃不了的山芋储藏在地下,把粮食晒干用折席围圈在屋里,为备战时的食粮。我们和农民一样也要交爱国粮。我们的成果遭到了当地农民的羡慕与嫉妒。种一季够吃一年。我们把劳动看作是革命,我们不能只顾自己安逸享乐,想到了亚非拉人民还在饥寒交迫中还在反对帝国主义奴役的斗争中。
收成之后,李官庄再次掀起革命高潮。斗争的起因是有一部分人要为周书记平反,不能因为他戴美制钢盔手握冲锋枪而否定他的游击战争和长征,他的会说话的手榴弹在他死了之后还是留传到了革命者李书记的手里。周姓的人上告到了公社又上告到了县里。正在上告之际李官庄夜里响了枪声接着南山黑夜的树林里燃起了篝火,之后在山间进行了激烈战斗。一下子死了十几条人命,我们去参战,带人搜山,在山谷的石缝中找到了尸体。有的是北上支队的队员。我们看着阳光照射下的峡谷,愤怒的力量在体内回荡,震颤着山坡:
“来吧,北上支队不怕你们!”
县里震动了,派来了以一个腰扎军带胳膊戴红袖章的女人为中心的三人工作组进驻老革命的村庄,配合北上支队彻底消灭隐藏在李官庄的敌人。乱了好啊,乱了敌人。据说女工作组组长是个革命的寡妇,如果机械人和她作爱她也会让不知疲劳的机械人失望。我们叫她鞠姐,她进驻革委会,对腰别手榴弹低头抽烟叶的李书记不能控制局面致使敌人猖獗大为不满,召集革委会的人开会先从周书记进行游击战争和长征开始。到了平反一词,每个人都在慎重说话包括我们五个北上支队的骨干。这是一个左右为难的不好定性的问题如性交一样,包含着最高尚最无耻的成份似男人射出的精液,不能说与卵子结合的是高尚的其余的是无耻下流的。会议没有结果,在鞠姐冷嘲的话语中结束。黑夜,她带人到了红庙与正在工事里戒备的我们进行商谈,如何挖出革命内部的敌人?鞠姐不愧是革命的高手,她冷冷地说了一句,以致引起一系列的战斗,似一石击起千层浪。
“我看革委会内部有敌人。”
气氛严肃起来,我们开始了对革委会人的揭发,都认为李书记有问题。焦晓东的分析最为全面得到了鞠姐的赞尝。他说,农村的斗争不同于城市,他们各有自己的特点,以成份论敌人是敌人以家族论敌人不是敌人,敌人的概念有时模糊不清,如毛主席所说敌中有我我中有敌,李官庄是周李两大家族的天下,应该解除革委会周李二姓人的权力,放手发动群众特别是小姓人家的积极性,让他们检举揭发。他慢条斯理地刚说完,我急忙问了一句,他们哪来的子弹,民兵连长!鞠姐心中有了数,决定放手发动群众,召开批判大会,临走时用命令带有依靠拉拢的口吻,让北上支队进行精简,把苦大仇深立场坚定的队员编在一个排里,叫骨干排。
第二天的会议超过我们的想象,就是说北上支队对斗争的残酷性认识不足。全庄凡能动弹的人都聚集到大院里,还是贫协会长鼻一把泪一把的首先对那个万恶的社会诉苦。他的苦暂时中和了李官庄人的个人恩仇,对立的内在锋芒暗淡了。鞠队长正是在这个时候讲的话,突然宣布上级的红头文件,让群众把革委会除贫协会长以外的头目监管起来,交给群众揭发。宣布无疑是晴天打雷,场内群众民兵包括北上支队的队员都愣了。被监管的李书记、民兵连长、治保主任、妇女主任等不服,李书记从怀中掏出了周书记打游击战进行长征时得到的手榴弹,举着说:
“它是八路军制造的。”
民兵连长气愤着举出了步枪上了板机,说:
“我是革命的,谁解除我的武装就是反革命。”
场上的形势如箭在弦,一触既发。我和江雁飞、李阿鸿等坐在一块,头脑还没理清突然变化的形势时,临危不惧的女工作组组长让他放下枪接受人民监督,民兵连长把乌黑的枪口与刺刀对准了她。她是上级的象征是党的化身,民兵连长的手颤抖了一下调转了枪口,枪口指向群众头上的太阳。女工作组组长让贫协会长和北上支队的政委去缴枪。此时,我们才清醒过来,我们五个人如一个人一样迅速过来,和贫协会长过来缴枪。民兵连长恐惧着大叫着在贫协会长上前抓住枪的时候,他扣动了扳机,“砰”的一枪击上了天空,子弹如导弹一样快,鸣叫着打落老槐树上的新叶。我和黄小云也同样对妇女主任进行了专政,让她双胳膊朝后头朝下似失灵的美国飞机。革委会的人被荷枪的北上支队押了起来。那颗有着光荣历史的手榴弹又别在了女工作组组长鞠姐的腰中。
在李官庄,又掀起了波澜壮阔的斗争运动。凡群众检举、革委会认可有问题的人都要押送到北上支队的队部,红庙的大殿里,在无产阶级领袖面前接受最为严厉的审判。“敌人是狡猾的。”我们必须打败敌人,包括军事上政治上还有心理上,否则的话我们不能称之为革命的队伍。在审判“敌人”的仪式上,全副武装的民兵如古代公堂的皂隶一样手持钢枪从大殿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站到门口,森森然如阎王红色的快乐宫殿。我,随在鞠姐后面,先在供奉领袖们的桌子上增加了红色的书籍。由李阿鸿带头背诵革命导师语录。革命者与不革命者都在从气管里发出似泉眼里沁入的细水潺潺而来的神经与意识,“嗡嗡”,似巨大沉闷的钟声,漫过那一望无际的原野,将我们带回到响着木鱼与巨鼓的古铜色寺院。
那时的整个民族精神状态都处于亢奋的冲动中,并非是某些人在回忆时杜撰编造的不想革命不想整人,而是他们没有机会,充其量在想革命想造反而无能革命无能造反只能遗憾愤恨而终于轮为被人“革了命”的他妈妈的阿Q。那时整个民族的动作就是斗争!
我们对敌人的斗争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我的掌力和拳击在妇女主任的身上得到了锻炼,它如苏醒的小蛇让敌人在哀叫声中疼痛的死去活来。红庙的大殿里敌人如小鬼一样在夜间也发出阴森狞厉的嗥叫,和荒野外的夜色中的枪响应和着。北上支队也处在危机之中,夜里无人敢睡,坚守自己的工事,要誓死保卫革命的红庙,这胜利的成果。保住了红庙好似在某个空中飘扬红旗的时晨,全世界都解放了,我们打游击的部队把胜利旗帜插在克里姆林宫与白宫的头上,在东风压倒西风的劲吹下,猎猎作响。江雁飞与我长期阳痿的恋人李阿鸿成了红色的“阎王”,还有我,一个应当在抚摸和亲吻状态下柔软如蛇的女人。那里,不用在分谁是谁,干了什么,北上支队就是我,就是一个人,代表一个阶级。把敌人李书记的胳膊打折了,把民兵连长的小命送到了地狱,在那里接受真正阎王的宣判与罚惩。北上支队成了李官庄人心目中的“神”,连小孩哭,他们都会说再哭北上支队来了。
我们按原定的计划行动,要扩军北上进军北京打游击战,可是李官庄的敌人还没彻底肃清,所以我们必须武装起来,对李官庄进行围剿和清洗。把我们的阵地从红庙扩大到庄上。在红庙,在庄西头的革委会大院,在庄东头的学校建立了三个据点,符合军事上的布置。北上支队已扩充成三个排,一个排三个班,轮流把守据点并在黑夜里约定了军事行动的号声:梆声代表平安无事,哨声代表有事,急雨似的锣声代表有战争。在北上支队彻底大获全胜的时刻,却意想不到遭到了灭顶之灾。事因来自我们的骄傲与大意,在被胜利冲昏头脑的情况下,我和李阿鸿、黄晓云和江雁飞同时发生了关系。在一个月残风暖的夜晚,我和李阿鸿在红庙外的工事里,用草绿色的军装作垫被进行了,尽管他的下面还不强硬,但我们至少尝到了喷射与容纳带来的快感。没想到这次我怀孕了。当时,我们正在抚摸着时,光亮的手电筒照在了我雪亮的下身。是北上支队的队员抓住了我们,理由是圣洁的军装上进行无耻的勾当。我害羞的掩面痛哭着,内心里关心的是否能上纲上线。李阿鸿当然狡辩,拉拢他们,没用。他们的思想是经过我们的淬火更加坚强,把我和李阿鸿的军装步枪收缴了,押解到了红庙。然后打起了急雨似的锣声,于此同时,东北的学校也打起了类似的锣声,可以说整个沉睡的李官庄惊动了,家家都举起了火把,人喊马叫,慌乱的群众如鬼子进村似地颤栗,互问发生了什么事。
“北上支队叛变了。”
“北上支队搞政变。”
在我与阿鸿被押到燃烧着火把的大殿里时又有一片火把照亮着,众人押解着江雁飞、黄小云到了大殿,我和敌人们站到了一块。江雁飞和黄小云在学校的一间土屋里进行交媾被捉到的。女工作组组长当场宣布北上支队为反动军队,许多队员当即弃暗投明了,又回到鞠队长领导下的革委会民兵连里。北上支队的焦晓东也被监管起来,不准出院子不准拿枪不准穿军装了,北上支队要完了。
8
北上支队在李官庄进行了两年的解放战争,也不知进行了多少场战斗也没详细统计消灭了多少敌人解放了多少百姓,总之战争是在进行着。北上支队成为反动军队意味着要彻底完蛋了。北上支队被监禁在红庙,第二天一大早,李官庄的人举着铁锨、木棒、钢钗、手拿石块,彻底占领了我们的工事,他们高呼着打倒北上支队的口号,开始围攻红庙,开始对由封建的寺庙变成革命的红庙进行破坏与重建。鞠姐的理智斗争满足不了李官庄人斗争的激情与快感,面对汹涌而来的石块与棍棒,她妥协了,同意群众对红庙与北上支队进行一次革命。她把民兵带到院外,进驻工事里。群众如叫嚷着的蜜蜂飞了进去,革命的结果是哄抢了北上支队的粮仓,然后进驻大殿殴打了北上支队的我们。院子里乱的一塌糊涂,鞠队长鸣枪才算把他们驱散,她用喇叭叫喊着要革命的群众把粮食送到大队去。群众哄跑了,到家后又归来了,连最为老实的农民觉悟不高的中间分子也高喊着革北上支队他妈妈的命的口号,来攻打红庙。红庙不叫红庙了那杆插在屋上的队旗也被人拔了下来,红庙又叫破庙了。看门的李六婶也趁机造起反来,把能烧的能吃的能用的统统让她的本家拉走了。群众革了几回命,来的人少了,其实破庙真破了。李六婶走后她的宗侄放了一把火,把东西厢房引着,烧尽了屋上的草,熊熊的大火昭示着对这个世界重建与破坏的程度之快。
鉴于形势与需要,破庙不再是革命的中心,鞠队长将所有的敌人押解到革委会的大院里受审,在那开了几场批判包括北上支队在内的大会,群众对北上支队的检举揭发之多令人瞠目,特别是李六婶,手拿着我和黄小云的胸罩,张扬着说是资产阶级流氓的见证,他们每晚上都在进行资产阶级的勾当。北上支队不但反动还是他们心目中的怪物,似来自南美洲雨林里的四不像。北上支队在检查与受审之后,释放了我和黄小云还有焦晓东,我们回到破庙之后,发现我们的东西没有了住处也没有了,只有搬到凌乱的大殿里,男女龟缩在东西一角。焦晓东去求鞠姐,他的花言巧语说动了冰冷如子宫一样的女人,她批了三床旧被子和一些粮食,要回本应属于我们的东西。我们终能生活了,还能送饭给李阿鸿、江雁飞。在困顿之中的女人身边有个男人,尽管阳痿还是心中增加了依靠感安全感。
那时我们要做的事是认真地检讨争取群众的宽大。谁知群众并不宽大我们,当天晚上有人用砖头石块砸了我们的门,喊着要革命,第二天天亮了,几个光棍汉和几个乞丐也来革命,硬是抢走了我们的一条被子。我哭着护着被他们骂了几句臭婊子,还被他们摸了脸问戴胸罩了吗?黄小云也是如此,屁股被人摸了几把。他们嬉笑着,革完了命走了。我们是低人一等的人,似菜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了,我们痛苦着自己的状况同样遥想起了革人家命的快乐岁月。敌人与朋友并不是自己能把握的能塑造的,纯属是形势与需要而造成的。
北上支队从白色的小城出发,在即将胜利之际却成了反动军队,这是我还有他们是始料不及的。我们成了监管对象,像戴了手铐一样,出门处处有人跟踪。我们来的信件要交革委会审查,我们的信件也无法寄出,最困难的日子是在革委会挨斗完回到荒凉的破庙,还得找吃的,我们要活下去,于是就到我们的梯田去摘未成熟的山芋叶子或者是掐些山菜。革命的群众早就占领了我们辛苦建成的梯田,他们像痛斥狗一样撵着我们,我们声辩是我们建成的,他们用肮脏的土话反驳。
“解放了的李官庄怎么能有反动派的土地,娘的个头!”
从那粗鲁荒蛮的真理中,我们还能找到一个理由,这地是我们的至少梯田上的庄稼是我们养活的。破庙的生活越来越苦,以至没有了一点粮食。李阿鸿江雁飞在大队里被革委会隔离审查,常常在清早我和黄小云去送饭看望我们的男人时,心酸地发现他们的伤痕又多了,脸上的青肿块如画家绘画一样添了颜色。我暗暗祈求最先进的群众歇一会吧,少革他妈妈的一回命,特别是李阿鸿他已经被革的疲惫不堪了,简直是遍体鳞伤。委屈与抗争。我们三个残兵败将聚在一起图谋反攻计划,依然坚信我们是革命的。焦晓东在半夜之际,偷偷溜出去爬上南山燃起了几堆篝火,学着尖厉的鬼叫:
“北上支队是革命的!”
李官庄惊动了,一片人喊马叫声,鞠姐带着举起火把的部队前去攻打,“砰砰”的枪响在南山下的夜空中穿梭,击石生出的火光闪耀着胜利的回声。民兵连顺利占据了南山,一部分人驻扎那儿,在那筑起了碉堡似的据点。鞠队长说:
“南山建了据点,革命就彻底成功了。”
她别着手榴弹在返军途中到了破庙,举着火把看了老实如猪的北上支队的残兵,然后,豪气十足地冲着民兵得意的遥望着她的军事战略思想结出的硕果。在一阵喧嚷与骚动之后,民兵连撤出了阴气笼罩的破庙。死寂的山谷清幽的黑夜,我和黄小云瞒着神秘的焦晓东出去了,在破庙门口潜伏于工事里,守望着山坡和田野。确信无人了,我们如兔子一样弓着腰行走在山沟水渠里,到了我们的梯田旁看着无人,便分头去摘山芋叶,稀稀疏疏地摘着,不能影响结山芋。我的心情如做贼一样的紧张,喘着粗气,手快速地动作。这时出事了,突然有人喊,捉贼。我吓慌了,丢了山芋叶扑倒在山芋沟里,顺着梯田往下爬,在爬着中听到急跑的黄小云被人捉到了,接着传来她的哀叫与求饶声,然后是坚决的反抗声,这声音突然消逝却在我的心里回响。我在恐惧中身体颤栗不已,我憋住气地爬下一个山沟往回跑,突然被人绊倒然后一个乌黑的身体似巨石一样压在我的身上,他用带着威胁但不凶狠的话语说:
“乖乖的让我干了,不然我就喊人。”
此时我顾不及贞操名声了,我只有委屈求全,一个很好的原北上支队队员不检举不喊人,来追踪我凌辱我。我用肉体作交易换来减轻我的罪名,我默契了和他讨价还价。这个笨手笨脚的青年在扒了我的裤子,做完了准备工作正要实施他梦想的计划时,早泄了。他趴在我身上喘着粗气摸了一下我的乳房,很幼稚地说:
“你不是我想像中的天神,你和我们村里的女人没什么两样。”
他沮丧地在黑沟里放了我。
那时我很想让他彻底的完成他的梦想,在他说出那些天真的脏话时我觉得他并不怎么凶残,而是很和善。我非常快意地想着我比黄小云聪明,倒霉的是她,被几个饥渴的野狼强奸了。我跑到大殿里并没有声张,唯恐外面有耳目偷听反倒把事情弄坏,以致破坏了营救队长、政委的计划。我蹲在门口,蛰伏着窥视谛听着外面的动静,盼黄小云归来。盼到天蒙亮她还没来,心儿害怕了告诉了焦晓东。应当说这个男人比我们的政委、队长还有心计,他在实施营救计划,把北上支队从苦难的深渊解放出来,完完全全按照他的军事战略思想,重新组织部队进行游击战争。当他听说因我们的草率行动而导致的后果时,他脸上凸起的颧骨下的肌肉抽搐着,他二话没说就与我一起走向晨雾飘渺的山坡前,寻找我们的战友。没有,再找还是没有。后来我们找遍了山坡,甚至在野兽出没的山谷看着有没有血迹。没有。太阳爬上了山坡时,我们才想起问巡逻的民兵,才知她被抓到了大队。到了大队,黄小云确在,她瘫在关押江雁飞的门口睡着了。我看到了她蓬乱的头发凌乱的衣服以及泪水风干了留下的白色印迹。最坏的事实如我的想像同源了。我可以断定黄小云一定把她的耻辱倾诉给了自己的男人,那暴躁的队长现在身如困兽他一定会暴躁如雷的,甚至被气疯。可是,我从门缝看到头倚墙坐地而睡的他,是一脸的平静,我当时猜想他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最不能容忍的事却容忍了,这就是战争!
紧接着过来了民兵,按照革委会的指示把我们押起来,然后开群众大会,黄小云半痴半傻,不能开会,只有锁在屋里。开会了,就目前战争的态势与北上支队破坏生产的事联系一起进行批斗。北上支队的队员和阶级敌人一道站着,头朝人民低下做出各种特别认罪自受惩罚的姿势。
“北上支队是一群流氓,在破庙里乱搞男女关系。”
“北上支队想复辟,在破庙里对人民实行专政。”
如雨滴般可怕的罪名从天而降。此时我们才明白平时的一举一动都受到人的监视,只有低头叫天哪。天又应吗?一轮揭发带来的是一轮批判。鞠姐敞着外衣露出腰中的手榴弹,她如革命领袖一样挥舞着巨手,把革命引向深入,她在兴奋时说,终于在人民的身边找出了一颗隐藏的美式炸弹——北上支队。
北上支队彻底完了,连最幼稚的我也相信北上支队不可能在李官庄卷土重来。任何人都可以对我们进行揭发批判专政,做了敌人的李书记也在阴谋东山再起,他低着头认了错,然后说一句带理的话:
“抗战胜利了,蒋介石反动派下山来摘革命的果子被人民解放军打跑了;我们革命成功了,北上支队又来摘我们的山芋,被鞠革命家的火眼金睛识破了,打败了。”
台下有了回声,是群众的声音,是不可遏制的汹涌潮流。鞠姐当场解放了李书记和他的几个盟友,剩下的才是真正敌人。他们又回到了群众的队伍中去。会场上的严肃气氛松弛了,接着场上有人惊叫起来,我也把目光转到出事点,江雁飞挣脱了绳索夺下他身旁一个民兵的枪,民兵不给,他一个顶膝撞裆民兵哎哟趴下,他快速如闪电般击倒了对手又迅速打倒两个前来援救的民兵。江雁飞当时没有大叫,他只是咬着牙瞪着瞳孔充血的眼,端着带有刺刀的步枪安全地固守在墙前的地方,拉动了扳机上了夺来的一把子弹,冲着跃跃欲试的民兵大叫:
“谁想死谁就上来。”
场上没人动弹了,场上的空气凝固了。鞠革命家临危不惧,从怀中掏出了手榴弹朝他示威,如苏美的军事对峙,她喝令江雁飞放下屠刀,老老实实接受人民的宽大处理。我们已不是吃奶水的孩子了才不相信她那骗人的鬼话。江雁飞似个疯狂的野兽回应说,我报了仇就放下枪,任凭人民处理。把枪口对准了几个北上支队队员,叫道你还有你,你们为什么侮辱黄小云?几个民兵也颤抖着端起枪对峙着。鞠姐怕引起大的伤亡喝令都放下枪,没人听,李阿鸿也喊了都放下枪,我和焦晓东也应了。几个民兵以为我们要反把我们的胳膊绑住,以此来威胁迫使江雁飞放下枪。
江雁飞浑身打着寒颤,枪慢慢往下沉,他充血的眼睛忽地睁大了,待反复轮奸黄小云的四个民兵放下枪他忽地站起开了枪打倒一个。那如公鸡一样倒下的掉滚在台下挣扎着,他又虚晃一下一刺刀刺中一个民兵的胸口,接连干掉四个。我们的头似被子弹击穿一样,不听使唤了,死亡般的恐惧袭上我们的心头。女革命家亦是同样,她还僵硬地举着手榴弹,嘴巴口吃地命令凶手缴枪不杀。枪口,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她。她终于现出革命电影《红灯记》中的王连举的软骨头精神,你……你……你……你快放下枪,缴枪不杀。江雁飞冷冷地对着她,突然泪水泗流而下,他悲恸地哭出了声,我猜测他当时一定想他的爸爸妈妈了或者后悔了,不该革命。他悲痛欲绝地对着天空大叫:
“我是革命的我是忠于毛主席的!我的心是红的!”
说完扑向女革命家,拉响了她手中的手榴弹。几十年以后那颗当初制造目的与现在作用相同的东西终于爆炸成功。女革命家与江雁飞同归于尽。
当时场上乱了,死者的家人要复仇,将我和李阿鸿、焦晓东打得死去活来。是鞠革命家的三个助手收拾了残局。义愤的群众忽然想起黄小云是凶手的家属就找她报仇。血债要用血来还。砸开那间屋冲进去的人看到的是:黄小云也上吊而死。也可能在开会前的夜里,他们商量好了,作别这个世界。可以断定她听到江雁飞杀了人也就准备不想活了,在手榴弹爆炸的时刻她已经完成死亡的准备。后来我们哭着去给她收尸,发现她的嘴里的舌头咬烂了,鲜血顺着而下流过她白嫩的肌肤。一个美丽生命的神话致此结束。接着我们在石灰墙上发现了她的手迹,是竖写的行书:江雁飞、黄小云夫妻自绝于人民,与革命的李阿鸿、焦晓东、梅花无关。下是落款日期。她临死还不忘我们,我们也不会遗忘他们,我们的兄弟姐妹我们的亲密战友。我看着墙上熟悉的血迹,潸然的泪水模糊了眼帘,我们想起北上支队从白色的小城雄赳赳气昂昂地朗诵着那首红色的爱情诗,离开淮河的壮阔场面。
9
她讲不下去了,把相册放在床上,用梅花手绢擦着泪水,头伏在膝上如苍蝇般的在嗡嗡地抽泣。我看着外面洁白的雪地,掰动着冰凉的手指,哑然的胸中燃烧起似乎相识的青春之火,我还能说什么呢?小屋里静默了许久,表姐梅花哽咽着抬起头来擦干了泪水,喝了热水,又开始讲起。
北上支队完了。当天下午从市里来了一辆军车,军车里有一排荷枪实弹的士兵。在一个军官的带领下,到了李官庄,要缴民兵的枪,遭到了反对。他们反问军官,你是哪一派的?要是同一派的就不会让我们缴枪,要是不同派别的,更不能缴枪。反正你们是来调查北上支队的罪行的,不是来革我们革命群众的命的。军官没有正面回答他们,而是告诫他们,要文斗不要武斗,更不能草菅人命。
要知道当时革命群众的激情亢奋到了极点,军队也无法控制。部队首长开始调查我们的罪行,罪大恶极,不可饶恕,要是再负隅顽抗就地镇压。幸亏黄小云临死前留在墙上的血字救了我们,否则按照李官庄人的意愿,搞政变的北上支队队员将遭受到严重的惩罚。我们的罪名不能改变,只是我们三个活人的罪轻了些。就是这样,被江雁飞杀死的家人还没有放过死者,他们以革命的名义,将江雁飞和黄小云的尸体拉到了麦场上,扔在麦草垛上,泼上了柴油,点火烧了。
我们三个人还活着,两个男的,胳膊和腿被打断了李阿鸿和鼻青脸肿的焦晓东,一个女的是我,也是鼻青脸肿。在生命最危险的时候,是上面来的首长保护了我们,不然,我们也得跟随江雁飞、黄小云进入熊熊燃烧的火场,化为恐怖的白骨。他们只有以我们有罪的名义,将我们关押起来,其实是解救我们。
不论以后我们是否有罪,是否是反动组织,但是,在现实面前,我们必须承认有罪。部队的首长似乎不太相信我们是反动派,更不想让我们成为此地无谓的牺牲品,要把我们带到安全的地方,最好带到市革委会或者是知青点,就是要离开李官庄,才能保证我们的生命安全。我们被好心的士兵送上了军车时,我哭了起来。不走。哀求领导让我们把江雁飞和黄小云的尸骨带走。我们五个人在白色的小城组成了北上支队,是来解放受苦的民众的,没想到,革命尚未成功,群众还没有彻底解放,我们就被群众革命了,成了革命罪人。我们当初是发誓一起来,一起回去的,怎么能够扔下他们呢?我们知道我们是冤枉的,罪名不成立。我们坚信,在全国重新解放后,会给我们这支光荣的队伍平反昭雪,会追认死者为伟大的无产阶级战士和国际主义战士的。
我从汽车上下来,哀求部队首长,要求我们把江雁飞和黄小云的尸骨带走,我们可以让他们为我们解脱罪名啊。这是带走他们夫妻的最佳理由。李阿鸿躺在车上不能动了,焦晓东听到了,硬撑着下来了,跟部队首长磕头,哀求我们带走罪人江雁飞和黄小云。我们不敢说是我们的同志或战友,只能说是死党。
部队首长沉思了一会,对我们挥手,就是同意了。同意带走犯人的死党,要承担责任的。
我忘记了身上的疼痛,疯狂着往熟悉的麦场跑去。啊,熟悉的麦场,在我的脑海里翻滚、浮现。收割的季节,麦场上的人喊牛叫,热闹非凡。如今,它成了无情的火场,成了吞噬我们的恶魔。我的脑海里又翻滚着前几天黑烟滚滚的麦场,我们被关押在黑屋子里,只能听人家得意地讲述,人家革命了,革了他妈妈的我们的命。
诗意的麦场不见了,眼前是漆黑一片。散发着焦糊味道。面对着偌大的麦场我傻眼了。蓬松的黑黑的麦草灰,覆盖了江雁飞和黄小云的尸骨,我怎么去找呢?正当我费难的时候,忽然起风了,一阵旋风刮来,旋起了麦场上的麦灰,那像水的麦灰,在急流和旋涡里涌起。在旋风围着麦场打转的时刻,我看到了地上的白骨。首先是恐怖的头骨。啊,我害怕。我颤栗地看着地上的白骨,那就是我亲密的战友吗?那就是从白色小城出发,来到此地进行游击战、运动战被歼灭的北上支队队员吗?
看见白骨,我想到了过去的激情,忽然一个念头袭来,过去的激情难道都是游戏?这念头是瞬间闪过,即刻被我否定了。我们的激情不会是错的。
旋风扯动了麦灰,露出了白骨。我轻轻地走到了白骨跟前,江雁飞和黄小云的白骨合在一起了,不好辨认。我猜想,在焚烧他们之前,那些仇人、敌人一定咬牙切齿,说不定还鞭尸了呢。把他们两人扔在一个麦草窝里,他们像被捉时,搂在一起,在烈火中永不分离。
当初我是害怕极了,又没有办法分辨男人和女人。我的手不敢接触白骨。江雁飞、黄小云的骨头白极了,像石膏那样白。要是寒夜,我会吓得掉魂的。我彻底领教了古人的诗句,寒月照白骨的凄惨境界。刚才那个旋风,说不定就是他们夫妻的阴魂在指点着我呢。
我也算是过来人了,我有自己的革命情侣李阿鸿。我就想到了他们。何必把他们分开呢。他们原本就是夫妻,生,在一起,死,在一起。我想通了,抹着泪花,蹲在地上,脱下了我身上带血迹的破烂军装,把他们夫妻的白骨往里面放,然后,用军装包裹着,带走。
当我把江雁飞、黄小云的白骨收拾起来,放在军装里准备带走时,猛然抬头,看到了麦场边黑压压的人群。他们手里拿着农具和步枪,拉开了战斗的姿势。他们怒视着我的举动。黑压压的人群堵住了去路,我抱着战友的白骨,想寻找逃出去的缝隙。此时,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让我带着白骨离开李官庄。李官庄人民的解放和翻身,已经不属于我们了,是他们,是后来者的事情了。由于我们没有彻底解放受压迫民众,才有了九十年代的人们被压迫、被欺骗、甚至被奴役。都是我们的过错啊。
黑压压的人墙挡住了我的去路。我抱着白骨,试图突围,向一个闪着缝隙的人墙冲去。没有成功。我的头被重重地击打了两拳,头昏脑胀地退了回来。
当我哭喊着再次冲击的时候,黑压压的人墙自动倒塌,列开了口子。焦晓东带来找我的荷枪实弹的士兵对着人墙射击了。劈里啪啦的枪响之后,黑压压的人墙断裂。一部分人加入到了解放军的行列里去,同那段坍塌的黑墙作战。
暴乱开始了。武斗在黑色的麦场上进行。荷枪实弹的士兵和加入的群众,打烂了那段黑墙。战斗还没有结束,分散了黑点,向南山跑去,他们吹着口哨,到山上集结,等待反攻。
哦,原来我们北上支队跟首长带来的士兵是一派的,我们在此打了翻身仗,将另一派打败。我们欢呼啊,我们平反了。在汽车拉着我们离开李官庄回城的路上,碰到了几辆装甲车、坦克车拦住了去路。带大炮的部队将拉我们的军车包围,缴了那些救我们士兵的枪,一个留分头的造反派在坦克上宣布了人们对我们的宣判:
“北上支队是反动组织!”
“北上支队煽动政变,篡夺革命果实!”
我们北上支队被押送到市革委会,在那里接受了审判。他们把判决书,(我们每个人一份。)交给我们,江雁飞、黄小云的判决书就放在盛放白骨的书包里。在我们最后在李官庄短暂的胜利时刻,我得到了一个军用提包,将战友的白骨庄严地转移到了提包里。
我们被革委会的人押送到了知青办,在那里,北上支队彻底瓦解了。其实是流放,到新的单位接受人民群众的再教育。我被一辆卡车拉到鲁西北的一个煤矿里,李阿鸿、焦晓东还有江雁飞、黄小云分配到微山湖西的一个军事化的知青农场去改造。突如其来的分离如地狱里的小鬼们赤裸着身子在快乐地拉着大锯锯我的身子,我流着泪水跑到两个男人眼前,看着他们颤抖着嗫嚅着嘴唇说不出话,我拉着他们的手,要焦晓东照顾好受重伤的李阿鸿。
那时的我们多么狼狈多么可怜。李阿鸿苍白清瘦的脸微笑着,他不能站着只得躺坐仰靠着,他最后摸了我的脸给我擦了泪水,要我活下去要学会活着,同时说出了一句忏悔的话:
“北上支队是自己打败自己的。”
焦晓东在斗争的风雨里洗去了腼腆与柔弱,他变得更加深沉了,他说出了一句带哲理的话:
“一切都是报应!”
北上支队似一块带锋刃的冰块在斗争中摩擦起热,终于自己消灭了自己。北上支队名存实亡了。最后分手时,我提出要带着战友的白骨时,焦晓东看着我苦笑:
“你要照顾好你自己,你放心,我们到哪儿,北上支队就到哪儿,失散的就怕是你了,梅花。”
李阿鸿拍着盛放白骨的提包说:
“我担心的不是他们,是你,我怕你在外有个三长两短,连白骨也见不到。”
我的丈夫说出了我最隐喻的话。我也害怕啊,我不知道我要去的地方是个什么样子?难道是黑人弟兄同白人压迫者生死较量的战场?还是第二个李官庄?
10
呵着寒气,浑身颤抖的表姐,站了起来,提起热水壶往有红糖的杯子里冲了热水,喝了下去。她像鬼魂附身,是过去的阴魂支撑着她弥留在大地上。她坐在床前,又翻开了相册,从中间翻开,要我看个清楚。她告诉我,这个女战士是我下面要讲的人。照片上的女战士飒爽英姿,完全一个女兵的形象。其中一张是合影,在一辆坦克车上,一群男女坐在上面,还有一个骑在炮筒上。漂亮的女兵被一个威武的男人搂在怀里。我想,那个在中间被众人簇拥着的人一定是个英雄人物。在这些照片里,却没有找到我刚刚熟悉的北上支队的队员。我在猜想着的时候,梅花姐开始述说了起来。
一辆运货的大卡车拉我到鲁西北,一个叫窑桥的国营煤矿,在那儿认识了我的梅姐。她也叫梅花,也姓梅,同名同姓。
我在离开李阿鸿、焦晓东时,我的心就死了一半。我还解放谁呢?我基本的要求是自己能够人身自由。
我是以罪人的身份到了窑桥煤矿。煤矿是按照军事化来编制的准军事组织。矿长叫团长,党委书记叫政委,工区的区长叫连长,支部书记叫指导员。
那是个沸腾的矿山。在荒原中的煤矿,有了井架上的明灯有了矸石山的声响,显得不再寂寞。而我,一个灰心丧气的败兵深深地笼罩在痛苦的阴影中,我的心中有了永远抹不去的伤痕。我似落魄的鸟儿,在风中折了翅膀,孤单一人流落至此。
我拿着市革委会的证明到矿工资人事部门报到,便被分配到女子掘进队。
那时是个女人能顶半边天的时代,女人=男人,男人能干的活女人都应当能干,并非是孔老夫子胡言乱语的,女人似小猫小狗,只可豢养。组织部门的领导打电话让女子掘进队来人领我,过来人看了我问了我的名,笑了。到队里报到与队长见了面。女子掘进队与我想像中的当初的北上支队差不多,甚至比北上支队更厉害,全部是革命的女人,似扛枪为人民的红色娘子军。我一个犯人见了女队长唯唯诺诺,一改过去飒爽英姿的气度,变得小女人忸怩作态了。队长不喜欢女人味浓的我,我也不知道我何时变成了真正的女人,我只是想,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一个有罪的人只能老老实实,连肌肤毛孔都应时时收缩连汗毛都应伏倒,不让激情的汗水泌出,我知道装得可怜,好博得众人的同情。队长给我上了政治课,介绍了女子掘进队的情况,是战斗在煤海里的母蛟龙,个个不比公蛟龙差,是煤矿的特别纵队,编制特别,级别也比一般工区高一级,队长相当于营长,支部书记相当于教导员,排长享受连级待遇,小班班长享受排长待遇。最后将我分配到早班,并且住在了排长梅花姐的独身宿舍。刚上班要点名的,点梅花时有两个人应,排里的女人们乐了,队里常开会,又有两个女人同名叫梅花。
当初,我在女子掘进队工作生活得很糟糕。我见过煤得过煤的温暖,却不知挖煤的艰苦与危险。开了工前会到一个亮着天窗的换衣室脱下衣服,如白企鹅的女人们光裸着叫嚷着,然后穿上咣当作响的胶鞋,戴上不怕石头砸的安全帽,走到了灯房领取了矿灯,走进了罐笼。咣当,罐笼下去了,我抓住罐笼里的铁栏闭住了眼,听着呼呼的风响听着哗哗的水流声。从一个世界到了另一个世界,据说如不坐罐笼,人从上自由落下就会变成一块血肉模糊的东西。
到了掘进头,打风镐刨矸石装矿车,对亿万年前的生命作战。我看到了煤,夹在矸石中的黑东西,心中一惊,我终于见到了它,好似见到了正在愁眉苦脸的孔老夫子在竹板上用刀刻着他的思想。同时非常庆幸我还能活着来到地下,感觉再往前打几米就能打到阎王的宫殿,我们这些女人们会举着红宝书,把如臭老九似的阎王们拉在阳光下大会场上批斗,彻底解放小鬼并让他们参加革阎王命的队伍中去,打到阎王的老家彻底并烧毁变天帐。黑暗中的迷乱思维很疯狂如超负荷的高压,把我电网般的神经细胞累得很疼。初到这个闷人的巷洞,我浑身是热汗,高强度的劳动我的身子似水注一般。我的耐力不如他们,干活的速度也慢。梅花姐似个黑熊,厉声冲我叫冲我发火,不然抢下我的手镐或铁锨疯狂干一阵子,喘着粗气说学我这样干,小姐!小姐在当时就是瞧不起我的蔑称,后来小姐成了我的专有名词。这些女人真能干,在炮烟和煤尘弥漫的温暖巷洞里,有的挽起了胳膊有的半敞着怀半露着乌黑的乳房。梅花姐也是如此。她粗暴的样子很让我可怕,我在担心她会不会有一夜张开嘴活活地吞下我。在工作中见到她走到我身边我就会强装卖力的干活。活并不是太重,比起北上支队开山造田来不算什么,只是太脏了,一个班下来,汗油油的肌肤上抹了一层黑色。上井来洗个舒心的澡干干净净地穿上衣服,也能精神一会,在食堂吃完饭回到屋就上了床。我终于能活下来了,我在担心我的男人李阿鸿和战友焦晓东,我盼望着他们能来信。可是我不知道具体地址呀,我们失去了联系。在我刚来几夜,恶梦不断似有江雁飞、黄小云的鬼魄来找我,我惊叫着吓醒了,恐惧的不敢拉灭电灯睡觉。
似乎梅花姐也在做梦,我猜她的梦一定很甜蜜很绚丽多彩吧!当我拉亮了电灯坐起,见她也坐在被窝里,我很歉意又害怕地说:
“对不起,耽误你睡觉了。”
她凌乱着头发坐在被窝里阴阴地看着我,见我窘迫地想拉灯,便命令地说道:
“别拉灭,我们睡吧。”
我们躺在床上,在如阳光般明亮的宿舍里感觉有个最强大无比的男人将张牙舞爪的黑暗和恐惧驱赶在屋外。有时碰到休班,我们会聊上几句。
我原以为梅姐是个不好交结的人,也猜测她是一个凶残的排长肯定看不起我这个受教育接受劳动改造的人。当初上班,我们常为叫一个名字而尴尬,也听到她在人们面前说过她是红梅花我是白梅花。那时红是革命的白是反动的。我也想过改名,把过去的我忘掉,说实在我不想叫梅花了。“梅花”注定不俗,在队里开会队长总要梅花姐发言,当然要谈谈我这个梅花的工作表现,她总会用辩证法分析好的一面、孬的一面,然后是我自己表态,定期写下工作汇报、思想汇报交上去。后来方知并非是队长有意整我,而是上面要的。
煤矿虽然张扬着阶级斗争,但是敌人都是比老封建的祖师爷还要古老的生命积淀,向煤开战。人之战的警觉与意识比李官庄要淡弱的多。我,一个外表懦弱却要特别关照的女人,她们便用一种奇异目光穿过我的外表想看透我的内心深处到底隐藏着什么重大秘密,或是叛国通敌或是密谋反党颠覆政权。这秘密对于她们太神秘了。在这个人群中我感到很冷漠,如外来的家鸡跑到另一个鸡群里去了。下了班回到宿舍,我总是怯怯地坐在床上,很少有人到我们的屋里来,来了我也装作不认识。梅花姐对那些女队员也很凶,常把门关死,一个人无聊在绣梅花。当初稀奇,后来见她下了班就用竹篾子撑圆了白布,用红线绣梅花,好似在进行细心与耐力的锻炼,绣了拆、拆了绣,心情好的时候能绣完一朵,绣完了会哼上一曲京剧“提篮小梅拾煤滓,担水劈柴全靠她,里里外处一把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心情不好时就往床上一扔,钻进被窝或卧睡或仰天瞪着双眼。冷不丁地问我,梅花你会绣梅花吧!我只能乖乖地回答,不会。她会长叹着好似在埋怨着我的无能。
有一次,她在床上歪着头,好奇地问我说:
“梅花你一身酸肉,你怎么是个重点人物呢?”
我如触电一样的惊恐。那时我不敢说,如果真相曝光了或者是有人背后告状,我还能活下去吗?说不定我死无葬身之地。我想起了李阿鸿、焦晓东的交代,不能轻易乱说话。
梅花姐好似从我恐惧的目光中看到了什么,便不再过问,在以后的工作中不那么凶了,大概我软弱的外表与众人的怀疑博得了她的同情。我还看到在井下的巷洞里,因为一名女队员的问话(有人问我,梅花,你是不是有不可告人的勾当),使她大为光火,她粗鲁的比野男人还凶,指着人骂,后来在闷热的煤巷洞里进行了空手道的较量,她们的上衣被抓开,裸露着油黑色的背,在来回叮当的胶靴声中将对手摔倒,骑上去怒喝道:
“以后再胡言乱语,我就将你的逼舌头割掉。”
在黑闷的巷洞里,我看到了这个母老虎的善良,她是为了我。也许我这个白色梅花与她那个红色梅花同属一种品种的缘故吧!此次决战之后,我和她在屋里有了话说,连空气也由坚冰融化成水,缓缓流动。她就嗔怒着我,非得要我去学绣梅花。我生平第一次拿起针线,干起了女人的本分活,我还算心灵手巧,能把梅花绣成样子,我也高兴,有了风吹艳蒂的笑容。
这时我呕吐不止,见到吃的东西就反胃干哕。梅花姐疑为我病了,关心着要去找药。我制止了她,苍白着脸对她说,不用,我怀孕了。这话不亚于七级地震,对于她,一个没有经历过生育的人甚至连男人都没要过的女人怎么会怀孕呢?她好似发现了什么,站在我面前用审判官读判决书样子问我:
“你是一个作风不好的女人,才……。”
她没说完,我就摇着头说不,否定了她的判决。我的心吊在了嗓子里,想辩说又不敢,只有盈着泪花,遥想起北上支队由胜转败的那个黑夜里,我和李阿鸿在战壕里激动难当才发生的关系。
“你有男人,你的男人呢?”
梅花姐急切地想走进我诡秘的故事里来,我也想把我的不幸告诉一个我信任的人,让她来替我减轻痛苦。
就是在这次,我把北上支队的秘密告诉了她。她听后看着如羊羔温顺的我居然能做出这种惊天动地的举动,她惊恐着颤抖,然后抱住我失声痛哭,叫着妹妹,你不简单啊。
梅花姐是个仗义的女人,她怕我生疑,便在第二天晚上,我们下了班早早地坐进一个被子里,绣了几针梅花,她就开始讲关于她的爱情故事:
“她说,妹妹我也有男人,现在没有了,我和他是同届不同班的同学,我是班上的课代表他是班里的学习委员。在学校进行大批判时,他因学习好被人诬蔑为走白专道路的人。他当然不服,说钱学森、华罗庚、梅兰芳等科学艺术名家是先专后红的,那还了得,当即就有人说他反对毛主席的先红后专道路,把他当成了‘敌人’来批判。他成了低人一等的人,没有人能看得起他,同学们都疏远了他,连老师也不理他了。我们平时一块开会,我很佩服他的学习精神,把他当成了未来的华罗庚。尽管内心羡慕,但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情。有时也想和他多说句话,一想到心里的东西就惊慌失措,只能在学习上敷衍。后来,我知道了他家贫,妹妹多吃的穿的都差劲,不像我。我的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嫂嫂都是革命干部,是红的发紫没人敢惹。造反派的人虽然造反,但都是时时来请示汇报。我的爸爸是个高干,掌握权力,只要说谁是不合法的反革命谁就注定倒霉了。正是这个红色家庭毁了我的爱情。我和他当初的交往是同情,让他知道有一个人没有冷落他,那个人就是我。我把我应摊到的一份吃食节省下来,一个鸡蛋一个油条或几片猪肉,用纸包上托一个关系好的女同学偷偷送到他的书包里。他果然聪明,听了我的话,沮丧的神情减了,劳动改造的态度也好了。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儿传了出去,学校轰动了,说我不爱同志爱敌人。我腰杆子硬气得骂人,没有人敢怎么着我,我一口咬定他是朋友不是敌人,可以改正的,怎么把可以团结的朋友说成敌人呢?党的团结方针是治病救人,为什么不救他呢?学校领导找我谈话也是不改我的初衷。领导亲自到了我家,把我和“敌人”谈对象造成的负面影响讲了出来。一家人慌了,他们打我骂我,勒令我要和他一刀两断,否则的话,就要和我划清界线。我的脸面丢尽了,好恼啊,我窝囊在家里没法上学,接着就病倒在床上。我内心矛盾着:革命是否需要爱情。
一个星期天的上午,他与一位同学来看我了,我的家人问是否是同我恋爱的那个“敌人”,他矢口否认。我的家人没见过他,当作普通同学让他进门。他看到我握着我的手,激动地掉下泪来。我为他的勇气所感动,平时文质彬彬的他能当着同学的面如此动情。在他握住我的手时,感觉从他身体深处传达出来的暗流通过我的如电线的双臂流遍我的全身,我的身体的血液都在阵颤的快乐中起着浪花。就在这一刻,我发誓跟定了他。我想他也是如此,不然不会冒着如此风险来看我。我们大逆不道的举动被革命的侦察员、我的妈妈的火眼金睛识破。她阴着脸把他带进客厅审问,是否是阴谋的敌人来勾引她的闺女。我不想让他说,谁知他如上刑场就义一样的凛然,傲视着我的侦察员出身的妈妈,承认了是和我搞恋爱,但不承认是‘敌人’。结果是可想而知,他被逐出了家门并下了最后通牒,再来缠我将要受到最重的惩罚。这是对他自尊心的残酷而又无情的打击,他走了我又遭到父母的痛打遭到哥哥姐姐嫂嫂们的冷嘲与热讽。我只得中途缀学。在家又碍他们的眼,爸爸把我安排在另一所学校里,念完我最后的高中课程。
那时,我是多么的沮丧与难过呀。他如果是个又红又专的人多好啊,既可以恋爱又不耽误革命。我有时也恨他,恨的又没有理由,我只有难过,感到世道对我们太不公平了。我转学后给他写了一封信,责问他为什么不红呢?你已经专了再红岂不更好!我是期待着他红呀!也许我的信起了作用或者是说我这个红色恋人鼓舞了他。果然如此,好似在一个喧闹的夜里,他忽然红了起来成了原来学校的造反司令。有一部分人不承认他如赵太爷假洋鬼子不承认阿Q参加了革命军一样。他有比阿Q聪明得多的办法,喊出最有号召力的口号打出了最具革命的旗:
打倒一切权威打倒革命队伍中的不坚定分子。
口号针对革命内部然后进行手术切除。很快得到市里一个大造反派头领的赏识,提拔他为助手,专门负责组建学生红色兵团。那时的形势已成燎原之势,他举起了火把,红色兵团在他的带领之下,将烈火燃烧起来。红色兵团攻打各个学校是攻无不胜。在他领兵进攻我们学校时,我在内部进行策反保证倒戈者能有个好的位置。有的人不信,还在进行死硬的抵抗,结果被打得丢盔卸甲落荒而逃。学校的大门被打开,他被举着红旗的部队簇拥着来到学校,那威风绝不亚于一个将军。他握着我的手似被他解放的奴隶一样,我激动得掉泪。他话音沉重充满着欠意说:
‘同志,你受苦了。’
听了这话,我心中的委屈全部舒坦地流出来了,我盈着泪水笑了,说胜利是我们的。红色兵团的将士欢呼着。我欣喜呀疯狂呀,我加入了红色兵团任宣传部副部长。红色兵团斗争的目标是打击混进革命内部的敌人。清洗、严查、专政是我们的动作名词,一连串的斗争,我们彻底出气了解恨了,我和他可以搞红色恋爱了。谁知天有不测风云,红色兵团带兵增援那个造反派司令,结果被打败了,退守在学校里,后来几支来路不明的部队共同围剿红色兵团。一场残酷的自戕战进行了三个黄昏,直至鲜血不再流淌为止。过两天中央、省革委会来人调查得知牺牲了三十多名红色兵团士兵死了五十多名敌人,再后来都是拥护革命而战争,就不了了之的收场。我想复仇的愿望落空了,我抱着他的尸体把他送回老家安放在他的坟地里。我恼羞成怒,自动与家庭脱离关系,下放到这个煤矿。其实家庭早就对外宣布跟我划清了界限,不认我了。煤矿的政委和团长知道我是谁,还是对我加以照顾,可惜我不理那个情,我依然我行我素。时间过去了,我在痛苦着反思着,我的他是我害死的呀,如果我不让他红,他也许还会活着。’
她讲完,我们扒在一块掩面而泣。她握住我的手说:
“你比我好,你的男人还活着,你们的种子也开始发芽。”
后来,我与她真的成了一个人,同名同姓。她帮我托人去找李阿鸿、焦晓东的下落,寻找是困难的。那时乱哄哄的,到哪儿去找呢?梅花姐有办法,她托有权的人打听,后来终于查到了李阿鸿、焦晓东的地址,湖西农场。我激动着往鲁西南写信,谁知一时没有回信。我在焦盼之际肚子慢慢隆起。二三个月是不碍什么的,我盼望着李阿鸿能来信,我很想知道他们的情况,我急得哭了许多次。可以说那时的恶梦全都是关于他和我肚中的孩子的事。我也作了最坏打算。如果他不在了呢?我又如何把孩子生下来?
梅花姐很尖锐地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如果你的男人死了,你是生还是流产。我果断地说不流,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绝对不流。我怎么狠心扼杀我自己的骨肉呢?梅花姐高兴了抚摸着我的肚子,温情地说不论李阿鸿在不在,都要生下孩子,我帮你抚养。我高兴了抱着叫亲姐姐。她忽地问我,孩子生下来叫我什么?我愣了愣,看着她期待的目光,说了一句让她非常高兴地话:
“孩子叫你妈妈,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吗。”
我是个早就死的人。纯粹为了孩子活着。我这一句话给了梅花姐重生的希望,她搂着我似她怀孕一样,她用轻松的尖腔重复孩子会叫我妈妈的话,是男孩是女孩呢?我们进行种种猜测那美丽的小生命未来的模样。也许彼此都感觉到这间小屋不是我们两个落魄的女人了,而是存活着一个光彩照人的主人,会调皮闹人会撒娇耍无赖的小宝贝。
有了梅花姐的照顾我以后的日子就好过了。首先是年龄问题,我要生孩子必须再等几年,否则难以登记,她只是和矿上某个负责人招呼一声,就把我的年龄改大了几岁;再次是矿上对我的特别关照也松了,她陪我到过政委的办公室如进自己的家那样随便,她指着我说,我的姊妹是个好样的干吗拿她当敌人。政委以后就真的对我客气了,我知道是梅姐的作用。
井下的生活还是很紧张的,每个人的活都不轻松,她私下问过我,你还能干吧,我说能。只是井下肮脏的空气让我担忧,那发霉的气味和有煤尘瓦斯的气体会从我呼吸的鼻孔中进入我的肚内危及我的胎儿,我似乎看见我光亮的小宝贝挥动小手在呼吸着带有灰尘样的煤尘空气。
梅花姐时时照顾我,她怕别人提意见就把我与她拴在一块,平摊的活儿特别是重活她干的超过了她应摊的一份。可想而知,上井后我们都是疲惫不堪,洗了澡吃了饭,有时还要应付无聊的政治学习,回到屋直叫好,坐在床上脸对着脸,绣着梅花。梅花姐有了精神,开始如工厂一样批量生产梅花,在能绣的被子上褥子上床单上毛巾手绢上都绣出了鲜艳怒放的梅花,朵朵数朵朵,屋里成了梅花殿堂,我们真的成了梅花主人,如《射雕英雄传》的桃花岛上一样,飞扬着绚丽的娇红。有一天,梅花姐用一块青布绣出了一枝白梅花,傲霜斗妍的花朵在黑夜中开放,有几分阴森有几分悲状,我惊异地看着。她感觉到了我的态度,反问:
“白梅花不好吗?”
她取下竹子把绣好的梅花放于红色梅花中间,我对比看了,说很雅致。她笑了收了起来对我说,这是留给自己的。她怕人说闲话就再也没多绣那招惹是非的白梅花。当我们俩时她会取出悬挂于花园中,点缀出一派生机。有一次,我看着突然失声说:
“我觉得红梅花越看越俗,反而觉得白梅花越看越美,太新奇了,太纯洁了。”
她得意了,看着黑夜中怒放的娇美,问了我一句,是吗?
有了梅花姐,那一阵子活的挺快活,尽是顺心的事,使我对这座荒凉原野上的矿山感到亲切了。有一天傍晚,我和梅花漫着步去队里的会议室开会,办事员冲着我们说:
“楼上有梅花的信。”
我们听了心都跳了,我们好似被人遗忘在这荒原中,有谁还会想起我们。难道……,难道的事还是实现了,我们兴冲冲地往楼上跑,看到队长的办公桌上有一封牛皮纸的信,我们几乎是同时伸出手按住了,然后看信上的字及邮发地址。是我的,我看着熟悉的字看着那让我梦萦魂牵的详细地址。我想打开,梅花姐止住了我。我兴奋着下了楼又回到了会议室坐在后面的椅子上低着头,忘却了队长和梅花姐在说些什么,我的头脑的思维自私地将外界信号关闭,我在自己巨大的体内穿山越岭,与我的孩子坐在一个阳光的山坡下进行对话,谈论着湖西农场谈论着他的爸爸李阿鸿及其战友焦晓东。
到了屋子里关死门,拆开信,却是寥寥数语,问我还活着吗?李阿鸿、焦晓东在信里说,他们活得很好。
“他们还活着!”
这是在投石问路,问问还活着吗。活在人世就好。我们终归是高兴的,我几夜难眠。抓紧回了信,期盼着他们寄来分离后的所有心情。信的周期很长,我只有耐心地等待,只有用回忆过去来填补我的思念。
没想到,在第二封信来临之前,就是在我怀孕三个多月的时候,是寒冷的春天吧,煤矿出事了,女子掘进队遭受了重创。
11
梅花姐往后翻了相册,指着一个合影,让我看。我站起身子一眼就认了出来,是两个梅花的合影。显得腼腆的是我的表姐,显得冷静的是表姐的背面,另一个女人。这是她们俩最后的一次合影。
那时咱们国家很穷,急需用煤。矿上开始搞会战。女子掘进队开了隆重的誓师大会,与矿上的由男人们组成的青年突击队开始了劳动竞赛。为此,双方摆了擂台。擂台设在井口,那进军速度的红箭头似作战一样往上前进。同时矿上的广播喇叭在整天的叫喊,有个通讯员专门写了一篇肉麻的通讯报道《梅花与梅花的较量》,借用毛泽东他老人家的梅花诗开头,着力渲染我们姊妹的冲天干劲。本来我是不想那么卖力的,可是被人架了起来,我只有崇高了,顾不得我肚中的孩子了。尽管梅花姐时时提醒我时时照顾我。一个班要干两个班的活,谁还有那么多力气照顾人呢?说来也怪,本应最力怯的我却是最顽强的,姐妹们都累得快没有多装一铲的力气了,我却有。后来才知道是我怀孕的缘故。多年以后,在报纸上看到东欧的女运动员为了取得好成绩就怀孕,没有男人的找野男人。
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啊,女子掘进队风光啊,三个班棒极了绝不落后于如小老虎的青年突击队。我还能记清那特殊的场面:飞扬煤尘的巷洞,浑身是汗水的脊背,明亮的灯光照射出一个个特异镜头。几乎所有人包括我,都穿着夏天的汗衫,有泼辣的光裸着上身。那时是不带胸罩的。有时,迎头太闷热了似夏天的酷暑,胆子大的女人们干脆就脱光了衣服,穿着裤头,在迎头干活。我也脱过,但没有脱光,上身还是穿着小背心的。女人洁白的身子流着汗水,汗水有磁性,一会儿就把巷道里飞扬的煤尘吸附过来,洁白的女人变成了油光滑亮的黑人,只有快乐地说着关于男人的笑话时,才能够看到对方的牙齿是白的。
我们毕竟是女人,还是怕男人进来的。巷道的入口处有推车或者是开电绞车的女兵站岗放哨。不让男人进来。就是领导进来,也要等一等,去通报,让我们穿上衣服,才能进来。
进尺很快。地质科的测量员经常来测量,后来多了人,扛着经纬仪天天来,我们知道快对穿了,就是与对方迎头而来的巷道打通。我们用怀疑的目光询问,能让不同方向不同水准的洞子对穿吗,他们是火眼金睛?巷道对穿,也叫透窝。
透窝就在我们那个班。临下井前女子掘进队与青年突击队在食堂会餐,矿上的领导为我们鼓劲。地质工程师讲了透窝时的注意事项,双方约定上午11点钟放炮。炮声之后标志着会战结束,我们高兴啊,方成几万吨煤的工作面马上投入生产了,祖国前进的车轮因我们的劳动而加快。那天下井的人很多,负责会战的副矿长、工程师及女子掘进队的队长、政委们也下井了,要亲自目睹这一巨大的成功。
这段火热的生活,使我慢慢复活。我看到生的希望与伟大。没想到却转眼即逝。
打眼装药前要敲帮问顶的,一切准备就绪,我们撤到后面的巷洞里,在高兴地畅怀着,甚至有的人说会战胜利了,只想在床上睡一天。我也问了梅花姐,她点了头说就在床上睡觉吧!正在悄悄说着话,忽然有人喊:准备,放炮!
巨大的炮声如山摇地动般地传来,我们听到炮声好似分娩生下婴儿一样的好受。在我和梅花姐握手相庆时,一股更大的风浪似海啸般推动着,洞子里劈雳叭啦的响。忽然有人惊恐地叫道:瓦斯爆炸了。说话是慢了的,火海迅速燃烧扩大。事后,当我侥幸活着才知,在透窝时发生了同时同分同秒的放炮,导致瓦斯爆炸,那如原子核般的巨大力量摧毁了井下的许多设施,直接是巷道坍塌,电断了抽水大泵停了,井下水上来了。
瓦斯爆炸给女子掘进队以重创。井下传来惨绝人寰的叫声。在出事的刹那,众人纷纷逃生,大部分往大巷里跑,结果全遭毁灭。当时我吓懵了,被梅花姐拉着往上跑,错跑到一个死巷洞里,跑到尽头回过头见原来的地方坍塌,可怕的地狱之声暂时消失了。我们俩抱在一起痛哭。说实在的我们感觉完了以为跑出去的人幸运。当我们在绝望中坐下,用还明亮的镀灯往下照着,发现了死亡的女子掘进队队员焦糊的身体,狰狞可怖的面容在平时会让我惊叫不已,现在反而不觉害怕了,因为感觉自己的脚已踏入地狱之门,知道自己死了。巷道横七竖八的梁子柱子落下,矸石煤块堵了半个洞子。
其余的人都死了,我们还活着。待发现因错而获生时,我们姐妹俩战栗着流着泪水抱在一块。似海难中的沉船之后,死亡的海面上响起了悲惨凄凉的哀乐,海水中漂浮着一块块严寒的冰块一个个僵硬的尸体。
我们困在黑巷洞里,为活着而战了,先是拧灭了灯接着去找水,坐在坚固的棚子下,把发芽的柳木桩找来。我听说一个革命者被敌人关在监牢里七天七夜没有饭吃,是一根柳条棍救了他。该准备的准备好了,我们靠在一块等着求生的机会。我们也试探了几次能否闯出去到大巷里,可是巷道被上涨的水逐步逼近,我们只有退缩原地,无法出去。
这是与蹲在自己面前的黑暗死神作斗争。洞子里漆黑黑的分不清白天黑夜也计不准过了几时几分,两个喘气的生灵从互相呼吸的气流中得到安慰。水上来了,我们后退把柳木桩也往上运,水继续上涨,我们又退,饿极了开始吃柳树芽。苦涩的食粮还得节省着吃,水还在上涨,我们吃着树皮心里发慌,如果水涨到洞顶我们死定了,这时,我们有气无力地开始交待后世,自然是生存与死亡的话题,可惜的是我们死不足惜我们的孩子没同妈妈见面就同妈妈上了黄泉路,在阎王桌前报到母子才会相认,那时都是野鬼了,又想起他的爸爸李阿鸿可知我们母子在罹难呢?
就是这次谈话,当妈妈的我俩给儿子起了叫李飞鹏的大名,似乎孩子就活在妈妈们中间;水还在上涨,离洞顶只有几米,我们的喘气也困难了,我们默不说话把头靠在洞顶躺着拉着手,等待上涨的水把我们淹没,我们领着我们的孩子李飞鹏到另一个世界去。就在此时我们确实不行了,柳树芽吃光了开始吃柳树皮,吃得头晕眼花浑身软弱无力。我们感觉在冥冥之中魂魄离开肉体了。也不知我们眯糊了多久,我终于睁开了眼坐起,肚中的肠子与胎儿也不安了向我提出了抗议。我拧亮了发黄的灯啃了几口难以下咽的柳树,暂时好受了些来了精神,下意识地用脚晃动两下想晃出水声。没有。用灯照,在很远的地方有了灯光的回亮。我惊叫了出来:水下去了。快去搀扶梅花姐坐起,我给她拿着柳树啃着,兴奋地说水下去了。她听了也来了精神用灯照出了亮水。水往下降说明上面的救护工作见效了。我们跟着水往下移。我们喝了带有煤尘的水继续吃着柳树,为了活着我们不能不做最后的努力。巷道的水退到出事的交叉巷洞,洞内有了死人的腐烂臭味,就在那我们用镀灯看见了浮在水上的浮肿发白的尸体。
水还在继续下退,退到我们看不见了。我们隐隐约约听到了大巷有了水的流动声,我们乞盼着快抽干水,来人救护我们。我们快撑不住了,镀灯的电只能散发出豆黄的光来,柳树桩越啃越硬,最要命的是水,水下去了我们困在巷洞里喝不到水。维持生命的东西没有了,尽管巷洞里有了轻松的呼吸。
我和梅花姐昏迷一块,醒时而叫渴。有一次她扒在我耳旁用蚊虫般的声音对我说,没想到这是最后的遗言,她轻轻地对我说:
“要死我们一块死,不分离;要是都能活着,也不分离;要是一个死一个活,也不分离;答应我妹妹!”
我听到了,我用干皱的脸贴住她干裂的嘴唇,算是听到了答应了她的叮嘱。缺水的我好似快风干了成为沙漠中的木乃伊,我张着火烧的嘴巴又昏过去。不知过了多大会,神智未清的我好似做梦一样咬住了一个有水的管子拼命吮吸,多么酣畅的甘露滋润了我,我浑身有了力气,来了精神,我摸着口中的水管子,不是水管子是梅花姐的手。我重新回味口中的水的滋味,有一股腥味。我拧亮了还算残黄的灯,看到了殷红的血从梅花姐的五个手指肚中溢出。天哪,梅花姐为了救我们母子用牙咬破了手指,把她的血流到我的嘴里,昏迷饥渴的我不知喝了她的多少血。我当即用手按住手指肚上的泉口,哭着叫梅花姐你醒醒。梅花姐无力地醒了,有气无力地说,你要活下去,把我们的孩子养好。我哭道我听你的话,我会让我们的飞鹏叫你亲妈妈的会给你养老送终的,你不会死的姐姐,我们一定要活着出去……
那时梅花姐已经不行了,听不清我在说些什么,她安祥地睡在了我的身边。我摸着她的手她的脖子她的心口,冰凉凉的。
黑暗寂静的巷道口只剩下我一个人,为了能活着出去,我必须坚持下去。不知过了多久,在我从昏迷中醒来听到大巷有哗啦声音,难道是小鬼打开地狱之门拿着铁镣来逮我了。恐惧布满我的身心,我颤抖着打着牙战。忽然有了灯光把我从绝望的深渊拉了回来,是救护人员来到大巷了。我想大叫我在这,却怎么也叫不出来,过了几盏灯光又来了几盏灯光,到了会战结束时女子掘进队庆贺战胜的地方,他们叫了说就在这。发现了女子掘进队的队员尸体。我举起了豆黄的灯,摇晃着,摇了好几回终于有人发现了,有人大叫里面有人!他们也在怀疑能有生还的人,晃动的灯光告诉他们至少有女子掘进队的队员到此避难。
抢救工作很迅速。他们用明亮的镀灯照耀了我的身子,我又昏过去了。当我再次醒来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眼睛被蒙上了,看不见四周,感觉一切都是黑暗。医生给我输血打针,我告诉了她我肚中有孩子,她就按照孕妇的疗法来帮我恢复身体进行营养补助。待我精神稍好些,身体有力气了,我的眼睛上的布摘掉了,我看到了光明。矿上的领导来看望我了,我抓住政委的手问梅花姐呢?
“她在太平间里。”
“啊,她死了……”
我失声痛哭。
那次事故损失惨重,当班的青年突击队无一生还,女子掘进队只有我喝了梅花姐的血之后侥幸活着。如果那时不盲目会战,事故是可以完全避免的,怪谁呢?也许因为当班的队员还有活着的,就是我,罹难的女子掘进队员们的尸体火化日期推迟了,我向矿党委提出一个请求,火化我必须参加。这合乎情理的要求没人反对。
火化那天,我打扮了一下照了镜子,镜子中可怕如骷髅的怪物的我吓了一跳,原来如花似玉的我呢?怎么这么消瘦怎么这么难看?
火化梅花姐和女子掘进队的战友们时,政委和团长都要征求我的意见,好像我就是她们的唯一亲人。
在火化那天,我和其他两个班的女子掘进队的队员被卡车拉到了火葬场。当时农村还实行土葬,只有城市才实行火葬。我单独到了梅花姐安睡的太平间里。守候在梅花姐的身边,把笨手笨脚的火化工凶猛地推开,面对着熟睡的她轻轻耳语,给她讲我们的孩子飞鹏还好,等他会叫妈妈的时候我领她去认你,给他讲是你这个妈妈又使他重生的,然后给她施脂抹粉如结婚做新娘一般的漂亮,好似听到了她对我说娇羞的话。
在我被拉走,离开梅花姐的刹那我疯了,嚎叫着挣扎着不准焚烧我的梅花姐。梅花姐还是走了。女子掘进队的队员骨灰被她们的家人接回了家,但她们的灵魂没走。后来,女子掘进队解散了,女子掘进队队员有的调走有的安置在地面的辅助岗位。再后来,有了法律效力的文件不准女人下井了。
可是,梅花姐的家人没有来接她的骨灰。骨灰由我暂时保存。我和梅花姐住的那间屋子还归我管理,里面有我们的东西。我就把梅花姐的骨灰安置在她的床上,盖上被子。我有时住在屋子里,感觉身体不舒服就住在医院里。
由于我的特殊经历或者是与梅花姐的异常关系,矿上把我当成了唯一存活下的光荣见证。我可以安静地生活,没有一个人来撵我给我制造麻烦。矿上对我的“特殊关照”自然也不存在了。
我与医生护士打得热乎,让她们用听诊器来听我的胎位是否正常检查飞鹏是否发育良好。也许是天意,一切正常。剩下的事是托人到矿邮电代办所问有我的信吗,没有。我一个人在温暖的病房里与飞鹏叙说着鲁西南的湖滩洼地上的那个让我们魂牵梦萦的人。
冬天来了。一天政委来医院看望隆起大肚子的我,问孩子几个月了。待知六多个月后,唏嘘着飞鹏命大。临走问我是回城是留在矿上。我一下子想起了我那个熟悉的白色小城,冒着黑烟似航行在淮河航道里,离我愈来愈远了。我把真诚的思想直率地吐露出来:
“我想回城!”
“是啊,你该回家了。”
我突然又问:
“我走了,梅花姐的骨灰怎么办?”
我也想到了梅花姐在井下最后的嘱托,我又犯了难,要是她的家人来要骨灰呢,我该怎么办?我也把梅花姐在井下的遗言说了。政委看着,问:
“你打算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我想把梅花姐的骨灰送回家,交给她的父母。”
政委没有说话,而是不住地点头,就离开了医院。
政委让我准备行李回城,帮我办理了回城的手续。我想,别人不能回城,我能回城,可能是政委和梅花姐的家庭有着特殊的关系吧。
回城就是回家。那个年代外出革命的热血青年太多了,在革命遭到挫折后许多人心灰意冷,我也是如此。没过一天,我要回城的消息全矿轰动,原女子掘进队的队员都来送行。我浑然不知里面的细节,回城就回城,从女子掘进队队员羡慕的话语中得知回城并不简单,矿上有几百名知青想回城,上面给的名额太少了,一年才一个。听她们议论,在争论让谁回城时政委发火了,怒道,梅花不回谁有资格回。我是残存的梅花班中的唯一队员,是劳苦功高的代表。
我真的走了,坐在政委的吉普车里,颠簸在苍茫无边的平原上,听着盘旋于空中的怪鸟叫声,穿过长满荒草风沙的阳光走廊,太阳落山时来到津浦铁路的一个小站,计划上了南下的慢车,一天一夜就能够到家,那白色的小城。尽管那时的车速太慢,大站小站都停。
我挺着肚子,背着装上梅花姐骨灰的提包,手里提着行李,却没有急着南下回家,而是继续北上,先把梅花姐送回家。按照梅花姐生前对我叙说的,她的家应该在离天津、北京不远的一个大城市里。我坐夜车,一路颠簸到达了梅花姐叙述的那个红色城市。我打听有没有姓梅的高干。有姓梅的,是一个家族庞大、权高位重的姓氏。并不是说姓梅的人多,而是亲戚多朋友多学生多,连带关系如根须一样繁茂。我挺着肚子拎着行李背着梅花姐的骨灰到了市委,要求见姓梅的高官。我猜想,那个高官一定是梅花姐的亲人,具体地说是她的爸爸。可是,到了市委,有人接待了我,问我找姓梅的领导有什么事情?我要见了人再说,我怕被人家及早回绝。那是个冷风刮起,尘土飞扬的上午,这座红色的城市刮起了红色风暴,遍地红色的武装到了街头,举起红色的旗帜。
那个领导真的接见了我,在一个幽暗的招待室里,他穿着草绿色的军装,带着草绿色的军帽,红色的肩章红色的套袖显得紫暗了些。是一个黑头发夹杂着白发的老军人。我看到了他,一个老革命者,梅花姐叙述的权利和权威的象征者。就是他,就是梅花姐的亲人。我可以断定。我从口袋里掏出证明信,让他看。他认真地看了,问:
“我姓梅,同志,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是梅花姐的好姐妹好同志好战友,梅花姐让我来找您的,您是梅花姐的……”
我在老人的面前大胆猜测,我希望在我的话的启发下,他会急着追问梅花姐的情况。我猜错了,他听出了我的来历,摇头说:
“同志,对不起,我们家没有叫梅花的,更没有在煤矿的,你认错人了。”
我着急地哭了,怎么会没有梅花这个人呢?难道梅花姐说的不是这个红色的城市,或者是这个红色的城市还有姓梅的人家,也是高官。那个姓梅的高官却是充满了革命热情,迟疑地离开,当着我的面,对手下的人吩咐道:
“都是革命同志,她需要什么尽可能的帮助。”
姓梅的高官走了。我傻愣在那个幽暗的屋子里。工作人员过来劝我,领我去食堂吃饭。我也饿了。吃饭是不要钱的,我还吃上了猪肉。我问陪我的同志,打听这个红色的城市还有一家姓梅的革命干部吗,答案是否定的。
人家不认梅花姐,说明我找错了人家。当我吃饱饭离开市委的时刻,过来了几个军人着装的女士兵,簇拥着一个女领导。她到了我的跟前,追问我来干什么的?那个年月,斗争是翻云覆雨,谁也不知道是好是歹在等待着我,要是把我当敌人对待呢,我的麻烦就大了。我更不能把我背上的梅花姐轻易抖搂出来,这样我更对不起我的梅花姐。面对女领导的追问,我的回答是:
“是来找人的,找一个叫梅花的战友。”
女领导仔细审视着我,像审判奸诈狡猾的特务一样,她打量了我的肚子一会,没有看出什么破绽,问:
“你认识梅花?”
我点头,即刻想到了什么,反问这个女领导:
“同志,你也认识梅花姐?”
没想到女领导泛滥着庄严的表情,瞪着眼睛看着我,不住地摇头。我是经过烈火考验的,我已经成熟了,不再轻易上当受骗。我有意装着无知地说着,不对啊,梅花姐说到这能够找到她的,她人呢。我就离开了这群女军人。
其实,我是逃跑。我发现了这伙女军人的不友善,要是我再多说什么,她们一定会把我拉到黑屋子里,让我交代何时认识梅花的,跟梅花到底是什么关系,要是在我背包里看到了梅花姐的白骨,我就成了彻底的陷害她的敌人。可怕啊。
我很快钻进了小胡同里,我也生怕那个女领导暗中派人追来,将我干掉。我还真的猜想对了,在我刚到火车站,一辆军用吉普车开到火车站前,那个女领导从军用吉普车上下来,带着女兵直扑火车站。很显然,就是要抓住我。
我趁着人多人乱之际,买了条农村妇女戴的红头巾,盖住了头,钻进了小胡同,到了公共汽车站。我猜想,我得赶快离开这儿,那个女领导找不到我,一定得来搜查汽车站。我就像机敏的特务,搭乘一辆公交汽车离开红色的城市,也不问去哪儿也没有买票。我有意挺着肚子,上了车,冒充是军人家属来城市看病的。我成功逃脱了红色的城市。汽车开出了城市,我一问到达的地方,就是梅花姐生前说的,她的那个人的老家。啊,我又聪明起来,我何不去他家问问呢,也许人家能够知道梅花姐家庭的情况。
在一个原野里长着荒草的尘埃啸起的人民公社,我问到了梅花姐的那个他的家庭住址。他也算是这个小地方的名人。在那个年代,他不是英雄就是敌人,不像现在的大款,钱再多,没有地位没有名声,只能偷偷摸摸鬼混。我走了十几里的土路,到达了一个长着蒿草和草屋的村庄,在乌鸦的鸣叫声中问到了那个人的还活着的父母,并且他们陪着去看了那个人的土坟。他是反动派,他的坟墓被掘开过,尸体被多次批斗。他的父母不怪那些红卫兵,而是责怪姓梅的人家,是梅家来报仇的,梅家的人认为是他们的儿子害了他们的闺女,梅晓婷。姓梅的人是他们家的仇人啊。
在这儿我才知道,梅花姐不叫梅花,原名叫梅晓婷,在她的他死难之后,她自动和她的家人断绝关系,改了名字,离开了红色的城市。梅花姐在亲人们的心里,死了。
我才突然想到了梅花姐的嘱托。她说的都是不容更改的,都是对的,即使她想安葬她的他身边,他的父母和亲人能容忍她吗?我又想到,我绕了一大圈子,浪费了宝贵的时光走了那么多路,带着我的飞鹏,都是多余啊。我真傻啊!
我要回家,回到那个纯真的白色小城去。此时,我才觉得我流落在荒山野外,像迷途的羔羊,没有水没有草得不到舒服的休息。我赶忙往回走时,才觉得道路是那么遥远,我当初来的力气忽然没有了。我回来的时候又迷失了道路,没有找到当初来的那个人民公社。我见人就问,走哪条路更容易更快到达车站。我几乎是乞讨为生,才觉得身上的重负越来越重。我害怕了,万一肚子里的孩子有个三长两短,我该怎么办啊。
世界上还有好人,我碰到了到车站拉粮食的一辆四轮牛车。在红色夕阳的残照下,嚎叫的老牛和好心的农民大爷给了我温暖,把我拉到了津浦铁路的一个小站。
谢天谢地,小站的人不多。我顺利地买了南下的车票,在一个寒风肆虐的夜晚,车站亮着手提的昏黄的灯光,我上了列车。我出示了知青的证件,要求照顾我这个怀孕的女同志。列车长把我安排到了后头的几节车厢里,对我说,后面都是回城探亲的知青,他们觉悟高。都是知青。
我到了知青的专用车厢,许多知青纷纷站起来让我位置。我坐了下来,开始喝水,开始吃在车站买来的东西。
烧炭的火车头鸣响了。火车启动了,开始南行,看着从车窗滑过的黑糊糊的景色,我又想起当初北上支队离开白色小城的激动场面,如今,北上支队完了,只有我一个回来。我们战败了!窗外疾风呼啸我的心情就是苍茫大地起起落落的尘土。
回家的路好远啊。我是从窑桥煤矿北上,然后再南下,活像一个善于运动战的专家,迂回、曲折前进。车速太慢,走走停停。车外寒冷车内却暖和如春,车上大多数是战败逃回城来的知青。从面孔和衣布上再也看不出当初城里留下的痕迹,个个饱经风霜,岁月的皱纹坚硬地生长着,却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从谈话中得知他们在农村安了家,娶了媳妇生了孩子有了土地,与农民结合在农村大有作为。有的人拖儿带小一家人回城探亲,还不忘带些土特产看望家人。
我才猛醒,快过年了。时间真快啊。车厢的知青来自各地,他们不觉得苦也没人诉苦,尽兴谈着当地的风俗与逸闻趣事,常常引得满车厢哄然大笑,他们交换着土特产在车厢里抽着用纸卷的烟叶吐着浓浓的烟篆,喝着浓度很高的烧酒。真像凯旋归来的野战部队。要是我没有怀孕,我很想加入其中谋得一份快乐冲淡一些哀伤。
可是我的肚子开始阵痛了,我想回车站颠簸的原因吧!我靠在车窗前努力保持平静,慢慢调息使躁动的飞鹏听话。火车咣当咣当的在黑夜中运行,火车内昏暗的灯光摇摆着。我忽然捂着肚子叫了起来,阵痛加剧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过来两个年岁稍大的女知青,问了情况对我说:你要生孩子了!我没有分娩的经验摇头说不是,才七个月呢?女知青笑了,说我不懂七活八不活的道理,七个月生孩子没什么稀奇的。只是在车上生,让人担忧。我难过地哭了,我没有尽到一个做妈妈的责任,飞鹏生下没有尿布没有包被怎么能行呢?要是我不折腾这一周,我早就回家了,躺在床上了。我好后悔啊。
“知青要生孩子啦!”
刚进入睡眠状态的车厢又欢腾了,好似我们作战的前线传来了胜利的捷报。几个女知青叫来列车长商量对策,结果把我架到列车医务室。我生孩子成了一项战时任务,专门成立了保安小组后勤小组,列车长任大组长。医务员是个赤脚医生出身的外科大夫,接生得要妇产科的医生,起码得有一个内科医生。赤脚医生不行就开始找人。列车长回到办公室让播音员对着话筒讲话,各车厢响起了同样的声音:
“各车厢注意了、各车厢注意了,现在有紧急任务,凡是医生的同志速到八号车厢医务室报到为一名知青接生,凡是多带棉花棉纱奶瓶的同志伸出革命友情之手……”
整个列车欢腾了,许多知青叫嚷着拥来被几个女知青推开,他们高叫是知青代表看望我们的后代。那时我没生下飞鹏,肚子疼痛的时间越来越快,我痛苦地叫着额头泌出了汗。医生们来了,没有妇产科医生只有二名内科医生。她们用知青的被子围成了接生台,由乘警和知青代表组成的保安小组在外阻挡着探望的知青们。外面的乱嚷声平静了,他们在为我们母子担忧祈祷。二位内科医生对我进行了全面检查,说胎位不正,对列车长说最好和前面的车站联系,让他们准备好车联系好医院。
“还有多长时间孩子能生下来?”
“一个小时左右!”
列车长看了手表估算一下一个小时列车将要到达的大站。前方济南。列车长指使火车司机加速了,巨大的车轮如有力的壮汉飞驰着。
我也想到医院平安的生下飞鹏,谁知这讨厌的小家伙不听话在肚中动弹。疼的我死去活来,几个回合后我终于撑不住了那撕心裂肺的阵痛,我几乎骂起了飞鹏、骂起了他可恶的爸爸,让我受活罪,那时我发誓再也不做女人了,再也不生孩子了。女人易忘事揭了伤疤忘了疼,还是要生孩子的。我被医生按住了手脚,一名医生在肚中挤按,一阵阵痛之后忽觉如憋得时间久的大小便一样的畅快,肚中空了,飞鹏生下来了。在这轻松的刹那我听到婴儿的哇叫声和火车的长鸣声,这是从天上飞来的天籁声。内科医生捧着光裸的飞鹏给捏鼻子抠嘴巴拍光腚,孩子乱蹬乱叫,劳累的医生对着飞鹏说:小男子汉哭吧,用劲地哭!
我听了得意地笑了,忽然眼角温热的泪水流下,我心中暗叫飞鹏,我儿你的命大,你知道你是怎么活过来的吧!
列车里像过节一样的隆重,有人对酒当歌有人以铁碗当鼓,唱起了心酸的《知青之歌》:
告别了妈妈,
再见了家乡,
金色的学生时代已载入青春史册一去不复返,
啊!
未来的道路多么艰难多么漫长,
生活的脚步深浅在偏僻的异乡;
……
许多知青来送小孩的衣服奶瓶奶粉,我裹着我的被子躺在坐位上,被人照顾着接受知青们的祝贺。列车未到济南就生下了飞鹏,列车长取消了长停的计划,在济南停车时许多人有空来送保暖驱寒的东西。列车继续南行到了徐州天亮了,再行一个上午火车终于到达了淮河岸边上的那个白色小城。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温暖的中午,许多人把我们母子搀扶送下车,于此同时列车的车窗全部打开伸出了头颅和手臂,他们叫喊着:
“知青保重!知青保重!知青……”
火车有意长鸣不停,来为我们送行。
我裹着棉衣背着梅花姐,怀里揣着飞鹏跪在站台上向着所有告别的知青叩头感谢。我的眼里盈满了泪水看着艰难回家的同命人,从我眼前经过的知青欢快叫着再见,用劲摇着手臂,其实很多人都已泪流满面。我知道这不仅是我们这一代人在流泪而是整个民族在流泪。
12
表姐合上了相册,把梅花手绢放在上面,搁在被子上。她的语气变得柔和了,声音也低沉了。
我回到了我思念的家乡——白色小城,到了白色小城再也找不到过去的篝火与战壕。白色小城在我重新的寻找中消失。我似身患梦游症的病人时常作梦,在燃烧鲜血的篝火与长满疤痕的战壕里高声啼叫着北上支队队友的名字。一切都是徒劳。后来,我确证白色的小城是不存在的,白色的小城因为红色的鲜血的污浊而变得紫黑,确切地说白色小城本来的原貌是灰色的,应当叫灰城。为此,我的思想在寻找过去激情的幻觉中,在痛苦的现实面前,神经错乱。
把孩子交给母亲哺乳,把梅花姐的骨灰装进骨灰盒子里,安放在我居住的屋子的桌子上,成了天天祭奠的神明,她的恩泽可比日月,也可比伟大领袖们。
我几次想走出去,到湖西农场看望我的丈夫李阿鸿和战友焦晓东,还有江雁飞、黄小云。家人说什么不让走,因为外面还乱,我的神智也有问题,就怕一走,就成了诀别。
我的神智稍微好了些,被分配到了一个煤矿机械厂当车工,我与日益见长的飞鹏相依为命。后来,那场比抗击日本人还长的战争终于结束,溃败的民族部队得到了休养生息。我把飞鹏交给家人,独自去微山湖西找寻遗落未归队的败兵,李阿鸿、焦晓东,还有江雁飞、黄小云。
在长满荒凉与野草的湖滩农场,于一个响着猎枪声响的秋阳杲杲的上午找到了他们。似一个非洲森林里的野人状的猎人拿着猎枪扒在两个土坟中间捕杀野兔。我们相识时是费了好大的努力才完成。
“焦晓东,你怎么会是这样?”
“你是梅花,你也老了。”
“李阿鸿呢?”
“跟江雁飞、黄小云一块儿到农村考察民情去了。”
“啊,阿鸿他……”
猎人提着野兔,带着到了土坟中间,他指着一个长满小松树的土坟,那里躺着的是我朝思暮想的未婚丈夫李阿鸿,另一个长满小松树和柳树的土坟是我们的战友江雁飞、黄小云夫妻。
我扑到了李阿鸿的土坟上,伸开胳膊抱着土坟头,哀号痛哭。要是我早知道他死了,我也没有活下来的勇气了。我忽然觉得这个世界与我无关了,我是死的人了。
没想到目光呆痴的猎人也这么回答我:
“我比你死的还早,离开李官庄时我的心就死了,李阿鸿死了之后,我就把自己当成了死人。”
在我的追问下,焦晓东,一个活着的死人开始叙说我们分手时的情景。
他带着江雁飞、黄小云的白骨,与李阿鸿分到这个军事化的农场。刚到这个农场就撤销军队编制,如摘了领章帽徽扒了军衣的军人混乱不堪。那时李阿鸿的重伤未痊愈,残疾了。其实根本不能痊愈。我们的生活无人问津,我们也领不到应有的粮食,为了活着,我们俩被分配到了湖边看守一块田地和湖摊。这里离湖近,湖摊附近到处是芦苇荡,芦苇荡里有狐狸有野狼出入,它们到了夜里前来偷我们的东西。我们搭肩的窝棚外摆放了粮食和公家的牛、羊,我们时刻警惕着提防着来偷袭的敌人。一天夜里,来了几只野狼,前来偷袭我们的羊。我和李阿鸿拿着菜刀出来,吆喝着想吓怕它们,可是,狡猾的野狼依仗自己的同伴多,我们的人少,不怕,欺负我们,跟我们搏斗。那时,我们没有经验,手里没有猎枪,只有用菜刀跟它们拼命。我的手脚麻利,胡乱叫着挥舞着菜刀,砍伤了野狼。而李阿鸿也是如此,挥舞菜刀,同野狼搏斗,可惜,他的一条胳膊断了,一条腿也骨折了,成了残疾,就不显得灵活。我们每个人都要对付两条以上的野狼。李阿鸿被狡猾的野狼从背后偷袭了,临死前的他,用菜刀砍破了野狼的脑袋,同时狼咬住了李阿鸿的脖子。
我们打不过野狼的,我乘机跑到了窝棚,点燃了柴草,野狼吓跑了。我前来找李阿鸿,他已经和两只野狼倒在血泊里。一只狼被他砍破了脑袋,另一只狼与他同归于尽。
“这么说,我给你们来信时,阿鸿就死了。”
“是我回的信,我问你还活着吧。”
“啊……”
“后来我就把他们各自安葬了,再后来分地了,我就要了这块地。”
焦晓东的心死了,不愿意回城,就在湖滩的野地建起了自己的王国,与世隔绝。后来,我又把梅花姐的骨灰抱来,安放在我的亲人和战友中间。我想,等我和焦晓东老的那天,就安眠在这块寂静的理想王国里。北上支队活着的人只有我和焦晓东,我就让焦晓东成了我挂名的丈夫,为了让孩子顺利上学,让人知道他有一个健全的家。没想到,孩子是弱智的,没上完小学就辍学了。我几次想带他回到焦晓东建立的理想王国,让我们跟地下的亲人一起,畅怀自己的理想。孩子来了几天闹着要回去,家里的老人也不让飞鹏离开。到老人们相继离去,飞鹏在城市变得越来越孤单生存越来越危险,他多次因为偷吃人家的熟肉而挨打的时候,这个傻瓜也开始了不满,主动提出了要离开灰色的城市,到焦晓东开拓出的理想王国来,这里没有人欺负他,也没有人打他,相反,大家都爱他,包括地下的死者和活着的死者。
我无能照顾这个穷人的孩子,这个被人嘲弄被欺骗的傻子,我就带着他来了……
表姐讲完,现出了虚弱的神态,她倒在床上,拉过被子搂着相册和梅花手绢睡去。我换了煤球,然后,走了出来。我看着眼前的神秘王国里的宫殿,不由地走了进去。坟茔在大雪中变大了,四周的松树愈加高大,撑出了一个广大的天空。我踩着人家走过去的足迹,挨个看着每个坟茔。总共三个。坟茔的南侧有一个石碑,上面的雪被人打扫过了,有人烧了纸,祭奠过了,再一看,三个坟茔都是如此,石碑上的雪都被打扫过了,被人祭奠过了。天还在下大雪。大雪继续覆盖坟茔和石碑。我知道是表姐来过这里了,与他们相会了。西北角的坟茔前的石碑上写着‘李阿鸿之墓’,东北角的坟茔前的石碑上写着‘江雁飞、黄小云夫妻之墓’,正南方的坟茔前的石碑上写着‘梅晓婷之墓’,三个大坟茔,构成一个大三角形。在参天松树的护卫下,真的是一个幽灵的王国。
我看着石碑上的积雪,想,同在一片广袤的大地上,生者和死者没有什么区别,都是水土的精灵。活着和死着,本是生命的不同的形式。
我呵着热气,仰头,目光穿越松树外。漫天大雪,冰冻的湖面在下雪,萧萧的湖滩在下雪,看不见的远山在下雪,……风雪袭击着山口的凸石和枯树,袭击着湖面上发呆的野鸭,袭击着湖滩上迎着风雪而无家可归的生灵,……老猎人焦晓东和傻子焦飞鹏正在雪原上追击着猎物,……荒野的大雪,覆盖了湖滩,覆盖了远山,也覆盖了激情的城市,也在慢慢地覆盖这片死寂的王国。风雪从松树的缝隙里刮了进来,从松树上大块地掉了下来,落在坟茔上,落在墓碑上,落在死者的心头上……
正当我思想的时候,一群乌鸦飞落到了我头上的松树里,聒聒地叫着,紧接着,一声枪响,乌鸦又飞走了,而松树头上的雪纷纷落下,我感觉天地翻转,生者被雪地覆盖,死者站了起来,向这个世界宣判:
“他们都是失败者,真正的解放还没有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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