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的饥饿-浪漫的饥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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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那年冬天,我穿着木头底芦苇帮做的木屐去了十里外的铁矿家属宿舍,偷偷地去卖红薯。我是背着粪箕子,红薯们就像是出嫁的大闺女红着脸儿,坐在麦草围成的花轿里。

    快到铁矿的时候,我就远远地看见了铁矿大门高挂的红旗和灯笼,灯笼在西北风里摇晃,红旗在西北风里哗啦啦地响着。进了铁矿,才知道是新年了,那是五八年的新年,俺小李庄人叫阳历年,农村不兴过阳历年。

    我进了铁矿家属宿舍,才知道工人们下了班边忙碌着做饭、洗衣服,边听喇叭,喇叭里正在播出我们的大救星、伟大领袖毛主席关于大跃进的精辟论述。在家里的大多数是女人们,是一群落后分子,是做买卖的好时机。

    我来的时候还戴着狗皮帽子,看着丑,戴着暖和,走了十来里地,浑身热火,狗皮帽子也戴不住了,摘下掖在棉袄里。

    每天下午至傍晚,都有到家属宿舍偷卖东西的人,不敢吆喝,就在门前走动,就会有妇女招呼,然后进行交易,东西换东西。这是投机倒把。

    我就是投机倒把。用红薯、高粱、小米换工人的布票,拿到乡下,再用布票换红薯、高粱、小米。我用四块小的或二块大的红薯就能换一尺布票,再拿到乡下,一尺布票就能换五六块小红薯或者三块大个的红薯。就这来回一折腾,我的利润就来了。

    嘿,投机倒把就是有利可图,还能勾引工人阶级的女人,我就是在投机倒把的时候,勾引的程月凡,一个国家三级工。

    去的次数多了,叫大娘大嫂的那些女人跟我熟悉了就套近乎,她们暗中鼓动我投机倒把,把乡下的好东西倒把到铁矿来。

    一个说,小李子,下回来别再背些红薯了,要多带些杂粮来。

    一个说,小李子,下回给我捎些芝麻来,你捎来我给你介绍对象。

    一个说,小李子,下回给我捎些豆子来,你捎来我让你睡八级工的女人。

    我听了脸就红,红得就像是新婚之夜蜡烛照亮了刚解开怀的俺媳妇刘文敏的脸蛋蛋。我已经结婚有孩子了,我不说我家里有妻小,我就充当庄户刁。我不吱声,她们以为我真是一个须青的小青年。我知道这些工人宿舍的女人骚,动不动就是松裤腰。那个向我要高粱的胡大嫂就是一个胡来的主,她几次把我往她家里拽,她还摸过我裤裆里的老雀蛋,她说,小李子你真是个须青的小青年。我的老雀蛋当时没醒,在我回家的路上醒了,醒了就变成了钢蛋蛋。我还听铁矿上的妇女抱怨,能够像我这样硬起来的男人确实不多,除非那些不出力的干部。那时干部也贪污,干部就是贪污的。

    当初,我到职工宿舍投机倒把时没在乎程月凡,背着粪箕子从她门前经常经过,也见过她,只是当时还不知道她叫程月凡。没有跟她交换东西之前,我感觉她是个觉悟很高的人,不像那些女人跟我这个贩子掺和在一起。

    我卖东西义气,认为不赊本就行,也不喜欢过分地讨价还价。我背着粪箕子进了家属宿舍的平房区像做贼一样猥琐着行走,身后就有女人们喊我的名字小李子,然后她们团团围住。人多乱嚷,我害怕,万一有一个觉悟高的报告呢?投机倒把是犯法的事。她们不管我的感受,听到了有人叫小李子,买的不买的都挤着,伸头扒我的粪箕子看。我就袖着手,看着他们,怕她们偷我的东西。女人们喜欢伸手,掂量着我从乡下贩来的好东西,一捧芝麻,二斤豆子,三碗高粱。女人们把手伸进粮食里,抓起来放在手心里看成色。人和粮食就是这样的亲,特别是这些懂得生活的女人。买的不买的都要抓起粮食要尝尝,我就卖乖,说不买了不买了,你们要是每人尝一下,芝麻就尝完了。

    是呀是呀,你们都尝了,人家小李子还卖吧,胡发云你个逼,你还真尝呢?

    胡嫂就嘿嘿地笑说,我只尝了一舌尖,谁要多尝一下就让小李子日。

    我快乐地和那些女人们讲着价,想着一捧芝麻二斤豆子三碗高粱能挣多少,你们再尝,我还是挣了,我心里美滋滋地暗骂,你们这群憨逼,都让我给操了!

    交易在女人们的吵嚷中完成,杂粮每次先出手,剩下的是红薯。我把换来的粮票布票卷在一起掖在狗皮帽子里,兴高采烈地背着粪箕子再去卖红薯。

    我一高兴就放松了警惕,也吆喝两声,卖红薯,红薯卖!

    走到程月凡门口时,她正站在平房门口端着碗吃饭,用眼瞪着我,很凶地问我,叫什么叫!

    我混得熟了,胆子也大了,理直气壮地说,红薯还不让卖!

    程月凡穿着洗得发白了的劳动布棉袄,很横地用筷子敲着碗说,就是不让卖,你瞎叫什么,你耽误人家睡觉你知道?

    谁!

    上夜班的!

    我不叫了,瞟瞟她,就加快了脚步从她门前溜过。

    我走了十几步,听到了程月凡在背后冲我叫,投机倒把的贩子,我告诉你,你再叫,我就报告矿上的保卫队来抓你,我叔是保卫队队长!

    我听了很害怕,投机倒把是国家不允许的,虽不如反革命那么严重,但是要是有人汇报了得进学习班,还得挂牌游街。现在要求政治挂帅,我这号人怎么会政治挂帅呢。

    我每次来卖东西,到了程月凡这一排房子,心里就发毛,我就像是高粱地里的长尾巴狼被端着猎枪的程月凡追打。到她门口,就屏息静气走过去。有几次我都看到了在屋子里的她,梳着大辫子穿着工作服褂子,很傲慢,冷冷地瞟着我这个投机倒把的贩子。她还没有跟我换过东西呢,从那蔑视我的眼神就能猜到,她一定是干部家属,肯定政治挂帅了。

    就是在五八年元旦这一次,我又路过她门口,她正拿眼冷冷地瞟我,我也瞟见了她,就低着头赶快走过去。刚过她门口,就听她喊我,投机倒把的,给我站住!

    我听到这个词腿肚子就发软,跟俺村里的翻身了的贫下中农在批斗被打倒了的地主老财一样理直气壮。我是犯人,我是落后分子,她是审判我的。我听了就跑,跑得木屐嘎嗒嘎嗒的响。

    站住,你跑了和尚还能跑了庙,我知道你是小李庄的小李子,富农!就见她走下门坎,站在路上,叉着腰,得意地望着我开心地嬉笑。

    我听到了她的笑,才停下来,回头看着她。她正向我招手。是善意的。我胆小,我不敢得罪她,她叫我,我就愣着看她,见她又招手,就背起粪箕子慢慢地走回来。我感觉我是在走向一个巨人,好像她就是天安门城楼上向全世界人民挥手的领袖。

    投机倒把的,你跑什么!她倒背着一支胳臂。

    我求求你了,姑奶奶,你以后别这样叫我,我听了你的话,就像是老鼠摸到了猫的胡须,吓死我了。我哀求她。

    你叫我姑奶奶,我叫你什么,晚辈?程月凡问。

    叫我的名字,叫小李子也行。我说。

    谁知道你叫什么!你怕叫投机倒把的,那就叫你贩子,叫李贩子。程月凡说。

    别叫我贩子。

    叫你什么!

    我叫李兴民,俺家是贫农,俺大哥叫李兴臣二哥叫李兴林,我是老三,俺大哥会耕二哥会耙。我说。

    你大哥二哥关我什么事。我也告诉你,我叫程月凡,是国家三级工,屋里睡着的是上夜班的国家六级工人,他叫程国光,我会捡矿他会采矿,怎么样比起你大哥二哥来?

    我伸头往屋里看看,黑乎乎的床上有人,就点头。

    李兴臣,我问你?她阴阳怪气地说。

    李兴臣是俺大哥。我说。

    李兴林呢?她问。

    是俺二哥。我说。

    噢,你大哥会耕二哥会耙,你大哥叫李兴臣,二哥叫李兴林,你是老三李兴民?她认真地问我。

    对,你的记性真好。我说。

    说着,她白我一眼,蹲下扒开粪箕子里的麦草看里面剩下的红薯,说,我说李老三,你是个刁民,你不会耕也不会耙,不学种地,学投机倒把,这是犯罪,你知道吗,我男人他叔可是铁矿保卫队的队长,我要是汇报一定把你抓起来,让你游街挨斗。

    我吓得不敢吭声,站着看她晃着乌黑的辫子。她把剩下的红薯翻了出来,还剩下五六个又瘦又小的。

    她抬脸问我,李兴民同志,这几个我全要了,你要多少布票多少油票。

    我说,只要你不再叫我投机倒把的,我就便宜给你,给一尺布票也行,给一两油票也行。

    程月凡站起来,把红薯全拿进屋里,然后出来,把一尺布票一两油票给我,我接过看了,嘿嘿笑,说,太多了,我说的给一尺布票也行给一两油票也行,不是都要。

    哼,你认为我们工人阶级的觉悟比你们农民低,我才不占你的便宜呢!说完转身进屋去了。

    我屁喜地背着粪箕子往回走,又听到她在门口对我叫,打香油是一两,打棉油是二两,到铁矿粮站来打,铁矿粮站的秤高。

    没想到我本想吃个小亏却赚了个大便宜,嘿嘿,到底是工人阶级的觉悟高。

    变成第三人称来写。由第一人称改变。李兴民和妻子和女工,另一个是家庭戏剧。

    温柔的叙事。有味道。全部是叙事语言。

    2

    晚间的寒风刮了起来。李兴民披着寒星挎着粪箕子走进了村庄,自己像条狗一样,无声无息地溜进了自己的家。木门是对上的,没有上门闩。推开门,自己进来,就把门跟闩上了。到了院子里,用力咳嗽了一声,接着堂屋里就传来了欢喜的声音,大狗,你爷给你弄好吃的来了。

    他站在堂屋门口,用力跺了一下脚上的木屐,就推开了门,进来了。堂屋里的八仙桌子上的洋油灯吃力地燃烧,红亮的光芒照得半个屋子都亮了。自己的女人就坐在一个垫上麦草的木凳子上,敞开怀,怀里趴着两个如猪仔一样的儿子,在拼命的吃奶呢。她搂着孩子,嘴里好受地哼哼,见男人来了,说,你来的这么晚。

    李兴民看了两个儿子,又看了自己的女人,便把粪箕子提到了她跟前。粪箕子里面蒙上了沾了灰土的麦草,对自己的女人说:

    “大狗的娘,你猜这里面有什么好东西?”

    女人从怀里提出大狗,让大狗看,大狗一岁多了,能听懂大人的话了。他看了爷一眼,又把头扎进娘的怀里,欢快地跟自己几个月的弟弟挣奶吃。女人笑了笑,说:

    “坏东西你还往家里拿?”

    随即她叫了起来,用鼻子在嗅,就嘿嘿地笑了起来,却说:

    “猜不出来。”

    李兴民把粪箕子拿到了身后,对女人说:

    “猜不出来,就把眼睛给我闭上,我让你尝。”

    女人听话,就把眼睛闭上。李兴民到了女人跟前,伸出冰凉的手摸了女人饱满的热奶子,然后又把手搁在她的胳肢窝里暖和,然后又摸了大狗的热脸。哺乳期的女人身上散发出来又腥又膻的奶味,勾起了的欲望。

    他对吃奶转脸看他的大狗说:

    “大狗,你他娘的你多大了你还跟你弟弟争奶吃。”

    大狗听了,吃得更欢了,如小猪一样吱吱了两声,用头顶母猪的怀。

    女人刘文敏睁开眼看着他说,大狗别吃了让你爷吃!

    她用手拉开大狗,大狗不丢奶子,用双手抱住了奶子,转过头看看我,又欢快地吃奶,二狗太小,才三个月,闭着眼在咕咕地吃奶。

    我把香油藏在背后,对刘文敏说,闻出来了吗,闻不出来我可要吃了!

    刘文敏撇撇嘴说,闻出来你就不吃了,你还不如大狗呢,你哪天夜里不偷吃,还当我不知道?

    我嘿嘿笑,说,你就不知道,那天夜里你觉得我是二狗呢,你还喊儿来,吃吧,吃饱睡吧!

    刘文敏骂道,不知丢人现眼,你快说,你今天换来的就是一点香油。

    我说,你闻出来了?

    你进家我就闻出来了,呀,香,是好香油,不是棉油。刘文敏说。

    我轻浮地夸耀着我的战功,说几块红薯换了一尺布票一两香油,那工人娘们真憨。

    刘文敏搂住两个孩子,高兴地说,过年,咱有香油吃了。

    大人高兴,吃奶的大狗也抬起脸跟着哼哼笑几下,笑完又吃奶。我和刘文敏看着儿子高兴极了。

    我把程月凡换东西的经过说给刘文敏听了。刘文敏说,人家工人也不易,赶明儿给人家送点东西去,咱不能太那个了。

    行行行。我说,今晚怎么吃,红薯面疙瘩加白菜滴香油。

    刘文敏说,行,吃什么都行。

    我说,我有点累了,我抱二狗哄大狗,你做饭。

    刘文敏说,抓革命促生产我的奶子让你舔一舔,大狗让开,让你爷舔舔,他就有革命干劲了,他就不累了。

    刘文敏把大狗哄到一边,我真的跪下舔了一下奶子,吃一口奶水,没想到刘文敏用手按住我的头,我就大大地张嘴吃了一口。我就有革命干劲了,然后屁喜着,唱着革命歌曲到锅屋去烧柴禾,做饭。

    做的饭是红薯面疙瘩汤,放了盐点了香油。我把锅端到堂屋,满屋子里飘扬的似春天里的桂花那么沁香。

    我盛了饭,端给了刘文敏,她把二狗揣在怀里,呼噜地吃着,大狗也要吃,我就把他放在一个矮凳子上喂他,说,大狗,你真行,干什么都有你一份了,跟着二狗争奶吃,跟着我争饭吃。

    刘文敏停了嘴,说,大狗是吃他自己的一份口粮,又不是吃你的,你还沾大狗的光呢?

    我听了高兴,看着两个如狗一样的儿子,说,我们是吃二狗和大狗的粮食,沾儿子的光。

    大狗吃出了香,叫着,一口跟不上就干哭。我只有先喂他。

    刘文敏吃了几口,说,大狗的爷,赶快插大门去,别让人家看见咱吃好的。

    我又大吃了一口,嗯嗯了两声,跑去插大门。要知道我投机倒把也是瞒着村里人的,许多人知道了,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因为俺爷是生产队长,俺一家人都积极,只有我落后。俺大哥会耕二哥会耙都是生产队的种地积极分子,我落后就落后吧,只要比他们吃的好。

    饭,吃完了,二狗撒尿睡了,刘文敏把他放进被窝里,又把大狗搂在怀里。对我说,下午,老大家的来了,问你上哪去了,我说不知道。

    我不安地问,大嫂,她来找什么事?

    刘文敏说,她说咱爷不高兴了,有人向咱爷反映,说你投机倒把,连大会也不开,以后怎么政治挂帅?

    我瞪眼说,咱爷说,是她说吧,别人反映没什么大事,她要反映,咱爷就嘴秃了,别理她,她是个孬种,她想问咱要东西的。

    刘文敏说,她一撅腚我就知道她要拉什么屎,她诈我,问你贩的东西都到哪去卖。

    我抱过来大狗,说,任何人都不能说,连老二家的也不能说,这是秘密。

    刘文敏说,老二家的也来了几次,让你给换布票,快过年了,她要做件洋布褂子走娘家。

    我说,让她把红薯放在生产队粮仓的西南沟里,让看仓库的老王看着,我过几天捎着给换去。

    刘文敏说,你也该去开几天大会假积极几天,现在天天喇叭里都有大事,你再不去,真的到了共产主义,就没有咱的份了。

    我问,谁说的?趁着共产主义没到,我们先富裕富裕。

    刘文敏说,咱爷说的,咱爷在群众会上。

    我说,我是很佩服咱爷的,哎,我听说上面有政策,家家要交铁了,谁交的多谁就是积极分子。

    刘文敏说,是动员了,谁想交?连铁锅都交了怎么吃饭了。咱不先交,老大家不是积极吗,他交咱就交。

    我很机警地对女人说,记住了,你以后在外面说话要小心点,别说咱吃的好,要喊穷,还要装作挨饿的样子,人都知道咱家富,就会出问题。我现在就把锅洗了,上面放些草灰,不能让人家看出咱的锅里有油腻。

    我就动手打扫罪证,锅洗干净了又放上了一些草灰,把要贩卖的东西统统放进床底下的泥缸里,盖上,再挪好床,床底放些二狗的尿布大狗的棉衣。我又把香油瓶拿起,放哪好呢?香油瓶颈上有香油味,是我刚才吃饭倒香油时残留瓶口上的。

    我用舌头舔了舔,又让刘文敏舔,她伸出红舌头,用劲舔了几次比我舔的干净,说,放在我的枕头底下,上面放上二狗的尿布,尿布有臊味,臊味把香油的味道盖住了,就没人知道了。

    刚说完,就听有人在外面叫门。刘文敏赶快站起来接过香油瓶去藏,我则应声,谁呀。

    到我家来的积极分子不多,男人更不多,大多数是妇女、老人,是一帮落后分子。我家则成了落后分子的黑窝,与我爷所领导的革命家庭唱对台戏。

    说白了她们是来交易的,要将他们家的粮食换成工业用品。我在这帮落后分子的眼里是个会七十二变的孙悟空,她们的要求我都能满足。交易的过程也不是十分顺利的,在讨价还价中进行,双方同意,则达成结果,东西放我家,过几天来取东西,不同意的就把东西拎走。有的拎走了,过几天还来找我,我则板着脸拿架子,学我爷训斥成分不好的人,她们只有笑着说好话,再加上刘文敏打圆场,骂我犟,就答应了人家。我们两口子一唱一和地就成了生意。做生意我们最怕我父亲,我喊爷。

    我爷,队长,李雨田,长着阶级斗争的枣红脸,挺着腰走着正步;不哭、不笑,在家在外都是这样,开会作报告喊口号都是严肃认真。虽然他识字不多,但他会演讲,会煽情。别人见他崇敬,我见他不是崇敬而是害怕,好似我是奴隶他是奴隶主。有时见了他,招呼他,爷,吃了吗?没人时,他则应一声,从不留步也从不看我;人多时,则会立着眼骂我,骂我不是个人玩意,他骂的话也是千篇一律,就是我警告你李兴民,再不上进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革命对我审判了。外人看到了我爷对我的严厉态度,不平的人也就平了。我确实害怕见到我爷。

    我在胆颤中游击着我的投机生意,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当我背着粪箕子出了村时,我就浑身的舒服,连肩上的压力也变成了动力,脚不停地走在田野里,向矿区走去。

    这次我也大方,送给程月凡一斤豆子。

    程月凡惊讶地说,我没要呀。

    我说,上次我多要你的了,这次是送给你的,咱们扯平了,谁不欠谁的。

    程月凡说,你!

    我说,别你你的了,你以后别叫我投机倒把的就行了。

    程月凡用泥碗盛着豆子,白净的手操着豆子,操得哗哗响,看着豆子露出白牙,窃笑。

    我认真地对她说,以后留着炒糖豆,好吃。

    3

    五八年的春节过去了。记得初一前的那天傍晚,叫除夕,得熬岁。我和刘子敏商量了,得给爷娘送节礼。老大老二都送去了,晌午送的。

    我在上黑影时挎了个竹篮子到了爷家。我爷正在和我大哥我二哥一块喝酒。那时的酒叫老白干酒,地瓜干子酿的。我挎着篮子进了院子,我娘正在锅屋里做饭,我就叫了娘。我娘是个慈善的好人,就是怕俺爷,俺爷说东她不敢朝西。俺娘见了我忙把篮子接过去,把东西放进一个泥缸里,不让大哥二哥看见。大哥听媳妇的,肯朝大嫂学话,我送的什么,大嫂明天就张扬出去。老大的媳妇是个神经病。老二俩口子是个老好人,可是他们也听老大媳妇的。

    我娘把我送的东西收下,给我拾了东西,用青布盖上,偷偷用手摇着,不让别人知道。她到了堂屋门前,对酒桌上的人说,小三来送节礼了。

    我挎着篮子,到酒桌前,瓮声瓮气地说,爷,大哥二哥你们喝着,我走了。

    爷坐在上首,挺着腰,凝视着我,大哥也是对我不屑一顾,二哥说话了,说,老三,坐下喝杯酒吧,大年年,陪咱爷咱娘说说话。

    大哥也说话了,坐下喝杯吧!我爷没说话,只是让我娘再来一双筷子。那时喝酒是用黑泥碗。我们爷们四个一起喝过年酒。我们家的生活是全村最富的,菜也是全村最好的,有白菜、萝卜、花生米还有豆腐。我不会喝酒此时也得喝,听我的两个哥哥谈着庄上的事。他们对我的存在是不屑一顾。他们谈的是斗争,人与人的斗争包括阶级斗争和家族斗争,他们从反帝反修谈到队里的权力之争。我才知道我爷的对手在夺权,爷的对手就是我的仇人,可是她们是找我换过东西的人。我没有阶级立场,我被糖衣炮弹所麻痹。大哥在喝酒时教训了我,小三,你少和那些觉悟性不高的娘们来往,如果让她们抓住了你的把柄,对咱爷不利。

    那时,我还很固执,表面上顺从,内心里不服。我爷只是喝着酒看了我,嘴唇抖动了几下,最后还是说话了。我爷说,明天,你和你家里的抱着大狗、二狗都过来吃饭。

    我嗯了一声,心里高兴了,就对娘说,娘,把我送的香油拿来,点香油。

    我娘听了,高兴着把香油拿出来点到菜上。桌上的菜就变了个味,连酒也香了。爷、大哥、二哥吃着菜也笑了。我娘舔了舔香油瓶口,说,是好芝麻磨出的香油,真香啊!

    我喝了几口酒就回去了,到了家掀开篮子一看是几个馒头,一碗猪油炸的丸子,还有炒熟的花生。我和刘文敏高兴地又唱又笑。我对刘文敏说,今晚熬岁吧,吃饱了明天早上不吃饭,晌午到咱娘家吃个饱。刘文敏则笑着说,你这个投机倒把的家伙,连爷娘也坑。

    嘿嘿,初一晌午,大狗真挣气,给他爷爷奶奶磕了头,若得老人欢喜。到了中午吃饭时,一下子吃了一大碗水饺,俺娘包的饺子大,就像下河时摇摆的小鸭子。俺爷家吃饭用的是大黑碗,俺娘给大狗盛半碗,我就把我的一满碗,换给了大狗。大狗听话,闷声闷气地吃着,把一大碗吃了下去。我与刘文敏看着,喜上眉梢。我与刘文敏更不要说了,也是吃得饱饱的。

    饺子不够,俺娘俺爷喊着大嫂,再包。吃完了饭,刘文敏带着孩子回家了。我帮助包了一会饺子,也回家了。

    惹得老大娘子有了意见,她撇嘴说,这一家子,开个粮店也不够吃的。她有意见归意见,俺娘还是向着俺。初一一顿饭,让俺家管三天。

    大狗回到了家里,坐着不动,也不吃奶。我问,大狗,怎么啦?大狗还不太会说话指着肚子。刘文敏笑了,说,大狗这一顿啊,管上三天。果然,到了晚上,大狗没有吃饭,我们一家人也没有吃饭。我倒了几碗开水,站着给大狗、刘文敏还有怀里的二狗开会,说,我们家要勤俭节约不能铺张浪费,我决定,我们家三天不吃饭。刘文敏说,你不吃饭行,大狗不吃饭也行,我不吃不行,二狗吃我的奶,我不吃饭,二狗就没有饭吃。我说,你也不能吃,你要吃,就喝白开水。刘文敏听话就喝白开水。

    初二,我们一家人就是喝白开水。我喝了三大碗,刘文敏也喝了三大碗,撑得肚子鼓圆鼓圆的。大狗没有了吃饺子的积极性只喝了几口,就在屋子里拉屎。那个温热的臭味啊,像出了蒸笼的馒头,好看极了。大狗把着露屁股的棉裤,看着自己屙的屎,好受地笑了,然后,就去端碗喝白开水。我拿来铁锨除去,训斥大狗说,大狗,你怎么又吃了,我不是说好了吗,要勤俭节约不要铺张浪费,你怎么浪费了呢?大狗不理睬我,扑到了刘文敏的怀里,给二狗挣奶吃。刘文敏搂着他说,儿子,你真争气。我气愤着,说,大狗,你小子就是没觉悟,你怎么不听我的话。大狗欢喜地叫出了声。

    大狗不听话,刘文敏也不听话,到了晚上,她憋不住了,偷吃了几个丸子,还喝了三碗白开水。我呢,我也不是东西,偷着他们吃了花生,机敏的刘文敏听到了我嚼花生,她就对我说,你偷吃花生了。我说没有,嚼的花生秧子。刘文敏说,你过来,你张开嘴。我过去,不敢张开嘴,就乖乖地把花生交给了她,她也不吃,藏了起来。

    初三,让大狗吃奶之外,我们都不吃饭,都在喝白开水,我们都喝得撑着肚子,一会就去尿尿,我们轮换着抱着孩子,轮换着去茅房。到了初四的中午,大家都饿了,都不想喝白开水了。先是大狗肚子里没有食物了,要吃饭,饿得叫,刘文敏向我汇报,我批准了大狗吃饭,我用黑碗倒了白开水,放了两个丸子一小块馍。饥饿的大狗,狼吞虎咽地连水喝了下去,高兴地拍着肚子。刘文敏也是这样吃的,我则不同,倒了大碗的开水,泡了半个馍馍,节约地吃了下去。为此,刘文敏表扬了我,为家过日子,就得像你这样的男人。

    到了初五初六的晚上,队里的妇女们又找上了门,名义上是串门子,有的辈分低先给我拜年,到我家找刘文敏说话套近乎,其实是借故拉家常给我做生意,用她们家的东西换我贩卖来的东西。她们有的是我爷李队长敌人的女人。我也是分敌我的,敌我就是斗争对象。我就开始拿架子,跟着我爷学高腔,说官话,教训她们说,你们知道吧,现在苏联变修了,黑驴(赫鲁)晓夫真是个黑驴,开始用蹄子踢我们了,你们当中也有黑驴晓夫,在暗中用蹄子踢我,我给你们出力了,你们占了便宜了,还说我搞封建迷信,觉悟性不高。

    刘文敏关键时候会帮腔,说,是真的,黑驴晓夫是个野驴托生的,放着正道不走,偏捡岔路跑,大狗的爷爷说了,要警惕中国的黑驴晓夫,大狗的爷从此不再干那事了,在家里积极上进,准备跟老大老二种地耕田。

    我爷敌人的女人们听出了话音,当场也讲了阶级斗争,说我,你李兴民是共产主义的人,两头来回的劳动,没有人给你记工分,又不坑不骗,是真正的共产主义的人。

    我和刘文敏听了,都笑了,我高兴了,尖着嗓子说,我就是共产主义的人,毛主席他老人家也说了,小农经济、自由交换也是社会主义经济的一部分,是对计划经济的补充,我们不是投机倒把,不搞复辟倒退,我们也是共产主义。

    说是说,做是做,我心里明白得很。凡是跟我家不对乎的人,我就要占他们的便宜,其余的呢,也得占点,不要太黑,不然我是白跑了,我才不能白跑呢。嘿嘿,我的思想是超前的,超前了三四十年,我是个思想家,一切劳动都是有偿的,就像现在实行改革开放市场经济一样,小孩子落水,救人也得先喊出价钱来,没钱不干。我的思想在那时是受批判的,因为我的思想太先进了,他们接受不了。我的老婆孩子因为我这个思想而受害,跟毛主席他老人家差不多,为了建设红色的新中国,老婆孩子死了,弟弟妹妹死了。毛主席他老人家,我们怀念您。

    初六就算过了大年,该下地的下地了。初七我就偷偷地把东西运到村外的麦草垛集合,然后背着粪箕子走进旷野,踩着田埂向矿区走去。初七那天去的时间早,是在晌午饭时,因为铁矿家属区的人都在吃午饭。

    我的出现,给家属区的人们带来了欢乐,她们都惊喜地叫我小李子又带来什么好东西啦。一窝蜂地争抢着围过来掀开我的粪箕子看,有过年爆黄的地瓜片,有爆炒的豆子,有爆熟的麻芝,还有过年省下的杂粮。

    她们提出了新的观念,要用她们过年的东西换我的东西,她们用的东西我看了,都是农村里没有的,适合交换。

    我背来的东西得经过几次交换,有时还得背回家,换不出去,是常有的事,但是,大年年的,不会剩下东西的。你不要,他还要,我就背着粪箕子在家属区走动,有时也叫唤二声,但不太敢高声叫喊。我到了这儿感受了一种强烈的气氛,工人队级过年和农民不一样,他们不是闲着在家吃饭而是在打连勤献工休加班延点建设社会主义。工人阶级先进!

    我背着没有卖出去或者是没有换出去的东西走到了程月凡门口时,停步往她屋里看了看,见她们正在吃饭。程月凡面朝墙靠着门,他的男人对着我。我吟了一声走了过去,可能是程月凡转过头看到了我的影子,就叫着起了身。

    哎,别走呀,李兴民,你又背什么来了。

    我就停在她门口。她走出门,很客气地问我,卖完了吗!

    我点头说,差不多了。

    她说,那就歇会吧,到我家吃饭。

    我慌张着说,我不饿。

    她说,歇会,喝口热水。

    我就应了她,把粪箕子卸下,拎进她的屋子,坐在一张小凳子上。他的男人也客气地站起,说,歇会吧,外面很冷!

    我说,不冷,跑路跑热了。

    程月凡用黑碗倒了大半碗热开水,送到了我的手里。

    她坐下了,在吃高粱拌红薯的饼,喝清水白菜汤,我闻出了香油味。

    我也渴了,用手捧着,喝了两口热水下肚,浑身不冷了,我又感觉饿。

    程月凡坐下,对我说,他叫程国光,是俺当家的。

    我朝他点头,喊了声大哥。程国光客气地朝我点头。我心里很好受,还是工人阶级好,对我多客气。还是工人阶级伟大,人家程国光穿一身打补丁的劳动布褂子多帅呀,就是他的褂子上有铁矿石的红粉沾着,也好看,铁矿石的红粉不是泥灰,哪像我这个农民整天和屎尿打交道,邋遢极了窝囊极了。

    程国光又喝了一碗程月凡端上来的青菜汤,喝完,很舒服地靠在墙上,瞅着我。我也喝光了热水,把碗放在桌子上。

    程国光突然问我,你们队学习《人民日报》元旦社论《乘风破浪》了吗?

    我莫名其妙地答,社论……噢,学了,俺爷拿着大喇叭在村里的老槐树下念了三天呢。

    程国光又问,你对大跃进和第二个五年计划有什么看法?

    我说,看法,没有看法,毛主席让我们怎么干我们就怎么干,农民种地就得多收粮食。

    程国光点头,又问,粮食很多吧!

    我答,多,俺队的粮食都在仓库里,小麦还有一大折,高粱还有一小折,豆子还有一小折,芝麻还有一小堆。噢,还有,我听俺爷说,我们要炼铁了,一天要炼出几万吨!我们不但要超英国,还要超美国。

    程国光点头说,农民兄弟做得很好,大跃进发动起来了,第二个五年计划完成了,实现了,我们国家就强大了,那些帝国主义就害怕了。农民兄弟比工人阶级做得好,工人阶级没有起到先锋队作用。今年要大炼钢铁了,超英国赶美国。毛主席他老人家说了,有煤就有铁,有铁就有钢,有钢就有机器,有机器就有其它,那时我们还怕谁?

    我也激动了,说,现在我们谁也不怕,毛主席他老人家说了帝国主义都是纸老虎!

    程国光站起说,农民兄弟说得有理,我是工人,我是国家六级工,我得采矿去。

    让程月凡给他拿靴子,他要换衣服下矿井采矿石。程月凡叨唠他说,还没到点呢,再歇一会吧。他不同意,坚决要下矿干活,他说在家歇着没事,不如下矿多采几块矿石,为社会主义大厦添砖加瓦。他边换衣服边对我说,我们工人阶级不能落后于农民阶级。

    换好了衣服,程月凡把一个包裹成石榴大的东西塞进他的棉袄里,说别忘了吃,千万别忘了。程国光嗯了声,朝我点下头,仰着头走了。

    我呆愣地看着程国光,心中佩服极了,我才感到自己的渺小,我也感觉到了自私自利是多么的可耻啊!

    程国光走了,程月凡哎哎地埋怨他,接着又给我倒了一碗热水,我也饿了,就拿起粪箕子里的炸红薯吃了起来。

    程月凡问,你还没有吃饭?

    我说,吃了,从家里吃来的,跑了一路子,现在有点饿,垫垫。

    程月凡哎哟了一声,我拿出几片给她,她接过放在桌子上也吃了起来。红薯很脆硬,得用牙咬,吃着格嘣格嘣地响。我们津津有味地吃着。

    程月凡说,小李子,我得感谢你给了我那么多豆子,过年我炒了,放在泥缸里,留着俺那位下井当口粮,营养高又压饿呢,是好东西,我都舍不得吃,我没有吃一粒。

    哦,我想起来了,程月凡给程国光塞的小包是炒熟的豆子。

    我说,当然了,那是好东西。

    程月凡说,你赊本了,你要什么东西,尽管说!

    我说,我没赊,我也不要了,咱们扯平了。

    程月凡笑了,说,我觉得还是占了你的便宜。

    我说,我喝了你的热水,两抵了。

    程月凡嬉笑了,说,小李子你真是个合格的小商小贩,太会算计了。

    我和程月凡说话也轻松了,摘下狗皮帽子,拿在手里,认真地说,程月凡,你不能叫我小李子,我比你大。

    程月凡说,你比我大,不会吧,你多大了?

    我说,我属兔,腊月初八生。

    程月凡得意了,说,我就得叫你小李子,我也属兔,我是三月二十生,我比你大吧!

    我白了她一眼,说,你比我大什么呀,我比你结婚早,生孩子也早!

    程月凡说,你什么时候结婚的。

    我说,五六年,五六年是猴年,五行是火命年,是山下火,对吧?

    程月凡又问,是几月?

    我说,二月十四,是黄道吉日,是俺娘叫俺舅给我看的日子。俺舅说火命年应当在木命月结婚好,春天是木命月,木能生火,结婚就能够双喜临门,喜得贵子。

    程月凡高兴了,拍着桌子说,俺也是,程国光进俺家门是二月十四,这么巧,我和你结婚是一个日子。

    我说,是呀,怎么这么巧?

    程月凡问,你生孩子了,什么孩?

    我说,男孩,俩,大狗二狗。

    程月凡说,啊,两个了,才结婚两年?

    我说,一年生俩,去年春节过后没几天生下大狗,大狗二个月正在吃奶,刘文敏又怀上二狗,到了冬天就生下了二狗,年头一个年尾一个。

    程月凡惊喜地说,哎哟……你,你媳妇叫刘文敏。

    我说,她属牛的,比咱大……哎,程月凡,你怎么不要孩子?

    程月凡笑了一下,说,俺家那位说了,到了共产主义再要。

    我说,马上就到共产主义了,你怎么不抱孩子呢?

    程月凡说,胡说,我们工人阶级怎么能和你个封资修一样呢,你就知道为自己的小家庭,你要把眼光放远些,放眼世界,胸怀全人类……听喇叭说,亚非拉还有穷人和奴隶还没有翻身解放呢。

    她说着就撵我走,她说她要干活去,要去洗衣服。我给她红薯片,她要了几个,我就拎着粪箕子出去了,卖我的剩货。

    4

    过了惊蛰,天暖和了,我又挎着粪箕子,到了职工家属宿舍换东西。我的生意冷淡了,不是他们的觉悟提高了,而是让我交换的人越来越少,东西也越来越少。

    我挎着粪箕子,藏着几块红薯,到了程月凡家。

    我对程月凡说,程月凡,你让我换的豆子,换不来了。

    程月凡正在捡从田地里挖来的带有泥土的野菜,她问我,怎么换不来了?

    我坐在她家的小凳子上,说,豆子是种子,种子要发芽,结了豆子再种豆子,今年的种子都下地了,小种子还没有回家。

    程月凡说,不换种子,换多余的棒子,换高粱也行。

    我说,连种子都不够,哪来多余的粮食,程月凡我给你说,种地得有种子,连生孩子都得有种子。

    程月凡停止了摘菜,严肃着脸说,我告诉你李兴民,要不讲究工农联盟,我早就举报你投机倒把了!你知道程国光的叔是铁矿上的保卫队队长,专门抓你这号人,你知道你是什么罪吗?

    我说,我没得罪你呀?

    程月凡把野菜扔在地上,怒气冲冲地指着我说,什么是得罪,没换来就说没换来,你就干脆点,别婆婆妈妈的瞎扯,什么种子不种子的,生孩子也得用种子,谁不知道。我实话告诉你吧,俺程国光天天加班延点采矿石建设社会主义奔向共产主义,他是太累了,累的连种子都没有了。……你呢,你投机倒把,吃好的喝好的,自私自利,都像你这样,一万年也到不了共产主义。你有种子,一年生了两个,但是你为建设共产主义大厦出了什么力?我让你给弄点豆子,让俺的程国光吃了有干劲,你却好,什么事也干不了,还瞎扯生孩子也得种子,谁不知道连狗、猪、猫生小的也得要种子,我不知道你是从哪儿知道的俺程国光没有种子,我看你是别有用心,用封建迷信腐朽堕落的黄色思想来勾引最最坚定的无产阶级先锋队、工人阶级,你的如意算盘打错了,我看不起你!

    她说得来了劲,动了气,站了起来,指着我问,李兴民,你家是地主还是富农,你不老实交代,我就拉着你去矿部保卫队,你说不说?

    我成了批判对象,龟缩在小凳子上,老实地回答,是贫农。

    她气愤着说,我不信,贫农不是你这样的,八成你的老根是地富反坏右,是隐藏在革命队伍里的敌人。

    我的脸红了,辩解说,我家真的是贫农,血贫农。

    她又问,你爹呢?

    我答,俺爷也是贫农,他是生产队长,是党员。

    她又问,你爷爷呢?

    我答,是要饭的,逃荒的。

    她又问,你,你外老爷家呢?

    我答,是富农。

    她又问,是干什么的?

    我说,是开杂货铺的。

    她得意了,说,终于挖到了,你的老根有问题,告诉你吧,根不正棵不正生个葫芦歪个腚,你是个歪人,你的种子不好,你也不会正的。

    说完就仰脸大笑。

    我白了她一眼,蔫声蔫气地说,俺以后不来了,你想个法子骂人。

    程月凡得意了说,你怕了,你不来我就不知道你破坏大跃进?

    我说,我没有破坏,俺爷说了,一部分劳力下地一部分劳力在麦场上支造炼铁炉,要大炼钢铁了。

    程月凡说,我知道,我们的钢铁要赶超英美。

    我说,俺爷说了,去造铁炉的人得是积极分子,防止坏分子破坏。

    程月凡问,你是下地还是造铁炉。

    我说,我去下地,俺爷去造铁炉。

    程月凡问,你下地,你大哥会耕二哥会耙,我看你是什么也不会。

    我说,俺爷说谁行谁就行,俺爷还设想了,要造一个大大的铁炉,比你们的炼铁炉还大。

    程月凡问,你们行吗?

    我说,俺爷带人正在麦场上搭大台子呢,打下了十几根木桩,然后再用石头、泥块堆起来,炼出铁块到北京向毛主席他老家报喜。

    程月凡问,炼铁炉子什么时候建好?

    我说,快了。

    程月凡说,炼铁炼钢的焦炭、煤炭呢?

    我说,俺爷说了,我们不用炭,用麦草、用木柴,没有煤炭我们也照样大炼钢铁。

    程月凡说,是呀,你们农民阶级想出了新点,一点也不比我们工人阶级落后,我们得向你们学习。

    我笑了,挠着头皮说,当然,以后我就不能来了,得天天点名下地,我也得改造自己了,好好学习种地的技术。

    程月凡说,不过,你不能不来,要少来,你来咱们好加强工农联盟嘛。

    我说,工农联盟是要加强,万一有坏人告状说我是投机倒把那就不好了。

    程月凡说,没事,俺叔是干部,你就挎着粪箕子,把我要的东西给我送来就行了。

    我说,行,我就挎着簸箕子,俺庄上的人出门都挎上簸箕子,没人怀疑。

    程月凡说,我差一点忘了问你,李兴民,你这回给我带来的什么?

    我说,你不是骂我是歪腚葫芦吗,也没有什么,就两块红薯。

    程月凡笑了,说,那是打比方。刚才你是地主阶级,现在通过我的教育,你现在是农民了,贫农就要和工人联盟吗,既然联盟了,就是一家人。咱一家人什么都好说。

    我放松了,喘着气说,阶级斗争真是翻云覆雨,刚才还斗争呢,现在就一家了。既然是一家人,那我就说了,程月凡,你以后少吓唬我,我胆子小。

    程月凡说,我也告诉你,你以后少说那些封建地主阶级的腐朽的堕落的思想。

    我冤枉啊,我问,我说什么了?我没说什么呀!

    程月凡说,你说了,你说生孩子也得种子,你想想看,这是多么下流呀,你在讥笑我,骂我,程国光没有种子吗,他不能下种吗?告诉你吧,他为什么没有种子呢,你知道吗?他是为了建设共产主义而累的,他的思想境界之高,比那些跟猫狗一样只知偷欢的人高尚多了,我宁愿他自己不下种子,也不下一个自私自利的种子。

    说着,程月凡哭了,她的哭不是一般女人的伤感,她低下头擦了泪水,又坚强地仰起头来。脸上的泪水还是流着。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好像我犯了什么错。我的心里也是一震,原来她的男人因为过分的劳累,已经没有‘熊’了,‘熊’的学名叫精子,跟老百姓不叫领导叫头头一样。程国光劳累的没有精子了,所以程月凡才没有生孩子。相比之下,我暗自高兴,我行,刘文敏也行,一年两个,大狗和二狗。嘿嘿,程月凡、程国光真高大呀!

    我真心地向她赔罪,说,我以后再也不说了,我保证一定不说。

    程月凡抹抹泪痕,说,李兴民,我告诉你吧,不是你一个人讥笑过我了。

    我说,谁笑话你,谁笑话你连猪狗都不如。

    程月凡问,你没听到别人讥笑我们吗?

    我摇头,说,没有,真的没有。

    程月凡说,那就好,你以后到这儿来,别和她们瞎胡闹,也别和我套近乎,要不然,人家会嚼舌根的。

    我点头,明白了。把粪箕子打开,把里面的红薯还有剩下的一点高粱拿出来,对她说,都给你了,高粱炒了吃,让程国光带下井吃吧。

    说完,我就要走了,程月凡有点恋恋不舍的,她对我说下次再来,让我给捎点野菜,如芥菜、凤芽、槐树花等。铁矿附近的野菜都让家属宿舍的女人给挖得差不多了,能吃的更少。程月凡给了我布票。我捏在手里,到了门口,看到一块生锈的铁,对她说,我想要。程月凡说你想要你就拾走吧,别让人看见就行。

    我偷偷地把铁放在粪箕子里,用草盖上,就回到家。家里没人,去问俺娘,俺娘也不在,问了几家都没人,结果在小路上遇见了两个疯跑的人,我问庄里的人都哪去了?人家急跑着不停步,说都到麦场上去了,看升火。我也拔腿往庄北跑去,向麦场上跑。

    麦场上人很多,庄上的人,附近庄上的人都来看热闹了。今天是升炉仪式。高高的炼铁架子建成了,我爷专门请来老木匠制成了两架大型风箱安装在铁炉底端,每个风箱由两名有劲的大劳力抽拉送风,每个时辰一换。拉风箱的就是一个班。炉底是木柴,炉里是公社支援的焦炭。焦炭和铁在一起烧,铁皮、铁丝、铁块化成铁水,红红的铁水进了冷却模型就成了铁块子,就成功了。

    今天不炼铁,是升火仪式,是试炉。我爷站在高高的架子上,拿着哨子在指挥人马往炉里放木柴、干草。

    我到了麦场,听着人们激情地议论。我找到了我的女人刘文敏,她正带着我的两个儿子看热闹。我找到了她。她让我抱二狗,说,咱爷的哨子一吹就升火了!她和庄上所有的人一样,对我爷的羡慕达到了崇拜的程度。

    我爷吹哨子了,他把手一挥,在炉底点火了,麦草、高粱杆依次着火。风箱的呱嗒声响起。黑烟,白烟,火苗,翻滚着升向天空,是那么的壮观和气派,跟电影里打仗的战斗场面一样气派。火红的岁月开始了。

    这是我爷得以升任大队副书记的原因。我爷的英雄壮举,让村里人自豪,让大队、公社的干部自豪,李雨田真是一个浪漫主义革命家,是听毛主席话的好干部!

    炉子的火升起来了,就不能灭了,大量的树木被砍下劈成木柴往炉里送,焦炭也往里面送,各家送来的铁碗、铁锅也往里面送。

    第一批青青的铁块,用牛拉木车送到了乡里。又大又沉的铁啊,让乡领导高兴地发疯,他们又往县上送。送走了第一批铁块,我爷不是生产队长了,是大队的副书记了。我爷升了。我们家光荣了。

    5

    俺大哥当队长了。俺二哥没当,俺二哥是好人,俺大哥当的。俺大哥是耕地能手,他继承了俺爷的革命事业。俺大哥是生产队里的头头,说一不二,可是俺大哥听俺大嫂子的。俺大嫂连自己的姓都不认识,但她能管住俺大哥。俺大嫂奸、滑、坏,也成就了俺大哥的事业。害死我的老婆孩子的是俺大嫂,俺大哥当了队长,俺大嫂就是生产队里的没名有权的队长,生产队的人可以不买俺大哥的账,但必须买老大娘子的账,老大娘子的腰杆跟枣木杆一样,又硬又横。

    俺大哥当了队长时,俺乡不叫乡了,叫公社了,叫人民公社。人民公社是一个大家庭,俺庄上的人在俺大哥的带领下,把带铁的东西收拾起来扔进了炼铁炉。

    俺队成了红旗队,俺庄的事迹上了省里、市里、县里的大喇叭。俺队的炼铁炉一天都能炼近十吨铁。全国的生产队加起来,一年就能超过美国了,小英国更不在话下。

    可是,很快熟铁的来源没有了,就想到了附近微山湖畔的铁矿挖出来的铁矿石。俺爷拿着介绍信,带领担挑队到了铁矿担矿石,担回来了矿石,放在铁炉里冶炼,炼了一天一夜,矿石没有完全化成红红的铁水,它们很倔强地躺在炉子里,就像呆在太上老君八卦炉里的孙悟空,让外面的人很着急很流汗。

    俺爷和大队书记出了主意,让别的生产队停了小炉,支援大炉。成绩还是大家的,反正都快共产主义了,不要分你我了。俺队的高炉,适合炼破烂的铁,如铁丝、铁锅、铁勺头,凡是家庭带铁的都好炼。这些东西炼完了,不能停火,就想办法。在俺爷的提议下,俺大哥开始组建了收铁组。俺大嫂当上了收铁组的组长,把我编为收铁组的成员。收来的铁按斤计算工分,工分就是粮食呀。

    我乐意,因为我有收铁的法子,这样我就可以明目张胆地出去做生意了。

    说着,节气到了立夏。我让刘文敏带着孩子下地,顺便挖野菜,各种能吃的好野菜都挖来。我就是用野菜和程月凡交换的。她吃我的野菜,我要他家的铁。家属宿舍的铁也是转眼就光了。四周的农民也来换。程月凡就从厂里往家里偷熟铁,她是装在口袋里,偷回家的。我在她家交换,她家成了黑窝点。不光她偷,家属宿舍的人都这样。只是厂里的保卫人员看得紧,风险很大。

    一天晌午,我穿着青布褂子,浑身热汗地挎着粪箕子到了程月凡家。程国光上早班了,她正在吃野菜做成的野菜糊子。

    程月凡放下碗筷,说,李兴民呀,快坐下歇歇,我给你盛饭吃。

    我坐下喘着气,说,行,我喜欢吃你做的菜糊子,你做得比刘文敏做的有味道。

    程月凡端过饭,笑了说,你饿了,吃吧。

    我吃了两碗,吃着说好。吃完了,程月凡接过涮了碗,然后过来,把我粪箕子里的野菜取出来,再然后把铁拿出来放在粪箕子里用草盖上。程月凡说,现在矿保卫队的检查可严哩,他们看你可疑,就上去搜查你的身子,不问你是男是女,我这些铁是放在肚皮上的裤带里带出来的,以后的铁也不好偷了。我是嘿嘿笑,说,你真是会想办法。她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我也是跟人学的,不这样偷不出来。

    交易完成了,我们坐着聊天。以往程月凡都会大谈矿上、厂里的新鲜事,或者是宿舍邻里的事。这回不谈了,而是直勾勾地看着我。我们都非常熟悉了,都成了黑道上的人,我也看着她,问她,你看我干什么,还有什么事吗?

    程月凡说,我想问你,你媳妇刘文敏多长时间洗一个澡?

    我纳闷地问,你问这个干什么?

    她笑了,又问我,说,我不问刘文敏了,你呢,你知道吗,你身上有难闻的汗臭味。

    我羞愧地说,我夏天天天泡在水里洗澡,冬天不洗,过了年到现在我没有洗过一次。

    程月凡吓了一跳,说,那不生虱子?

    我笑着说,刘文敏会捉虱子,用牙咬豆子似的,咬得虱子啪啪响。

    程月凡摇着头,惊慌道,哎哟哟,这么不讲卫生。

    我说,怎么不讲,我好几年都没生过病,连头痛发热都没有过,我的身体比牛还强壮。

    程月凡拍了一下大腿,说,好吧!我问你,你现在累不累?

    我摇着大拇指吹牛说,我不知道什么是累,就是现在回家再来一个来回也不成问题。

    程月凡笑了,然后严肃地说,李兴民,咱们是朋友吧。

    我高兴了,说,当然。

    程月凡说,我帮助你偷铁,我有事情让你帮忙,你帮吗?

    我拍着胸脯说,只要你三级工程月凡看得起我,我一定帮,累死我我都不说是累死的。

    程月凡问,是怎么死的?

    我说,就当打瞌睡,睡过去了……什么事你讲吧?

    程月凡难为情地说,是这样,我和程国光商量好了的。

    我很急地问,什么事。

    程月凡警觉地说,我告诉你,你不能告诉别人?

    我说,我的嘴严,就像咱们做生意一样绝对不会让人知道,出了事,你倒霉,我也倒霉。

    程月凡点头说,我相信你。

    我问,什么事?

    程月凡说,我和程国光都是国家工人,程国光是六级,我是三级,国家工人按人口分粮食,我们两人饭量大,两人的粮食不够两人吃的,我们想要一个孩子。

    我懂了,笑着说,你们想吃小孩的粮食,就跟我们家里一样,我和刘文敏吃大狗、二狗的粮食。

    程月凡说,你是个明白人,我就不多说了。

    我说,农村也是,什么都按人头,孩子多了是福气。

    程月凡说,李兴民,你是知道的,程国光为了建设共产主义,累得没有种子了,所以,我们商量,为了工农联盟,向农民兄弟借种子,说白了,是向你李兴民借种子,你同意不同意,你就给我一个明确答复。

    我听了这话,浑身像过电一样,颤抖了起来,看着程月凡,她红了一下脸,又白了,仰着头咬着牙看着我。

    我看着她也是不好意思了,心想是让我睡她?

    程月凡很严肃地说,你想什么?同意就同意,不同意就算没有这回事。

    我说,我同意,大哥他同意吗?

    程月凡说,屁话,我和他商量好的,我愿意找谁就找谁我当家,你不当家吗?你还得去问刘文敏吗?

    我说,为了工农联盟,我愿意帮忙。

    程月凡把门插上,领我到了里间,她坐在床沿,对我说,李兴民,我告诉你,我只是问你借种,你不能下流,更不能耍流氓。

    我点点头,说,你叫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我听你的。

    程月凡的身子被一层劳动布衣服包裹着,身上的褂子还是严实地包裹着,她只是褪下了裤子,露出了白白的屁股,我第一眼看到时,就吃惊,比刘文敏的身子白净多了,真像是冬天下过大雪的野地,又像是精细的白面。程月凡的裤腰带是红色的棉布做成的,解开的红腰带被白色的屁股映衬着,屁股更白了。

    程月凡褪下了,忧郁着,又提了上来,回头看着我,我低下了头。

    程月凡问我,你不能耍流氓?

    我抬头看到了她,她的脸也是臊红,她忽然把裤子又系上,顺手拿过一个毛巾,对我说,你不能看。

    我说,你系吧,我不看。

    程月凡把毛巾系得死死的,把我的眼睛给蒙上了,什么也看不见,我就像俺家戴着眼罩拉磨的驴。

    我听她松了裤子,躺在床沿,拉着我的手,说,我警告你,不许耍流氓。

    我说,我什么也看不见了,就当什么事也没有过。

    她就喘了长长的粗气,我也解开了裤子,艰难地喘着气,要完成朋友交给的任务。我坚硬的同志显得很像我一样莽撞,进不了家,在胡乱撞击着程月凡的肉。程月凡还是用手指引领,让我进了家。在她的手指引领的时刻,我感觉到了她手心的温热。

    我听程月凡的,她叫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就是她不说我也会做得比她想象的更好,我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爷了,我有经验。不然她怎么会看上我呢。

    我在劳动的时候忘了自己,也忘了她的嘱咐,程月凡也是,她不在指责我了。我偷偷地把蒙眼布掀开,看到了床上的程月凡用被子蒙住自己的头,喘着粗气。她没有叫,刘文敏会喊会叫。

    程月凡咬住牙,说,快点。

    我以为她让我快些结束,我就把蒙眼布放了下来,加快了速度。

    我帮助铁矿工人程国光完成了任务,程月凡红着脸,快速提好了裤子,看了我一眼,严肃地说,快提上!

    我提上裤子,她也提好了裤子,她才解了蒙眼布,我们低着头到了外间,我提着粪箕子就要走。

    程月凡拽住我,很软软地对我说,好事做到底,你要连来三天才能种上,你别告诉别人啊,也不能告诉刘文敏,你听见了吗?

    我想着刚才的浪漫,点着头,到了门外,背着粪箕子回家了。

    6

    回到家,我就程月凡借种的事告诉了刘文敏,我真不是个东西。我不想说的,不说憋得慌,就跟猫发情要叫一样,我就不由自主地告诉了刘文敏。

    晚上,大狗睡了,刘文敏闭着眼睡在床上敞着怀,二狗吮着奶。我把大狗抱到一边去了,上前摸了刘文敏的奶子,她睁开眼看着我说,你想要,不要就到那头搂着大狗睡去。

    我的手没松,坐在床沿,说,我要过了,还要!

    刘文敏笑着说,你要你就要,要一夜也行,你把我的裤子褪下来,太热了。

    我跪在床上,将刘文敏扒个精光,我也扒光,侧躺在她的背后进行着幸福生活。

    刘文敏闭着眼搂着二狗,有了哼声,如唱小曲的演员在表演节目,她就是会叫唤。过了一会,她醒了,问我说,你个死贼,你今天怎么了?

    我得意地边运动边高兴地说,我在外要过了。

    刘文敏问,谁?

    我说,你猜猜看?

    刘文敏说,不说就算,你别吹了,谁能看上你?

    我说,程月凡。

    刘文敏说,给咱香油的那个国家三级工?

    我说,是的,她的身子比你白,跟白雪一样。

    刘文敏问,那个破鞋是图咱的东西,还是你勾引人家国家工人?

    我说,有什么了不起的国家工人,谁勾引她,是她找的我。

    刘文敏哼了两声,又问,你到底贴了什么东西给她?

    我说,我才不憨呢,才不拿吃的东西跟她换这个呢,我家里有你,我不稀罕她那个,再说了程月凡不是占小便宜的人。

    刘文敏摇了头,说,我知道了,原来程月凡是个破鞋,见到狗都会撅腚的。

    我认真地说,程月凡不是那样的人,是因为,她男人程国光没有‘熊’了,下矿累的。他叫程月凡问我借种子,我的种子多好啊,大狗二狗,这回又种了三狗,程月凡说了,让我连种三次,种三次就能保险种上了。

    刘文敏问,你真得借种了?

    我说,工农联盟吗,我说了帮助工人阶级就一定帮助工人阶级,不帮我就不是李兴民了。

    刘文敏咬牙叫了一声,我叫你是李兴民!

    她大叫起来,再也不是欢快,而是带了哭声,嗓音充满了愤怒,猛地坐起,赤裸着骑上了我的身子,抓我的头发,抓我的脸,抓我的身子,用手打我。

    她哭着骂道,李兴民你不是个人你不是个人,你没经我的同意,你把咱的种子种在了人家的地上,我不活了,我不过了,我死给你看。

    闹大了闹大了。我本来是炫耀一下自己的能耐,哪知这个女人想不开,瞎胡闹。

    我的脸我的身上被抓出了血红的印子,红印子就像是游动的蚯蚓,我好难受啊,就本着脸抓住她的手,说,说着玩的,你怎么认真?

    刘文敏说,我早就猜出了你和她的事,她这么会给你香油,李兴民,你别骗我了,我不是笨猪,你在外又下了种,我以后怎么过呀,啊哈哈,我的娘呀……

    她一哭一闹,二狗在床上哭了,到处找奶吃,要刘文敏抱,找不到,闭着眼听到刘文敏哭,他乱蹬着腿跟着哭得更凶了。接着睡得正香的大狗听见了,也胡乱地跟着瞎哭起来。屋里如死了亲爷亲娘一样乱哄哄的。我爷在十几年后死去,我也没哭过,没有掉眼泪,这可好,家里乱了。

    刘文敏似疯狂的母狗,失去了理智,听不进我的话。在大狗二狗大哭之时,她才从我的身子上下来,我的头发被抓下了几缕,脸、身上的血沟子在疼痛。孩子一哭,她就软了,我坐起来,用巴掌在她的头上身上乱打了一气,出了我男子汉的气,才下床穿衣,坐在一边,骂她。

    她把大狗二狗搂在怀里,伤心地哭着,骂着我。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伤心地哭。以前,我也打过她,她都是哭几声,根本不当回事。

    两个孩子又睡了。刘文敏哭了一会,没了泪水,又羞又恼地睡去。我在下面坐了一会,就上了床的那一头。她用脚踹了我好几脚,让我下床去,我不敢反抗只有缩在一边。我也知道我犯了大错。我累了一天,也想上床好好睡一会,我跟狗一样犬缩在一头。

    我刚睡下,刘文敏又猛地起来,恶狠狠地对我说,你明天哪儿也不能去,你要去我就去告你,我告你投机倒把,把你勾引国家工人的事抖出来,我不活了,我豁出去了。

    说完,吹灭了箱子上的洋油灯,搂着孩子睡去。

    第二天第三天,我都没敢出门,就是刘文敏让我出门我也不敢。我的脸破了,这样子是多么的丢人。不出门不行啊,生产队里有人来庄上敲锣了,要全村的人都到麦场上开大会。挨家挨户的叫人,到俺家来的是俺大嫂这个坏女人。

    她进了俺的家,我正在抱二狗。她冲屋里叫,老三,这两天没上工,怎么在屋里捂白脸了。

    我支吾着说,去收了,我一会就去。

    大嫂说,收的铁哪?

    我说谎,大狗的娘出去收铁了。

    她进屋看见了我的脸,明白了什么,就哈哈大笑,从我怀里接过二狗,抱着问二狗,你爷的脸是你抓的还是你哥抓的,你们怎么这么狠,还让你爷出去见人吧。

    大狗只会叫爷娘几个字,还不会说话,二狗只是看着她。

    她又问我,老三,你的脸到底怎么弄的,要是收铁被人打的得算工伤?

    我撒谎说,是大狗抓的。

    老大娘子笑了说,是大狗的娘抓的吧,你们夜里打架了,咱娘早知道了,刘文敏那个熊女人哪儿不能抓,非得抓脸,人说骂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这个熊女人还真毒来,我见她得问问她,男人没有脸怎么出门?

    我说,乱着玩的,乱恼了。

    老大娘子撇撇嘴说,我不信。她亲了几口二狗,还给了我,对我说,你得去开会,咱爷还有大队的人都来了。你大哥在生你的气呢。

    大嫂走了,我抱着二狗拎着大狗往麦场上去,到了场边,碰见了从地里回来的刘文敏,她把二狗抱过去,我抱起了大狗。我不敢抬头,只有低着头。刘文敏很高兴,悄悄地对我说,我听人说,咱爷一会讲话还表扬你呢,你收铁收得多,那个程月凡也有光亮了,她还等着你呢?

    我低着头对她说,到家非得收拾你不可!

    刘文敏得意了,不再吱声。

    开大会了。我爷站在高高的炼铁炉旁的平台上讲话。具体我记不清楚了,因为我的脸上、身上的蚯蚓在动,更重要的我还想着程月凡,我后悔不该告诉刘文敏,我以后怎么向她交代啊,她肯定得骂我不是人,不守信誉。我爷高亢的声音掩盖了我的思想,我爷的话成了公式,大意是反帝反修的国际形势,然后是大炼钢铁的工作。我们生产队是先进,先进要保持。开始做动员工作,把各家还未砸的带铁的东西赶快送来炼,没有铁就去找铁,人是有办法的吗?我爷还列举了外地的先进经验,说外地没有铁矿石的农村,派出了担挑队,几百里地长征到我们这儿挑铁矿石,还炼出了铁,相比之下,我们呢,守在铁矿,还不能完成任务,为什么,就是没有解放思想,破除迷信。我爷最后说,我们要改进铁炉,让我们的铁炉能熔化铁矿石。在改造之前,还要收铁,继续炼,不能停止不前。我爷表扬了收铁队队长俺大嫂,没有表扬我。我感觉就是表扬我了,因为我收的铁在收铁队里是第一多。

    俺爷的会开完,回大队了,晚上还有俺大哥的会,俺大嫂的会,各家各户得派一个代表去队里的三间草屋开会。收铁队的成员一定要去。开会的任务就是多收铁,大哥做动员,大嫂做计划。一对狗男女夫唱妇和。俺大嫂暗中点了我的名,说我骄傲了,有点成绩就退步了。

    还得收铁。我回去跟刘文敏商量了,做她的思想工作,说一定不和程月凡来往了,也不借种了。政治工作、思想工作在她跟前行不通,我说的嘴里冒白沫还是没有用,我就不说了,在上了床之后,主动扒了她的衣服,骑在她身上嬉皮笑脸,我笑了,她也笑了,她一笑,思想就通了。

    我们躺在床上,刘文敏说,程月凡也是怪可怜的,男人没有种子就没有孩子,没有孩子就缺吃少喝的,过得真没意思。

    我说,我保证不和她来往了。

    刘文敏说,算了,以后别提这事了,以后别做这买卖了,让人家知道了我们的脸往那放。

    我去收铁,有时也把铁矿石掺在里面,充当铁。俺大嫂是个小聪明的人,被我骗了,她看了看,掂了掂,比石头重多了,就信了是铁。铁矿石难炼,铁皮铁丝铁锅化成了水,铁矿石不化。我的工分记上去了,我在心里惦记着我的工分到分粮食时会显示出来,肯定比别人的多。我是个小商人,心里全想着利益,真是利欲熏心。

    我又去了铁矿家属宿舍。在田埂上看到铁矿,我就会想起程月凡雪白的屁股,真白,是我见过的最白的屁股。不然我们的程山为什么那样帅呢。

    我去了两次没见到程月凡,也未见到程国光,她家的门上了锁。我看见上了锁就走过去了。我想,程月凡肯定生我的气了,或者是她又找别人借种去了!多一口人多一口粮。唉,我不是人,我不该谝能把借种的事说给刘文敏听,我不是人,我不是个东西,我是个什么东西,是狗,连狗也不如,占了你的便宜还谝。唉,我就得了报应。

    第三次我去家属宿舍找程月凡,收她偷出来的铁,她家里还是没有人。我找她向她赔罪,还要她帮我偷铁,加强工农联盟。我很失望地离开她家时,巷口有人跑过去,她们认识我,对我说,小李子,你是找程月凡的吧,程月凡去矿部看青蛙眼担挑队去了。我没有听明白,看到许多人都去了,知道那里一定有热闹看。我就跟着她们去了矿部,看到了青蛙眼担挑队。

    青蛙眼担挑队是一群来自革命贫困老区的担挑农民的队伍,他们眼泡肿大,纪律严明,穿戴一样,干粮袋斜背身上,就像是抗日战争时期的敌后武工队,又像是淮海战役时期的支前民工。他们是来担挑铁矿石的。

    我到了矿部的大门前时,已经有许多人在观看了。青蛙眼担挑队的农民整齐地站在门口,扁担竖在自己的身旁,两个大筐子放在身后落着,就像战场上的战士。

    当时许多人奇怪,他们为什么要叫青蛙眼担挑队。后来才知道,他们来自安徽贫穷的山区,他们家里大炼钢铁,就组成了担挑队来我们这儿挑铁矿石,每人一百斤,路程三百里。我们这儿是苏鲁豫皖四省交界,四省的担挑队经常出现。他们拿着公社的介绍信就可以担走铁矿石。

    青蛙眼担挑队的家里没有粮食了,就吃野菜和树叶子,他们意志坚定,认为实现了共产主义,一切就会好的,要什么有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没实现共产主义之前,还得吃苦。柳叶苦,榆树叶子麻,槐树叶子是宝贝疙瘩。他们吃树叶,吃得眼泡肿大,斗志昂扬。

    过了一会,从矿部的大门里面走出了铁矿领导们,他们陪着青蛙眼担挑队的队长。铁矿领导们向他们致敬,握手,说,从农民身上我们学到了可贵的革命精神,他们,只有他们才是我们赶超英美的动力!

    铁矿领导讲完话,青蛙眼担挑队的全体战士向铁矿领导敬礼,向观看的人民敬礼,然后就担起了筐子,到铁矿石堆去挑铁矿石。

    青蛙眼担挑队走了,矿部门前的人也散了。我得去收铁,就去了家属宿舍,再次路过程月凡的家门时,见到了程月凡。

    天很热,程月凡家的门半敞着,她穿着单褂挽着袖子半敞着怀坐在桌子旁摇扇子,好像是打瞌睡。我到了她家门口,没有进去,在门外偷听里面的动静,屋里有人,还有呼噜声,我听了听,不是别人是程国光在打呼噜。

    我就在她的门外蹲了一会,想等程月凡出来,再给她说清楚我为何没来。我想程月凡一定会骂我的,我就让她骂,谁让我失信呢。别说骂,就是照我的脸打也不过分,这是多大的事啊,连种庄稼还讲究农时呢。我想万一程国光知道了怎么办,我怎么好给他解释,我占了他的窝。我想到程国光,心里就发毛,我想,我还是等程国光不在家,再来给程月凡解释。

    我站起挎着粪箕子装着走街串巷,还用劲咳嗽了一声,就离开了她家门口。没走多远,我听到身后的门响了,不经意地回过头看一眼,看到了一身懒散的程月凡在打着哈欠站在门口摇着扇子,她正用扇子招呼我呢,似乎在说你别走,你过来呀。我就停了步,转过身看着她,像个乖巧的猴子。程月凡又向我摇扇子了,我就向她走去。

    我在外晒了一会,身上流汗了,敞着的青布褂子已经浸透了汗。程月凡退到门槛,看着我,只是看着我,身体就像木头人一样,很僵硬地看着我,她不认识我了。

    我也看着她,看她穿着很肥的棉布褂子,还看见了她挺起的乳尖,我就想起了一个月前,她向我借种的情景,她的屁股不如刘文敏的屁股大,但是,她的屁股很白。我刚想说一声我,她就止住了我,把我带进屋里,她坐在外间的小凳子上,只是把门用脚踢了一下,门关上了。她坐着我站着。我抬头看到了屋里的床,程国光在打呼噜,他睡得很香,我就放心了。

    程月凡没有问我,只是目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蹲下说,那次之后我想来的,俺村里让我去学习上进,天天点名,晚上刘文敏不让出来,刘文敏说了,种子是很贵重的,也是很值钱的,种子不能乱借。

    程月凡咬着牙用扇子打我的头,小声地说,李兴民你不是人!

    我给她解释,说,你听我说,你听我解释吗?我是真心想来的,可是那天晚上,刘文敏就检查出来了,不过俺家老娘们不当家,我当家,我说过的话要连来三天的,就连来三天,今天咱重新开始!

    程月凡站起,抓住了我的褂子说,我骂你不是人,不是骂你是恨你,你说话跟放屁一样,你不讲信用,我骂你我恨你,我对你说的不能朝外人说,连老娘们也不说,你怎么就说了,你的嘴是獾狗子的嘴,不吃屎难受?

    程月凡就急得暗跺脚,说,我真是瞎眼了。

    我这才想起,我的过错,是啊,借种的事哪能乱说呢?我吓得直搓手说,怨我怨我。

    这时,程月凡不跺脚了,微笑着说,李兴民,你是来要种子钱的吧,告诉你吧,你的种子是瞎种子是坏种子,种在地上没发芽。

    我的脸也是滚热,她说种子没用,是瞎种子,是对我的沉重打击。我说,我不是来要钱的,你不要补种就算了。

    程月凡在神秘地微笑,说,补种,你这刁民,你来占我便宜,你那瞎种子谁要,你的大狗二狗恐怕也是你媳妇借的种吧。

    这是骂我。我伸出双手,对天发誓说,程月凡,我对你说,我的种子是真的,不信你问刘文敏去。

    说的程月凡眉开眼笑,她说,实话告诉你吧,我家程国光是有种子的,只是我不想让他太劳累,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你别乱说,乱说了,我就告你强奸工人家属,让你坐牢,你要知道程国光的叔叔是铁矿的保卫干部。

    我点点头,保证不能乱说,万一程月凡告我强奸罪,我就完了,强奸罪最丢人现眼的了,比偷盗打劫杀人放火还丢人。

    我说,我保证不说,保证不说。说着,我就要出门。

    程月凡说,不忙,你坐会,俺家国光想和你说说话呢。

    她对着屋里喊,你醒醒,小李庄的农民李兴民来了。

    程国光醒来,迷糊着眼,从里间走了出来,看到了我,就彻底地醒了。

    程月凡对他们说,你们说话,我去茅房。

    程月凡摇着扇子,对着我奸笑一下,出去了,把门带死。

    屋里只剩下我和程国光。他冷冷地看着我,他的眼光好像是行凶时刀刃上的寒光,他往前一步,我就后退一脚,待我退到了墙壁,他就伸出有力的大手,把我掐住。他的左手掐住我的脖子,他的右手掐住我裤裆里的东西。只要他双手用劲,我就会轻易死去。

    程国光掐住我,问,你就是小李庄的李兴民,说!

    我说,我说,我是李兴民。

    程国光问,你爷是大队书记,你大哥会耕二哥会耙!

    我说,是的,俺大哥还是生产队长。

    程国光说,你媳妇刘文敏,她一年给你生了两个儿子,对不对?

    我说,是的,年头一个年尾一个。

    程国光问,程月凡问你借种了吗?

    我说,没有!

    程国光的手用劲了,他的手就像钢钳子一样有力,我憋得要窒息,我下面的东西更是遭受了重大打击,我感觉就像是参天大树要离开滋养它的土地,又感觉是熟透的西红柿就要腐烂如泥,哎呀,他好狠啊。

    程国光问,程月凡到底问你借种子了吗?

    我害怕他真得弄死我,我就老实交代了,说,借了,没有借完。

    程国光用劲把我斜推开去,我就如沙袋子倒在墙角。

    程国光踢了我一脚,厉声对我说,李兴民,你勾引强奸国家工人,你跟我到矿保卫队去。

    我听了害怕了,就跪倒给程国光磕头,说,大哥,程月凡真得没有问我借种。

    程国光坐在了凳子上,就像法官审判一个流氓。

    程国光说,真得没有借种?你发誓?

    我赌咒说,真得没有啊,我要说谎就死我全家。

    程国光笑了,说,李兴民你还是个好农民。

    我听了,傻了眼,瘫坐在地上,我最担心的是他把我送到铁矿保卫队去,那样,就是不坐牢,也得被批斗,我就别活了。

    程国光说,你既然承认没有借种,我就不告你了,可是我得警告你,你要再来铁矿家属偷东西,我就检举你,让保卫队的人抓你,让他们把你打成残疾,不掉一条胳膊就得少一条腿。我说话算话,我叔叔是铁矿的保卫队队长。

    我说,大哥,我再也不来了,我保证不来了。

    程国光站了起来,拉起了我,对我很客气地说,在家里搞好钢铁冶炼的同时,别疏忽了粮食生产,懂吗?

    我站了起来,说,我懂。

    程国光给我掸去身上的土,说,你要上进,我们还能工农联盟的,你走吧。

    他饶了我。听了他的话,我害怕的心平静了。我出了门,程国光把门虚掩上,进屋里睡觉去了。

    我背着粪箕子慌慌地离开了他家,刚走出他家的这道平房,迎面遇见了程月凡从茅房回来,我看是她,就低下了头,从她身边经过。她就地停了步,无声地看着我的离去。

    我走了几步,就听到她在恶心、呕吐,低头在吐酸水。后来,我才知道,她怀孕了,怀上了我的孩子,程山!

    7

    五八年本来是个好收成,可是没有丰收,粮食都烂在地里,都怨俺爷李雨田。夏天下起了大雨,庄稼在地里疯狂地成长。可是,俺队的大炼钢铁计划一再受挫,在加上夏天的大雨,大雨想扑灭我们小李庄人燃烧起来的如铁火一样的激情。

    大雨就是美帝国主义就是苏修社会帝国主义,他们想阻碍我们的共产主义大业,我们不能向它屈服。这是我爷向小李庄人喊的话。

    小李庄的炼铁炉被大雨浇灭三次之后,我大哥大嫂组织人力物力把炼铁炉的火生起来,首先得有足够的木柴,夏天的木柴水淋淋的,潮湿的木柴不容易燃烧。我大嫂就让各家妇女在家里用麦草烤木柴,烤干了送到炼铁炉,再生火,炉子生了起来,又是一夜的雷暴雨,把炼铁炉给浇灭。我爷挠了头,我大哥大嫂苦着脸,他们抬头看天,乌云漫天,说下雨就下雨!

    结果还是刘文敏想出了办法,她悄悄对我说,李兴民,请俺表叔来给算算什么时候下雨什么时候不下雨,俺表叔能掐会算。

    我也小声对她说,咱爷不信迷信,要信就怨他呢,因为他叫李雨田,算了算了,不炼我们就在家里睡觉。

    刘文敏说,不能不信,诸葛亮还借东风呢,不信倒霉的是咱爷?

    刘文敏不听我的,就告诉了俺娘,俺娘信,俺娘知道刘文敏的表叔张和尚是个能人。俺娘说,张和尚成分高了些,他可是个有文化的人,他不是迷信,他还是你们的媒人呢。

    晚上,俺娘给俺爷、俺大哥说了请张和尚看看。俺爷、俺大哥没有什么新鲜的招数了,就同意让刘文敏请张和尚。刘文敏借故请张和尚,非得拽住我,带着大狗、二狗走娘家。

    我们夫妻,一人背一个孩子,冒着雨,去走亲戚。走在夏天的雨天里是多么的惬意。

    我和刘文敏的婚事就是她表叔张和尚介绍的。刘文敏的家在俺庄东十里地。她家是贫农。相亲那天,我先到了媒人、刘文敏的表叔张和尚家。我进她庄的村口时,在一棵大树下问路,等了一会子,没见着老年人,也没见着小孩子,对了,那天,天有大雾。这时,刘文敏从村外的地里挎着粪箕子进村了,我就问,大姐,到张和尚家怎么走。张和尚是媒人的外号,人都叫他张和尚我也叫张和尚。

    刘文敏看着我,我那时很帅,她就用手指着方向说,往东走,到了村中间有个大石盘,往南第二家,大门朝东。

    没想到我们往一个方向走的。我看了挎粪箕子的刘文敏,浓眉大眼,大脸、红脸,扎一条马尾辫子,在农村是上等人。刘文敏的粪箕子里挎的是青草,不太多,刘文敏不太弯腰。刘文敏比我低一头,如果没有粪箕子,挺起腰比我只能低半头。我就想,如果我的媳妇能够像她这样,我就满足了。我的条件好,我家是贫农,我爷是队长。

    我们一块往庄里走,我看到刘文敏用眼光打量我的下身。我当时想,她一定看我穿的好。当时,我也不紧张。能看到大石盘时,她突然问我,你找张和尚有事吗?我随口说,张和尚让我来相媳妇的。刘文敏就没再问,低下头走自己的路,我也感到自己轻浮。到了大石盘,我往前走了,她就往东走了。

    相亲时就在张和尚家。张和尚的老娘们在夸对方能干、老实、漂亮,成份又好,是血贫农。相亲时,刘文敏的娘带着刘文敏来了。媒人把我把刘文敏夸得都晕过去了,夸的我们不敢抬头。我偷看了刘文敏,她换了衣服,梳了头,比刚才在村口相见俊了三分。刘文敏看了我一眼,就低了头,再也没抬过头。我也红着脸,陪媒人笑,让她娘看。她娘看中了,闺女也就看中了。

    结婚后在大红色的被窝里,我问刘文敏,咱们见面你怎么一直低头。刘文敏说咱们在村口相过亲了,看你一眼一辈子都不忘,还用再看吗?我问你怎么知道是我?刘文敏说你到张和尚家来相媳妇的,俺娘早就对我说了。我看到你中山装上还别着钢笔呢,是个识字的人,我在村口看了就同意了,不同意我还跟着我娘来让你看。那天相亲回家后,俺娘一直在问我,死妮子你同意不同意呀?我说你先问人家同意不同意,再问我?我娘说,人家男的临走就对你表叔说了,同意,一百个同意。我就对俺娘说,同意就登记吧!俺娘又气又笑说,哎呀,那男的也是这么说的,只要女方同意就登记吧!我对俺娘说,相看之前,俺都相过亲了。俺娘就嘿嘿地笑,骂我,死妮子你真行呀。刘文敏嫁给我是享了福,每次她回娘家,左邻右舍没有不羡慕的。

    我陪刘文敏回了趟娘家。请来了刘文敏的表叔张和尚,他到了炼铁炉前看了,默默地离开,又回到了俺爷家。他对俺娘说,大姐,我看了炼铁炉,它的位置没有放好,炼铁炉不能放在麦场,麦场在村子的北面,北面为水,今年是木命年,水能生木,是好年,可是,木能生火,不好,坏就坏在不该把炼铁炉立在北面,北面为水,水能灭火,所以,一下雨,就得浇灭炼铁炉的炉火。

    俺爷、俺大哥不在家,俺娘和我、刘文敏在跟前听着,尽管我们听不懂,我们认为说得有理。俺娘听了,说,是啊,一下雨就灭,别人的炼铁炉不灭,就咱们的灭呢,他叔,你得给想个办法破解破解。

    张和尚说,破解的法子有一个,就是在炉子上建造一个大大的棚子,棚子挡雨,雨就是水,没有了水,炉子的火就不能灭了。

    俺娘听了,欣喜地拍手,说,那个死黄子怎么没想出这个办法呢。

    俺爷、俺大哥回家后听俺娘叨唠,就信了。就在炼铁炉上搭建大大的棚子,几天几夜的奋战,大棚子搭建好了。雨天遮雨,晴天遮阳,是个好办法。

    又下雨了,大雨没有浇灭炼铁炉,俺爷、俺大哥及其生产队的人高兴极了,说,只要解放思想,破除迷信,就能反击帝修反,人有多大胆,地就有多大产,炼铁炉也能炼出仙丹,仙丹敬献给毛主席他老人家,他老人家吃了,就能识破混进革命阵营里的帝修反!

    大雨过后,土路成了泥水路,牛车不能拉,就得用人担。我被点名到了队里的担挑队。

    担挑队南到五十里地的煤矿挑煤炭,西到十几里地挑矿石。有时是雨里来雨里走,有时是烈日去烈日来,从闷热的夏天到凉快的秋天,直到炼铁炉彻底熄了火。我在担挑队时,我们家已经不做饭了,都到炼铁炉附近吃大食堂。吃了饭,回到了家里,睡在床上哎呀着叫苦叫累。刘文敏安慰我,说,大狗的爷,看你娇的,你要比你说的什么青蛙眼担挑队来差远呢,来来来,我来安慰你。

    刘文敏把怀解开,把奶子放在我的嘴里,我也没有了兴趣,我只想睡觉,我对刘文敏说,我才理解了程国光为什么没有种子了,他没有种子,青蛙眼担挑队也没有种子了。

    刘文敏气愤着把饱满的奶头用手指夹住,奶水就像是二狗尿尿,激了我一脸。我就是在甘霖的沐浴下睡着了。我真累啊!整个夏天我没有要过刘文敏一次。

    俺小李庄秋天的光景就是火红,一切都是火红。吃大食堂了,食堂的火,火红,炼铁炉的火,火红,共产主义了,我们的心也火红,每个人的脸上洋溢着火红。

    我,李兴民是小李庄担挑队的队员,刘文敏在家里哄孩子,因为二狗还吃奶。

    一天早上,我和刘文敏抱着孩子要去大食堂吃饭,刚出家门,就听到了庄上有了哭喊声,哀号得如死了人。我们就停了步,去问俺娘,俺娘说,昨天夜里,铁矿出事故了,铁矿井底下发大水,淹死了很多人。咱村里有几个铁矿工人死在了井里,我听你爷说的,上级都派人来了。

    到了大食堂,食堂的饭还没有做出来,大家蹲着,说起昨天铁矿发大水的事,大家说,那水也太大了,听说打通了地河,地河通东海龙宫。

    我听了不知道怎么就想起了程国光,程国光也是铁矿工人啊,他会不会出事。

    吃了饭,担挑队的就到铁矿去挑铁矿石,顺便去看看热闹,看看是不是东海龙宫的大水淹了矿井,东海龙王把采矿的工人给抓走了。

    担挑队的人去了,许多妇女和老人也去看热闹,刘文敏想去,我没有让她去。

    我们到了出事的露天大井,那是一号露天大井。原先人欢哨鸣、热热闹闹的劳动场面全被冒出来的水给淹没了。水很多,有大半井水了,估计有三四百米深。大井是日本人开的,日本人走了国民党再开,再然后是共产党开的。大井好深好深,深蓝蓝的水看不到底,就像是藏在地下的蓝天,露出的头脑。听说铁矿领导打算用抽水机抽干矿井的水。铁矿井打通了地河,地河通东海,要想抽干大井的水,除非得抽干东海龙宫的水,那怎么可能?

    我们站在陡崖边,看那已经碧清的水了。有人在吃惊地说,看那中间,水还在往上冒呢?我们看清楚了,是的,那水还在往上翻滚。

    有知内情的人说,死人家属请人看了,说是得罪了地下的水龙,是水龙发大水淹的矿井,水龙还派虾兵蟹将来了,将干活的工人抓回去治罪。这是封建迷信,没人信的。不过,死人太多,矿里被悲哀的气氛所笼罩。

    呆在大井四周的人很多,远近十几里地的老百姓也来看热闹了。快到晌午的时候,忽然从铁矿部方向来了一队人,保卫队的全副武装开道。来的人穿着军装,大家都紧张起来,说是上级的领导来了。

    上级的领导是一位穿军装的将军,他匆匆地走在前面,后面的干部跟着。将军来到了矿井沿,注目着,脸是严峻的。接着,许多人也像将军一样,站在矿井沿。啊,青蛙眼担挑队也来了,他们的青蛙眼泡更大了更亮了,还有许多衣着不同的担挑队,也站在井沿边,跟着哀悼死难的革命战友。

    将军带头向死难的战友致敬、鞠躬。矿井四周所有的人站起,学着将军,向死难的战友致敬、鞠躬。三鞠躬。

    青蛙眼担挑队的队员们与外地的担挑队队员们一样用力举起了庄严的扁担。

    接着,保卫队在矿井沿放了炮,共十九响。鸣响的炮声,既是为战友送行,又是向灾难宣战。

    在这一刻,我流泪了,所有的人都流泪了。十九响之后,将军向矿井敬了军礼,然后离开了,青蛙眼担挑队与外地的担挑队也陆续离开了。将军后来又来过铁矿,可是青蛙眼担挑队却从此消失了,人们传说,青蛙眼担挑队挑着铁矿石,长征到了老家,听说国家取消了他们家的炼铁炉,原因是他们家炼出来的铁不合格。他们听说后,忽然如放了气的皮球,集体死亡。

    悲壮的葬礼之后,矿井四周的人都散去。我们队担挑队的人也走散了,大家各自挑着铁矿石回家。我,挑了铁矿石,神不知鬼不觉地走进了职工家属宿舍,到了程月凡的那道房前。矿区家属宿舍,几乎每一排房子都挂了白幡,都有穿白孝衣的女人。死的都是男人啊。

    到了程月凡家,看到她家门前贴了白纸,我知道程月凡的男人程国光死了,程月凡成了寡妇。我哀伤着为程月凡可怜,她的男人死了!

    到了她家门口,门口挂上了竹帘子,我站在门外徘徊,我知道程国光死了。我不是他什么人,应该回去的,可是程国光死了,我该说两句人话,安慰安慰她,也是人之常情。

    我就把担子停靠在他门口旁。有个妇女掀开竹帘看了我,不认识。就放下竹帘进去了,接着程月凡穿着一身白孝衣掀帘出来了,她红肿着眼说,进来吧!看到她悲兮兮的样子,我没法拒绝,就跟着进了屋。我看到了程国光的灵台,就跪倒哭起了大哥。我也不知道是我大,还是程国光大,我就称大哥。我干哭一阵子大哥,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走了呢。程月凡和几个妇女也跟着哭了起来。程月凡哭得最痛,她在哭道,你死了,我怎么过呀,我的娘啊……

    我被身旁的两个妇女劝住了,说,大兄弟别哭了,人死了死了,别伤了身子。本来我没有泪的,被她们一劝,又听程月凡的话,我想程国光年轻轻的死了,这是不应该的。于是我就大哭,带了泪,大哥,你年轻轻的不该走呀,你走了,嫂子她怎么过呀。我这一哭叫,劝我的妇女松了我让我哭,她们也哭了起来。程月凡本来不哭,看到众人哭泣时又大哭起来。

    我是动了真情。一阵哭丧之后才结束。屋里的人都以为我是程国光的乡下朋友。后来,我也想,程月凡怎么成了我的嫂子呢?

    我就是在那儿认识程国光的叔叔赵振抗。赵振抗是矿上的干部,在我哭丧之后,穿着一身中山装,一个很有风度的中年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程月凡见他进来了,慌乱着,热情地介绍着。程月凡对我说,这是俺叔。我也躬身叫了声大叔。赵振抗很和蔼地说来了侄子。程月凡郑重的介绍了我,说,叔,他叫李兴民,他爷是小李庄的大队书记,他哥是生产队长,他是国光的好朋友。

    我想我是程国光的好朋友吗?程国光还打过我呢,还想把我的下面拽掉了喂狗呢。我就坐在了赵振抗身边。赵振抗从中山装的口袋里掏出卷烟,递给我,我说不会抽。

    赵振抗抽起了烟,吸了口气说,出事夜里我也值班!他说起了出事的经过,他说国光不该死的,他快爬上来了,如果再爬几米就死不了,就那几米爬不动了。在最底下的人是没法活,水来的太突然,他是在离最底二十米的坡上。国光是不该死的。如果是刚上班发水,国光就没事的,冒水偏偏是快下班的时候,工人都累得一点力气没有了,国光就爬不上来了,哎……这孩子的命苦呀,从小没爹没娘,是我把他带大的,哎,结过婚,刚开始过好日子,就……说着,他用手抹眼泪。

    我听着,想到了那冒大水的情景,大水往上冒,能逃命的都想办法逃命。程国光往上跑。爬山的滋味只有两条腿能体会。程国光跑了几步,累了,开始走,又走了几步;开始用手用腿往上爬,太慢,就被洪水猛兽吃掉了。我又想到程国光死的原因是他累的没有精子了,要是有精子怎么会死呢。

    赵振抗坐了一会就走了,他对女人们说,你们也走吧,人死了就死了,再伤心不能活了。矿上的领导有指示,你们不要搞迷信,你们要注意影响。

    赵振抗走了,屋里的女人们走了。我想走。我说想走时,程月凡已挎起了篮子,篮子里盛着火纸。她对我说,你陪我烧了火纸再走。我不能回绝她,就跟着她去铁矿井边给程国光烧纸还魂。那时,不允许搞什么封建迷信了。搞这些活动都是在暗中进行的。

    我随她去了矿井边烧火纸,在行走的路上,我看到了程月凡的肚子挺了起来,还不太显眼,我猜想,她肚子里的东西要是我的种子的话,有三四个月了。

    我们到了幽深的矿井旁,矿井边有许多人在烧纸,为亡者叫魂。四周的火堆围着幽黑的矿井,他们不敢哭出声,只是小声哭泣。程月凡也哭了。只是哭了一会就被我劝走了。矿上有规定不许在这烧纸,这是搞封建迷信,对矿山的社会主义建设有负面影响。可是,死者还在井下没上来呀,死了死了,死的人见不到尸体呀。

    程国光没有尸体,程月凡只能在家里为他设灵位。

    我们回到程月凡家,坐了一会,我想走,就对她说,我该回家了。程月凡怅然地望着我,说,你再坐一会。我说,我不能坐了,天黑了。程月凡说,你饿我给你做饭。我说,我不饿,我得回家了。程月凡哀求我说,你就不能再坐一会吗?我就坐一会,我看到穿着白孝的程月凡更漂亮了,也温柔了,多可怜的小寡妇。是啊,年轻轻的死了男人,以后怎么过呀。我只在心里替她这样想,不能说出来。

    程月凡坐在我身边,看着我,突然对我说,李兴民,程国光死了,我没有男人了,你以后能常来看看我吗?我点点头,忽然又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我怕人说闲话。程月凡捂着脸呜呜地说,怕谁说,我肚子的孩子还叫你爸呢,你怕什么?

    这时我才震惊,我下的种子已在她肚中发芽了,可是她不是我的媳妇,我的媳妇是刘文敏。我的种子已在她肚中了,程月凡是我的女人了,不是媳妇是什么,是妃子是二婆。我他妈的李兴民真是命好,有两个媳妇了,那刘文敏是大老婆,程月凡是小老婆。

    我卖乖地问,你不是说我下的种子是瞎种子吗?

    程月凡靠近了我,用手扭了我的大腿,说,你真坏。

    我哎呀着,说,程国光不是让我承认没有这回事吗?

    程月凡听了,生了气,说,你去问程国光吧。

    她上前安慰我,用手抚摸着我的大腿,碰到了我的大腿根子。她把手收了回去,脸红了一下,她接着咬牙又哭了,说,我怎么会看上你呢。

    说完转脸对着程国光的灵位放声痛哭,哭自己命苦。

    她这一哭,我才坚信,程月凡肚中的孩子是我的。我以后就该常来看看她的。于是,待她不哭了,我才对她说,以后,我会常来看你的。

    程月凡听了我的回答,才放我回去。我走时,看到了程月凡哀求的眼神在希望我常来看她。可是,我不能。我必须回去,刘文敏还在家等我。

    8

    天刚黑,我就挑着挑子回到了家。刘文敏没有吃饱饭,在偷偷吃零食,她就怨我到哪儿去了,人家都回来了。

    我说,到铁矿去了,程国光死了。刘文敏问,程国光是谁?我说,程国光是程月凡的男人。她明白了,说,噢,就是问咱借种子的那个女人的男人死了,哎哟,年轻轻的守了寡,以后怎么过呀?

    我说,该怎么过就怎么过,死了男人就不过了。

    我倒碗热开水,吃点剩饭,吃完上了床和刘文敏说话。我说,人啊,死了什么都没有了,活一天,是一天吧!

    我再也不能告诉她程月凡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了,我有心思了,我在想着程月凡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三狗了。他们娘们怎么过啊。她让我经常看她去,我能不能去,万一让刘文敏知道了,麻烦就大了。

    我有心思了。刘文敏看着我,问,你是不是又累了。刘文敏脱光了身子,两个饱满的奶子就像是奶牛下奶时的样子,坠在胸前。我伸手摸了一下,说,行了,快睡吧。

    刘文敏让我给挠痒痒,她对我说,你给我挠挠后背,我有事跟你说。她转过身子,我就给她挠痒,她高兴了,说,下午,咱大嫂来了,问我,老三哪去了?我说,去挑铁矿石了。她说人都来了,就他没来,她站了一会,哄哄二狗就走了。

    我说,黄鼠狼给鸡拜年又安的什么心?刘文敏说,大嫂没说什么好像找你有什么事,好像不像是坏事。我说她那个狗眼,好事坏事从她眼中就能看出来。

    睡下了,我就有了心思,我的心里装着程月凡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到了第二天一大早,我还没醒,俺大嫂就来到了我家,在大门前高声说,太阳晒腚帮子了,还没起床。她在外敲门,刘文敏叫了,说,我开门。大嫂在外说,我走了,老三,生产队长找你有事。

    我起了床就到我大哥家。我二哥也在我大哥家,还有几个人也在我大哥家商议事情。我大哥是队长,商议什么事就在我大哥家,商量好了再到生产队宣布。

    他们见我来了,有的就招呼了一声走了,有的没走,我二哥也没走。

    大哥端着饭碗,坐在凳子上,对着几个人也不避讳,说,老三,队里研究了,让你干保管员,你以后要政治挂帅,要明白现在是集体所有制向共产主义的全民所有制过渡时期,你要保管好生产队的东西。

    生产队的干部队长、副队长各一个,管账会计一个,管现金会计一个,管物的会计一个。管物的就叫保管员。管账的管物的都得有点文化,都得心细,还会计算。

    俺大哥会耕,二哥会耙,是下地的一把好手,可是管账管物就不行。俺大哥不放心管账的管物的,如果说他们勾结,少多少粮食也没人知道。俺大哥、俺二哥和几个铁了心的人商议了多少回,才决定让我管物,干保管员。比如生产队仓库的粮食,堆在地上,如坟墓一样的尖堆。尖堆上再盖上生产队的大木印。木印就掌握在保管员手里。如果发现粮堆的木印没有了,那粮食一定有问题,看仓库的得负责。因为钥匙掌握在看仓库的手里。不用木印子的得有账,如,农药多少,耕地的牛多少头等等。

    大哥说完,二哥几个人夸我干活不怎么样,算账还是有两下子的。我是俺庄的秀才,上完了高小,我大哥和二哥没有上学,只是上了几天识字班。大哥拿着碗,用筷子敲着,说,以后干了保管员,得积极了,干什么得有觉悟,别和那些落后的老娘们纠缠不清。

    二哥几个人笑了。说得我脸红了。我知道这是我的缺点。

    大哥说完,大嫂过来,递给我一碗热菜粥,我接过吃了一口,品了品感觉比我家的差。大嫂说,老三,以后你得经常向您大哥汇报,掌秤砣可不是好掌的,高一点,低一点就得出问题。

    我知道秤砣的重要性。种地的农村人,到了收成时盼到家的就是粮食。谁都希望自己不吃亏。可是,有的掌秤砣的就要人为的分出个高低,高低就是不公平。不公平就有了矛盾,容易引发斗争。农村的阶级斗争并不是谁革命了,谁的觉悟高,而是利益。那时,不能讲利益,得讲利益的外衣,思想和觉悟。

    我当了保管员,就算是生产队的干部了。俺家人除俺二哥以外,都当官了。我干出力的活也少了,私下的时间得到大哥家去转转,还得参加生产队的开会,所以搞投机倒把的活动就自动终止了。

    今年开始大炼钢铁,说超英国赶美国鬼子,只要钢铁的产量了,地里的秋粮食没有收,好似只要有了钢铁就有了其他,粮食也能用机器造出来。秋粮没有收,就烂在了地里,明年的小麦、大麦也没有种下去。

    冬天啊,火红的冬天。俺队的人和所有的中国人一样围着炼铁炉转。红红的铁炉,就像是神奇的卫星把我们带上了天堂,共产主义到了!

    西北风刮着,干燥的严寒来临了,干涸的火红岁月在寒风中高蹈着。

    地爪烂在了地里。本来刚够吃的粮食,一下子减产了一半。我们就要饿肚子了,好在我和刘文敏想到了办法,已经囤积了一些粮食。这些粮食是从地里偷来的,偷来藏在床底下的泥缸里。

    偷也是不容易的。那时各大队、各小队都有民兵在巡逻,夜里打更,防止地、富、反、坏、右破坏。宁愿让粮食烂在地里,也不能收。要是抓住了地主富农,就打个半死不说,还得送到大队去批斗游街。

    我当了保管员,我随我大哥、大嫂,还有主管会计大鼻子,清点了生产队的仓库。仓库的粮食除去了粮种,每人才能分得一捧粮食了。群众不知道,只有我们几个人知情,但是,谁都心里有数,谁都不能说。我们是干部。我们也怀疑民以食为天的话是不是真得成了鬼话,难道这火红的岁月,真得不需要吃粮食了?

    人是要吃粮食的,人离不开粮食。

    五九年的春节前,那天是刮着大西北风,风沙茅草漫天飞。程月凡冒着风沙挺着大肚子,来到了小李庄找我,把我吓个半死。幸亏刘文敏没有闹,不然事就大了。

    当时快吃中午饭了,我和刘文敏带着孩子在等着吃大锅饭,有人从村里出来,大声对我吆喝道,兴民,你家来亲戚了。

    我听了没有理睬他,倒是刘文敏问了话,她问,是什么样的亲戚?

    那人说,是个女的,挺着大肚子,正坐在你家门口的石礅上呢,说是从铁矿来的,穿一身劳动布褂子,还沾着矿石粉呢。

    我的心咯噔一下子提了上来,我就猜想到了是程月凡,我害怕的是她万一咬定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我就丢人了。

    程国光死后,我偷偷到过程月凡家,每一次去就跟做贼似的。

    程国光死了,程月凡就一个人过。我也劝过她再找一个男人。程月凡那时不太悲伤了,就对我说,挺个大肚子怎么能找男人。她又开始恨我说,谁有前后眼,早知程国光会死,我就不问你借种了,借了你的种子谁知一下子就种上了,你的种子是个坏种,跟你李兴民一样,投机倒把的坏,你的种子也坏,跑到我肚里使坏,整天在我肚里乱蹬乱踢的。要是没种上,我没有负担,好找,现在不好找了,呜呜……

    她肚子里有我的孩子。程国光死了,程月凡也算是我的女人了。我问过程月凡肚中的孩子是男的是女的?程月凡说肯定是男的,是个坏种。我心里屁喜极了,我对她就近乎多了,不亚于刘文敏。我就时常利用上街买东西,拐弯到程月凡家来,尽管来的不多,每次都没空手,都给她捎点吃的东西。程月凡是国家工人,每月有粮油,只是粮油越来越少了。

    春节前,她快生产了,就不上班了,在家歇着,还能照样领工资。只是工资不值钱了,国家通货澎胀了,领到的东西自然是越来越少。三年自然灾害中,大批铁矿工人不干了,跑回老家去种地。原因是钱不值钱了,国家的仓库也没有粮食了。国家工人不如种地的农民风光。七级工八级工不如农民一沟葱,谁还愿意做工人,还是农民好,有地就饿不死。

    程月凡来找我了,找到了家门口,我猜想她是来找麻烦的,就是让我认下她肚子里的孩子。我知道后,就回家去,刘文敏拽着我说,你慌得什么,是谁来了。

    我对刘文敏说,你带着孩子在这儿领饭吃,我看看就来。

    我瞪着刘文敏,用不容反抗的目光看着刘文敏,然后我就转身匆匆地往家里走去。

    果然是程月凡,她挺着大肚子,坐在石礅上,嘴巴也变得乌黑,就像是一个吃饱食物的母鸭子。

    我当时是穿着中山装,口袋上别着粗黑钢笔,很风度地来到了家门前,程月凡看见了我,干裂的嘴唇翕动了一下,露出了一丝微笑。

    我到了她跟前,问,你怎么来了。

    程月凡说,没想到,李保管员的家这么好找。

    我赶紧开了大门,把她请进了家。我家是三间草屋,院子也亮堂。程月凡进来了,站着打量着,说,还是农村好。

    进了堂屋,我拿小凳子让她坐下,她看着,说,我能坐吗?

    我又拿个高凳子,放在她的屁股后面,她笨拙地坐下,打量着家打量着我。

    我的心开始不安了,我怕她来胡闹,这样对我不好,我问,你怎么来了?

    程月凡看着我,说,我出来转转,谁知道碰到了鬼打墙,把我领到了小李庄。

    我苦笑,说,哪来的鬼,是你想来的。

    程月凡笑了,说,你就是鬼……李兴民,看你油光滑亮的样子,你是不是政治挂帅了,思想进步了,不投机……

    我怕她在家里说出我投机倒把的事来,说,俺小李庄的人都政治挂帅了,没有落后的人。

    程月凡撇着嘴,说,这么说落后的是我这个国家工人了。

    我安慰她,说,这么远的,你跑来,有什么事吗?

    程月凡抚摸着肚子,对我说,李兴民,你爷是大队书记,你大哥是生产队长,你也是保管员了,你是知道的,铁矿现在越来越穷了,粮油越来越少,钱不值钱,我来问你,孩子生下来了,能不能把我们娘俩的户口安到农村来,给我们娘俩一块地,我带着孩子种地,有了地就饿不死了。

    我说,你的思想还没有提高,等到炼出的钢铁超过英美,我们就实现了共产主义,共产主义就是按需分配,就是全民所有制,什么工人什么农民,那只是形式上的分工,都在一个大锅里吃饭。

    程月凡看着我,说,吆,李兴民,你真是政治挂帅了,你别给我说假话,你到底能不能把孩子的户口安在你队里,你说!

    我很无情地说,不行,你和我没亲没故的,别人会怎么想呢?

    程月凡气了,说,咱们还没亲没故,什么叫亲,什么叫故,孩子以后都叫你爸了,这比亲还亲呀!

    我说,这,你怎么能这么说话,万一让俺家刘文敏听到了,可就麻烦了。

    程月凡说,李兴民,你不想问我的事可你得问孩子的事吧,你怕我连累你,我不连累你,你就把孩子的户口按在你的户口上,孩子是你的,我就不用你管了,你说行不行?

    我说,我考虑考虑,让我想想。

    程月凡说,行就行,不行就不行,你要再想几个月,孩子都会跑了。

    我白着眼,看着她。她也是看着我,轻轻地拍着肚子说,你知道不知道,我下个月生孩子,下个月是正月,你个死脑筋你可以算算,孩子是什么时候上的我的身。

    说着,刘文敏进来了,她把孩子扔给了别人,偷偷跟着我来了。她一个人进来,就像是疯狗一样指着程月凡说,程月凡,你个破鞋,你肚子里的东西还不知道是谁的野种呢,你来缠着俺男人干什么,你看他当官了是吧?

    程月凡看着刘文敏,很冷静,问我,她是你媳妇刘文敏?

    没等我张口,刘文敏上前踢掉了程月凡坐的凳子,程月凡就站了起来。刘文敏指着程月凡说,你们说话,我都听到了,程月凡,别说你肚子的野种不是俺家的种子,就是他李兴民的种子他也不能认,他李兴民要是敢认,我就去大队告他。

    刘文敏没有说完,我上去把她摔倒,连打脚踢,骂道,你在胡说,我就打死你。她被打得愣住了,愣愣地看我,然后倒在地上,耍无赖,哭泣着,我的娘啊,我的娘啊,我怎么有脸活啊……

    我理理身子,摸摸身上的钢笔,对程月凡说,你先回去吧。

    程月凡不再说什么,竟自走了出去。我跟着到了院子,问,你到哪里去?

    程月凡到了大门后,对我说,李兴民,我不会连累你的,你是干部。

    转过身,用手摸着我的中山装,摸着我的钢笔,眼里掉下了泪水,她抹抹泪水,对我说,你回去劝劝大姐,都怪我,别打她。

    程月凡走了,我深情地记住了她抚摸着中山装和钢笔的神情。

    程月凡走了,没有让我送,她自己把大门关死,把我关在家里,走了。她怀着我的儿子走了。

    我急忙地回到了堂屋里,抓起在地上干哭的刘文敏的头发,恶狠狠地说,她没有闹,你倒闹起来了,你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吧,要让人告发,我们就完了,你知道不知道?

    刘文敏不哭了,看着我。我继续威胁她,说,你还不明白,程月凡没有吃的了才来找我,咱队马上没有吃的了,来找我的女人更多,你呀,没有政治头脑。

    我拉起了刘文敏,和她一起回到了大食堂。开饭了,一人一碗面水,一个黑饼子。大狗、二狗跟着二嫂的,怎么跟着我大嫂吃了饭,我大嫂和她的两个儿子,还有大狗、二狗,他们一起吃饭。不用说,我大嫂想沾我们的便宜,吃了大狗、二狗的饭。

    我和刘文敏到了他们跟前时,饭马上吃完了。刘文敏抱过二狗,拉起大狗,问大狗,你还饿吧。大狗会吐词不清地说,见了刘文敏就撒娇,说饿。拍着肚子。刘文敏火了,拍着她的大腿,就和大嫂吵架。

    刘文敏气势汹汹地指着我大嫂说,你没有吃过饭,你连俺孩子的饭也吃了,你看孩子饿的。

    我大嫂是个要脸面的人,在小李庄,除了俺爷俺娘以外还没有人敢跟她吵架。这次刘文敏忽然大了胆子,跟俺大嫂吵架,小李庄人看热闹了,他们说,咦,有敢给母朝廷吵架的了!

    他们把俺大嫂比喻为生产队里女当家的,就像是母朝廷。

    俺大嫂是个爱面子的人,刘文敏当众揭穿她骗吃了孩子的饭,能不恼火吗,当时就立了眼,和刘文敏对骂。她指着刘文敏骂道,不通人性的东西,我给你喂孩子,还得罪了你。

    刘文敏把孩子给我,到了大嫂跟前,蹦着骂道,还不知道谁不通人性来,连小孩子的饭也骗着吃。

    大嫂丢人了,脸红了,她恼怒着,骂着,上来打刘文敏,打着还骂道,我叫你个不通人性的东西。

    上前拽住刘文敏的头发,刘文敏也不含糊,也是抓住她的头发,两人打了起来,就像是斗架的母鸡。

    大嫂横惯了,今儿碰到了对手,就要露出自己的横劲来。两个女人抓住打在一起,头发是一绺一绺的掉。两个女人扭打在一起,看热闹的人,在暗暗喝彩。二嫂几个人在拉架,终于拉开了。大嫂还是不饶人,开始骂我,说,小三,您大哥什么时候对不起你了,你叫你媳妇来给我打架。

    我没有理睬她,我对她说,你别扯那么远,你们打架管我什么事?

    二嫂和几个本家来劝解,大嫂还在骂,我和刘文敏抱着孩子回家了。

    吵架是春节前的事。我们就在大食堂过的新年。可是,队里已经没有足够的粮食和肉食了,就连平时吃的饭也成了问题。每顿饭是一人一勺头小米汤,一小块黑窝窝头,比狗屎大些。

    吃完了大锅饭,各人回各人的家再吃饭。谁家都有私藏的粮食与能吃的东西。大锅饭在春节前解散了,还是各人回各人的家烧火做饭吃。五九年的春节过得真寒酸,没有了过去的欢闹与鞭炮。人要火红,天也跟着火红,大红红的太阳每天准时地从早上照到晚上。老天爷就真的不下一滴雨。庄上的老年人才觉得可怕,说灾年来了。

    除夕的晚上,天上了黑影,我就挎着篮子去给爷娘送节礼。我想大哥、二哥都送了,我也不能不送,我顺便看看他们两家送的什么。我还记得我是送的是两捧花生,有炸的高粱丸子,六个粗面馒头和两瓶酒,酒是程月凡发的酒票买的。我以为我爷正在跟大哥、二哥喝酒呢。我推开了大门,然后关上,进了堂屋。堂屋也关上了门,屋子里亮着马灯,捻子很小,红红的,照得人影模糊。我推开门进来,他们吃了一惊。我爷正在抽旱烟,我娘叫了一声,小三,你怎么来了。

    我把篮子放在我跟前,坐在门旁的凳子上问俺娘,又出什么事了,大年年的。我爷坐在八仙桌子旁看着我,桌子上有两个黑碗。我娘说,没事。

    我说,没事,就这样过年,没有包饺子,没有炸果子,没有炒花生,明天不叫齐一家人来吃饭?这过的什么年?

    我娘说,小三来,还叫人来吃饭,吃什么,你看看,我跟你爷吃的,就喝碗红薯面汤,就着盐粒,还不能吃饱,还怎么让你三家来吃饭?

    我气愤地问,粮食呢,你们的粮食呢?

    我娘说,今年没有收,人家都去地里偷了,是你爷能偷还是我能偷?

    我把送的东西,拿到了灯光下,摆在了桌子上,我爷看了,怀疑的目光盯着我,我娘也疑虑地看着我。

    我爷看着桌子上的东西,用旱烟袋敲着桌子问,小三,你说,这可是正路来的?

    我娘也问,小三你说实话,不是从仓库里来的吧?

    我嘿嘿笑了,说,仓库有酒吗?爷,娘,你们放心吃,这不是我贪污的,是我过去投机倒把挣的,积攒下来的。

    我爷放心了捏了丸子放在嘴里。我娘笑了,说,还是小三聪明。我爷拧开了酒瓶,往碗里倒酒,我陪着爷喝酒,吃着丸子、花生。我娘看我爷吃了,赶忙把东西收拾了起来,只剩下几个丸子几个花生。我娘对我说,你大哥、二哥家也是没有吃的,没有过起年,省点给他们的孩子。我才知道,他们两家没有东西给爷娘送节礼。

    从我娘的嘴里知道,庄上有大半人都没有过起年。都在半饥饿中。

    大年初一我没有上俺爷家,也没有去俺大哥、二哥家,在家快乐地偷吃东西过的年。

    9

    程月凡是正月十三生的程山。那年春节是年前立春。

    俺队在春节刚过就出了大事,炼铁炉上的高大草棚被不满的人放火点着了,整个夜晚,火红的光芒照耀着天空。上级很重视,认为是地主富农趁机破坏。俺爷带着大队的民兵把俺队的地主富农全部抓了起来。审问、拷打之后,结果真是地主富农放的火。

    生产队开了几次会,说形势不好了,有敌人要阴谋夺权,我们队里就组织了民兵夜夜敲锣打更,要报平安无事了。民兵保护的重点是麦场边上的那三间仓库和生产队的牛马棚,不能让坏人偷粮食,不能让人偷牛马,更不能让敌人夺权。

    我和刘文敏在家里关上大门,夜黑人静时,从床底下的泥缸里扒出存储的粮食,补给自己。刘文敏要给二狗断奶,我不同意,让二狗吃奶吃到五六岁,吃奶省粮食,刘文敏同意了。

    我是在正月初六夜里出的事。出事之前,是初二中午,我趁着去公社买东西,上茅房的时候,拐了弯,去了一躺程月凡家。程月凡挺着大肚子在家里孤独地坐着。我敲了她的门,她坐在被窝里,说,门没有插死。我就推门进来了,到了里间,看望她。她看着我,心情好受了些,说,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我问她吃了吗,喝了吗。她说也吃了也喝了。我看了她的家,屋里冷清清的,没有多余的吃食。我才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程月凡吃饭都有困难了。她家要是生孩子,拿什么来补养自己呢?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我怎么能袖手旁观。谁让我和她有那么一段蘖情呢。我说了一会,从口袋里掏出些花生、丸子,我就走了,我答应她,我还会来看她的。

    正月初六的晚上,我利用到仓库验粮仓的机会,就用手抓了二把芝麻和三把豆子留程月凡做月子用。然后再按上木印,我以为没有事了,没想到它要了我家几条人命。

    回到了家里,刘文敏搂着孩子进了被窝,我把偷来的东西和我家的粮食掺和在一起,我想够程月凡坐月子用的了。

    我就脱衣睡觉了,我还在想,程月凡的孩子是不是长得像我?刚睡下,我大哥、我大嫂、还有大鼻子会计、副队长、贫协主席、民兵队长和背枪的民兵砸开了我家的家门,闯进了我家。

    她们闯进来,我就知道不是好事。民兵用枪对着我。我大嫂问,李兴民,你老实交待,你偷咱队的粮种了吗?我说,没有。刘文敏也醒了,说没有。我大嫂说,有人检举是你偷的,我们从仓库来,粮堆少了一个大窝子,只有你有仓库的钥匙,仓库的门锁得还好好的。

    我大哥的脸一直是铁青着,他一直没说话。听了我的话,问我要过仓库的钥匙。在这刹那,我想,保管员是干不成了,没想到会害死我的刘文敏和床上的大狗、二狗。

    大哥夺过钥匙,对民兵们说,搜!

    几个民兵在我家细细地搜寻了一遍,搜出了装在小布装里的芝麻,搜出了谷子,搜出了高粱,搜出了豆子,搜出了地瓜片。好在埋在地下的泥缸,他们没有发现。

    几个干部挨个打开看,当打开芝麻时,都叫了,芝麻没有分过,你哪来的芝麻?除非你能有,谁还有?你利用当保管员之便监守自盗,是硕鼠!

    我大哥看了,上来照我的脸左右开弓,劈哩叭啦地打起来,问我,哪来的芝麻,你说,不偷,你家人能吃的油光滑亮?

    我无话可说。

    刘文敏当初不知道,见到了事实低下了头,我也不吱声了。我的鼻子被大哥打出了血。最后,我被民兵押走了,连夜送到了公社里。我被定为现行反革命,缘由是贪污偷盗国家的粮种。我在公社戴了高帽子到处游街,然后被送到出苦力的劳改队进行劳动改造。

    我的家人和我划清了界限,包括我爹娘也是认为我给他们送的节礼也是偷仓库的粮食做成的。丢人啊,怎么李家出了这么一个坏分子。他们不再和我来往。谁还敢和一个现行反革命搅和在一起。

    我在劳改队出苦力半年,没有人来看我。我爷我娘没来,我知道他们恨我不争气。我爷是大队书记,怎么能来看望一个现行反革命的儿子,我娘想来不敢来,怕我爷骂她,或者是她想来,我爷不同意。大哥、二哥家里的人也没有来,我也不希望他们来。刘文敏会来的,甚至程月凡知道了也会来的,可是,她们都没有来。

    大饥荒年代,看守人员根本不把劳改队的人当人待,饥饿的时刻,看守贪污了劳改人员的粮食。本来就少得可怜的饭食,被看守克扣偷吃,劳改犯几乎是吃不到饭了,只能喝口稀粥。劳改队接二连三的死人,有饿死的有累死的有病死的,出苦力没饭吃怎么能行。

    我在那儿见到了饿疯的偷吃死人肉的情景。我真的见过,过去光听老人们说过,没有亲眼看见过。我在劳改队见过了。晚上,劳改队就像是地牢,饿红眼了的劳改犯不能眼睁睁地饿死,就开始吃人。凡是体力衰弱的,或者是年老、年小的,就被几个残忍的家伙暗算了,把他骗到一处,或打死或勒死,死了就吃肉。我也被吃过,几个家伙看中了我,在一个晚上骗我出去,其实他们想把我勒死,然后吃肉。我当时就警觉了,对他们说,俺爷是大队书记,俺大哥是生产队队长,我是被冤枉的,他们明天就来接我出去,你们别打我的主意,告诉你们看守队长还是俺媳妇的表哥呢,你们要是吃了我,他会枪毙你们的。

    几个人看了我,我年轻,身体又好,就放了我。劳改队是天天死人,死了大半,上级来视察的政委知道了,向上级汇报,才把剩下的人给放回来了。我,现行反革命李兴民被发送回来,接受当地人民的管教。

    我回来时,才知刘文敏死了,我的两个活蹦乱跳的儿子大狗二狗死了。我那时痛哭着大叫着,如疯狗一样回到了家。我的家门开着,屋子里已经长满了蜘蛛网,飞着苍蝇和蚊子。我的家哪?我女人孩子哪?我幸福浪漫的过去哪?

    我嚎啕大哭,用头撞墙。无用啊。我被二嫂还有我娘劝住了。二嫂领我到了埋葬刘文敏和大狗、二狗的坟地。已经长满了青草的坟地里面是我的女人与孩子。我抱住坟大哭。哭干了眼泪,我抬头忽然问二嫂,怎么没有让她们入祖坟?二嫂吭唧了一声说,大哥大嫂不让入祖坟,就埋在这里了。我又问,咱爷咱娘就同意了。二嫂抹着泪说,他三叔,你就不要问啦,人死啦,就死啦,不能复生。

    我忽然清醒了,大哥、大嫂、爷、娘不认我李兴民了,我就不是他们李家的人了,我不跟他们是一家人,我是野种,我的儿子也是野种。我又是伤心地大哭。

    哭累了,我就靠在坟地上,睡着了。我娘来叫我,我也不回去。还是我二嫂来叫我,让我去她家吃饭。我不去,我想知道刘文敏、大狗、二狗是怎么死的。

    二嫂在我的威逼下、哀求下,她才说了。她也是对大嫂不满。说得模糊不清。但我却清楚。二嫂说完,我就全猜到了。

    刘文敏和孩子的死因,我猜想是俺大嫂。我被抓去劳教了,刘文敏是反革命家属受监视受管教。大队经常点刘文敏的名去学习,生产队也天天点她的名叫她学习,改造思想,问她还有什么没交待的吗?负责管教刘文敏的正是俺大嫂。俺大嫂不是个东西,她可以报复刘文敏了。自从刘文敏进了俺家的门就和俺大嫂不对乎,我被抓走了以后,俺大嫂别提多高兴了,经常到俺家问地瓜问南瓜,讽刺我们,挖苦我们。刘文敏怕她心里恨她,但拿她没办法,人家是革命的领导。刘文敏受不了的是她经常诱导大狗。哄一下大狗,就问大狗你家的好吃的藏在哪儿?小孩口中掏实话,大狗就用手指我家的床下。

    挨饿的人增多了。大嫂到我家来的次数多了,她相信我偷了很多粮食藏了起来,不然大狗怎么吃得那么好。刘文敏也没饿着!一次,大嫂又在哄大狗时,刘文敏受不了和她吵架了,说,你别到我家来,哪有你这种管教法?

    我大嫂也翻了脸,大骂我是反革命,骂刘文敏是反革命家属,对待反革命家属,她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结果引来众人观看,大嫂骂得更理直气壮了,说我们和你们这个反革命家庭一刀两断,我姓我的革命的李,你姓你的反革命的李。刘文敏理屈,不敢吱声了,大嫂被二嫂劝走。第二天,刘文敏和大狗二狗就被抓到了大队的劳教所去学习。刘文敏被审问了好几次,问我还贪污了什么?

    刘文敏说没有呀,真的没有。她也不隐瞒,就说我过去搞过投机倒把,现在不干了,真的没有贪污呀。

    刘文敏在大队受审,我爷连一眼都没看过。我家人在我爷的眼中是一文不值的,是落后的狗屎。我爷对我的两个儿子也是冷冷的,好似不叫他亲爷爷。

    刘文敏放回来,就气得有病了。她打开锁着的堂屋门,发现家里失盗了,惟一生存的希望破灭了,床底下的粮食被人偷走了。刘文敏是个心细的女人。她把大狗二狗扔到床上,再往床底一看,就气哭了。埋在床底下的泥缸被扒开了,她钻进床底去看两个泥缸,泥缸敞开口,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了。泥缸是我们家的粮食,我们家的仓库被人盗了,没留一点点粮食。刘文敏疯着用双手去摸泥缸的底,摸完缸,抓上来一把土,她爬出床底,就悲痛欲绝地哭了。伤心的情景我是能想像出来的。那个年代,粮食就是生命呀!她宁愿做有粮食的反革命家属。

    绝望了的刘文敏又气又恼,就病了。可恨的是老大娘子,她还到过我家,她还变个法子审问她。从大嫂的话音中,刘文敏猜出来了,我们的粮仓就是床底下的两个泥缸,就是大嫂干的,是她偷了我们家的粮食。她吃饱了,刘文敏没有吃的了。

    刘文敏成了反革命家属,心里窝囊呀。她是不服,再加上受老大娘子的气。受别人的气还可忍,就是受自己人的气难忍。刘文敏就气病了,她病的时候家里已经没有可吃的了。老大娘子也不问,也没把这个消息告诉俺娘,这个坏女人。

    刘文敏有病,发高烧烧死的。那时,生产队正在学习党中央文件,正在开群众大会。村里人都出去凑热闹开会学习去了,谁还关心刘文敏他们。

    刘文敏发高烧烧死的。我的两个宝贝儿子大狗二狗也饿死在他们娘的怀里。是老二娘子,我二嫂发现的。收尸时,刘文敏的两个奶子被两个儿子咬掉了半个,刘文敏怀里,她的棉袄棉裤都是血,两个儿子被活活饿死了。

    刘文敏是用一个小木匣子,装下她的尸体下葬了。大狗、二狗用草席卷上埋了,就埋在刘文敏的坟边。

    埋葬刘文敏和大狗二狗那天,刘文敏的娘家来了人,只是看看就走了。我是反革命,没有人敢和我靠近乎。

    我被放回来的时候,我的女人刘文敏和两个儿子已经在另一个世界了。

    我就成了绝户头,无妻无子,我绝望了。看着大哥、二哥他们有女人也有孩子,看看我,完了。我就想到了过去,刘文敏在家时抱着大狗,奶着二狗,我的家多么幸福呀。

    就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我想起了程月凡。对了,程月凡也是我的女人,她肚中的孩子是我的唯一亲人了。

    我才想起程月凡早生过孩子了,孩子已经快半岁了。她生孩子,我是答应去看望她的,我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后,就忘了。那时,我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我的身体我的意志都遭到了极大的摧残。在成分论的那时,没有比现行反革命更可耻的了,我感觉自己是在十八层地狱里,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呢?我才二十多岁就现行反革命了,这顶可耻的帽子能戴到什么时候呢?

    程月凡啊程月凡,我当初不该认识你,认识你了,你不该问我借种。我是后悔过自己的举动。可是,大狗、二狗死了之后,我没有儿子了,我就想起了程月凡,程月凡给我生了孩子,天无绝人之路啊。

    于是,我就去铁矿家属宿舍找程月凡,我以为能见到正在喂奶的程月凡和我们的孩子。可是,没有,程月凡的门锁着,夏天热热的阳光洒落在屋前。我向她的邻居打听,才知程月凡已经死了。

    我彻底地绝望了,连程月凡也死了,我的儿子还能活吗!难道老天真得要惩罚我,让我断子绝孙。我像疯了一样,向认识的家属打听程月凡是怎么死的。人家说,哎哟哟,小李子,程月凡好可怜啊,大冬天她生了孩子没有奶水,三天就下床干活洗衣服,中了寒,得了产后疯,死了。我问她的儿子哪?她的儿子被程国光的叔抱走了,哎,程月凡可怜哪!

    我最后找到了程国光的叔叔赵振抗家,开门见山的问他要孩子养。那年月,谁愿多要一个负担。赵振抗还有儿女,一家人的生活已经够可怜的了,现在又增加了负担。更重要的是没有人愿意抚养这个孩子。

    赵振抗知道我和程国光、程月凡的关系,但不知道程月凡肚中的孩子是我的。那时,工人不如农民,铁饭碗不如种地的。

    赵振抗的女人对我说,月凡生了孩子,没有奶水,就去买麻虾下奶,谁知刚下了奶水,就病了,发高烧,原来是生孩子中了风寒得了产后疯,孩子没满月月凡就死了,月凡可怜呐,她死时是嘱咐过我们要把孩子交给李兴民养,孩子没出生就认你为干爷,你就是李兴民吧。我听了程月凡死前留下的话,我哭了。程月凡我对不起你啊!

    赵振抗的女人又把程月凡生产前后的事说一遍,她说,程月凡临死前还念叨你呢,说你成了现行反革命是冤枉了你,你是好人,她没见到你就死了,可怜的月凡!

    说得我痛哭流涕,刘文敏、程月凡都是多好的女人啊!我伤心地抹着泪。我把我家刘文敏和两个孩子的事都说了,赵家很是同情。

    这样,我把程山,一个像我一样的孩子抱回来了。老天爷没有让独立门户的李兴民、小李庄又一李姓绝户。

    10

    程山来了。程山,你是我的儿子,我把你抱来没好好地抚养你,我就不敢承认是你的亲爷。你爷是程国光,你娘是程月凡,我李兴民只是你的养爷。

    程山来了,程山刚来小李庄时没享过福,没人疼爱,跟小狗小猫一样地野长着。都是老大娘子使的坏,老大娘子现在死了,她没得好死,她让耕地的拖拉机给压死的。她害死了刘文敏、大狗、二狗,还想害程山。

    程山来了,老大娘子和庄上的人都讥笑我这个现行反革命想儿子想疯了。笑就笑吧,我知道程山是我的儿子,我就说程山是我的儿子,老大娘子和俺家的人还有庄上的人都不相信,没有一个人相信程山是我的儿子。

    大饥荒的年月,人人挨饿,都想减少负担,可是我又增添了负担,别人都骂我疯了,想儿子想疯了。俺娘在大嫂的挑拨下,也说我疯了,不该从外面抱一个野种来。我娘问过我程山的来历,说,小三,你从哪儿捡来的孩子,你见过他的爹娘吗?还是穷人家扔在路上的野种?我就和俺娘吵架,说,我愿意抱个野种。俺娘,我敢给俺娘吵架,不敢和别人吵,吵得俺娘也绝望了,说,好好,以后我就不问了。我说,我姓我的李,跟你们的李无关。

    关键是俺爷,当大队干部的俺爷彻底和我这个反革命的儿子划清了界限,他不认我这个儿子,就不认吧,他认他的同志。俺家也有好心肠的人,就是俺二哥一家人,他们还有善心,二嫂经常过来抱抱程山,给程山洗洗衣服,给程山一点东西吃,程山能活着多亏了他二大娘。程山会跑了,就和二哥家的小明志一块玩,也和老大家的大光二亮一块玩。小孩子打架是常事,每次挨打的是程山。程山挨打了还不算完,老大娘子给恶狗一样找上门来骂我,骂程山。我有气没处出,只有逮到程山打,打得越狠是越解气。我知道不是有心打程山的,是打别人的,可是受痛的是程山呀。程山是在打声骂声挨饿受欺负的环境中长大的。

    程山长到七八岁时就学会了偷。程山本来是个野孩子,长得跟野狗野猫一样,程山会爬树,比猴子爬得还快,程山偷吃生鸡蛋偷吃过生猪肉。程山是我的养子。人家都骂程山是野种、杂种。程山呀,你活得真不容易。那时,家里穷,没有吃的。程山,你整天和那些野孩子一块玩,白天黑天不进家,我也粗心,不进家就不进家,没有事的,没有人打你这个野孩子的主意。只有老大娘子在打你的主意,就是要把你挤走,她要让他的儿子来图我的这片宅子。不可能,就是没有程山我也不同意。我就是要守住这片宅子,这片宅子是大狗二狗的,是程山你的,谁也别想动它一根草。谁动了,我就跟他拼命。我什么都没有了,就只有这片宅子了,不想让我住要撵我走,我就跟他拼命。我和俺大哥俺嫂拼过一次命,都是因为程山。

    程山上学了,程山和别的孩子一样上学了,我是多么地希望他能识字上好学的呀。程山虽然比老大老二的孩子上学晚,穿的也孬,可是他聪明,他是我的儿子,跟我上学一样,老师讲过一遍就会。程山是个神童,老师在课堂上夸过他。就是他太脏,又喜欢在班中调皮惹事打架。有本事的孩子都不是小绵羊,都是带刺的刺猬。

    程山上学了,让我操心的事多了起来。他是经常和人家打架,吃亏的是程山。小孩子打架是常事,打就打吧,程山就是在打架锻炼中成长起来的。他挨打吃亏了,到了家还不敢告诉我,只有把苦咽在肚中。他也知道,他的爷是一个现行反革命,是坏人。他受了气就得忍着,就得学会忍受。程山从小就学会了忍受,把身上的伤痛和遭受的屈辱埋在心里,不让我知道。程山从小就是条乖觉的狗,不,是狼,是虎,没有从小的过去哪有今天的辉煌。

    程山成了班中的怪孩子,班中的同学都嘲笑他吃的孬穿的孬,脸也不洗,简直就是一个小叫化子。虽然那时提倡无产阶级,可是还是嘲笑没有娘的程山。程山的脾气个性又随我,精明而又倔强,有时也固执,但也有随他娘程月凡的性格,胆大、怪异。

    程山和别的孩子打架,别人家的孩子吃了亏,家长就找上门,有的是骂有的是上门来找我,令我难堪,我只有陪礼陪笑。有时见程山回家了,他已鼻青脸肿,衣服被撕烂,我还怎么管教他呢?我只是问,你怎么又和人打架了?他只是怯怯地回答,人家骂我是狗娘养的,不怨我。不怨你?我就生气了,逮到程山就打,有时就是逮到他发火。我知道我是在发泄,我对不起程月凡,可是,谁又能理解我?

    程山在外挨打,到家又挨我的打,已成常事。我的怒骂声和程山的没命的哀叫声连成一片,成了我家的生活。扒在门外偷看的小孩,则会幸灾乐祸地看程山挨打,然后就传播了出去。明天,就成了讥笑痛骂程山的资料。程山,只有遭受屈辱!

    程山在外和别的孩子打架,也和老大、老二的孩子打架。老二的孩子对程山还能过得去,不欺负程山。可是老大家的两个浑蛋儿子大光二亮,跟他们的爹娘一样,看不起程山。他们很傲,根本不理会程山,上学从来不和程山一块,程山在外打架了,吃亏了,也不管不问。他们根本就不把程山当兄弟。老二家的孩子,还经常来向我告状说,程山又在外和人打架了,他们拉开了,不要和那几个调皮孩子一块玩,谁知道怎么他不听话,又和他们玩在一起了,又打了死狗架。我听了,一面对他们说,行,等他来了,我非得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你们以后替我看着他,啊,好孩子。

    程山上三年级时,我和俺大哥大嫂拼的命,都是因为程山。程山在班中是学习最好的。最好的会逞能,逞能就有人嫉妒。别人嫉妒管个屁用,只有自己家人才可怕。老大一家人是最红眼的。老大的两个儿子大光二亮,吃的喝的穿的都好,就是学习不好,脑子不够用的,从小看老,就知道长大是个种田的命。俺大哥当了队长是靠耕地上去的,俺大嫂是个文盲,他的儿子学习就不好。老大两口子也在家打过大光二亮,骂他们笨,不争气。说你们就不如那野种程山吗?他们心里嫉妒程山,可是在外却说现在讲究又红又专,不红再专也没有用。我听了,心中就有些高兴,心中嘲笑他们。

    我从程山的身上又看到了希望。没想到这希望就很快破灭了。

    一天中午,我从田里归来,烧好了程山的饭,等他放学来吃饭,别的孩子都回家了,他还没来。我知道他调皮,得晚来,我就等。终于等到程山。

    程山回家时,脸青了,鼻子破了,鼻子上的血干了,我知道他在外跟人打架了,挨打了。我就问,你跟谁打架了,打的你这么重,我去找他家人评理去。我生气了。我不能再容忍别人欺负我的儿子。程山害怕了,缩在一角,捧着泥碗胆怯地看着我。我指着他说,你说你给谁打架的,你不说我就打你。程山怕惹祸不敢说,我就气,就上去一巴掌把饭碗打掉,又几掌打在他脸上,我大声叫道,你说你和谁打的架,你说我不打你,我去替你出气,你不说,我就打死你。程山吓哭了,边嚼着饭边哭,但不说出是和谁打架了。我更生气了,我就大骂,操你娘,你快说,老子打他去,我给他打架!

    我的话音刚落,就有人在门外接话茬了,说,你来打,送上门了让你打,俺儿子让你儿子打了,再让你来打。

    是老大娘子的声音。大嫂领着他的两个儿子来到我的院子里,就站在堂屋门口,打上门来了。

    我也气。我什么都明白了,是他们大光二亮打的程山。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都能打过程山,别说他弟兄俩合伙打他了。可怜我的儿子在外被人打了,到了家里又要挨我的打,这还不算完,老大娘子带儿子又打上门来了。

    我也气,冲出堂屋,指着大光二亮就骂,骂他娘个逼,心怎么这么狠,还想把我的儿子打死!我大嫂没听我骂完,就跺脚,手指着我泼骂起来,她骂我,你娘个逼,你娘个逼,你欺负俺,你的野种也欺负俺,今天就不愿意那个野种,就得打你。我骂道,你娘个逼,你欺负上门来了。就推她,她就上来打我。

    我就和俺大嫂打在了一起。我也真的生气了,不是一时之气,是多年的怨气,是仇恨,就全部发在她身上,我也不计后果了。我用拳头照老大娘子的脸捣了几捶,捣得她鼻青脸肿。

    大嫂让我打了,那还了得,她就大哭大叫,要和我拼了,她疯了,大叫着说,我不活了不活了让你这个反革命打死。

    我刚出了气,以后就不敢动真的了,处处让着她,她是得寸进尺,和我打,我们是边打边骂。

    打架时,两个孩子还是傻看,老大娘子就冲他们说,快叫你爷去,我都让人打死了。那俩个孩子才反应过来,跑回家叫我大哥去。我大哥正在家里吃饭,知道了就跟着儿子跑来了,见我打他的女人了,就气了,指着我,骂我是禽兽不如的东西,上来就打我的脸,我不服要和他打。老大娘子上来,指着自己的青脸说,我让你打死,就用头撞我。

    老大见她的女人让我打了,就恼了,上来抓住我就打,大嫂又抱住我,俩人把我打倒在地上,我被狠狠地打了一顿。打了我还算没完,老大娘子喝令大光二亮把程山拉出来打。大光二亮见我挨打了,就躲在堂屋里不敢出来。老大娘子气不过,就进了屋,大手抓住程山的头发,就像抓耗子一样抓出堂屋,让大光二亮打。俩个小孩见他们的娘动手打了,也就过来像他们的娘打我一样的动手打程山。程山见我挨打了,反而不哭了,让他们打。他知道是他惹的祸,就忍着,疼痛难忍时才会叫。

    老大娘子扯着嗓子,像狗像狼一样地骂程山,骂我。她指着挨打的程山骂,你个反革命杂种也来欺负俺,不对你们专政还不行来,还说对你们狠了,我看是轻了,明天就对你们专政。

    骂了一会,打得也手痛了,老大、生产队长、队里的红色霸王就吆喝了一声,带走了他的老婆、孩子。

    可怜我和程山父子挨打挨骂,谁来过问呢?谁又敢过问呢?亲人啊!

    程山就是在那天我们被打的那天夜里失踪的。

    程山一天两天不上学无所谓,一天两天不进家也无所谓,只要他还活着就好。我又气又恼,生了一场病,就忽略了程山,几乎将他忘了。是老二的孩子来问我,三叔,程山哪?老师让他上学去。这时,我才支撑着身子起床找程山,老二家的孩子与小朋友们找程山,几个庄都找遍了,都问遍了,没有程山。

    程山失踪了。我惟一的活着的儿子失踪了,我活着的希望破灭了,我想起了我死去的亲人,刘文敏、大狗、二狗,还有程月凡。我对不起程月凡啊,我没将她的儿子照顾好。

    程山失踪了。小小的孩子能到哪去,肯定死在外面了。

    程山失踪了,程山死了,我就气疯了。我得了神经病,是生产队的疯人了。我年纪轻轻的就开始当了鳏夫,生产队叫我是五保户,五保户就是绝户头,我的心中没有爷娘了,没有兄弟姐妹哥嫂侄儿,我没有亲人,我的心中只有刘文敏,只有大狗二狗,只有程月凡,还有程山,他们就活在我心中。我慢慢习惯了,夜里醒来和我的亲人们说话,我和刘文敏和大狗、二狗、程月凡说话,有时是吵架。

    生产队的人都说我李兴民完了,李姓的这枝人绝户了,俺爷也是这样认为。一个神智不清的疯子,不能让女人怀孕生子的,也没有哪个女人跟他。李兴民完了。

    我是疯子,我是乞丐,我是五保户,我是绝户头。我孤身一人生活了下半辈子。我要是死了,我的这片宅子就要被人占有了。是老大的孩子,老大的大光二亮已经结婚生子,他们巴望我快死了,他们好图这片宅子。我不给,我死了也不给,这片宅子还是我的家,还是刘文敏、大狗、二狗还有程月凡的家。

    我是一个绝户头,我没有后人了。

    11

    二十年后,天又打响雷了啊,晴天打了一个响雷,我的程山没死,我的程山还活着,程山已经混出了个模样,比老子当年还风光百倍。

    有一天,一辆小轿车开到村口,找李兴民。却找到了李兴林家,他带人来见我,说这是俺老三李兴民。坐小车的是上级派来的头头,宣布给我摘帽子,我不是现行反革命了,是自由公民李兴民了,我听了,我哭了,然后又大笑起来,我终于自由了。我又问刘文敏给摘帽子了吗?

    坐小车的头头问,谁是刘文敏?

    我说,她是反革命家属。

    头头笑了,说,没有反革命了,也就没有反革命家属了,都平反了。

    老大说我神经有问题,就给搪塞过去了。

    中午,上级的人请我们吃饭,老大、老二和我都去了,在酒桌上才知道,程山还活着,程山现在在香港了,并且混得很好,有很多很多的钱,比银行的钱还多,怎么那么多钱啊。

    程山,我的儿子你没有死,我听了,心中就狂喜,将酒桌给掀了,我就哈哈大笑着疯跑出去。

    程山是我的儿子,沾光的是老大,他经常被叫到县里乡里去开会,还当了政协委员。好处没有我的了,也没有老二家的了,我就更气了,我就不认程山是我的儿子。

    程山开始往家里来信,信是写给我的,让老大家的孩子接了,给回信,不让我知道。最后,我还是知道了,把信抢回来,让小明志按我的意思回信。程山才不认老大一家人。

    程山,你是我的儿子,我没有绝后啊,我宁愿不认你这个儿子,也不让你跟小李庄的李姓仇人近乎。你要知道你大狗哥、二狗哥死了也不准进祖坟,刘文敏也是你的娘,她领着你两个哥哥,孤儿寡母地在外流浪,没有家,他们整天缠着我,要我走。

    程山,我的儿,你来问我,谁是你的亲爷,谁是你的亲爷爷,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要问,你问你的亲娘程月凡去。程月凡昨晚告诉我了,不能告诉你我们的过去,也不能让你知道你的真实来历,刘文敏也骂我了,不要认你,怕你认仇人为亲人,大狗、二狗也拉住我的手,说,爷,不让弟弟认你是亲爷,姓只是个符号,我们与小李庄的李姓是仇人,是血海仇深!

    刘文敏、程月凡咱们没绝后,大狗二狗你的弟弟都有儿子了,他们叫你们大爷、二大爷,刘文敏、程月凡咱们的儿子有出息了,程国光我替你制造了一个好儿子,程山是我们大家的儿子,程山是我们两家的儿子,程山程山程山……

    12

    草屋外的旋风刮了三天三夜,刮得太阳也从我床前离开。

    天黑了,我看到了另一个阴森的世界开启了大门,那是阴曹地府的大门,两个鬼差拿着链索从外面进来,鬼差的链索套在我的脖子上,忽然又松开了,一个青面獠牙的鬼差对我说,再给你几天的阳寿,让你的儿子程山来看你,看完后你必须跟着我们到阎王殿报到,你的阳寿已尽。

    我等候的不耐烦了,快来把我的魂魄带走吧。我叫骂着,两个鬼差还是不理,扛着铁链走了。

    我要离开这个讨厌的阳世了,我床边的黑棺材马上就要渡我到另个世界去了,去找我早死的女人们和儿子们,我的亲人。

    刘文敏、大狗、二狗,你们出来迎接我吧,程月凡你也得出来迎接我,我才不管什么程山呢,……程山是谁啊,程山来看我,啊,我想起来了,他是我的儿子,……啊,他是我的儿子,我想起来了。

    程月凡我们的儿子来看我了。程月凡程月凡程月凡,程月凡啊,你的命比刘文敏还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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