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肠子上,行着爹和我。
我说,爹,路真长。
爹笑笑,说,儿啊,日后这路就短了。
我说,那是为啥?
爹拍拍我的肩,你走过这条路,这路就不是路了,最多算条你的影子;可对山里人,却是一辈子走不到头的路啊,那才叫长呢。
我似乎懂了,点点头。
这是我18岁的秋天,爹送我出山。出了山,我去省城上大学,而爹依旧顺着那条羊肠子,进山。
家里穷,我深知。所以,我习惯了俭朴的日子,从不敢破费。爹呢,也尽力地能让我宽裕点,隔段时间,没多有少,总会给我寄些钱来。捧着那些钱,就像捧着爹沉重的喘息。爹做活儿玩命,我非常了解这一点。我的泪水,常会不知不觉地滴在那叠钞票上。
有次,宿舍的凳子坏了,我抄起家伙,叮叮当当很快就修好了。同学们都很惊讶,纷纷问我这手“绝活”是从哪儿学来的。
我说,爹教的。那一刻,我心中升起了一种异样的自豪。
你爹是木匠?
对,我点点头,山里有名的木匠,这手艺我家已经传了好多代了。
说到这里,我意识到,我家的木工手艺到我这里可能就要断代了——显然,我将来不会去做木匠。
大学毕业后,我以优异的成绩进入了政府机关工作,也是天意,我服务的那位地级领导对我极是赏识,靠着他,我几乎是“拔苗助长”般地扶摇直上,不到35岁,我已是县级干部了,手里的那个印柄,很有些分量。
春节,回乡看爹。小车颠簸着,载了好多礼品。以车代步,路果然显短了。小车入村,亮了一村人的眼;车里钻出的我,喜出了爹的眼泪。
酒过三巡,爹说,儿啊,你能有今天,咱家真是积了八辈子阴德。
我举杯,说,爹,我敬你。没有你,就没有儿的今天。
爹痛快地把酒饮了,忽地冲先祖的灵位作了个揖,说,各位列祖列宗,咱家传木工手艺从此不传后人,另有家宝相传,幸哉。
说着,爹的老泪又潸然而下。
我不知爹说的“另有家宝”是何物,懵懂不语。
这年秋天,我要主持实施一项大的建筑工程。消息一出,就有人私下找我,以百万元巨款相送,只需我一句话,事就成了。说真的,百万元,这么大的数字的确让我眼热。我们家穷了一代又一代,从没见过大钱,而今,我就要拥有这笔唾手可得的财富了。可这样做的后果,以及难以设想的工程质量,又让我举棋不定……
我说,我再考虑考虑。
没想到,第二天,那人就又找上门来,数额竟从百万元上升到了150万。无疑,我的“考虑考虑”让他误解了……我沉默了很久,最后,我颤抖地拿起了笔……
就在这一刻,电话响了。我听到了一个惊人的噩耗:爹病危,要见我。
太突然了,我顾不得其他,撂下笔就奔了医院。爹躺在病床上,脸色很难看。娘说,爹得的是急症,说不行就不行了……
我一把攥住爹的手,泪水簌簌滑落。可怜的老人,还没怎么享着我的福呢。
爹看着我,眼里渐渐有了精神。爹说,儿啊,爹快走了,爹想给你交代几句话。
爹,你说!
咱家世世代代,就出了你这么一个端国家饭碗的,不易啊!爹嗓音发抖,这饭碗,就是谁也买不到的家宝,儿啊,你要端好这个饭碗,对得起这个饭碗,千万别做砸国家饭碗的事……把这件家宝,好好传下去吧!
爹!我痛哭失声。那一刻,我感到爹的手好重,而我的肩上,也一样重比千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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