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宇昆
罪人终究要受到惩罚,哪怕是我爱的人。
一
速写构图中按照近大远小的规则,那么三视点中最远的那个视点即为引爆点。(桉阳的绘图笔记)
茗关站的黄灯闪烁几下,列车缓慢停住。桉阳小啜一口手中的咖啡,望向窗外。黄色警戒线外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个背影逆着人流在奔跑,桉阳迅速找出背包里的速写板和那张标号212的画纸,远处那个纤长的背影在他的笔下立刻变得清晰起来。那个背影匆匆忙忙地穿越人流,没有穿工作服却娴熟地打卡进入工作区后消失。不久背影又走出工作区再次融入拥挤的人群中时,桉阳隐隐约约认出这个人。
拥有瞬时速写超人般天赋的桉阳高中时目睹过一场车祸,只用几秒钟就在纸上向警方还原了案发现场,成功协助案件的侦破。这种敏锐的观察力让他上了瘾一般地游走在世界各个角落,欲捕捉世界纷繁瞬间,而这一次是为了捕捉已经遗失很久的感觉。
“标号213的速写在人群中若隐若现的那张脸怎么那么熟悉,你像素太差劲啦。”短信的发件人是千雅,桉阳的大学师妹,同样拥有令人惊诧的瞬时记忆本领。和桉阳不同的是,千雅对文字和数字信息非常敏感,能够毫不费力地背出每个朋友的电话号码。
两个人在大学是出了名的组合,一个善于速写,一个敏于速记,合作的作品也往往都是各种奖项的不二之选。遗憾的是,才子佳人的组合并不都像小说中那样美好微妙,两人在一起一个月,分手半年,之后重归于好,两个月后最终又分手,迄今整整213天。
已经迟到十分钟,准备去地铁站接师哥的千雅在路上接到了弟弟臣达的电话。
“姐,我今天要去趟茗关,十点十五的地铁,你就不用去给爸爸送饭了。”
“……”
挂了电话又催促司机师傅赶快赶去地铁站,千雅脑袋里突然想起全市那条唯一经过茗关站的地铁并没有十点十五的行程,又不得不打电话给弟弟提醒他是不是记错了时间。等千雅赶到地铁站的时候,远远地就看到桉阳在寒风中站着。嘴角右下侧的那颗笑痣依旧迷人。正欲微笑走近,千雅的手机屏幕蹦出“分开第213天”日程提醒,她紧张地锁屏。
“一年不见,头发愈发乌黑浓密。”桉阳打趣说。
“茗关这地铁站都翻修两遍了,头发还能不长!喂!你是不是又想嘲笑我!”在话语中,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活跃起来。
因为还没有吃午餐,千雅带着桉阳找了一家附近的餐厅解决。
“也不知道臣达这孩子到底给爸送饭去了没。”已经连续给弟弟打了五通电话的千雅盯着手机屏幕念叨。
“我刚刚好像看见了一个长得和臣达很像的男生,在C站口。”
十一点半,千雅爸爸要接下一趟车程的班。因为忘记带出入卡,只好跟着另一名同事进入工作区,换上工作服,打开储物柜发现并没有午餐,仍是早晨自己带来的那壶茶。他有些失望地拿着水壶走回列车的驾驶舱。
黑暗狭小的空间里,一个微茫的声音像是在催促着什么。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午餐结束,千雅看着电视发呆。
“谢谢你点了我最爱吃的黑椒牛排,只是,你忘记了我从来都要八分熟。”千雅说完低头不看有些尴尬的桉阳,“臣达这该死的怎么还不接电话!”
这时电视突然切入实时新闻,“上午十一时三十一分左右,茗关地铁站发生一起爆炸事故,事故已造成一人死亡,19人不同程度受伤。”
千雅的脑袋空白了几秒,眼珠快速左右转动。她迅速在脑海中检索刚在地铁站门口大屏上看到的发车时间表。
……
“喂!徐千雅,你去哪里呀!”
二
我爱她,上天是不能阻挠的。(桉阳的绘图笔记)
爆炸声音在千雅的耳朵里一次次轰鸣,逼真得如同她曾置身爆炸中一般,她不加思索地就跑出了餐厅。桉阳买单然后紧跟着跑出来,却早已看不到千雅的背影。
地铁站口已经挤满了大大小小的救护车、媒体以及不断从中输送出来的伤员,整个地铁站的上空像是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雾霾,压得每一个人喘不过气来。无所顾忌的千雅径直跑进了茗关地铁站,却在入站口被一个坐在垃圾桶旁边的乞丐吸引,她突然刹住脚步顿了顿。
自己家的保温袋被乞丐扔在了脚边,他正在吃着跟自己家一模一样的饭盒中的饭菜。莫名其妙,但千雅没有时间上去询问这到底是为什么,她的脑袋里一遍又一遍地放出爸爸哀号的声音,收回视线,加快速度跑向事故现场。
被封锁的事故现场,黄色警戒条让人神经紧绷,千雅挣脱警卫人员的阻拦冲了进去。可是找遍了还未运送出去的伤员仍旧没有发现爸爸,她害怕自己最不想看到的事情真正发生,而现在,这恐惧正如野兽一点点蚕食她的希冀。
医院冰冷的楼道里塞满了各种病人凄厉的声音,千雅被眼前这白花花的世界一步一步紧逼,她要找到爸爸,证明他还活着。
“上午事故的伤员现在全部在二层,左转电梯。”听到护士小姐的指路,千雅发疯一样地跑去二楼,没有选择电梯而是楼梯。
有那么一瞬间,天旋地转,一切生命全部恢复到最原始的形态。千雅看着急诊室里推出的病人,病人头部被蒙上了白色的布。
“谁是徐剑堂的家属,请跟我来办理剩下的手续。”医生冷漠的声音让千雅失控地走向前去拉扯他的衣服。
“你为什么不能救救我爸爸,他不能死!你们这些医生都是怎么当的!”呵斥似乎换不回任何改变和同情,千雅趴在爸爸的身上紧紧贴着爸爸已经冰凉的遗体大声痛哭。她从没想过有一天爸爸会离开自己,她像做梦一样经历了这一切。
哪怕哭干了自己,也无法挽救。
手机里多了四十多通未接来电,当她心情稍微平复打算回最近一通的时候,桉阳就这样突然出现在了自己眼前。
“预报晚上有雪,你穿太少了。”桉阳脱下自己的厚外套,然后披在千雅的身上。医院的门口,坐在台阶上的千雅流着眼泪把头靠在了男生的肩膀上。
“他走的时候,什么也没说,我什么也不能为他做。我就是罪人。”千雅精疲力竭地对桉阳说,泪水啪嗒啪嗒地掉在男生的胸前口袋里。
“放心吧,凶手一定会被找出来的,你别忘了,你还有我。”桉阳抬手紧紧环住千雅。这一幕发生在一年前的每一天每一个时间,那时候的他们分享每一次快乐与难过,桉阳负责收集千雅的泪水和悲伤,千雅则像只鱼被温柔温暖地守护着。
“帮帮我。”
桉阳低头亲吻千雅的额头,他看着她渴望的眼神,没有说什么,只是点头。
桉阳百般劝说后才把千雅拉去医院附近的一家餐厅,桌前没有食欲的千雅望着玻璃窗外的街景发呆。
“就算没有点你喜欢的八分熟,起码也要吃点晚餐给点面子嘛,饿坏了身体怎么办。”桉阳小心翼翼地说着这句话,不过幸好没有触动千雅的神经,反而让她乖乖地拿起叉子开始小口小口地吃饭。
“给我看看你最近画的速写吧,好久没看了。”千雅突然提出来,桉阳有些迟疑,还是从包里掏出画夹递给她。就在伸出手去接的那一刻,千雅的脑袋里突然又响起爆炸声,由远及近,手也随之颤抖,画夹里的速写就这样洒落一地。
“很抱歉,我刚才失神了。对不起,对不起。”千雅赶快蹲下收起还没被弄脏的速写。桉阳并没有责怪:“你只是不小心而已,不要再多想了,先吃饭吧。”千雅整理好厚厚的速写,然后对桉阳说:“我可以拿回去看吗?”
桉阳点头,女生低下头认真吃饭。
晚饭后,千雅执意要再回医院,桉阳也只好陪着她去。
负一层的病房里,千雅望着爸爸很久很久,站在一旁的桉阳无动于衷,也只好站在原地。他看着伤心至极的千雅,想要说话却又止住。而千雅的手机突然响起,打破了这一沉寂。
“您好,是徐臣达的家属吗?我是茗关公安局的警员,现在希望您能来我们这里一趟。”电话是公安局打来的,千雅还在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对方突然又说,“你的弟弟涉嫌参与今天的茗关地铁站爆炸事故,请你务必速速赶到。”
茗关公安局。
夜晚仍旧嘈杂沸腾,一张拘留确认书摆在了千雅的面前。
“引爆品是事先放置在工作区的储物柜里的,监控显示在爆炸事故发生的前不久,一位非工作人员进入了工作区,而那个人就是你弟弟。”案发现场的监控视频已经被千雅回放了无数次,目击证人也纷纷指证弟弟就是嫌疑人。可是弟弟怎么会去谋害自己的父亲呢,哪怕是一个陌生人,也没有胆量在地铁里投放引爆物品啊。再者说了,引爆物品怎能随随便便就进地铁的呢!无数疑惑在千雅的脑袋里搅拌,不相信自己弟弟是凶手的念头更驱使着她去找出真正的罪人。
“桉阳!!”她不自主地喊出了师哥的名字。第四十三遍回放,第十三分零四秒,画面最右下角,千雅惊奇地发现了桉阳的身影。正是在案发现场的那个乞丐吃饭的垃圾桶里,桉阳快速丢了一个类似保温包的东西进去。
中午在地铁站口她看见乞丐捧着那个和自己家一模一样的饭盒,两件事突然契合起来,千雅内心升腾起一阵不安。
“好了,录像看完了,就快签字吧。我们也是要下班的。”千雅在警察的催促下,无奈和犹豫之下只好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她看见弟弟臣达就这样被带走了,心突然一阵绞痛。仅剩的亲人爸爸和弟弟都像是被噩运诅咒了一般,千雅非常胆怯,她大声喊着弟弟的名字,没有听到回应。
桉阳最后搀扶着已经濒临绝望的千雅缓慢走出公安局,夜晚的寒气逼人,夜幕吞噬了好多星星。千雅走下台阶的时候不小心跌了一跤,重重摔在地上。
桉阳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把千雅扶起来。
天空突然下起了雪,一片一片砸在这片失落又无言的土地之上。
三
从散点透视的角度来计算距离,从第一视点到第三视点,大概是说一遍“我爱你”的时间。(桉阳的绘图笔记)
这晚做了一个噩梦,千雅梦见爸爸和弟弟都离自己远去,空荡荡的房间里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醒来的时候,她的后背发凉,枕头右侧湿透了。紧张忐忑到睡不着,打开灯,她翻出桉阳的画夹。
“还记得吗?那时候你大二,我们合作的绘图得了第一名。海边烧烤,我喝醉了,不小心问到你的妈妈,你就逆着海风流了大把大把的眼泪。我道歉,你的脑袋突然重重砸在我的肩膀上,你就这样睡着了。记得吗,之后第二天我向你表白,你只点了点头。”
生命中每失去一个人,总有一个人来替补。
千雅看着标号1的画纸上仅有的一大段字,想起了一年多前她收到桉阳的表白,那时候桉阳还没有毕业,千雅头发还不像现在这样浓密。恋情持续一个月后,爸爸有一天突然把千雅从学校叫回家,本以为有多么紧急的事情,却是爸爸的一次语重心长的谈话。当然,千雅永远记得那晚父亲对自己说的一席她这辈子可能都不会肯定的话。
第2张是群贤广场的一群白鸽。
第3张是囊萤楼那盏永远最晚熄灭的白灯。……
第210张、第211张、第213张、第214张。
唯独第213张和千雅无关。画面是上午短信里收到的那幅桉阳发来的模糊的速写,画面和监控录像中的场景几乎一模一样,一个和臣达非常相像的男生刷卡进入工作区的瞬间被桉阳定格了下来。随手翻过画纸,竟然发现反面也有一幅速写。画面和正面出奇地相似,唯独那个和臣达很像的男生这次是从工作区离开。
为什么会画这个瞬间?
难道是说,桉阳目睹了臣达进出工作区的整个过程?千雅心中像升腾起一朵长着无数纤细花丝的花蕊,花朵瞬间开放,又瞬间闭合。
214张画,唯独缺少标号212那张。
一直挨到天亮,千雅收拾好准备向医院申请早日为爸爸完成火化。警方说,在事故现场发现了很多不明化学物质,而这些化学物质对死者的皮肤造成了极其严重的腐蚀作用,所以她爸爸的遗体暂时还不能进行火化。
为了能让爸爸早一点入土早一点心安,千雅咬定牙关一定要找出杀害父亲的真凶。
而此时弟弟臣达,正在公安局中接受第二轮的审问,被这突如其来的灾难摧毁得支离破碎的他回答着警官提出的每一个问题。弟弟臣达因为隐性基因遗传患有先天性轻度弱智,头脑有时清醒,有时又神志不清。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被这种折磨冲破了神经,面对警员的逼问,过度紧张恐惧的臣达接近崩溃状态。
“好了,看来今天上午是不会审问出什么细节了,徐臣达,你有亲属申请探望,十分钟。”警察不耐烦地合上笔记本。
千雅送来了热乎的饭菜,看着弟弟像饿虎扑食一般扒着饭,鼻头一阵酸。
“我知道不是你,你放心,姐姐一定会把你救出来。”千雅最终还是忍住了眼泪。
“对了,姐姐,我记得我把饭落在……”还没有等弟弟回忆起来,就被告知探视时间结束,只好被迫道别。
中午,千雅去桉阳家还画夹。
“臣达现在怎么样,情绪有没有平静一点?配不配合调查?”桉阳端来已经准备好的午餐,有千雅最喜欢的丸子汤。
“好一点了,但是依旧消极配合。”千雅看着飘着热气的丸子汤叹了一口气,“现在根本没心情吃饭,不过,臣达好像想起……”没等说完,千雅心口突然犯恶心,起身冲向洗手间。
把早上喝的粥一股脑全都吐了出来。看着镜子中脸色苍白的自己,千雅搓了搓香皂打算洗一下脸。
“啪!”香皂盒不小心滑落到一旁的垃圾桶中。俯下身子拣出垃圾桶中的香皂盒,偶然一眼瞥见了一个纸团露出的一角,上面写着“NO.212”。
为什么被丢弃在了这里?好奇心驱使着千雅从垃圾桶里拣出那个纸团。
一幅立体地铁空间图立刻呈现在了眼前,甚至标记了每一个站点的时速以及加速度变化,密密麻麻的标记像是一张刚刚演算完的草稿纸。
咚咚!洗手间的门突然被敲响,千雅被吓了一跳,手中的画纸不小心掉进了马桶,薄薄的纸张迅速被浸湿,隐隐约约只能看清几个数字和一串字母。
“千雅,你还好吗?需不需要吃点药?我们等会儿去看医生?”千雅摁了冲水,打开了门。
——80,3,H₂S。这是最后仅存的能看清的信息。
一个星期前,桉阳曾经让自己帮他计算过一个数学题。
时速80千米每小时的列车从照一比三千的比例尺绘制的草稿图中的第一视点运行至第三视点,最大需要时长为3.09秒。
只用一秒就给出答案的千雅并不知道这些数字意味着什么。
“我爱你。”大概就等于这个时间长度。
四
硫化氢气体遇高热会瞬间引起燃烧爆炸,FeS+H₂SO₄=FeSO₄+H₂S(g)。(桉阳的绘图笔记)
桉阳打来的第五通电话,千雅依旧没有接。
“我们要打官司胜算为零,如果仍然迟迟找不到证据,那么臣达就必须面对法院的审判了,你现在挣扎还有什么用?”第一通电话的内容,对面男生的声音突然如此陌生冰冷。
千雅索性关了机。
七个多月前的第二次分手,桉阳每天都会画一幅和千雅之间的回忆有关的速写,打算等到有一天他们重归于好再将这些画送给女生。而这个“重圆”的代价,对于千雅来说则是要忤逆父愿。
“你也知道你弟弟臣达算半个残废,我一把老骨头还能赚几年钱?他、他的人生,绝对托不起你、你的人生。你以为他那些破画值几个钱!”那晚爸爸的话由规劝变成严厉的责骂,甚至一怒之下还摔坏了家里的红木椅,扬言只要千雅和桉阳不分开就断绝父女关系。桉阳对千雅爸爸的怨恨也由此渐渐积攒。
这之后,便是真正漫长的两百多日等待。
然而千雅心中最不愿意想到的真相,伴随着重重猜测和怀疑还是如洪水猛兽般侵蚀了内心的岛屿。
第十通电话依旧未接,过了一会儿千雅却主动拨了回去。
“我答应跟你去伦敦,但是……请你告诉我……凶手……是!不!是!你?!”
对方沉默了几秒钟。
“如果我说是我,能让你好受一点,那我愿意直接代替你爸爸去死。”
“我在问你!那好,你说为什么地铁爆炸的时间和你问我的那道计算题结果一模一样!为什么监控里你会把保温包直接丢进垃圾桶!为什么法医鉴定出来的化学物质和你画纸上的方程式结果和原理一样!你说呀!你告诉我这些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你会把我弟弟进出工作区画进速写,这难道都是巧合吗!你说呀!”
“你真是不可理喻!”桉阳说道。
“邱桉阳,你就是个浑蛋,活该我爸瞧不起你!”
电话的忙音收敛于暗夜的静谧之中,桉阳似乎看见有人在灯光下飞快地描摹。他按照绘画笔记的每一条要求,将这套方案打磨至天衣无缝。
倒计时,第十天,第九天……
他想他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这才让他安心地沉眠。
暗夜中隧道深处,黄色提示灯在闪烁,世界在那一瞬,如他积攒的那二百一十四个瞬间,一一铺陈爆裂。当画面回放,记忆重新从潮湿的抽屉里和盘托出。那个少年有些尖锐的嗓音依旧轻挠着他的耳朵。
“臣达,臣达。”
少年手提着一个保温包,另一只手拎着水壶,循着声音的源头左右张望,视线最终在桉阳身上定格下来。
是现在了。
“臣达,”桉阳向他伸出手,“你还记得我吗?”
少年定睛,“是姐姐的男朋友。”
“真聪明,咦,怎么拎这么多东西,都是什么呀?”桉阳好奇地问。
一、二、三。
“停!”桉阳突然伸手挡住少年欲靠近自己的身体,臣达的左脚刚好踩过那条画在地上的粉笔线一厘米,臣达把手中的东西拿给桉阳看,“是给爸爸送的饭还有茶水。”
“茶有些凉了,哥哥这里有刚接的热茶,把它拿给爸爸吧。”桉阳扬了扬自己的水杯,容器里的液体晃动碰撞发出搅拌均匀的声音。
“桉阳哥哥,水烫吗?”一模一样的水壶交换之后,臣达小心翼翼地问。
“烫,当然了。”桉阳看着臣达,“所以你一定要小心,不可以把盖子打开哦。”
“好!”臣达清脆的声音。
桉阳满意地看他接过杯子摇了摇,抱着杯子跑去,却把保温包落在了桉阳手里。
桉阳抬起头,看着头顶上的监控器,嘴角慢慢浮出笑意。
“还真是聪明的孩子!”桉阳侧身离开,走向地铁口。
最终,法院以限定刑事责任能力判处了未满十八岁的臣达两年有期徒刑。送别的那一天,千雅坚强地一滴眼泪都没掉。
姐弟两个隔窗对坐,谁都没有开口。臣达低头摆弄自己的手指,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千雅。
“我要走了。”
千雅终于还是站起身来,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臣达理了板寸的头顶,狠了狠心开口:“我和桉阳打算去伦敦留学,没多久会再回来看你的。”
“桉,桉阳哥哥呢……”臣达好像并没有听进去千雅的话,倒是嘴巴里一个劲在念叨桉阳的名字。千雅看着弟弟的样子,有些不知所措,她看了臣达几眼,然后转身。那一刻,她的心里仿佛有条绳子在拉扯着她,一下一下生疼,但她却又偏执地朝反方向行走。
探视时间结束,警卫把臣达带走,臣达却突然反抗,警卫生猛地捏住臣达的肩膀,痛得他发出呜咽的声音。千雅没有回头,此刻的桉阳正在门外等她,飞往伦敦的飞机会在两个小时后起飞。只是在走出警局门的那一刻,她并没有听到臣达最后喊出的那句话。
“姐姐,”他说,“帮我问一下桉阳哥哥,我的保温包他什么时候还我?”
“您的部分证据已递交,我们正在准备调查方案,在此期间请密切配合我们的工作,只要拿到他的绘图笔记,我们就可以提出上诉,记住不要离开桉阳的身边半步。”
来自菲滨私人调查所的短信,千雅在登机前看完后立刻删除。
“这大概是有我陪伴的最后一次旅行,我记得你曾经说要带我环游世界,那时候我爸嘲笑你痴人说梦,而现在他离开了,我只是想代替他向你做一些补偿。”千雅在心里默念。
“千雅,不要愣在原地了,快走……”传来桉阳催促的声音。
罪人终究要受到惩罚,哪怕是我爱的人。
思念是一种病
文/赵丹盈
当你在穿山越岭的另一边/我在孤独的路上没有尽头/一辈子有多少的来不及/发现已经失去/最重要的东西/恍然大悟早已远去。
01
时隔三年,谢禹维再看见周晴的时候,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周晴站在车站外面的接站区,右手高高地举着写着谢禹维名字的大牌子,衣服袖子自然而然地向下垂了一截,露出右手腕上的铂金手链。谢禹维走近她,周晴的目光在谢禹维的脸上一扫而过,看不出情绪,然后把牌子放下来换到左手,伸出右手:“你好,谢先生,我是周晴。”
谢禹维没想到周晴在三年中竟然有那么大的变化,他稍微一愣神,还是握上了周晴的手。周晴也不觉尴尬,露出四颗牙冲着谢禹维笑,礼貌却疏离。
走出车站之后,谢禹维才在赤裸裸的日光下仔细地看了看周晴。
她的皮肤还是一如从前,只是打上了一层隔离霜和干粉,眼睛上也画了细细的眼线,涂了睫毛膏,睫毛根根分明,微微上翘。谢禹维心里有些触动,他说不清是惋惜还是惊讶。
周晴用余光瞥到了谢禹维的眼神,她平平淡淡地开口:“谢先生,我们现在去吃饭,已经给您安排好了酒店,吃过饭之后直接带您过去。”
谢禹维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沉默了。
马路上车来车往,谢禹维内心发慌,他说不清为什么。周晴的高跟鞋一下下地踏出清脆的声响,仿佛每一步都踩在他的心上。谢禹维在那时候突然有一种冲动,他想冲上去脱掉周晴漂亮的高跟鞋,扔到大马路上,然后让过往的车碾轧得不剩粉末。
最终谢禹维还是什么都没做,他任凭那清脆而细碎的高跟鞋嗒嗒声肆无忌惮地落在自己的心坎儿里,除此之外,一片寂静。
进了饭店,周晴还是挑了个靠窗的位置,谢禹维发现周晴这个习惯还是没变。他跟着周晴坐在她对面,服务生紧跟着就递上了菜单,周晴接在手里然后递给谢禹维。谢禹维翻了几页,心不在焉地随意点了几个菜就示意服务生开始走菜。
周晴半倚着身子坐着,目光零零散散地落在窗外,谢禹维不知道她到底在看什么,或许什么都入不得她的眼。
上齐了菜,周晴并不急着动筷子,从随身的小包里掏出一包摩尔,用涂着红色指甲的手指拿出一根,示意谢禹维:“你介意吗?”谢禹维盯着周晴手里的摩尔,咖啡色的烟卷衬着红色手指甲是真的好看,可谢禹维却感觉不到惊喜,他沉默着。
周晴得不到谢禹维的回应,索性拿出zippo点起来,把烟卷送入嘴边,缓缓地呼出烟雾。谢禹维皱着眉,周晴看着他,轻轻地笑了。
谢禹维站起来,身子越过桌子抢走了周晴手里的烟:“你现在为什么变成了这样。”周晴不紧不慢:“那我现在应该是什么样子?”
一句话让谢禹维无言以对。应该是什么样子呢,谢禹维也不知道,他自知自己失态,却也顾不得那么多,拿着周晴吸过的烟也吸了一口。一种苦涩立刻遍布了味蕾,谢禹维不习惯,立刻呼了出去。
周晴换了个姿势,继续看着外面不暗不艳的天色,眉眼了无情绪。
02
三年前,周晴刚认识谢禹维的时候,她还是个面貌清秀喜欢素颜的小姑娘,在一个不知名的公司里做一个小文员,平日里做做文件录入、端茶倒水的工作。整日扎着一根高马尾。那时候周晴的头发还没染过,光亮亮的自然黑,配着一个白色的橡皮圈束起来,要多清纯就有多清纯。
谢禹维第一次看见周晴的时候,她应该是刚下班,穿了一双平底帆布鞋,普普通通的牛仔裤和半袖,坐在酒吧的吧台上喝一杯白水,谢禹维在台上唱一首张震岳的老歌——
《思念是一种病》。
谢禹维的嗓音和张震岳不同,他的声音略显清晰,不如张震岳的沧桑。
当你在穿山越岭的另一边/我在孤独的路上没有尽头/一辈子有多少的来不及/发现已经失去/最重要的东西/恍然大悟早已远去。
那时候谢禹维不会弹钢琴,不会弹吉他,也不会打鼓,唯一值得一提的就是他的嗓子。谢禹维不会抽烟,声音也干净,他不挑歌,只要客人点了,他就唱,无论适不适合他,他都能用自己的风格唱出来。
兴许酒吧老板就相中了谢禹维的这个优点,就算每天谢禹维唱个一两首歌也能赚个一二百块左右。
那天晚上谢禹维唱完了自己的歌之后就走到吧台坐在周晴身边,也要了一杯白水。周晴原本垂着的眉眼抬了一下,看了看谢禹维。谢禹维轻轻地笑笑:“你为什么不喝点酒。”
周晴迟缓了一下才意识到谢禹维是在和自己说话:“我不知道该点哪一种。”
谢禹维屈起手指,用骨节敲了敲吧台的木质桌子,骨头碰撞在上面,发出沉闷的声响。调酒师听见了谢禹维的示意,目光转向他,等着他开口。谢禹维略一思考,“给我一杯海气。”
调酒师很快就把鸡尾酒端到了谢禹维的桌子前,谢禹维冲着他笑笑算是道谢。然后把鸡尾酒推到了周晴的面前:“喏,你尝尝。”
周晴看了看眼前的漂亮酒杯,有些动心,又抬头看了谢禹维一眼:“给我的?”谢禹维挑挑眉毛,算是肯定。
犹豫了一下,周晴还是端起杯子放在嘴边尝了一口,然后放下杯子。仿佛有些意犹未尽,她又重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谢禹维看着她:“怎么样?”周晴点点头:“甜的,还不错。”谢禹维笑出声音:“小姑娘,未满十八岁不能来这种地方。”
周晴用右手食指伸进酒杯里沾了一下,放在嘴里吮了吮:“我已经二十一了。”
每个夜晚都是沉醉的开始,无论是灯光还是音乐,都恰到好处地渲染了一种迷恋的气氛。可周晴并不贪恋,她在十点半的时候就出了酒吧。谢禹维跟在她身后:“你一个人回家不安全,需要我送你吗?”
周晴并不回头:“我觉得如果你送我的话,我心里会更没有安全感。”
“你叫什么名字?”
“周晴,你呢?”
“谢禹维。”
03
晚上吃过饭周晴送谢禹维回酒店,到楼下大厅的时候周晴把房间门卡递给谢禹维:“喏,谢先生,明天我七点半准时在这里接您去公司。”
谢禹维并没接过周晴手里的门卡,反问她:“你不陪我上去?”周晴维持着礼貌的笑:“谢先生,我们公司可没有员工陪您睡觉这一项福利。”周晴说完之后把门卡放在大厅桌子上,转过身踏着高跟鞋走出门。
又是一阵清脆的高跟鞋声响,谢禹维站在大厅看着周晴,可直到周晴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她都没有再回头看谢禹维一眼。
谢禹维拿起周晴放在桌子上的门卡一个人上楼。
城市的灯光明晃晃地透过窗子落在谢禹维的眼里,不过几年的光景,却像是隔开了两个世界。
周晴沿着路灯缓慢地往回走,她能感觉到脚底板发硬的疼痛,可她恰恰需要这种疼痛来告诉她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看见谢禹维的那一刻,周晴甚至觉得仿佛这几年都是一场梦,谢禹维没走过,一直在。自己也还是那个柔柔弱弱的小文员,不化妆不抽烟不穿高跟鞋。
可仅仅一瞬间,周晴就立刻回过神。
第二天一大清早,周晴就等在了酒店大厅,谢禹维也习惯了守时。两个人去公司的路上路过一家面馆,谢禹维停住步子,周晴发觉谢禹维站住之后回头看他:“您有事?”谢禹维指了指面馆:“要不要一起吃份拉面?”
顿了顿,周晴笑笑:“我现在已经不吃面食了,况且,也早就没有了吃早餐的习惯。”谢禹维不再继续坚持,有点泄气,垂着脑袋挪动了脚步。
工作进行得很顺利,原本需要两三天的工作,一天半就结束了,集体聚会的时候周晴请了假没去。谢禹维喝了不少酒,还坚持不需要别人送,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走在大马路上,这个城市对于他有太多的意义,如今却不明方向。
周晴接到谢禹维电话的时候听得出他喝醉了:“你在哪儿?”谢禹维抬起头看了一眼周围:“我也不知道。”
找到谢禹维的时候,他就坐在公园外面的长条椅子上,头向后仰着。周晴在他旁边的位子上坐下来,谢禹维坐直身子,目光转到周晴的身上,“你来了。”
“嗯。”
“你不要恨我好不好,我想在你身边陪着你,一直都是。”
……
周晴闻到了谢禹维身上散发出来的酒精的味道,和自己出门前喷在耳后的chanel混合着,说不清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这句话周晴已经等了很久,从二十一岁等到二十四岁,从幼稚等到成熟,甚至是从期盼等到失望。然而在谢禹维真的说出口的时候,周晴心里更难过了,她知道自己这两年的改变,也知道自己这两年有多煎熬,可真正熬过来之后好像根本就没有那么困难。
在乘坐过山车的时候每个人都会拼了命地尖叫,明知最终会安全地回到起点,可还是忍不住内心的惊慌。就如同失恋,明知最终一定会痊愈,可还是忍不住在愈合的过程里死去活来。
稳住了心神,周晴从椅子上站起来,看着谢禹维:“谢先生,我现在送您回酒店。”
04
刚在一起的时候,谢禹维每天都是晚上去酒吧上班,在台上唱几首歌,周晴下班之后就去酒吧等他,等酒吧打烊了再一起走回两个人租住的房子。
有时候周晴觉得饿了就拉着谢禹维到路边固定的一家拉面馆吃碗拉面,热热乎乎,然后再把面汤喝光。两个人吃完了面手牵手地再往回走,简单而满足。
谢禹维的骨子里有些大男人,可面对周晴的时候,他收起了所有的骄傲和戾气。第一次领着周晴见父母的时候,母亲问周晴的家庭情况,周晴坦言:“我父亲早年意外死亡,一直跟着我母亲生活。”
那是谢禹维第一次听见周晴说自己的事情,之前谢禹维从来不过问周晴的事情,以为她也只是个普通人家的孩子,虽然家庭不够富裕,可也算得上温暖。在谢禹维的潜意识里,单亲家庭的孩子都会多多少少有些心理阴影,他不知道周晴小时候的生活环境到底有多艰难,但是他不傻,他能想象得出一个单亲母亲带着女儿的艰难,也能想象出周晴所经历的坎坷和坚强。
从那天开始,谢禹维就暗暗决定,他要给周晴好的生活。
其实,也许在谢禹维和周晴的世界里,两个人有个栖身之所,能一起吃饭,可以在不忙的时候出去逛逛小公园,顺便吃一个奶油甜筒,这样的生活就足够幸福了。
井底之蛙的生活也未必不是另一种安逸。
周末的时候谢禹维拉着周晴上街去买衣服,周晴并不是物质的姑娘,她也不需要谢禹维给她什么,其实在爱情里最大的需求也仅仅只是安全感,可大多数人总是习惯将它复杂化,然后以需求来衡量。
周晴在街边小店里挑了一身情侣装,以淡蓝色为主,还有浅白条,涤纶的料子,没有吊牌,价格自然也便宜。谢禹维有些不情愿,周晴拉着谢禹维进试衣间:“我觉得这一套情侣装不错,实惠又暖心。”谢禹维皱起眉头:“可是这分明就是地摊货。”
看着谢禹维的样子,周晴笑起来:“地摊货怎么了,我就是喜欢和你一起穿地摊情侣装。”
很快就是一个冬天,北方偏北的城市很早就开始迎接冷空气了,凉气顺着鼻孔吸进肺里,鼻子有些刺痛,再加上身体里的低温度,周晴立刻就有些承受不住。前两年的羽绒服再找出来穿上的时候颜色已经发旧,仿佛是积压了很厚重的尘土,看起来有些脏。袖子的边口也已经有些磨损,里面的小绒毛不经意地就会钻出来,像是一片小雪花在嘲笑着周晴的寒酸。
那个月周晴已经发了工资,可她犹豫了很久,还是去买了一个小太阳取暖器。她知道租住的房子条件不好,一到晚上暖气就会冷掉,在二者权衡之间,周晴知道什么更重要一些。
晚上周晴买回小太阳的时候谢禹维还没去上班,坐在小卧室的床上看着无聊的武打剧,不停地搓着冰凉的双手。看见周晴手里拎着的小太阳,谢禹维立刻打心底里升出一种温暖,他立刻接好插线板,然后等着小太阳亮起来,笑得满足又愧疚。
谢禹维重新坐回床上,仰着头看着周晴,“我以后一定会把现在亏欠你的都补偿给你。”周晴点点头,“我相信你。”
那时候周晴像是把所有的东西都作为赌注押在了谢禹维身上,她信他,就像信任自己。她爱他,比爱自己还要爱。
05
临近月底的一个周末,周晴回了一趟家,母亲刚做完手术不久,周晴时时刻刻惦记着,可又不能守在身边,只能抽空回去探望。
到家的时候母亲已经吃了饭,一双碗筷孤零零地摆在桌子上,周晴放下手里的纯牛奶,把碗筷拿到厨房刷干净才坐到母亲身边。
房子已经有了些年头,墙壁都已经看不出原本的色彩,母亲端着一个积满茶渍的玻璃杯吸溜吸溜地喝着从暖壶里倒出来的开水,周晴摸着母亲的手,皱巴巴老化的肉皮,早就不再柔软。
母亲放下水杯:“姜墨怎么没同你一起回来?”周晴稍微地弯了弯嘴角:“他最近比较忙。”
“哦,那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再说吧。”
“要我说还是趁早吧,姜墨那个孩子人不错,家庭也说得过去,你和他结了婚,我也就放心了。何况咱家还欠了人家一个人情,要不是因为他,我可能都上不去手术台。现在这个时候,能干干脆脆地一下子给你好几万的人真的是要珍惜呀。”
原本就内心混乱的周晴听母亲说到这些事情的时候,有些抑制不住的反感。
其实周晴倒也不是有多讨厌姜墨,可就是算不上爱情。两个人在一起也将近一年的光景了,按理说见了父母也该把婚事订下来了,但周晴一想起谢禹维就下不了决心要和姜墨过一辈子。
姜墨和谢禹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姜墨过于沉稳,习惯做事三思,从不冲动,理智得要命。就算在爱情上,姜墨也不会有多热烈,其实周晴心里也明白,或许姜墨根本就没有多喜欢自己,只是姜墨觉得两个人性格合适,不需要长时间磨合,他仅仅只是觉得和周晴结婚会省心不少。
因为不爱,自然不会较真儿。
回去的路上周晴仔细地想了想母亲说过的话,单单靠她自己打拼,一辈子也不可能让母亲有个好的生活,然而姜墨不一样,他成长的环境本身就不错,再加上他们家的经济条件,最次也能给母亲换个一室一厅了。
晚上,周晴冲了个澡,换了身衣服给姜墨打电话约好见一面。姜墨很少主动,接到周晴电话的时候也很平和,两个人约好了时间就挂了电话,并没有多余的情话。
姜墨嘴刁,每次吃东西都要跟随着他的口味。姜墨准时到了周晴家门口,周晴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车里放着理查德的钢琴曲,气氛显得浪漫又疏离。
点好了菜,周晴就拿着茶杯一小口一小口地轻轻啜着茶水,姜墨看着周晴,两个人都不喜欢说话,或者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于是就只能空出很多的沉默。
谢禹维冲进来的时候服务生刚端上第一盘菜,周晴右手拿着筷子还未夹到菜就被谢禹维抓住了手腕,筷子落在玻璃面儿的桌子上,发出脆脆的声响。周晴手腕吃痛,随着谢禹维的力道站了起来,姜墨也跟着站起来,不等姜墨说话,谢禹维就拉着周晴跑出了餐厅。
马路牙子边儿的路灯已经稀稀落落地亮了起来,天色还未彻底黑透,周晴看得见谢禹维脸上的怒气。
“你干什么?”
“你干什么!”谢禹维拧起眉头反问周晴。
“他是我现在的男朋友,或许我们就要结婚了。”
谢禹维安静下来,就连呼吸也渐渐平缓了,隔了许久,才开口:“你不再等我了,我们不在一起了,你终于还是不爱我了。”
周晴红了眼眶,坐到小台阶上:“我等了你两年多,每天都等你,我为你丢过工作,我还为你努力奋斗,我一点一点地改变,我想着你肯定就在我身边。可是呢,我需要你的时候你不出现,我哭得撕心裂肺的时候你不在,我深深爱你的时候你也不在。”
如今时间太晚,沉淀了太多,最重要的是,你我终于成熟了。
06
爱情往往是一段时间的新鲜,原以为它是多么无坚不摧,可事实上却脆弱得不堪一击。
猜忌,时间,或者是自卑,都比爱情更强大,在这些东西面前,爱情总归都会成为一文不值的东西。
所以当谢禹维发现周晴换了新手机和新外套之后,内心就开始翻江倒海。周晴一如平常地去酒吧等谢禹维,打烊之后谢禹维又停在吧台上喝了几杯酒。出门的时候周晴主动把手放进谢禹维手心却被他甩开。
周晴微微一愣:“你怎么了?”谢禹维不理会周晴,继续向前走,周晴小跑了几步跟上去:“你今天不开心?”
“我为什么不开心,我应该不开心吗?”谢禹维没头没脑地蹦出来一句话。
周晴不再接茬,隔了一会儿,谢禹维又开口:“你的新手机和新衣服很漂亮,很适合你。”
听见这句话,周晴立刻明白了谢禹维的心思,她有些高兴,好像只有这个时候周晴才能看出来谢禹维对她的珍惜。
“这是我们领导在光棍节那天发的福利,你吃醋个什么劲儿。”
谢禹维冷笑了两下:“福利?我怎么没有这样的福利。”
“你不要无理取闹好不好。”
谢禹维沉默了一会儿,平复了自己的情绪,缓缓开口:“我们分手吧。”
“什么?”
“我说我们分手吧,我什么都给不了你,我不想和你在一起了。而且,你也应该有更好的生活,不是吗?”
周晴不再说话,她觉得可能是谢禹维的自尊心在作祟,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也不算短了,一定不会说分手就分手。
可是第二天周晴下班之后再到酒吧的时候谢禹维并不在。调酒师看见周晴,主动打了个招呼,“他辞职了。”周晴突然开始慌张:“你说的是谢禹维?”
“不然呢?”
在此之前,周晴从来没想过两个人会因为这么一件不值得一提的事情分手,更没想过他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消失掉了。
幸好手机还能打通。
“你去哪儿了?”
“北京。”
“那我呢?”
“你有你的生活。”
周晴决定追随谢禹维的时候像是用尽了她这一生全部的勇气,一周后就辞了职,买了从哈尔滨到北京的硬座,颠簸着去了谢禹维所在的那个城市。
其实谢禹维也没想到周晴会义无反顾地跟着自己从哈尔滨辗转到北京,更何况那时候的自己什么都没有,纯粹的穷北漂,在窄小的四合院付了一个月的房租,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公司做着最底层的工作,还不如当初在酒吧唱歌的时候。
周晴把装着几件衣服的行李包放在谢禹维的小屋子里,她看着谢禹维。“我舍不得离开你,你在这里,我就只好千里迢迢地奔赴过来。”
谢禹维看着周晴什么都没说,递给她一个苹果,然后看着她小口小口地吃掉。
晚上睡觉的时候谢禹维还是像从前一样抱着周晴,两个人的体温融合在一起,谁都不说话,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在黑夜里滋生。
第二天谢禹维起得很早,到外面买了油条,然后叫醒周晴。
周晴利落地收拾好自己,然后坐在木凳子上用两根手指捏起油条送进嘴巴,沾了满嘴唇的油。谢禹维躬身叠起被子,把周晴带来的包放在门口。“吃了早饭就回去吧。”
周晴停止了咀嚼,“那你呢?”
“我们已经分手了。”
“可是昨天我们不是和好了?”
谢禹维转过头看着周晴,“我们什么时候和好了?”
依旧是波澜不惊的口气。
放下手里的油条,周晴走到门口拎起自己的包,谢禹维从她手里抢过来,“我送你。”两个人走到巷口,谢禹维把行李包递给周晴。“喏,我上班了,你在路上要注意安全。”周晴不知道谢禹维看没看见自己眼里流出的眼泪,可她还是赌气地接过了谢禹维递过来的包。
走出了大概几十步,周晴想着谢禹维也许会把她留下,一定会把她留下,可再等她回头的时候,谢禹维已经不站在那里了。
在我以为你还在原地的时候,你却早就迫不及待地离开了。
07
天色已经黑透的时候周晴的情绪已经平复了很多,她从台阶上站起来,谢禹维上前一步拉过了她的手,周晴没有拒绝。
谢禹维牵着周晴走过一个又一个路灯,然后停在一个酒吧门口。周晴抬头看了一眼霓虹灯的牌子,名字已经换掉,想必早就换了老板,好在这里依旧还是个酒吧。
两个人走进去之后发现这里整体格局还是和从前一样,只是换掉了几个灯和几张桌子,谢禹维让周晴坐在中央的一张小桌子上,自己去了吧台。
周围很吵,周晴看见谢禹维好像在吧台和别人说着什么,却听不清楚。
隔了一会儿,酒吧灯光突然调成了暗色调,音乐也停掉了。周晴再看向吧台的时候谢禹维也不见了,音乐重新响起来。前奏刚开始周晴就听出了是什么歌。
《思念是一种病》。
谢禹维站在小舞台上,调整了麦克风的高度,跟着伴奏唱出第一句。
周晴坐在下面看着谢禹维,好像回到她刚认识谢禹维的时候。可那时候的谢禹维穿的都是几十块钱一件的普普通通的上衣,而现在谢禹维的一身衣服就连周晴都叫不出来牌子。如果非要比较一下的话,周晴还是喜欢当初的那个谢禹维,那会儿他站在台上,就是她心里最伟大的神明。
歌曲结束的时候,服务生端给周晴一杯海气,还是一样的鸡尾酒,可就算情节再相似,也早就物是人非了。
音乐拖着最后一个尾音消失,谢禹维把麦克风拿到了手里,目光朝着周晴的方向看下来,缓缓地开口。
“周晴,经过三年,我又站在你眼前。三年前,我在什么都给不了你的时候选择了离开,如今我能给你一切的时候才回来,也许你觉得时间很长,可是我觉得值得。你是我这辈子最珍惜的一件宝贝,我舍不得让你跟着我吃苦,也舍不得把你托付给别人。幸好三年还不迟,幸好我还能找到你,我很想你,每天都想,你就像是住在我的脑子里一样,我没办法放弃你,你能原谅我吗?你还能再接受我吗?”
台下一片唏嘘,有几个小姑娘还流泪了,可周晴却平静得要命,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谢禹维一步步地走下来,丝毫看不出她有任何情绪上的起伏。
“我明天就要离开了,我在车站等你,我想你陪我一起走。”
周晴沉默着,突然转身跑出了酒吧。她不知道怎么回应谢禹维,她需要一个人想一想。
第二天谢禹维很早就到了车站,他有点自信,还有点忐忑,在看见周晴的那一刻,他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你终于来了。”
周晴点点头:“你几点走?”
谢禹维看了一眼进站口。“马上,你看已经开始检票了,把你的身份证给我,我现在去给你买票。”
“不用了,我只是来送你。我不会和你一起走,三年前我不顾一切的那一次已经用尽了我所有的勇气,在我最爱你最依赖你最需要你的时候你不在,我觉得我现在已经不需要你了。”
“可是这三年我是为了你在打拼,我是为了想给你一切才离开你,我不忍心你陪我吃苦。我一直都是爱你的,如今我终于有资本给你好的生活了,你应该陪我一起走。”
周晴忽然笑了:“你不觉得你太自以为是了吗?你凭什么替我决定我想要什么。三年的时间,你还是那么幼稚,可我已经成熟了。你觉得你什么都是为了我,可我根本不需要你为了我。”
看着谢禹维一个人走进进站口,周晴冲着他挥了挥手。仿佛就是在这最后一刻,周晴才彻底和过去告别了。
从车站往回走的时候,周晴不自觉地哼起了歌。
08
当你在穿山越岭的另一边,我在孤独的路上没有尽头,一辈子有多少的来不及,发现已经失去,最重要的东西,恍然大悟早已远去。
水生木
文/易琦
笨蛋,你不知道木克土吗?
水才生木,谁和你有缘都不知道,笨死了。
噗、啪、嘭!
在看到蹲便器中的“金字塔”炸开那一刻,杜琳知道一切都毁了,一切!
礼服和鞋子上的涂鸦很是精彩,实在让人欲哭无泪。
从前就听说学校礼堂的厕所有“烟花”的美誉,今天可算见识了。只是为什么要在今天,在她准备向林格表白的重要时刻。
WAS
林格是大三的学长,在见到他的第一眼,杜琳就沦陷了。
杜琳抓起江海洋的手,贴在自己的额头上。
“洪水,你快帮我看看,我的体温肯定是38.6℃,肯定是,对不对?”
江海洋抽出手一甩,丢下一句“毛病”,就转身离开。在走出会场前,他抬头,看了眼正站在台上意气风发地做演讲的林格,不屑地摇摇头。江海洋和杜琳从初中就是同桌,连大学都考到同一所。杜琳总说江海洋肯定是变态,如果是常态,凭他的实力肯定能上更好的大学。
杜琳瞪一眼只留下背影的江海洋,又回头去看林格。他皮肤白净,眼睛大而有神,鼻子相比下来就小巧得多,鼻梁上还架着一副眼镜。给人第一感觉是清秀、文静,实在很难把他和雷厉风行的学生会主席联系在一起。于是,杜琳就直接对“静若处子,动若脱兔”的林格一见钟情。接下来,杜琳开始追求大作战。
林格生日那天,杜琳找之前打工的蛋糕店老板行方便。她自己做蛋糕,手忙脚乱,脸上身上都是五颜六色。挤奶油时遭遇瓶颈,剪开口子后,奶油左挤右挤都挤不出来。她把奶油甩开,一屁股坐在地上,拿出手机向江海洋求救。
“洪水,奶油快把我给气死了。”
“奶油?谁呀?奶茶我倒知道一个。”
“江——海——洋。”每次杜琳真要生气时,就会大喊他的全名。
“好了好了,你在蛋糕店吧,我就过来。”
杜琳挂掉电话,顿时开心起来,她知道江海洋不敢挑战她的权威。像是满血复活般,她想,这大概就是江海洋的力量,每次总能给逆境中的她带来希望。她笑着站起来,拿起奶油,兴奋地一挤,奶油挤出来了,还很多,只是杜琳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江海洋来的时候就看到白眉毛、白眼睛的杜琳,在拿袖子擦脸。
“你这蛋糕大师又换演白无常啦?”江海洋大笑起来。他把杜琳拉到身边,拿出手帕给她一点点擦。额头、鼻子、眼睛,然后嘴唇,杜琳舔舔唇畔。
“香草味的,很好吃呢。”
江海洋低下头,凑近杜琳。如果杜琳眼睛是张开的,她就会知道此刻的气氛有多么暧昧。
ING
想起刚才那一股细长而有力的激流炸开“金字塔”,可不就是和当初奶油喷出来的情形一模一样嘛。看来,这都是命!杜琳不禁笑起来,在厕所遭遇这种情况还能笑出来,大概普天之下也没有其他人了。杜琳一瘸一拐地走向洗手池,双手一撑,坐在台子上。这下怎么办,她还等着和林格跳第一支舞呢。
杜琳脱下鞋,把鞋放进池子里,打开水龙头,水哗哗地流着。
WAS
雨哗哗地下着,很大。杜琳正在图书馆门前躲雨。江海洋给她打电话,说拿到两张假面舞会的票。
杜琳挂掉电话,兴奋得不知所以。一听说林格策划的这场舞会,她就想好,绝不能浪费从小学舞蹈的底子,可是一票难求。这下可好了,杜琳看这雨也变得分外可爱。她冲进雨里,一连来了好几个旋转。
杜琳开始在脑子里想象,她穿着礼服,和王子在舞池中旋转,然后她表白,王子点头。她跑着跑着,越跑越高兴,一头栽进前面那人的怀里。
杜琳抬起头,笑得见牙不见眼。
“就这么开心?”江海洋用手指顶开杜琳的头,看着她像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走吧,就知道你出门不看天,早上不是发短信提醒你带伞吗?”
杜琳猛一拍头:“哎呀,临走前我都记得呢,一出门就忘了,洪水,没你我可怎么办。”她挽起江海洋的手,朝前走去。
“洪水,这次是真的,你一定要帮我,我决定在舞会那天表白,不成功便成仁!”江海洋慢慢地停下步子,把伞放到杜琳手里。
“我忘了买东西,你先走吧。”杜琳正高兴,自然没有捕捉到江海洋眼中的失落。江海洋冲出去,杜琳喊他也不回头。
“这傻子,买东西不是要走这边吗?”杜琳摇摇头。
江海洋跑着跑着,感觉雨水和他融为一体。他想起杜琳说的话,“我很相信缘分的,你看,我叫杜琳,三个木,林格也是三个木,多有缘。”
“笨蛋,你不知道木克土吗?水才生木,谁和你有缘都不知道,笨死了。”当然这些话江海洋从没有和杜琳说过。
ING
水流冲洗着这双浅蓝色的细高跟鞋,杜琳看着它。鞋子是很好看,可是适合她吗?如果适合,脚怎么会崴了呢?
鞋子是江海洋陪她去买的,不仅是鞋子,还有身上这套天蓝色的礼服。杜琳转过身,她今天化了淡妆。看着镜子里的人,肤色白皙,弯弯的睫毛,深邃的眼眸,瘦削的肩膀。钩花蕾丝的圆领,碎褶的蓬蓬袖,一个蝴蝶结腰带收在腰腹间,裙子是及膝的。无疑,她今天是美丽的。她希望江海洋也能看见她美丽的样子。
WAS
从试衣间走出来时,她没有错过江海洋眼里的惊讶。
“怎么样?美呆了吧。”杜琳叉着腰。江海洋别过头,杜琳跑到他跟前。
“洪水,好看是吧。”江海洋转过身子不看她,杜琳跟着转。
“很好看是吧。”杜琳挑挑眉,然后捂着肚子笑起来。她喜欢看江海洋不知所措的模样。她见证过眼前的男人从青涩到成熟,她明白他一举一动的含义,却独独忽视掉他最最重要的情感。
江海洋觉得杜琳穿得很好看,但他明白这是为谁而穿。
“这双鞋子不适合你,容易崴脚,穿这双。”江海洋拿走杜琳刚脱下的鞋,扔给她一双白色的平底尖头单鞋,上面嵌着一只白色蝴蝶。
“不好看,林格喜欢蓝色。我还是觉得那双好看。”杜琳拿开白鞋子。江海洋又把鞋子塞给她,态度很明确。
“我就要那双。”杜琳的态度也很坚决。江海洋不理会她的倔强,兀自让店员收走那双浅蓝色高跟鞋。杜琳跑过去从店员手里抢走鞋子。
“小姐,一人让一步吧,你男朋友也是为你好,别为一双鞋子伤和气。”一旁的店员插进话来。
“他才不是我男朋友。江海洋,是我穿还是你穿,我又不是穿给你看。”杜琳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可是江海洋脾气很倔,不发火的话他是绝不会退步的。江海洋把手里的白鞋扔到地上,一句话也没说,拎起自己的背包走出门。
其实江海洋并不是对杜琳生气,他是气自己,怎么就不能像杜琳一样,大胆地追求自己想要的?怎么连个女人都比不上。他攥紧拳头,跑回去。站在橱窗外,他看见杜琳抚摸着那双浅蓝色的鞋子,他看见她抱着鞋子走到收银台,他看见那双白鞋子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地面。
ING
杜琳拿出手机,闭着眼她都能拨出江海洋的号码。可是,江海洋已经一个礼拜都没有联系过她,从来没有过这种状况。以前每次吵架,两人不出三天一定会和好。仔细一想,竟然每次都是江海洋先低头。
吱——呀。门开了,进来两个女生。即便戴着面具,杜琳也能看见她们眼中的鄙夷,她转过身去。
“哎,你说江海洋到底来没来?”
杜琳怔住了。
“他拜托我那么久,我才弄上票,应该来吧。”
杜琳承认这声音很甜美。
“说,你这么肯帮他,几个意思?”
“你懂的。”
杜琳实在忍不住,她从镜子里偷偷瞥一眼摘下面具的女孩。乌黑的头发盘起,大眼睛长睫毛,尖鼻子,小嘴巴,漂亮!杜琳想这小子有福气,我还没表白呢,你倒是有戏看。可是心里为什么堵得慌,这是怎么了。她知道江海洋没有来,因为两张票都在她这里。两个女生开门走出去。
杜琳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心里的难受却一点都没有缓解。这一个礼拜,没有每天的温馨提醒,没有互道早安晚安,没有吵吵闹闹,没有……没有他,竟然如此不习惯。
“喂——”电话通了。果然,自己还是行动派,事情还没想明白呢,号码已经拨出去。
“杜琳?”接电话的是大头,江海洋的舍友。
“江海洋在吗?”
那边迟疑了一会儿:“哦,那小子大白天的去喝酒,又淋了雨,正发高烧呢,满嘴胡话,还死活不肯去医院……哎哎哎,别闹,这不,他又摔到地上了。”挂断电话,杜琳连忙拿出鞋子穿上。发烧?真是头倔驴。
咚咚咚,咚咚咚。敲门声响起。
“杜琳?你在里面吗?杜琳。”杜琳穿鞋的手僵住。正不知怎么办,忽然她瞥到屏幕上江海洋的头像,她跳下池子,脚踝猛地抽痛一下。一想到那头倔驴,她恨不得马上冲到他面前扇两个嘴巴子。
“杜琳?”林格又敲起门。
“在,等等。”杜琳鼓起勇气走过去,打开门。看着林格好看的眉眼,她发现自己竟然不紧张也不心慌,江海洋的脸充斥在她脑海中。
“林格,我有事,先走了,祝你们的舞会圆满成功!”杜琳朝他笑笑,穿过人群,向门外跑去。走到门口,才发现又下着雨,幸好不太大。
她脱掉鞋子,冲进雨中。
啪——嗒。雨水打在额头上,敲醒了杜琳。
原来是需要一个理由去见他。
是的,她很想念他,这一个礼拜的失联已经让她不知所措。
雨水啪嗒啪嗒地落下,她想着变成落汤鸡的模样,一定会被他臭骂一顿吧。
在他面前,她总是自在地暴露自己的一切。不用害怕在他面前出糗,不用在见他的时候费尽心思把自己装扮成另一个人,不用在吃饭时顶着饥饿感强装淑女,不用在说话时思前想后,多方顾虑。
“江——海——洋。”杜琳大声喊了一句。
杜琳抬头看看天,她想等天晴的时候,就穿上在宿舍放着的那双白色鞋子去找他。
WAS
“你好,我叫杜琳。”看着隔壁座位的男孩,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一眨。
“你好,我叫江海洋。”江海洋漫不经心地看看邻座的女孩。
“江海洋?三个水?我名字里有三个木欸,咱俩好有缘!这么多水,我以后叫你洪水好了。”
我也许可以爱你
文/苏陌年
我昂起头颅,看到金灿灿的阳光倾洒在小小跟华靳的脸上。
那一刻,我的耳朵被迟来的欢笑充斥,
而我的双眼,只属于湿咸的,
喷涌而出的,也许是叫作幸福的泪。
01
“呃,那个,你还要续杯吗?”
眼前的男生穿着一身普通的运动服,简单干净,他看我的眼神有些害羞,但害羞中又有些微善意的好感。
“我是说,你还要再喝点别的,或是吃点甜点?”
他显然过于紧张了,挺直着背一动不动,我偷偷瞄了瞄他汗湿的左手,善意地再一次提醒他。
“哦哦。不用不用,不好意思,有些走神,最近休息不太好。公司太多事情,我都忙不过来。”
“没事。”我也不再看他涨红的脸,不想给他难堪,“小小说你平时都不怎么出来,你平时工作都做些什么呢?”
“也没什么,我原来是做管道拓展的,但是不做终端,所以平时比较少跟人接触。不过最近打算换工作了。所以可能慢慢地会不那么宅。”
“哦,这样。”我偷偷看了一眼时间,离小小给我的任务还差一刻钟。男生有些怯怯地看着我,他的眼睛像一枚透彻的玻璃球,闪烁着湿润的暖意。
“那你平时都有些什么爱好?我是说,你平日里休息的时候。”
“打打篮球。”他认真地思索了一下,“有时也跟林牧他们去唱唱歌什么的,你也知道我的圈子还是不大的。”
他不经意地把手放到后脑勺,不由得让我心生一股好感——多久没有人敢毫无防备地把自己展现在陌生人的面前了。从刚开始的敷衍到后来的好奇,可能真诚是他身上一直散发的一点光芒。
“一直没有谈过女朋友吗?”
“啊哈?”他有些不自然地抠着手指甲,他的手白皙而细长,很漂亮。“我以为林小告诉你了的,我交过两个女朋友,我都二十二岁了。不过最近两年是真的没有谈过了,大学毕业以后一直没有什么心思拓展下人际什么的。”
“也挺好的,一个人也不错呀。”我低头闷了一会儿,他可能也不知该做何反应,我赶忙补了一句,“我刚失恋没多久呢。”
“没事啦。”他有些手足无措地张望着,想了半天憋出一句,“过去的就过去好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等我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薄暮时分了,家里很久没有整理,美容杂志、高跟鞋七扭八歪地躺在茶几下面,沙发上星星点点地撒满了薯片渣,一沓一沓的A4纸洋洋洒洒地睡在地板上,吃剩的泡面散发着一般难闻的气味。
就差几双臭袜子了,不然还真像一个常年单身寂寞落魄男人的屋子。
“你可算回来了。”
探出头来的是林小小:“你屋子真的不是人住的,都找不到地方落脚,我刚进来时还以为是遭洗劫了哩。”
“最近懒,没打扫。”
我把包挂在唯一还算整洁的衣架上,转头打算收拾一下。小小却一把拉我进房间,兴致勃勃地坐到我的床上,紧紧地攥着我的手:“怎么样,有情况吗?今天可是回来得够晚。”
“还好啦,做朋友还算不赖吧。”
“怎么就做朋友了呢?这个陈宇我是见过的,明明很不错。”她征询地望了我一眼,但是脸上却写满了信誓旦旦的保证。
“啧啧,”我斜睨了她了一眼,“就你的眼光,前面你给我介绍的那些个极品,第一个,胖到塞不进椅子;第二个,脸上的痘痘可以拥挤成一堵围墙了;还有那个……”
“打住!”林小小握住我的手摇晃两下,“那不都是我哥说的嘛——这个陈宇我是老见的,他跟我哥从初中那会儿就玩的了,人挺好的,还特别会唱歌。总之,真的是我当时年幼无知懵懂少女时期理想的白马王子就是了。”
“年幼无知,懵懂少女。”我盯着小小,用手把她细软的头发拽到后边,然后从枕边扯出一面起镜子晃到她面前,“你看你这刚毅的五官,你明明就是一个汉子。”
“易涵!你给我正经点儿!”小小一把抢过我手里拿着的物件,扔到扭曲成一团的被子上,“真是皇帝不急急太监,你倒是给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他就不合适了?是长得不合眼还是什么问题,我还得给我哥一个交代。”
“就是感觉他很不好意思,穿得也太简单了。”我假装无辜地看着她,“而且听他说话好像也不是那种很开朗的样子。典型的宅男。可能情商会比较低吧。”
“怎么可能!”林小小本能地从床上跳了起来,“跟我哥混的哪有纯情简单的男人!!易涵你确定你没有见错相亲对象!”
我向两边摆摆手,示意她事实就是如此,暴躁也没有用。
“不行,我得去问问我哥,不带这样的,说了介绍最好的哥们儿来着,还什么忍痛割爱,什么牺牲兄弟的!”
“喂,你别急,你哥也是好意,而且……”
“得得得,放心,我一定给你去要个说法。”林小小风风火火地收起桌上的平板电脑跟墨镜,给我打了一个响指,接着身手矫健地夺门而去。留下我还没出口的那半句话,摇曳在她汹涌的气势里。
“而且,也不算是很差的男生啊。”
02
“如果你喜欢一个人,那么他的好,永远会是他身上不可磨灭的光点。他的不好,也一直会是你所认为自己能够包容的那些地方。”
这是林小小在大学时期最引以为豪的创作之一,那个时候她刚刚跟华靳在一起没多久,在我无数次数落她的智商从180跌落到0的过程里,她为了试图证明些什么开始给我编造一连串儿的警世名言。
“谈一场恋爱就像是种下一个五味瓶,酸甜苦辣咸,只有尝过才会有知觉。”
我颇为嫌弃地望着她,对付林小小这种神经大条的人,只要你不嫉妒不关心不在乎的话,从你这里得不到一丝反馈,她自然就会老实消停。但结果让我没料到的是,我的防守刚刚得逞,她的新一轮对策又开始上演。为了不让我们两姐妹共同的话题与时间越来越少,她开始有预谋地搬出各种提议。
“易涵,你赶紧找个男朋友吧,这样的话我们做什么事都能凑一块儿了。”
“易涵,金融学院的肖俊不错,要不要我帮你搞到他的电话?”
“易涵,上次给你送策划书的那个小学弟很不错,有没有后续的进程啊?”
“易涵,华靳从电视台搞到两张电影票欸,我们最近忙得没时间去,不如你找个汉子陪你去吧。”
……
诸如此类繁复的台词,恨不得早一天把我推向她一样的水深火热。
但是最后的最后,我遇上萧伟的时候却与林小小没有任何的关系,甚至在那之前,忙着享受爱情蜜果的她都不认识萧伟这个人。
那是大学时期话剧节的时候。那时候话剧社每年都会举办一场新人专场,萧伟虽然跟我们一样是大二的学生,但由于是新入会的关系,所以成了我的下级社员。
“我对这个剧本还是不太熟悉呢,小涵你看,我好像总是没有办法把握台词的节奏。”
“你可以试着用手机录下来然后自己听,我以前也是这样的。”
“那你能帮我对一下戏吗?”萧伟征询似的看着我,语气里武断的成分倒是很多。
“我们是不跟你们对戏的呀。”确实是有这样的规定,“抱歉啦,你还是跟学妹好好练吧,相信你可以的。”
其实对于任何自来熟的男生我都没有怀揣特别的好感,就像萧伟那样的,虽然作为指派督导他的学姐,但是依旧不习惯跟不算太熟的人过分亲昵或是交流太多。不过套用小小的话说,如果你能理智地撇开一个优秀的男人,那么说明你还没有准备好恋爱。我估计就是深受林小小的危害,内心里久而久之在她的威逼利诱下形成了一堵屏障。
“如果有空的话,希望你能来看看我们的彩排,最近这段时间都没怎么见你啊,学姐,哈哈。”
监督排练本来就是我的义务责任,但萧伟频繁的短信却让这件义务而自然的事情变得暧昧不已,以至我常借故缺席他们的排练。好在平时拜托的社友都在帮忙监督,并且告诉我这一组的小孩儿很有天赋,我也就能避之则避之地故意缺席了。
“易涵哪,明天的正式演出你可要早点到哇,我们是开场的话剧。”
我搞不明白为什么他每次发短信过来都会在末尾加一个类似于“哪”“哇”这样的语气词,难道是跟小小一样爱打“~”一样表示某种亲切?
“他是在故作轻松。”
小小点着头。华靳最近陪父母去越南旅游,跟小小请了一礼拜的假,所以这位大小姐才终于能从爱情的蜜罐里爬出来看我一眼。
“因为他喜欢你,所以想尽各种有的没的烂俗的理由给你发短信,但为了掩饰内心的小惶恐与尴尬,所以常常用语气词来缓解尴尬。”
林小小故作优雅地拿起一只鸡腿,用她自以为淑女的气质把外包装撕开。
“喂,这个萧伟长得怎么样?哪个学院的?”小小毫不犹豫地咬了一口,嘴上瞬间蒙上了一层晶莹的油光。
“你怎么确定他是喜欢我,或许真的只是想我去帮忙而已。”
“你傻呀。是不是喜欢你你自己还不清楚。合适就收了得了。少在这给我装纯良少女,早就跟你说叫你找一个了。怎么着,要不要给你把把关?”
“少来!”我瞪了她一眼,“不过今天晚上我们话剧社新人演出,他是第一个节目,反正我不想去,把票给你得了。”
“小主放心,奴家定给你办得妥妥的。”
我也不理会小小的调笑,想着反正也不想看,给她也正好。
“如果你真的讨厌一个人,是不会总把他挂在嘴边、捂在心里的。假借着讨厌的名义来影响自己的生活,只不过是让对方接近自己的一笔伏笔而已。”
林小小的名言再一次在我的脑中盘旋,自从小小上次看了那场演出之后,就开始用尽她毕生的精力来撮合我跟萧伟。
“人家都跟我说了他喜欢你啦。易涵你就别逞能啦!”
“你看他那刚毅的轮廓、高挺的鼻梁、精致的眉眼,要不是我有了华靳,我就是倒追也要把这种极品弄到手。”
“易涵,可惜你没去看他演出,最佳男主角呀。你是没听到台下有多少疯狂的女粉丝喊破喉咙啊。”
我依旧没有多加理会林小小喇叭般的宣告。可能是林小小的提醒让萧伟有了动力,他倒是每天乐此不疲地出现在我的身边,下课的时候,吃饭的时候,不用猜也知道是林小小把我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给出卖了。
用林小小的话说,我要真能在如此强有力的攻击下还不为所动,那我就能凭此获得最有耐力女尼的殊荣了。
大学的时候,本来就是刚从高中的桎梏中解脱出来不算太久,好多男男女女不用一两天就混在一起了,好像是跌入海里的难民,随手抓起离自己最近的木板就能苟活下去。何况萧伟的威逼利诱足足长达两月之久。多少女生都恨我恨得牙痒痒了。
所以,到最后萧伟跟我一起出现在林小小面前的时候,她看着我一点都不惊讶。
“在我的预期之外。萧伟你输了,说了最多45天的。”
看起来萧伟跟林小小更加熟络的样子,身边的华靳也用手攀附着萧伟,“好基友,你终于成功了,这样多好,以后我再也不用当电灯泡了。”
林小小在一旁也笑得合不拢嘴,扯了扯华靳示意他掏出四张崭新的电影票。
“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
林小小仰天长叹,像是一位完成了光荣而又重大使命的凯旋的臣子,然后扭头看向我:“小主,走吧。”
03
天气还算晴朗。今年天气有点儿反常,南方这个时节本应该是寒风瑟瑟才对,不过现在却是一片春意盎然,树木都抽出了枝条,附和着和煦的南风摇摆起来。
“陈宇,你去那边买四个冰激凌吧。”林小小不指挥自己的男朋友去,反倒驾轻就熟地使唤起陈宇来。我有点看不下去,刚想用胳膊肘蹭蹭小小。陈宇却毫无怨言地跑了过去。
“怎么?还没成呢就舍不得啦?”林小小抓着我尴尬的手大肆宣扬,生怕陈宇听不到似的。
自从上次林小小跟林牧抱怨陈宇之后,林牧就开始对这件事情无比上心。慢慢地开始比林小小更加鸡婆地给我跟陈宇找机会。好不容易逮着个大家都有空的时候说去游乐场,三番两次都没法拒绝。
“像陈宇那样的货色,我自大学起就没见他脸红过。”林牧扬了扬眉角,跟林小小唱戏般附和。
“是呀,你说要不是遇上喜欢的人,像陈大帅哥这样的典型花美男,怎么可能脸颊泛红,花容失色呢。”
林牧满意地拍了拍小小的头,宠溺地望了她一眼:“那是,要不是见你跟华靳这对模范夫妻长情,我可是还打算把陈宇给你备着的,不过现在看那小子对小涵是真有意思,我也就权当肥水不流外人田,默许了吧。哈哈。”
“哥你真讨厌!”小小故作娇嗔地推了一下林牧,“小心华靳回来扁你。”
趁林家兄妹打闹的功夫,陈宇像耍杂技般一手两个冰激凌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给,小涵,这是你的。”
陈宇笑眯眯地看着我,然后把唯一一个蓝莓口味的递给我。我瞟了一眼林小小,估计这妮子又把我的底细包括喜好全给爆了个通透。林小小接过陈宇的冰激凌,无所谓地对我眨巴眼睛,拉着林牧说去坐过山车。林牧也大智若愚地“哦”了一声,然后火急火燎地消失在我们的眼前。
“那个,小涵。你想去玩什么?”陈宇似乎还是有些尴尬,望了一眼打闹的两人,试图打破这气氛。
“海盗船吧。”我也只是想了一会儿,怕对方看出我有强烈的选择障碍,就挑了个最常见的。
“啊?你不怕?”陈宇有些不可置信。嘴巴微微张开,嘴唇饱满又有光泽,像个俏丽的木偶。
“有什么好怕的,难道你怕不成?”
陈宇闻言赶紧摇了摇头,仿佛要极力撇清我的误解。“那,那咱们走吧。”说完就小心翼翼地领着我往海盗船走去。
其实我也是第一次跟陈宇坐得这么近。我们坐在船头,没什么人敢坐这个位置,所以前排就只有我跟陈宇。管理员正在检查大家的安全栓,陈宇眼睛一直往前看,不太好意思。我能听到他年轻而有活力的心跳,伴随着微风吹来阵阵清淡的ck free香水味,没有任何的别扭与不安。
其实我能发现陈宇是精心打扮过的,相比第一次碰面时的情景,今天的他简直像是去参加某个秀场的模特。一身简洁的米色衬衣,胸口处的口袋是一个颇具设计感的不规则形。修长的藏蓝色休闲裤将他紧实的腿形完美地勾勒出来,腰间那条晃眼的白色爱马仕腰带估计是林牧的功劳,然后脚上再搭配一双杜嘉班纳的松糕鞋,多金又帅气。
“他只是深藏不露罢了,估计那天也是想应付我哥才穿成那样的吧。总之,陈宇一定是一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高富帅就行了。我哥用心介绍的对象绝对不会差到哪里去的。”
我想到林小小那晚跟我电话里说的话,再扭头看了一眼俊俏的陈宇,竟感觉心跳微微漏了半拍。
“我哥说他大学时算个花花公子,没正经地交过两个女朋友,后来被他爸抓到自家公司做销售部经理,才安分守己很多。再说人家刚见完你就开始求我哥帮忙了。所以放心吧,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男人。”
海盗船开启的时候,我感觉陈宇深吸了一口气。我也是第一次坐船头的位置,海盗船统共就坐了两回,那时候我还跟萧伟在一起。萧伟向来不敢坐这些晕头转向的东西,他总是抱怨游乐场就是一个花钱买罪受的地方,好不容易在我的软磨硬泡下,才勉强答应跟我坐在船中央。摆幅已经小很多了,但萧伟还是在空中挣扎得不行,说这辈子再也不坐这玩意儿了,然后我自己又一个人玩了一回。
倒不是我喜欢刺激,本来游乐场就是找刺激的地方,工作繁忙哪还有那么多时间放松,哪怕是多刺激刺激心脏也未尝不是好事。加上最近忙着跳槽的事情,各种材料的准备也确实让我觉得精疲力尽。
但是我还是没有想到坐在船头跟坐在船中间的区别竟然那么大,等到船到达最上端的时候,船头完全是向下180度的感觉,我感觉防护栏也跟着在晃动,就像马上要断似的。我吓得赶忙抓住陈宇的手,不管不顾地大叫起来。陈宇一声不吭地紧紧回握着我,我用力闭着眼睛,上眼睑的睫毛扎在我的肉上隐隐作痛。
等船停下的时候,我感觉像跟死神斗争了好久。等我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然抱着陈宇久久不放,我的脸感受着他胸膛传递过来的温度,我的心跳丝毫不比他的来得正常。
“啊。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我赶忙推开陈宇,心虚地整理了下有些凌乱的衣摆。
“我以为你完全不怕呢。”
我觉得我的脸烧得火热,想解释什么但又感觉开不了口。
“还想玩些什么?我陪你去吧。”
我望着陈宇,可能是我的懦弱助长了他的信心,他不再腼腆,而是笑眯眯地盯着我,像是看着一只刚被揭穿谎言的小猫。
“不玩了不玩了,我还有事,我先回去了。”
我承认我的心有那么一小下被他的双眼给蛊惑住了,每当在招架不了的时候逃避可以让我暂时脱离一下自我,所以我想找个借口开溜。
“我送你吧。”陈宇追上我说。
尽管我再三编造各种理由,陈宇还是胸有成竹地挡在我的面前。他就像反败为胜的士兵,把我当俘虏般地戏弄来戏弄去。等我自己都觉得越变越懒的时候,他一把拉起我的手,往停车场走去。
陈宇的手很光滑,汗湿的手心有些发黏,我不好意思有过多的挣扎,陈宇也很配合地轻轻拉拽着我。可能陈宇今天打扮得太过招摇,很多女孩子都有意无意地往我们这边看,我有些不自然地低下头,而陈宇却一反常态地勾起嘴角,跟我贴得更近些。
我们来的时候四人一起坐的陈宇的商务车,车子启动了一小会儿我问他要不要告诉小小他们我们先走了。陈宇不以为然地对我笑笑:“他们应该会打车。”
我也就不说什么了,但是始终觉得两个人形成的气场总有些紧张。于是说些有的没的来缓解尴尬:“我听小小说你跟林牧是大学同学。”
“是呀,为数不多的好哥们儿之一。”说完他又提防地看了我一眼,“林牧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我的糗事呀?”
我莞尔:“那倒没有。他们可着劲儿地想把我们撮合在一起呢,肯定什么都往好里说。”
陈宇沉默了好一会儿,期间瞄了我一眼。我没再出声,消化着刚刚那句真想抽自己一嘴巴的话,静静地望着窗外。
几分钟的工夫,车子就驶向了二环东路,陈宇专心开车,我假装不经意地从后视镜偷偷看他的侧脸。他的右脸靠近嘴角处有一颗痣,微小的一颗,装点在白皙的皮肤上,不算明显。但那一瞬,我想到了萧伟。
萧伟的脸上也有一颗痣,恰巧在同一个地方,就像一道永不解封的符咒。我瞬间像被打了一针清醒剂,脑海里存留的对陈宇的各种好感瞬间被理智慢慢挤了出去。
“小涵。”他唤我,“你以前的事我都听说了。”
我有些紧张地拽紧怀里的包,陈宇用他充满磁性的声音温柔地侵袭着我,我硬着头皮僵持着。等待着事情的始末。
“让我照顾你吧,我会好好对你的。”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车子刚好停在社区的门口。车子的轰鸣瞬间停止,陈宇扭过头来望着我,明亮的眼睛渗出惑人的光芒。
我只是礼貌性地回望了他一眼,佯装什么也没有听到,然后拎起包故作轻松地打开车门往家走。陈宇只是静静看着我,没再说话,也没有阻拦。
我迈着疾步往前走,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噔噔作响。此时此刻,我就像只落败的孔雀,急迫地想寻找一个空间掩饰自我——觉得不能展开最美的尾巴,所以责备与躲避充满期待的游客。就在我转身走近楼道的那一瞬,我的余光瞥见从车里匆匆出来的陈宇。
“易涵!”
他的声音有些无措,或者是无辜。我只是小小地迟疑了一会儿。
“我会一直等你的!”
也就刚好那么一小会儿,恰好让我听清楚那句话,也恰好让我迈进楼道。一进楼道我就瘫软地趴到了墙上。我用手抚摸着怦怦乱跳的心脏,它宛如一枚定时炸弹在我身体里埋藏着。我朝楼道外扫了一眼,发现陈宇并没有追过来。
我长嘘一口气,抬起左手,缓缓按下电梯。
04
“易涵原谅我吧,我真的知道错了。”
我之所以能够想起萧伟,是因为从上个月开始,他就频繁地给我发各种信息。我被他这种恬不知耻的方式折腾得没辙,所以干脆把所有的通讯账号连同手机号都换了个遍。但无奈的是,无论我怎么换新的QQ、MSN。他还是能够用尽各种方式找到我。就比如上面那一条。
“刚分手不到一个月就开始骚扰算是怎么回事,我去找他问个清楚。”
“我不想再跟他有什么瓜葛。”我拉住试图出门的林小小,安抚似的摸了摸她的手背,“所以,别再跟他联络了,见面也不要。”
林小小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沙发上,鼓着眼睛望着我,紫色的眼影勾勒出狭长的眼角,楚楚可人却又风采照人。本来说好要去逛街,所以才在我家聚合。或许我不该跟小小提起这件事,毕竟在这件事上,小小一直无比自责——当初是她说多好多好的人,最后不还是背叛了我。
当然我从来没有怨过她,但依着小小的性子,她很轻易地就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然后第二天就开始给我介绍各种相亲对象以弥补她眼拙的过错。我疲于应付,但是也不愿坏了她的心意,况且这也是唯一能够使她放下些许自责的办法。
华靳在一旁干瞪着眼,但又不敢破坏小小正在酝酿的悲伤的气息,所以双脚一直不安分地轻轻挪着。
“还是去逛街吧!”我扶起嘟着嘴巴的林小小,“华靳好不容易有空呢。就别在我这干耗着。”
林小小望了望我,又看了眼华靳,有些不甘心,但是又有些无可奈何地缓缓站了起来。
“好吧,我们走吧。”她耸耸肩说。
其实有的时候我很羡慕林小小,天真善良,但又经常犯二。无论做错什么事都会有一个从天而降庇护他的哥哥,以及后来莽莽撞撞闯入她生活的华靳。
华靳对小小的好,我跟林牧都看在眼里,他会为了小小偶尔提过的事情无比上心,一件衣服,或是某种饰品。只要是林小小想要的,或是只是有那么一个念头,那么所有的人都会围着她团团转。
我只是羡慕,不能嫉妒。因为我是小小最好的朋友,没有之一。
我跟小小大学四年,直到现在,我们无话不说、无事不谈,大二的时候华靳闯入了她的生活,萧伟在小小的努力下闯入了我的生活,至少在最开始、最初的时候,他们都是我们姐妹世界里绚烂的一笔——时刻保护脆弱与稚嫩的我们。
但我一直有一个秘密藏在心里,这个秘密折磨得我翻来覆去,每当在我觉得洋溢着幸福的时候,就会化作一把匕首搅动我的生活。
但我对谁都不能说。
“易涵,不如叫陈宇一起出来吧?”
引擎刚刚熄火,我们还没从华靳的车里下来,小小就没由来地提了一句。
“也好,不然我又得做你俩的灯泡了。”华靳也跟着附和。
我们从停车场出来,天色微微有些变化,可能天气预报真的有一回准的了,天气开始慢慢地又要回到它应有的凉意。
我最后也没有同意把陈宇叫过来。
其实陈宇后来还是联系过我,他早就不像我初见时那般羞涩,第一次见面可能真的只是为了应付林牧所谓“妹妹最好的姐妹”这一场见面,才会落得稚嫩外加低情商的印象。但说实话,如果可以的话,或许陈宇真的是男朋友的不二人选。
但是不可以,我不可以喜欢上他。
林小小像个孩子一样跑在我跟华靳前面,及膝的复古裙将她红润的脸蛋衬托出了一种无言的喜庆,跟商场里到处张灯结彩的景象有一种相得益彰的美感。她转过身对我们招手,似乎是看上了某个玩偶店的布偶,要我们过去。
华靳跟了上去,我穿着高跟鞋跑不过,有些落在后面。
“易涵。”有人在我身后轻轻地拍了一下。
我回过头去,看见一张熟悉的、带着微笑的脸。
“——你怎么在这?”
“——你怎么连公司都换了?”
几乎是异口同声,但我的惊讶明显要更多于对方。——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在这里遇到他。
这个人,半年前还生龙活虎地在我眼前,两个月前还斩钉截铁地在我眼前。而现在,他却消瘦得可怕,而且有些萎靡,甚至有些可怜地站在这里。
“萧伟,我们没可能了。”我对他说。
我看到萧伟微微震了一下,整个人呈现出一种难以言表的状态:“我爱的真的只有你,小涵,我真的知道错了,我……”
“萧伟,”我望着他,“你听着,你跟我,没有什么可能了。”
萧伟有些无辜地盯着我,多年以前他就是用这样无辜与真诚的眼神打动了我。但现在,他同样带着他那一脸的疲倦与落魄看我的时候,我却再也看不到一丝生机或希望,只有落寞,无穷无尽的自嘲般的落寞,闪烁在他晶莹的眼睛里。
“萧伟你还好意思站在这儿!”
可能是动静有些大了,闻声而来的小小恶狠狠地给了萧伟一记响亮的耳光。华靳见状赶忙上来拉住暴怒的小小,但他也没忘对萧伟骂上两句。
“为了钱财而背弃老婆的男人,亏我这么多年把你当兄弟。”
“华靳你给我闭嘴。”
萧伟没有颓下去,反而有些恶狠狠地鼓着双眼,用上了吃奶的劲儿一般。
“少在我面前装圣人。”萧伟朝华靳竖起中指,“你真以为你自己算个男人。”
林小小扬起手还想往前冲,华靳紧紧箍住她不让他冲动,就在两人挣扎的过程里,萧伟疯了一般拽住我的手。
没有人追得上,我感觉自己的手快要断裂开来。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萧伟,哪怕是那天他佯装若无其事地告诉我他跟他的女老板好上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可怕。现在的他,就像一个随时会让人毙命的恶魔,走火入魔般将他身上所有的恶劣,统统加注到他的双手。
“你放开,萧伟。萧伟你放开!”
他也不理会我。我感觉到全身被冰凉拍打着,原来他已经拉我冲出了商场。
下雨了,是下雨了,还有雪。冬日里冰凉刺骨的液体,顺着我的头发流到我的脖颈,沿着我的脖颈流进衣服里。
“小涵。”
萧伟终于松开了我,我气喘吁吁地摩挲着发紫的手腕,站在细雨茫茫的天桥上。
“你还记得这里吗?”他望着我,雨水让他的眉发服帖地蜷缩在脸上,他的样子像在哭泣。我知道,那是他最后的武器。
我记得,我相信随之而来的小小跟华靳也记得。我们四人第一次过情人节,看了一场电影以后顺便就来到这个足够高的天桥,站在桥上能够看到空旷的主干道,远处最高的那幢楼,在夜里投射出遥远而又绚烂的五彩射灯。
我们约好要在那里举办一场联合婚礼,甚至天真地指腹为婚。那个时候我们单纯地以为未来会畅通无阻,毫无羁绊,或者只是单纯地享受那种无法预知未来的快乐,而做出这种玩笑的决定。
“不可能了。”我对他说。
雨滴终于冲破睫毛的阻拦,跌落到我的眼睛里。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萧伟冲我吼,用力过猛的他摇摇欲坠地扶住栏杆。
“因为你背叛了我。”
我转过身,小小跟华靳一言不发地看着我。
我感觉自己的眼泪就要夺眶而出,我以为我可以做到不去伤心、不去难过,我以为被人抛弃只是一件可以平常到像处理一个蚊虫叮咬的伤口一样轻松自如的小事,我以为只要怨恨就会不去想念,我以为我从来没有真正地为此苦痛难挨,我以为我的眼泪真的只是源源不断的雨水。
“易涵,别以为我不知道。”
我感觉背脊发麻,萧伟冰冷如铁的声音像一阵挥之不去的魔音在我的脑海里激起嗡鸣。
我得走了,我必须得离开这里。
我发疯似的顺着车流往后跑,捂住双耳不去听。我从来没有这么懦弱,从来没有。小小跟华靳在后面追我喊我,我觉得世界就要崩塌下来。
“易涵!”是小小的声音,她有些着急,带着迷惑,奔涌而来。
“易涵!”是华靳的声音,他有些愤怒,带着不解,奔涌而来。
“易涵!”
只有萧伟,他不着急,不兴奋,不失落,也不愤怒。他的声音只是平静地,带着哀怨与嘲讽,慢慢地钻进我的耳膜。
“是你先背叛我的!”
“易涵。”
“你知道是你先背叛我的!”
05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雨过天晴的城市显得异常明朗,以至于我睁开眼的时候花费了不少气力适应。
消毒水的气味,浓烈而又刺鼻,苍茫的白色宛如一张沉重的帆布,压抑着一股沉重的气息。右侧的帘幔遮盖不住顽劣的日光,光斑打在床头柜的花瓶上,窗棂右侧的玻璃有个微小的缺口,风从那里轻轻拂来。我试图挪动一下身子,发现被子似乎被一个庞然大物给紧紧地压住了。
“易涵,你醒了?”
我别过头去,睡眼惺忪的男子一脸憔悴地望着我,微微一笑。
是陈宇。
陈宇离我很近,近到每一个毛孔都能看清楚,我别过脸去,问道:“你一个人待了一夜吗?他们呢?”
“我是说,小小,还有华靳。”见他良久没有回应,我又补充道。
“他们刚刚来过,小小说公司有急事去一趟,华靳送她的。”
陈宇赌气似的把我的脸正过来。刚刚我故意躲避视线的样子,确实不太礼貌,也不合情理。
“哦。对了,我也得打个电话向公司请假。”我假装想起什么似的四处找电话。
“我已经帮你请过了。”
陈宇完全将我的慌张尽收眼底,但也不让我难堪,随意地递给我一个削好的苹果:“医生说你是着凉加急火攻心,得多休息两天才行。所以就擅自决定帮你请了三天假。”
“哦,谢谢。”
陈宇冲我坏笑,眼睛眯成一条细缝:“你就不问,我怎么知道你的公司的?”
“嗯?”我啃了口苹果,果香的气息蔓延到汁液里瞬间包裹了整个口腔。
“哈哈,就不跟你卖关子了,我是你的新上司。《风尚志》执行主编。”
我突然被陈宇的话呛住了,打着点滴的输液管随着我左手的反应上下摇摆。
“别急呀,看你。”
陈宇拿出手帕,轻轻替我擦去嘴角的碎末。
我刚换的新工作,也是顺应着杂志大换血重组的潮流而加入的。先前在杂志社总是混不出头,新人永远熬不过老人,我想不如从开始就成为骨干,这样工作起来也会有热情。但我没想到,换了工作后,我的上司竟然是陈宇,公司盛传的一直未谋面的上司原来那么早以前我就已经见过了。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会心一笑。命运这件事,真像一张多愁善感的面孔。
“陈宇。”我唤他。
“怎么了,饿了吗?”
我摇摇头,看着他一脸还在为成为我上司而得意的神情,觉得内心有些温暖,像被无数的棉絮包裹着,或者更贴切地说,是如沐春风。
“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我一直有个秘密,没有告诉任何人。”
我信誓旦旦地望着陈宇,用一种专心的、用力的,甚至有些狠心的语气。
“如果憋着难受,为什么不说出来。”
陈宇不理会我的态度,只是用手拂过我的脸。
“我陪你。”他说。
被陈宇形容得很精准,如同心结般阻挡在我跟陈宇之间的事情,同样也是阻挡着我跟小小以及她所给予的所有之间的事物。我认为跨不过的、无法欺瞒的,以及被萧伟当成威胁砝码的事物,着实让我痛苦万分。
“我喜欢华靳。”我轻声说。
破碎声就是在那一刻响起的,用一个最为贴切的形容词形容站在门口端着一碗小米粥的林小小,那一定会是呆若木鸡。
林小小站在病房的门口,用一种陌生的眼睛盯着我,然后身后出现同样压抑的华靳。
“小小你不要误会,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跟华靳什么都没有。我只是单恋,我只是……”我有些苍白地辩解着,我想极力撇清,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这就是萧伟所说的,你先有的背叛吗?”
林小小一字一句地吐着,就像一个故事有始有末,但还应该有一个高潮。一个让埋藏着希望与维系原状的炸弹在那一刻被瞬间引爆的高潮。
完了,一切都完了。我想。
我感受着陈宇左手的拥抱,我蜷缩在他的手臂里动弹不得,林小小一步一步向我靠近,她的步伐沉重得发闷。她的眼神平静,但是悠扬,那是我看不透,猜不着,也从未见过的她的样子。
“傻瓜。”我听见她说。
“因为以前喜欢过华靳所以觉得对不起我,因为觉得对不起我而拒绝我向你推荐的人,心里有一道那么漫长的鸿沟。你一路跌跌撞撞,躲躲藏藏,足见你是有多在乎我的吧。傻瓜。”
“萧伟知道自己错了,所以,跟我们说了。只是没想到你会自己说出来而已。”华靳有些尴尬地补充。
林小小凶狠地把我的另外半个身体抢了过去,紧紧地拥着我,我觉得我的身子还是瘫痪着的,用不上力,说不上什么感觉。我感受着小小身上那股独有的气味,温馨得让我发不出声。
“陈宇,以后可不许欺负我们家易涵。要是知道你欺负她,我非砸烂你的头。你记住,她是我最重要的人。”
“没有之一。”她又补充。
陈宇看了一眼华靳,无奈地笑了笑,但是摆出一副绝对唯命是从的模样。华靳则一直挑着他的左眉,给陈宇使眼色。陈宇像是想起什么,拍拍脑袋,匆匆拿起挂在在床头的上衣,努力在衣服口袋里摸索什么。
“小涵。”
陈宇把伸出的手缓缓打开,然后猝不及防地单膝跪下。
“做我女朋友好吗?让我照顾你。”
是一枚戒指,闪烁着璀璨的光芒。小小把我身子扶正,让我以一个更加清晰的角度来观看陈宇的动作。陈宇也不等我回答,居然自己跑过来给我戴上。
“做我女朋友,只有这一次你得听我的。”
我感受着陈宇霸道的力量,他把头埋在我的颈窝,摇晃着我的身子,似乎在用他的方式,跟我交流着他的心跳。
我倾听着,感受着他把唇缓缓地贴在我的皮肤上,我昂起头颅,看到金灿灿的阳光倾洒在小小跟华靳的脸上。那一刻,我的耳朵被迟来的欢笑充斥,而我的双眼,只属于湿咸的、喷涌而出的、也许是叫作幸福的泪。
今生前世·牡丹亭
文/刘凤凌
夜色浸在三弦清凌凌的调子里,一下子柔软起来。
一 软调·三弦
她凝眉颔首,伸手拂过细长的琴弦,潺潺的水声从指尖一泻而下。夜色浸在三弦清凌凌的调子里,一下子柔软起来。
桌边瓷盏里的茶已经凉透,只剩几片发黄的茶叶颓唐地漂在杯口。她吊了吊嗓子,想将那段《皂罗袍》再唱一遍,却远远地听见邻家那几个大男孩的架子鼓又发出了刺耳的声响,一声一声听得她直皱眉,索性将三弦琴撂开手去。这早就被丢在时光里的故事,不唱也罢。
二 是花都放了,那牡丹还早
是有着牡丹一样倾城容颜的女子。
素妆才罢,款步书堂下,对净几明窗潇洒。
珠帘未锁,檀木小案上点着炉香,绣着墨梅的罗帕拭过画眉笔、薛涛笺、鸳鸯砚,停在翻开的书页上。
那是先生昨日才教过的《毛诗》,被女子用卫夫人传下的美女簪花之格端端正正地抄在了这书页上。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许是怕辜负了这一弄明窗新绛纱,怎的就突然生了这游园的念头。谁料自此一游,便有了三弦里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絮絮叨叨说不尽的无限情思来。
那聒噪的丫头还在唱:“他平白地为春伤,因春去得忙,后花园要把春愁漾。”
三 寻梦
她斜斜地靠在沙发上,懒散散的样子。抬头看墙上的钟,是凌晨三点。隔壁的年轻人也睡了吧。她抚着才添几道皱纹的额头,低低叹一口气,似乎这样便能狠下心,挥别那段一去不返的时光。
可是,自己的青春是怎样过的呢?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已经记不清当时的容颜。
耳机里的小生咿咿呀呀地唱着《山桃红》,她闭上眼,脑袋里只余一句: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恍恍惚惚地做了一个梦,梦里你我还是当年的模样。
四 皂罗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
丽娘站在溢满了春光的园子里,芍药花大朵大朵地开在空气中,脚边的金线牡丹还敛着笑,一副故作姿态的娇小姐做派。
丽娘又蹙了眉,似迷醉在温柔的花香和微醺的阳光里,跌进了一个五光十色、斑驳陆离的美梦。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然琵琶声一转,竟透出哀婉的音调。丽娘的眼神开始涣散,思绪飘飞至韩夫人得遇于郎、张生偶逢莺莺的情节里。而后无言、垂首、落泪,为那寻寻觅觅不知到几时的人。
肌肤一日日地消减,许是心神被遗忘在了那一场被惊醒的春梦里。
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遂人愿。
于是乎,香魂一片,阴雨梅天。
五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她梦见了她的爱情。彼时她唱丽娘,他是柳郎。《皂罗袍》那一段的笛声一出,“原来”二字便能赢得满堂彩……
那时候的梨园,可不是现在这样的。
她还记得小时候抱着小马扎跟在父母后面去看别人唱大戏时的场面。剧院里是密密匝匝的人群,夏夜的蚊虫与燥热无法阻止戏迷们对于戏曲的痴恋。她就陷在沉闷浑浊的空气里,小小的身子被遮挡得严严实实。然而,听到花旦开腔的那一瞬,似乎所有的压抑都被洗去,灵魂变得潮湿又空灵起来。
命中注定的缘分。
她是要做一个戏子的,她早就知道,即使那从来都不是一个受人追捧的好职业。她的偶像是孟小冬,然而她却仍是学了昆曲,因为她爱这细腻的油彩,爱用这婉转绵长的调子拉扯出一段又一段前世今生的故事。
有时候也会沉默,在青丝长出白发之后。她常常在想,自己到底将青春交付给了谁?光怪陆离的城市里,这一代已经老去的戏子,怕是再也找不到属于他们的钟子期了吧。
她皱皱眉头,隔壁的年轻人还没睡,咿咿呀呀地哼着宿醉的歌……
这些痴迷于架子鼓、电吉他,生性爱热闹的孩子们,又有几个能够知晓被遗忘者的悲哀呢?
六 回生,春在小梅株
三年后睁开能流泪的眼,便贪恋上你手心的温度。
如笑如呆,叹情思不断,梦境重开。
在梅边,一窖愁残,三分梦余。丽娘终是觅到了良人,柳梦梅是她的解药。好的爱情,是神佛得以动容的执念,便是起死回生,又有何不可?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七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窗外已经大亮了,她揉了揉发涩的眼角,揉不去一夜未眠的倦。她想,为什么杜丽娘能死而复生,而有的东西就再也回不来了呢?
像年华,像青春,像那些早已被淡忘了的爱情,还有她依然深爱却被世人冷落的一场场戏。
她的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似乎是想起那些辜负了戏文之人的嘲讽。
你说戏子无情,可如今真正薄情寡义的,又是些什么人?你说戏子虚伪可笑,殊不知那些装腔作势、油头粉面、掏不出真心的人,才是真正的戏子。
可惜看戏的人越来越少,没有人愿意停下匆匆的脚步去聆听一个垂垂老矣的花旦的自白。
她呆呆地靠在沙发上,眼前还是那盏茶,却突然想起席慕蓉的一句诗:亲爱的朋友,今生今世,我只是个戏子,永远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泪。
那一出丽娘还魂的戏码还没演,也不知是否还有回生的机会。
珠花
文/刘沛蓉
蒋老爷宅心仁厚,又适逢得子之喜,便收了这个女婴。
女婴的襁褓里有一枝镶着红玉的珠花,
样子甚是别致,想来这也许是她亲娘留下的。
此后,女婴便被唤为:珠花。
“下辈子,我要做你家门前的一棵柳树,年年月月看着你成长、结婚、生子、老去。风起的时候,每摇曳一次,即是我思念你一次。我就这么静静地陪着你,将你心中的五味刻进我的年轮。每逢七夕的时候,你和你的孩子将红绳挂在我的枝叶上,我听到你们一个一个美好的心愿,我就开心、快乐……”
1 无猜小女伴竹马,心誓相许弄青梅
蒋生的家坐落在山边溪头,靠山面水,花田环抱。蒋家在当地算是名门望族,蒋生是独子。蒋生出生那天,花田里错落着星星点点的野菊。几个丫鬟想去田里采来装点屋子,却发现田里躺着一个女婴,那双眼睛骨碌碌地转,黑亮水汪。一片白菊落在女婴额上,兴许是硌得她痒,那女婴竟然笑了。其中一个死了女儿的丫鬟,见她着实可爱又可怜,一咬牙,便抱了回去。
蒋老爷宅心仁厚,又适逢得子之喜,便收了这个女婴。女婴的襁褓里有一支镶着红玉的珠花,样子甚是别致,想来这也许是她亲娘留下的。此后,女婴便被唤为:珠花。
斗转星移,时间过去,珠花和蒋生一起长大。珠花不识字,却生得一双巧手,练得一身好技艺。幼时,她比蒋生先学会走路,蒋生是看着她的样子才学会走路的。八岁时,珠花开始学煮菜,第一道菜便是蒋生少爷最爱吃的红枣桂圆膏。她没日没夜地练习,洗红枣,剥桂圆,捣枣泥……练得厨艺竟快赶上蒋生的祖母了,连蒋老爷吃了也不禁啧啧称奇。十三岁,珠花学会了做衣服。她知道蒋少爷最喜欢蓝底儿上绣山水图案的衣服,便整天地坐在少爷的窗前,照着少爷画的山水图样飞针走线。不出半月,一件绣着山水纹样的蓝色马褂就做成了,蒋生穿得满心欢喜,连弄脏了也舍不得脱下。
那个时候,蒋生在书房里温书习字,珠花就在一旁安静地磨墨。她看着蒋生落笔写下一行行流畅的小字,觉得十分好看,活像一朵一朵灵秀的小花。她天真地想,蒋生的老师常说的“落笔生花”大抵就是这个意思了吧。后来蒋生开始学画了,珠花又跟着学会了调配不同色调的墨。深冬,蒋生的纸窗外多了一束红梅。雪映着湛蓝的天,含苞欲绽的红梅装点着皑皑白雪。一整天,蒋生的屋里都氤氲着丝丝缕缕沁透心脾的香气。蒋宅的人都夸赞珠花是个有心的好姑娘,连红梅也栽得这样好。
转眼春至,镇子上的花灯节十分热闹。蒋生吵嚷着要带珠花去看花灯。无奈那日蒋生染了风寒,蒋老太死活不许孙子离开家。蒋生在床上卧着,不肯吃药,后来竟连饭也不吃了。珠花拿他没办法,便哄他说她以前学过做花灯,可以糊几只漂亮的灯给他玩。好说歹说,才伺候蒋生服了药,睡下了。珠花回到房里,还想着做花灯的事儿,于是照葫芦画瓢地用糨糊和窗纸捣鼓了一个晚上,第二天鸡打鸣时总算糊出了几只像样的纸灯。蒋生气色已转好,像忘了昨天的事似的,一大清早就来敲珠花的门。
珠花睡眼惺忪地打开门,见蒋少爷手里拎着一个盒子。他把盒上的缎子解开,开启盒盖,只见黑色丝绒的盒底躺着一枝青色的珠花。“珠花,这个给你。”蒋生笑着,他的脸上写着发自内心的满足,“这是翠玉珠花,昨天爹去镇上看灯给我带回来的。本想着昨晚带你去看灯亲手买给你的,谁想……”“为什么送这个给我?”珠花问这话时目光不禁转向窗外,她不知道为什么此刻那样想逃避他的眼睛。蒋生取出翠玉珠花,小心地将它嵌入珠花略微散乱的发髻,他一边整理珠花垂落的几缕头发一边说:“从小到大,除了爹娘和奶奶,就数你对我最好,这支簪子兴许以后可以做你的嫁妆用……”
珠花将头撇向一边,拿下簪子,转身进屋去。“嫁妆我已经有了,我娘给我留下了一支红玉珠花,我不再需要你那支。”“不,珠花,”蒋生忙随了进去,“红玉珠花只是一半,只有配上翠玉珠花才是一对!”
屋子里顿时静了半晌。
蒋生见珠花不说话了,便把盒子放在珠花的床头,嘱咐她要收好。转身看见满桌的纸灯,蒋生拿起其中一个看了看。“没有想到你真会做灯,”蒋生嘴角上扬,“竟做得和灯市上的如此像。珠花,究竟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听了这般悦耳的话,珠花泛青的眼底泛出一抹喜悦。蒋生只顾观摩纸灯,竟也忘了察觉珠花脸上的倦容。“不过,这灯的样子似乎素了点儿,”蒋生说,“要配上画,再题上诗句,才有意境。”珠花低眉,“我不会写字。”“我会呀,”蒋生拉起珠花的手,“走,我们去拿笔来,我想到了好多诗句要写。”
春天早晨的阳光透过桃树,投下斑驳的花影。几只鸟儿在旁跳跃。蒋生和珠花坐在窗前,她研墨,他写字。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少爷,这句是什么意思?”
“我是竹马,你是青梅,诗里写的,就像我们现在这样。”
蒋生又提笔写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一边写一边说道:“这一句,是夫妻之间的誓词。以后我成亲时,要将它贴在我的新房门前,赠予我的妻子。”
珠花不说话,只是在一旁静静地研墨。
不多时,他们就写好了那几只花灯,那天傍晚,蒋生与珠花带着花灯来到院外的一棵老树旁,枝丫繁密的大树遮住了漫天的星辰。珠花将灯一个一个点亮,蒋生把它们挂满了整棵大树,纸灯里的烛光摇曳,从树下仰头看,形成了另一个星辰闪耀的夜空。
“这棵树,有多少年了?”
“不知道,只知道这树在我爷爷出生时就已经在这里了。”
“少爷,我娘说,老树都是有灵气的,你信吗?”
“也许有的吧,”蒋生抚着生满皱纹的树的躯干,“书背不好,爹责罚我,我就一人跑到这棵树下,静静地待着,老树的叶子随风一响,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在安慰我一样。过一会儿,我的心情就好啦。”
“这棵树,就像蒋家的亲人一样,不管是一百年,两百年,他都守望着这个家,照看着这个家里来来去去的每个人。”
这晚,蒋生和珠花坐在树下,聊了很多话。他们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说得这样多。
日子像以往一样平淡如水地过着,珠花每天给蒋生煮饭烧菜,洗衣打扫,她常常自创一些蒋生从未吃过的新菜式,也常在给蒋生绣的衣服上添上新图样,这些小乐趣,总是会逗得蒋生笑逐颜开。蒋生也会偶尔带着珠花去镇子上逛,镇子上遇到的蒋生的哥们儿总是打趣说珠花真像蒋生的小媳妇。蒋生听了总是哈哈大笑。或许曾有那么一小段日子,他确实也是那样认为。
蒋生喜欢画画,经过多年的练习,他的技艺水平已经和家里请来的老先生不相上下。有一天,蒋生留洋回来的哥哥告诉他,省城的一所学院开设了西洋美术学,来了一位外国画家授课。哥哥讲油画与中国画的不同,讲到许多西方艺术的思想和概念,令蒋生倍感新奇,不禁心生向往,当晚即向父亲提出想去省城求学。蒋老爷也觉得儿子大了,需要出门见见世面,便答应了。
2 心泪成画表衷情,不忍相送远行人
少爷突然要远行,蒋家上下又开始紧张地张罗给蒋生饯行的事,珠花更是忙得无暇休息,她仔仔细细地收拾好少爷的细软行李,少爷平时爱吃的点心、受风寒要用的草药,她都一样不落地备上,直到蒋生的行李箱实在装不了更多的东西。蒋生临行的前两天,珠花徒步到三十多里外的观音寺里为他求来了一张平安符。一脸倦容的她回到府上,小心地把符绣进一只荷包里,亲手将荷包系在蒋生腰上。
“戴好,少爷,”珠花叮咛,“在外不比家里,这个可以保平安。”蒋生拨开垂在珠花脸上的一缕乱发:“珠花,你的眼睛怎么红了?”
正说着,珠花的眼泪就像豆子一样哗哗地落下。
“别哭,珠花,”蒋生有些着急,他从未见珠花哭过,“你是不是舍不得我?不要难过,我会给家里写信的。”
珠花自己抹干了泪水,问:“要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
“三年后我就回来了。”
家中如期为蒋生办了场丰盛的筵席,给他饯行。席上觥筹交错,蒋生在众宾客中穿梭敬酒,忙得不亦乐乎。喧闹的聚会,在人们的喝彩声、道别声、叙旧与嘱托中结束了。蒋生已有了半分醉意,脸颊上爬上两抹绯红,双眼微眯着。
家中仆人前来收拾碗碟残羹,由于人手不够,管家便吆喝着:“珠花!珠花哪儿去了,这里忙成这样,珠花这丫头怎么不来帮忙?”
蒋生顿时一惊,他才发现珠花已经消失了一段时间。他顿时像脱了缰的马一样,奔出门外,四下张望,找不见珠花的踪影。他焦急得差点如小孩子般哭出来。跑哇,找哇,花田里,老树下……以往他们常去的地方都找遍了,却还是找不到她。蒋生的心仿佛掉进了黑洞里,张皇失措,蹲在地上抱着头哭出了声。
酒醉搅和着悲伤,蒋生的心中翻江倒海,又像有只千百斤重的秤砣拉着他往下坠一般。在自己涕泗横流之际,他才意识到自己多么害怕与珠花分开。
“少爷,你怎么在这里?”
泪光中,珠花的身影从模糊到清晰。蒋生霎时将珠花紧紧抱住:“珠花,我舍不得你,舍不得……”
“少爷,你喝醉了,”珠花推了推他,“我扶你进屋去醒醒酒。”
蒋生东歪西倒,路都走不稳。珠花使出全身的劲儿撑着他往内室走,蒋生路上一直嚷嚷着珠花最好,舍不得珠花。经过堂屋的时候,蒋老爷喝住了他们:“这个样子,成何体统!”珠花被蒋老爷阴沉的脸吓住,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快点带少爷去醒酒!”
“是,是……”珠花连忙点头应和,她不敢看老爷的脸,一直低着头。
喂了几碗醒酒茶,蒋生还是吐得十分厉害,不知那晚是怎样折腾过去的。
次日傍晚,蒋生终于从昏睡中睁开眼。他觉得头依旧有些昏沉,一时半会儿对昨晚的事也没有什么印象。
“珠花?”
他见珠花正将门边的帘幕束起来。
“少爷,你醒了?”珠花笑着说,“要不要喝水,还是我去给你煮一碗热汤?”
“没事,没事。”蒋生从床铺上下来,走向窗边透了透气。他看着外边的桃树发呆,兴许是睡得太久了,还没有回过神。
不一会儿,珠花已经将一碗肉冻和时蔬熬成的鲜汤端了进来。
蒋生喝汤喝到了一半,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站起身,要去找笔墨:“珠花,快把我作画的东西备好,我现在想画一张画。”
“急什么?先喝了汤再画吧。”
“不,这幅画是我要带去路上的。快准备。”
珠花帮他铺平了宣纸,研好了墨。蒋生却让珠花坐在窗边的灯旁,让她摆成正在刺绣的姿势。
“珠花,你假装在绣花,我来画你。”
珠花心里觉得好笑,却也依照着他说的做了。
灯快燃尽的时候,蒋生终于画完了,珠花也觉得腰有些僵疼。
画纸上,一名女子侧身坐着,稍稍低眉,青丝从身前垂下,却只看得见小半张清秀的侧脸。灯在她身旁的木桌上,微光映着她的身影,将她的影子投上了另一侧的白墙。人影相伴,对灯独坐。女子手中的丝线划出了一个弧度,绣花针落在光洁的绸布上。
珠花心中惊叹:“竟可以将我画得这样美?”转念一想,自己只不过是个丫鬟,是在辛苦的环境中粗糙长养的丫头,哪里有这般神韵?必定是少爷夸张了许多吧。
蒋生将画温柔地卷起,放进竹筒里封好。
他说:“我将你的样子带在身边,这样你就能够一直陪着我了。”
珠花忙掩饰自己的感动与欣喜,依然如平时一般温婉地说:“不早了,少爷快歇着吧,明天一早就要上路。”
第二天,珠花送他走了很远。
对于珠花来说,蒋生离开的日子仿佛是没了茶叶的水,唯一一点清香来源于她对他过去种种的思念。她常常会提醒自己是在痴心妄想,她的身份只不过是个丫鬟,说好听一点,是个心灵手巧的丫鬟。
家里没了蒋少爷,珠花一下子清闲了许多,不必再每天为他的饮食起居忙得不可开交,也不必为他的心情好坏而费心思。可这却令珠花反而觉得不习惯。她每天清晨提来井水,悉心照料着蒋生房外的梅花树和桃树,一天之内会将蒋生的房间清扫收拾好几遍,就像里面依然住着人一样。可即使这样,珠花依然有许多时间空出来。尤其在夜晚,珠花看不见灯下蒋生温书的身影,屋里漆黑寂静。每当这个时候珠花就会想,若没了蒋生,她的人生意义何在呢?
过了大约半年,蒋生来信了。
3 千里之外杳无音,纨绔公子慕佳人
他终于来信了。
老管家欢天喜地地捎来一封信,蒋家上下也都跟着欢喜起来,大家都去正厅听蒋老爷读信。珠花更是头一个跑到正厅的。
蒋生信中的内容,除了问候父母家人,表达思念之情之外,还讲了许多他在学校发生的趣事,什么和同学互相捉弄啦,外国人画人脸黑一块白一块啦……还提到他新交的一些朋友,并说自己会在学校用功读书之类的话。
对珠花,他一字也没有提及。
那天,珠花在河边浣衣时,没有察觉自己的眼角多了两滴泪。她在河边一直待到将近入夜之时,空旷的晚山之间只偶尔有两只孤雁飞过,在她的上空划出一道哀鸣。
突然,珠花感觉一只手搭上了自己的肩。她一惊,手一挥,河水溅了那人一身。珠花转头仔细看看清楚,只见一个壮实却儒雅的少年。一身行头像是商贾装扮。
少年抹抹脸上的水,十分礼貌地对她说:“姑娘,请问蒋家大宅怎么走?”
“你是做什么的?”珠花眼神狐疑,“去蒋家做什么?”
“哦,家父是城中新源当铺的老板,派我来与蒋老爷谈一桩生意,无奈我头一次来这山里,迷失了路途,眼看这天色渐晚,姑娘若是肯指路,在下感激不尽。”
说着,少年还对珠花拱手作揖。
珠花心想着,这人也真奇怪,看着壮实黝黑,说话却文绉绉。最令她觉得不自在的是,他竟会对一个丫头作揖。
看他如此真诚,想必不是什么不善之辈。珠花便说:“我是蒋家的丫鬟。你随我来吧。”
回到蒋家,远远就看见蒋老爷带着家仆站在门外,打着灯笼迎接。
“哎呀呀……方公子来啦,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快快进屋……”
少年称呼蒋老爷为蒋伯父,二人寒暄了许久,进入正厅坐下。
珠花在一旁伺候倒茶,她觉得这位方公子兴许也不是什么寻常人家的儿子。她很少见到蒋老爷如此热情地接待一个人。
“林木哇,记得我上次见你的时候,你还不及我的腰高呢,”蒋老爷笑着用手比画一个高度,“转眼间就这么大了。方老板还好吗?”
“家父一切安好,伯父无须挂念,”方公子态度十分和蔼谦恭,并不招人讨厌,“听说蒋生少爷外出求学去了,真佩服他的勤奋。不像我,玩世不恭,早早丢弃了书本,沾染了一身铜臭味。”
“唉唉,这是哪里的话,”蒋老爷连忙摆手谦虚,可珠花看得出,他是得意的,“我们家蒋生啊,是个不谙世事的家伙,成天就知道舞文弄墨,山水花鸟,不成器,不成器……不像方公子,年少懂事有为,知道帮家里照顾生意,为方老板分担了不少事情。我还羡慕方老板有你这么个能干的儿子呢!”
“不敢当,不敢当……”
聊了半晌,方公子低头品茶。蓦地冒出一句:“如此香茗,在下还是第一回尝到。蒋老爷,您家的茶真是沁人心脾,让人一品难忘啊。”
“方公子过奖啦,这茶只不过是珠花丫头取我家自己种的新茶和井水泡制的,哪里比得上公子家中那闻名四海的名茶呀。”
“珠花姑娘……”方公子看得珠花浑身不自在,“珠花姑娘真是秀外慧中啊,蒋家不愧是大户人家,连丫头都如此优秀。”
这般夸赞说得珠花羞红了脸。
她木木地站在那里,听着他们二人天南海北地谈生意。生意经,珠花听不懂,可期间方公子时不时地往她这边瞥,却让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生意谈了将近两个时辰,蒋老爷吩咐珠花招呼方公子去厢房歇息。
路上,珠花步子迈得越来越快。直到方公子在后面提醒她等等,她才放慢了脚步。
“你叫珠花?是哪两个字?”
“我不识字,不知道怎么写,就是女子头上戴的那个珠花。”
“哦,是珍珠的珠,鲜花的花。”方公子笑着说,“心如珍珠般灵巧,面如鲜花般娇艳,果然人如其名。”
珠花将头偏向一边:“只不过是个随便取的名字罢了,哪有公子说得这般玄乎。”
“我叫方林木。”
珠花不说话。
方公子却开始口若悬河起来:“因为我五行缺木,所以家父为我起名叫林木,这样我就有三个‘木’相助啦。蒋生小时候去城里,就住我们家,我们关系可好呢。家父家母疼爱蒋生比我还厉害,我们就像亲兄弟一样……对了,珠花,你的父母呢?”
珠花向他道出自己的身世,说自己是被蒋家的一个丫鬟捡回去抚养大的,养她的丫头几年前已经去世,她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唯一与她亲人相关的信物就是那支当年随她一起来的红玉珠花。
“所以,蒋家对我有恩,”珠花说,“我这辈子就算为蒋家做牛做马也报答不尽他们的养育之恩。”
方林木听完,见这女子知恩图报,不禁暗自感叹世间还有这样好的姑娘。他见过太多庸脂俗粉为了追求荣华富贵而百般献媚。
“珠花,其实你可以过上一种更容易的生活……”方林木握住珠花的手,“我可以给你。”
珠花费了好大的劲才挣脱方林木的双手:“公子您要自重!”
“您就寝的厢房到了,就是这间,床都铺好了,您歇着吧!”话音刚落,珠花头也不回地疾步离开。
方林木呆呆地站在那里,这是他头一回被一个姑娘泼了冷水。
4 喜忧参半迎君归,公子情深赠双瓶
林木在蒋家住了好几天,期间对珠花的心灵手巧赞不绝口,每天都指明要吃珠花亲手做的菜,珠花觉得这个人真是个疯子。
临走,方公子还向蒋老爷请求让珠花给他绣个荷包作纪念,害得珠花只得牺牲做活的时间给他绣,结果该干的活堆到了晚上,闹得她半夜才忙完。
即使是这样,珠花还是用心给他绣成了。那是一个夜蓝色的荷包,上面有两朵纯白的玉兰。
送走了方公子,珠花总算松了一口气。
有的时候珠花会想,蒋生若是像方林木一样“发疯”就好了。
蒋生外出求学两年多,算算日子,距离他回家只剩几个月了。只是原本身体孱弱的蒋夫人已经病了一年,近来身体愈发虚弱了。蒋生担心母亲,便提前完成了课程,毕业回家了。
蒋宅朱门开启,家仆伫立,其中一个秀丽的女子不时抬头向来路处张望。她略施脂粉,身着自己缝制的米色底玉兰花样的新裙,虽然不是什么上等的料子,却素净中不失风雅。她发髻中的翠玉珠花若隐若现,与那双水灵的眸子相辉映——这是珠花极为少有的刻意装扮。
等了半个多时辰,远处终于出现了几个人。管家探头看了看:“是蒋少爷,蒋少爷回来啦!”
家仆连忙上前去迎接。
几年不见,蒋生的气质已变得不一样。穿上了西装,头发剪到及耳长,蓄上了胡子,笑起来十分爽朗,不像以往那般孩子气了。随他而来的,还有一个姑娘,那姑娘留着圆圆的短发,穿着一件略似洋装的旗袍裙,知性中不失俏丽。
蒋生走到珠花面前。“珠花,”他露出沉静的微笑,“许久不见了,这几年你还好吗?”
珠花也微笑着应答:“一切都好。”
“你就是珠花?”蒋生身旁的女子上前来问,“你好,我叫陈缃缃。”她向珠花礼貌地伸出手来。珠花一时不知所措,她从未听过“握手”这一新礼节。
蒋生连忙说:“缃缃,回到了乡下,这一套‘新礼节’就不合时宜啦。”陈小姐收回了手,打量着珠花,对蒋生说:“你们家的丫鬟生得真不俗,和你画中的一样……”
话还未说完,蒋生的父母便出门将他们迎了进去。久别重逢,自然是感慨万千,蒋生与父母互相寒暄,说到动情之处免不了流下几行热泪。此情此景,珠花看了眼眶都发红。
晚宴上,珠花在一旁伺候。她知道了这位陈小姐是附近城中一家大户人家的千金,与蒋生是同学。这次一同回来,是在蒋家借宿一晚,明日才赶路回她家。蒋夫人很喜欢陈缃缃,特别吩咐珠花为她安排一间上好的厢房。
宴罢,珠花带领缃缃去就寝。陈缃缃开始与她拉起家常。
“珠花,你今年多大了?”
“我和少爷同岁。”
“那也和我同岁啦。”
珠花看见陈缃缃的眼睛,在灯下水汪汪的,说话时齐刷刷的睫毛一开一合,充满了灵气。珠花觉得,或许那是她无法拥有的灵气。
“我以前在画上见过你,”陈缃缃说,“就是蒋生随身带着的那幅美人图。哈哈,那幅画在我们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有的外国人都因此对中国画开始产生兴趣呢。不过画上只见到你的侧面,今天看到你真人,果然是个清丽脱俗的女孩儿。”
“陈小姐过奖了。”
“哎,不过,你的名字为什么叫珠花呢?人不俗,名字却有些俗气了……呀,不好意思,我这个人说话直,你不要介意。”
“没事,我只不过是蒋家的一个丫鬟,丫鬟的名字哪有那么多讲究的。”
珠花安排好了陈缃缃就寝,便一个人回到屋里。坐在灯下,一时竟不知自己该想些什么。倒是莫名觉得胸口发闷,一股酸气儿直往鼻子上冲,就快把她的眼泪逼出来了。
蒋生那晚陪着父母说了很久的话,一时也无暇顾及珠花。
第二天一大早,蒋生送走了陈缃缃。
珠花像往常一样为蒋生做好了羹汤佳肴,准备为他洗衣服,打扫房间。
蒋生跑来说要带珠花去城里逛逛,顺便去探望一个他许久未见的老友。珠花稍作梳妆就随他一同去了。
珠花很少进城,除了偶尔帮蒋夫人或家中女眷置办些什么新鲜绸缎料子。城中的大街比乡里的要宽阔许多,两旁店铺林立,中药铺子、粮油铺子、胭脂水粉铺子、衣裙绸缎铺子,还有钱庄当铺、酒馆客栈,乍一看真是琳琅满目。街上各色小摊的叫卖声也此起彼伏,不少妙龄少女伫立在一个个售卖脂粉首饰的小摊跟前迟迟不肯离去,饶有兴趣地把玩着那些价钱低廉却也别致的小物什。珠花瞧见身旁的一对青花双瓶,瓶身上画有二人泛舟湖上,湖心有几片飘零的秋叶。珠花正被这素净深远的意境吸引住,还没回过神,蒋生却已经掏钱将这一对瓶子买下了。“你喜欢,就拿回去摆在你房里。”“不,少爷,不用的,不用替我买下它们,我……”“好啦,两个瓶子也不贵,你喜欢我就当是送给你的生日礼物。”“我并不知道自己的生辰是哪一天……”“我的生日快到了,我们是同岁,干脆你和我同一天生辰好了。”说着,蒋生又牵着珠花走向街道里最繁华的地方。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珠花感受到蒋生手心的温度,她第一次觉得,身边过往的人和那些商铺一样是闹市的摆设与陪衬,此刻的时空中,只有她和蒋生两个人。
“少爷,这是要带我去哪儿?”“我们不是要去拜访一位老友吗?现在去给他的姨太太们挑礼物。”
珠花听了不解:“为什么不先给你的老友挑礼物?他家的太太比他还重要吗?”
“哈哈哈……”蒋生笑着说,“你可不知道,他的太太遍布三教九流,四位夫人中,大太太是云锦绸庄的千金,二姨太是教坊的红牌歌舞伎,三姨太是念过大学的女学生,四姨太是武行老板的二女儿,个个都是厉害角色。要先把这几位姑奶奶给伺候好了,我那老友的日子才能太平,我这是实实在在在为他着想啊。至于我那位老友,我以一两幅自己精心画制的山水花鸟图相赠便足够了,他不会计较的。”
5 初入方府尴尬生,手足反目为红颜
二人置办完礼品后来到了一座气势恢宏的大宅正门前,高高悬挂的匾额上写着遒劲的两个大字:方府。小厮进屋通报之后,远远地就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是蒋生的好友出来迎接了。珠花觉得这声音十分熟悉,心里有点不安。只见一位风度翩翩的少爷迎了出来,走近一看,竟是方林木!珠花想躲,却又无处躲藏,只能退到蒋生身后,低着头。在他二人寒暄了好一阵子之后,方林木走到珠花面前对她作揖:“珠花姑娘,好久不见。”珠花只对他略微点点头。“嘿,你们二人是何时认识的?”蒋生也上前来凑热闹。“蒋老弟,不瞒你说,”方林木一边答应着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珠花,“上次去你府上谈生意,若不是半途中巧遇珠花姑娘为我引路,我恐怕要饿死在山中啦。”“哪里有这么严重?”珠花白了他一眼。“哈哈。”方林木笑了笑,便招呼蒋生一行人到厅堂喝茶。
蒋生吩咐珠花将礼物一一送给各位太太。大太太的礼物是一对品质绝佳的金丝玉镯,二太太收到了一匹上好的苏绣,三太太的是一套装帧精美的古书,四太太得着一套品质上乘的马具。四位夫人中,大太太高贵的气质中带着几分傲气,二太太虽是歌舞伎出身却打扮得清丽素雅,四姨太性子直爽,也倒惹人喜爱。倒是三太太,虽说读过书,却并不那样通情达理。她身着一身玫瑰红的艳丽旗袍,眼神里露出许多不悦,怕是觉得自己只得了一套书,礼物没有大太太和二姨太的贵重吧。相比之下,珠花倒更欣赏二太太。
翌日中午,方家的宴会结束后,蒋生便带着珠花要起程回府,席间,方林木总是自嘲家中夫人虽多,却没有一个人的厨艺及得上珠花的,他羡慕蒋生从小就有这样知心的姑娘伺候着。说得蒋生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只得连连微笑着尴尬附和。在一旁的珠花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回到府上,蒋生一个人待在屋子里画画,珠花问他要喝什么茶他也不回应,他什么话也不想跟她说。
过了几天,陈缃缃小姐又回到了蒋府。这一回是蒋夫人吩咐将她接来的。蒋夫人身体抱恙,她说陈小姐聪明又乖巧,十分招人疼,想叫她每天来陪自己说说话,而陈千金似乎也十分乐意照顾蒋太太。
于是,每天的汤药膳食由珠花熬好,再由陈小姐送进蒋夫人房里。后来,陈缃缃学会了熬药煮菜,所有的一切开始由她亲自做,珠花也帮不上什么忙了。
蒋夫人常常与陈家小姐家长里短聊到深夜,她们似乎十分投缘,每天都会从房里传来她二人的笑声。蒋太太在缃缃的陪伴下,精神日益好了起来,而她也不止一次提到若是有个像陈缃缃这样的女儿便好了。
而蒋生,依然只吃珠花做的饭菜,喝珠花泡的香茶,每次都将陈小姐送来的佳肴委婉地拒之门外。他觉得,陈缃缃作为自己的同学,在家里住这么久是一件让人十分不自在的事。
生活在这种不自在的气氛中平淡似水地过着,每个人都在慵懒地等待着什么从天而降的东西将这个平静的蒋府激起一阵波澜,结束这种不自在的局面。
终于有一天,波澜开始汹涌了。
那天清晨,一行人马敲锣打鼓扛着数箱彩礼来蒋家提亲。面对这乍到的访客,蒋老爷也有些应接不暇。来人说是城中新源当铺的方公子,是来迎娶珠花姑娘的。
睡梦中的蒋生被锣鼓声吵醒。方林木,自己情同手足的好兄弟要娶走自己最贴心的珠花?怎么可能?这真的是晴天霹雳!
蒋生当天快马加鞭跑到城中新源当铺,方林木正在与几个商人谈买卖。蒋生顾不上那么多礼节,冲进屋便对着方林木大吼:“你什么居心?你要珠花做你的妾,你什么居心!你说,说!”方林木忙令下人招呼那几位商人先去别间小坐。他也早想和蒋生就珠花的事做一个了断。
“我没有什么居心,蒋生,”方林木平静的语气中带着诚恳,“从第一眼见到珠花姑娘开始,我就喜欢她。”
“你喜欢她?你凭什么喜欢她?你家里那么多姨太太还不够你消遣?”蒋生依然怒气冲冲,“珠花是我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没有谁比她更了解我,也没有谁比我更喜欢她!你又是从哪儿杀出来的!亏我这么多年当你是我最好的兄弟,你这样对兄弟?你不觉得愧疚吗!”
“我凭什么喜欢她?只要她愿意,我可以给她想要的一切!你能给她什么?珠花在你们家,只不过是个随意被使来唤去的丫鬟,我可以为她休妻,让她做我的正妻,你行吗?”
“我也可以娶她!”
“你娶她?蒋伯父蒋伯母可能同意吗?你在你们家根本做不了主,就算珠花嫁给你也只能受欺负,而我已经掌控着整个方家的生意,我可以做主给她最好的生活!”
“方林木,你这个畜生不如的东西!”蒋生怒不可遏,抡起拳头向方公子砸去,“你问过珠花的意思吗?她根本不会愿意嫁给你!”
方林木用手握住蒋生的拳头,论身手高低,蒋生根本不是方林木的对手。
“你怎么知道珠花不属意于我?我给你看一样东西,”方公子不紧不慢地从腰间拿下一个蓝底玉兰荷包,“你看,这是珠花亲手绣给我的。”
蒋生看着那个荷包,绣工的确出自珠花之手,而玉兰,正是珠花最喜爱的花朵……
同一时间,在山中的蒋府内,珠花哭着向蒋老爷表明自己只愿尽忠于蒋家,并不愿嫁给方林木。蒋老爷恩威并施都没有用,最后珠花在蒋老爷门外长跪不起。蒋老爷也只好叹息着走进屋去。
过了良久,传来几声蒋夫人的咳嗽声。蒋夫人从病榻上起身出屋,在丫鬟的搀扶下向珠花走来。
“珠花丫头,”蒋夫人扶起珠花,“随我进屋坐坐吧。”
6 天意弄人双心碎,从此萧郎是路人
屋内,蒋夫人命下人给珠花上了一壶上好的龙井。她开始语重心长地与珠花谈起来。
“丫头,我知道,自打把你抱进府上那天起,你就是老天安排的蒋家的人,虽然平时你勤快些,做了不少活儿。可我们一直拿你是当自家人看待,就算说是自家女儿也不为过呀。”
珠花泪眼婆娑:“太太,那就请求您让我继续留在蒋家伺候着吧,我不要嫁人,我要做蒋家人,为蒋家效力……”
蒋夫人拿出手绢擦拭珠花的眼泪:“傻孩子,嫁了人也是我们蒋家出去的人呀。”
珠花连忙摇头,“不,不嫁……求您……”
“我知道,你心里舍不得少爷,”蒋夫人望着她说,“想必少爷也舍不得你。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从两小无猜走到现在,感情一定是很深的。可是婚姻大事,很多时候都是身不由己……”蒋夫人叹了一口气,“珠花,不是老爷一定要逼你嫁给方家,是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处哇。”
“夫人……”
“你知道,蒋家经营的药材生意,近些年来都不景气。我们只有蒋生这一个儿子,他又只懂得画画,对生意一窍不通。老爷近来忙得焦头烂额,我的身体也越来越不争气。且不说你和方公子的事,先说陈家小姐。陈家是本地最大的医药世家,陈小姐又对蒋生一往情深。蒋生若是娶了她,就可以扶起蒋家日渐衰落的家业。可你也知道,你不嫁人,蒋生怎么可能安心娶回陈小姐?”
“可是夫人,我和少爷是有生死之约的呀……”
“珠花!若你还念及一点蒋家对你的恩情,就嫁给方公子吧,这样才能挽救蒋家的家业。况且,方公子也是善解人意的好人,对你也比以前他遇到的姑娘要上心。再说,以方家的势力,他提的亲我们怎么好拒绝?我们得罪不起呀。你嫁给他,才能促成一个两全其美的结局。”
那天,蒋夫人给珠花说了很多,珠花哭着听完了。以往,蒋夫人几乎不把珠花放在眼里,但现在珠花可能成为方家的媳妇,身份不能与以往同日而语了。
当晚,珠花的房里灯一夜没灭,她一个人对灯独坐,想了很久。
第二天,蒋生从城里回来了。珠花来到他房里,还没等珠花开口,蒋生却先以怒气相向:“你巴不得快点嫁到方家是不是!是不是!”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少爷,我……”
“还要骗我吗?你连定情的荷包都送了他,你还想说什么!”
蒋生双眼发红,带着嗔恨的表情瞪着珠花。
珠花转身跑回自己的房里,抱着棉被像婴儿一样啼哭。她委屈,只有被她的泪水沾湿的棉被才知道她的委屈。
蒋生开始接受陈缃缃做的菜,城里方家公子因为一个丫鬟要休妻的传闻也传得沸沸扬扬……
终于有一天,珠花告诉蒋夫人,她愿意嫁去方家。
蒋生也准备迎娶陈小姐。
黄道吉日,天光明媚,蝶舞莺啼。蒋生和珠花的喜事选在了同一天。
珠花为蒋家的两门喜事亲手缝制了两件嫁衣,一件给自己,一件给蒋生的媳妇。
那天清早,东方未白之时,珠花的花轿就被方家大张旗鼓风风光光地接走,而蒋生也带着彩礼仗队出门去陈府迎接陈缃缃。
夜晚,蒋府和方宅两对新人的洞房落帐前都悬挂着同一副对联,上联为:死生契阔,与子成说。下联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横批为:矢志不渝。
是天促成的两对佳偶。
珠花走后,蒋生让下人收拾珠花的房间,发现珠花几乎没带走什么东西,唯独带去了几件衣服,红玉翠玉的珠花,还有那一对蒋生送她的瓷瓶。
婚后一年,陈缃缃为蒋生生了一个儿子。蒋家也日渐兴盛。而蒋生却再不迷恋画画了。他像父亲期望的那样,整天奔波照顾家里的生意。
偶尔,方家的人来蒋府办事,蒋生会从他们那里听到一些珠花的情况。珠花嫁过去以后,因为怜悯其他几个姨太太,怕她们没有更好的去处,便让方公子将她们几个留了下来,自己甘愿做小。而方公子却因疼爱珠花,坚持让她做正室,因为这件事差点得罪了云锦绸庄而断绝了双方的生意往来。珠花无意于争名分。最终二人妥协折中,让珠花做了二太太。
别的太太从不敢当面冒犯珠花,那位歌舞伎出身的太太还和珠花成为了姐妹。
珠花为方林木生下了一对龙凤儿女。方公子亦对珠花关怀备至。他一笔一画地教珠花写字,几乎每次谈生意都会带上珠花,甚至有时把自己的生意交由珠花打理。
每每蒋生听到这些,心里一半是祝福,另一半是他自己也不愿意面对的遗憾和心酸。
7 还君明珠双泪垂,经年相逢阴阳隔
蒋家夫人在残冬将近的时候去世了。蒋家为她办了一场隆重的后事。
她的病拖了很久,蒋生想,母亲这个时候走了也算是一种解脱,毕竟她的心愿都已了,不再有什么遗憾了。
方林木带着珠花来蒋家为蒋夫人致哀。
几年不见,珠花的容颜似乎丝毫没有减损,反而更显光彩了。这大抵也是因为方林木把珠花当公主一般心疼,从来不许她做任何家务活儿,不许她有丝毫劳累的缘故吧。
一身素净的珠花跟随在她夫君的身旁,依循规矩向蒋夫人行礼,致哀。二人走到蒋生面前,也只是方林木对他说些安慰的话,珠花对他,像对陌生人一般。
葬礼间歇,珠花与其他女眷一同去旁厅休息,男人们则在一起谈论他们的事情。
这时,珠花的贴身丫鬟将她请到一边,向四下望望,确信无人注意后塞给珠花一张纸条,并附在珠花的耳边轻轻说:“蒋少爷给的。”
珠花愣了一瞬,缓缓打开纸条,上面只有八个字:“始终挂念,近来可好?”
她收起了纸条,取下挂在脖子上的一颗明珠,交给丫鬟:“你将这个交给他,什么都不必说。”
蒋生接过那一颗明珠。明珠躺在蒋生的手心,他望着它,嘴里低语喃喃道:“还君明珠,还君明珠……”他将脸转向一边,让丫鬟出去。
丫鬟还是看到蒋少爷夺眶而出的眼泪。
珠花这是在告诉他,既然“君知妾有夫”,便莫要再挂念了吧。
此后,珠花和蒋生就再也没什么来往了。
一个十年,两个十年,三个十年……转眼间,四五个十年就在寒暑更替、花谢花开之间消逝了。此时的蒋生从蒋少爷变成了蒋老爷,已年逾古稀,行动不再那么方便了。他的夫人已经离世。每天,他最惬意的事,就是坐在院落中,泡壶好茶,晒晒太阳。
有一天,蒋生像往常一样,坐上木藤躺椅,在温热的阳光下舒坦地闭目养神。管家突然来告诉他,门外有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说有重要的东西要交给他。
蒋生让姑娘进来。
“蒋老爷,”姑娘擦擦额头的汗珠,向他恭敬地问候,“我是城中方家的人,我叫方若柳,我的祖母是您府上出去的珠花。”
“珠花。”
听到这两个字,蒋生张开了微闭的双眼,仔细端详眼前这个小姑娘。那两弯淡淡的柳叶眉,还有那双水灵的明眸,身段气质竟像极了当年的珠花。
蒋生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感到自己苍老麻木的心门仿佛又被吱呀一下敲开了。
“我的祖母前些日子去世了。”姑娘说着,眉宇间露出一丝忧伤。
蒋生听到这个消息,双手握紧了藤椅的雕花手柄,嘴里低吟:“珠花,你怎么先我去了呢……”
他回过神来,看看方若柳:“姑娘,你这次来,是有什么事吗。”
“有的,”方若柳让下人抬进来两个箱子,一大一小。
“蒋老爷,祖母临终前交代我把这些交给你。”
蒋生拄着拐杖,亲手用力开启沉重的箱子。大箱子里面是那对青花瓷瓶,瓷瓶的旁边是用锦盒包好的翠玉珠花。小箱子里,是一个骨灰盒。
“这……”
“这是祖母的骨灰。祖母说该还回来的都还回来了。她说是蒋家让她活了命,给她了一个安身之所,她无论生死都是蒋家的人。至于这骨灰盒……”方若柳说着,哽咽了起来,“祖母说,她和那对瓷瓶、那支翠玉珠花一样都是属于蒋家的,是从蒋家出去的,现在她要将她自己和那些东西一并还给蒋家……”
按照珠花的遗愿,蒋生和方若柳在蒋家门前埋上了一颗柳树种子,是用珠花的骨灰埋上的。骨灰上面,盖了厚实的一层沃土。
蒋生留方若柳在府上小住几天。若柳和蒋生的孙子蒋明晨似乎很投缘,两人常常在院子里追赶打闹。蒋生没事便坐在窗边,手中握着那支翠玉珠花,看着这两个年轻人游戏。他总是恍恍惚惚地从他们身上看到自己年轻时的影子,还有这支翠玉珠花的女主人与他的往事。
8 伊人已逝难再追,娟娟心字毕生情
方若柳偶尔会亲自“洗手做羹汤”,她烧菜的手艺是和珠花学的,可惜只学了三分像。
有天傍晚,蒋生让方若柳独坐在院中的桃树下。他翻箱倒柜找出躲在灰堆里的画具,他要为方若柳画一张画像,油画画像。
原本蒋生希望方若柳侧身对着他,若柳不肯:“放着好好的正脸不画,画侧脸有什么意思?”
于是蒋生便只好用心地勾勒她的正面。每每落笔,他总觉得,是珠花坐在自己面前,她在对着他笑,笑靥与她头顶的桃花相辉映,美得恍若天边的彩霞。
但眼前的人毕竟不是珠花。还未画到一半,方若柳便直喊腰疼,蒋生只好匆匆打完底稿,让她先去休息,自己再慢慢为画着色。
想到当年,珠花为了让蒋生自如地画,可是不偏不倚地坐了好几个时辰哪。
蒋生令下人将珠花的房间清扫干净,并按照以前珠花在时的格局布置好,还吩咐以后谁也不许随意进入。他从最舒适的大房间搬进了珠花住的小厢房,一个人在里面安静地待了好几天。
有天清晨,蒋生推开窗,见窗外的桃花正艳,转眼望见桌上的那对空瓷瓶。他蹒跚着走出门,走向桃树,略微费力地剪下两枝花。他想为珠花的房间增添一丝生机,一抹香气,就像年轻时珠花常为他的房里插上几枝鲜妍的腊梅一样。
就在他准备将新摘来的花送进瓶中时,意外地发现瓶底躺着一封信,信封上没有任何署名字迹。这是寄给谁的呢?
蒋生叫来若柳询问,若柳一拍脑门:“哎呀,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这是祖母写给你的。她说,你一辈子都没给她写过一封信。她学会了写字,要先写信给你……”
“怎么可能?我写过!我写过很多封……在我去外地求学的时候,我常常写信给珠花。我知道当时珠花不识字,还特意嘱托父亲要找一个识字的人读信给她,可她一直没有回应,我以为她不那么在乎我……”
“一定是父亲扣下了我的信……”蒋生又陷入沉思。
“蒋爷爷,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方若柳安慰他,“不要难过了,快看看祖母写了些什么。”
蒋生的眼圈发红,他找来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信封。他生怕剪坏了一边一角,他不想再阴差阳错地错过关于珠花的任何内容。
信纸摊开,一行行娟秀的小字映入眼帘。
少爷:
情这个字,不好写。若非天时地利人和,任谁也无法将它按照自己的心愿写完。我知你心,一直都懂。我猜得透你的心,却永远无法猜透天意与缘分。万般无奈皆因缘分弄人。
不要怪罪任何人。或许这都是前缘因果,个中脉络并非你我能够参透。
此生,能与少爷有这样的缘分,珠花已足够。
下辈子,我要做你家门前的一棵柳树,年年月月看着你成长、结婚、生子、老去。风起的时候,每摇曳一次,即是我思念你一次。我就这么静静地陪着你,将你心中的五味刻进我的年轮。每逢七夕的时候,你和你的孩子将红绳挂在我的枝叶上,我听到你们一个一个美好的心愿,我就开心、快乐……
让珠花永远守候着少爷吧,其实珠花从未离开过。
勿挂念。
珠花
读罢了信,蒋生没有说话。他的眼泪咽了下去。他似乎觉得有点累了。
他累了,一个人撑着拐杖,吃力地挪动着步子,他想去床上睡一会儿,就一会儿。
9 物换星移桑田海,情执轮转何时休
蒋生不知道,他一觉昏睡了三天。这老头子可把家里人吓坏了。人们都围在他的床前等待他睁开双眼,总得吩咐交代些什么。
蒋生醒过来,却只安排了两件事:
第一件是吩咐蒋家后人将珠花的画像和若柳的画像并排挂在珠花的房间里,不允许摘下来。
至于第二件事,他希望蒋明晨可以和方若柳结为连理。
可没有想到,对于第二件事,这两个年轻人却都不情愿。
若柳说自己没有办法接受这种指派式的婚姻,她要自由自在地自己寻找幸福。
明晨只说要随缘,自己的缘分还没到不能强求。
蒋生拿他们没有办法。毕竟,这只是蒋生的一厢情愿。他不能释怀过去的缺憾,他在苟延残喘之时想要做出些什么弥补。可惜这是无济于事的,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一切都早已变得不同。
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不久,蒋生又昏睡过去了,永远不用再醒来。
还留下了些什么呢?
如果硬要说这一场如梦如幻如戏的情执还剩下什么的话,那便是蒋家门外那棵柳树吧。风起时,它真的摇曳生姿,千娇百媚。来人走过,只看见它的娇媚,仰头用手轻轻抚着它的柳条,瞻仰它的容颜。有谁听见它的哀愁与忧伤吗?或许,只有饱经沧桑的老人和心地纯良的小孩子在静默的深夜里才能有些许察觉吧。又或许,这柳树的忧伤在升起之时,便被清风带走了吧……”不久以后,便没有人再记得这株柳树关于守候的誓言。人们不会知道这棵树存在的原因,当然他们一般也不会去探究这个问题。
日子再久一点,柳树也会死去。
没有人会记得这个老宅。村落也会消失,这片凝聚着人们情感的土地经由沧海桑田,便将成为别的样子。
还留下了什么,剩下了什么呢?
那些后来存在于这里的人,像前人一样,如飞蛾扑火般去追逐他们心中魅惑的火,然后迷失。
村里爱说故事的神婆总会翻着眼睛,对着那些因为迷失而来求解于她的人说:万般情执化作缕缕精魂,如云若梦似烟不知去向何方。留下的只有无尽的轮回与变化,玩弄着世间如戏子般的人们。无休,无止……
婚礼
文/陆紫嫣
在离婚礼还有两个小时的时候,
她开始惶恐起来。
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将自己人生这段所谓最重要的历程回顾完毕,
还没来得及说服自己成为下半个世纪的一朵花,
一切就要轰隆隆地驶来了。
皇冠饭店309号房间里,二十九岁的薇拉·史密斯感到自己睡不着。
“薇拉。”她叫自己的名字。
“我睡不着。”她摸了摸床单,确信自己睡不着的原因是生理期到了。
再过四个小时,薇拉·海斯勒太太就会出现在世人的面前,然后渐渐地,海斯勒太太会失去自己的名字,海斯勒太太开始相夫教子,海斯勒太太出现在亲戚们面前,海斯勒太太成为一朵花……
她翻了个身,月光下她看见睡在她身边的那个人的面孔,一张毫无表情、松弛的面孔。彼得·海斯勒有一张粗糙的国字脸,高原红,然而浓郁而富有个性的眉毛将他从低俗队伍中拉了出来——就像他们习惯说的口气,“总体来说还凑合”,她想到“还凑合”这三个字心就忍不住揪了一下。
她马上就要为这个男人改去自己的姓氏了,她摸了摸自己蜷缩到大腿边的脚掌,冰凉冰凉的。
她忍不住想到十年后的生活,这个她爱的男人会手拿公文包,身穿一身道貌岸然的笔挺西装,从办公室蹒跚着萎靡的步子走进房门,把自己埋在沙发上吞云吐雾。她会听到他满口的脏话,满天满地地咳嗽,直到把孩子们和邻居都吵醒。
薇拉的母亲叹着气道:“你怎么把所有婚姻看得都像地狱似的——不过,你说的当然也是事实,”薇拉向她描述的这些未来都是自己父母的真实生活写照,“但——当然了,结婚是有很多好处的。”
“嗯,很好——什么好处?”薇拉把话筒换了一边问道,然后反复拨弄着自己披散的长发。
“可以有孩子——可以带孩子长大——可以拥有一个家庭啦,什么的。”母亲一面絮絮叨叨说着一面在调电视节目,薇拉听见新闻里男主播熟悉的声音一晃而过。“我说,像你写的那些故事里难道不会告诉你怎么过日子吗?理查德·耶茨啦,彼得·梅尔啦,查尔斯·狄更斯啦——小说不就是在写我们天天怎么怎么地过日子吗?”母亲的声音听着有些烦躁。
母亲时常喜欢拿出几个作家的名字来显摆,而这却时常让薇拉在原本坚持的话题上突然打了个弯,转眼想到别处去,想到她所擅长的领域,然后她们之间烦躁的气氛也就很快愉快地消解了。对呀,她母亲说的对,她既然是小说家,有什么理由不强调自己对生活是熟悉的呢?既然是熟悉的,又有什么理由去害怕呢?她没必要害怕。
薇拉·史密斯在不断回忆自己父母之间的婚姻关系,他们的家庭无疑是那种所谓的书香门第,父亲是建筑师,母亲是中学教师。她记得母亲照片上的笑容温和而美好,而父亲则是那种傻头傻脑任人摆布的“好心人”,这一对夫妻在邻居亲戚中一向有口碑。然而只有她和她远在东非的弟弟才知道,在每天的窗帘布下他们日子的真实情况究竟如何。她记得每次他们决定出去旅行时父亲都会为阴霾的天气而暴躁上一整天,在高速公路上不断骂着经过的各种汽车,把那个小金属盒子开得像宇宙飞船一样恣意妄为,然后母亲会满脸抑郁地抿着嘴坐在副驾驶座上,她和弟弟傻瓜一样望着金属盒子前方那个挂坠正在让人不安地敲打着车前窗,啪嗒,啪嗒,啪嗒,让人总是会担心哪天车玻璃会被磕出一个洞来……金属盒子里的光阴多么漫长无涯——然后几个小时之后,母亲才会冷冰冰地坐在沙发上,对父亲说:“我是说——刚才你要是正巧被警察撞见的话,不知道要被罚多少钱呢。”
然而母亲并不见得因为出完这口气就轻松起来,接下来她往往会突然转过头,以一种刻意造作的亲热口气对薇拉喊道:“今天我们去吃些什么?鱼子酱还是牛排?”这对于1980年的史密斯家已经是十分奢侈的晚餐了。她则像以往那样跑过去抱住母亲,拉着她去厨房看她烧菜,而父亲则交给弟弟去解决。
也就是说,事实上,这么多年来她其实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去解决父亲的难题。从某种深层次的人类学角度来说,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她总是和男人分手分得那样快。她从来不需要去忍受父亲的焦躁与愤慨,他的价值观和他的金属盒子对她而言纯粹是浮云。
直到长大以后,她才逐渐听到别人背地里对她母亲那记仇的性格的诟病,他们喋喋不休地指责她不懂得体谅丈夫,活在自己世界里,整天就和文字、园艺为伴,她自以为是地清高与冷静——而薇拉在遇到她的第一个男人之后也绝望地发现,自己已经将这一点毫无保留地遗传了过来。对于这点,她既战战兢兢又高傲自负。她不知道彼得·海斯勒是如何对待她这些先天的短板的,反正她先前的男人一个一个离她而去的时候她都能冷静得像是她甩了他们一样理直气壮,然后在自己心上的篱笆上再狠狠地划上一刀,慢慢地,再划上去的时候她已感觉不到疼了。
“我爱你。”她听见自己在黑暗里对熟睡的男人说道,声音颤抖得如同一只战栗的母鸡,她从来不敢当着他的面对他说这样肉麻的话。彼得·海斯勒熟练地翻了个身,转过头来,他面庞上堆砌的褶子像海面上翻腾的波浪一样波澜壮阔却毫无反应。
彼得·海斯勒尊重她,仅仅是因为她已经是小有名气的作家。顶着各种各样文学协会成员的头衔,在适应生活方面她就有要求别人妥协的特权——他们自古以来就是特别的。彼得会给她写情书,彼得会去参加她所参加的一切活动,去参加她的签售会,甚至为她搬到这里,重新找到一份工作,崇拜她,却又恰到好处地尊敬她——到哪里再去找如此称心如意的人呢?她想道,这一定是她母亲的话,因为彼得·海斯勒比她父亲实在好太多了。所以她一直以来都温柔地迁就他的介入,因为他对她这样好,这样无微不至,直到后来她发现他已经侵占她的领地太多了——不仅是她的一日三餐、她的休闲娱乐、她的人际交往、她的穿衣习惯,甚至她最私密也是最引以为神圣殿堂的文字、她的文学思想、她的小说世界,他也一定要温和地插一脚进来,他温和的褶子皱起来让她每次生气的时候都找不到可以攻击的目标——她气馁了,于是她接受了他的求婚。
订婚只是他们之间的一个约定,甚至都没来得及及时通知父母,她不愿像那些人一样去特地办一次订婚派对,那样既浪费钱又让自己觉得好像被套上了个巨大的铁箱子,他们甚至直到宣布要举办婚礼的时候还有不少朋友吃惊地捂住了嘴巴——她想到这个环节的时候看了看床头的液晶时钟,荧光黄的LED屏幕显示时间已是早上六点了。
失眠并不是作家生活的稀客,然而在离婚礼还有两个小时的时候,她才开始惶恐起来。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将自己人生这段所谓最重要的历程回顾完毕,还没来得及说服自己成为下半个世纪的一朵花,一切就要轰隆隆地驶来了。
订婚——对,订婚。然后就是这样,他们同居,说起来已经俨然进入了夫妻生活模式,然而她却害怕起来。她一句话没说,连着一个礼拜住到朋友家去寻找灵感,晾着他一个人在公寓里独守空床,而对这件事他至今没有发表任何评论。她战战兢兢。
薇拉坐起身来,身边的身子就动了一动,彼得·海斯勒快醒了。她吓得突然完全清醒了起来,她要变成薇拉·海斯勒了,她要在自己的小说署名上写上海斯勒太太了,她以后坐在评委席上,那粉色的廉价名牌上印刷的字将是薇拉·海斯勒……
“早上好,薇拉,你醒了。”彼得·海斯勒微笑道。
薇拉嘴角抽动了一下说道:“我没睡着。”
“怎么了?”彼得·海斯勒坐起身来,侧过身伸出手要笼住她的肩。
“我不知道,我就要叫薇拉·海斯勒……”
“可是你已经叫薇拉·海斯勒了呀,昨天我们就去领了结婚证书了,你忘记了吗?”彼得温柔迁就地笑着,伸出手来摸了摸她头顶的头发。他不明白结婚证书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他不知道她对于法律的约束是最持鄙夷态度的,他不明白文字的变化对她而言意味有多么重大,她要变成下一个史密斯太太,她的母亲……她委屈起来,冲口而出道:“我现在还——”
床头的酒店电话极其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她一瞬间想到,现实生活中要想像小说里那样让所有情节适合氛围是多么不容易啊——彼得·海斯勒接起了电话。
“喂?”
“早上好,海斯勒先生,海斯勒太太,现在是早上六点三十分,您二位预定的——”她听到话筒里那个沉着甜美的声音瑟瑟发抖,那个机械般优美的声音通报了世界上第一个承认她新身份的存在,她眼前仿佛一黑,接下来就没听清她丈夫说了些什么。
直到他把电话重重搁下的时候她才意识到房间里的空气这么寒冷。
“这天气是怎么了,”彼得·海斯勒的口气和老史密斯几乎如出一辙,“居然在结婚这天要下冰雹!”
她苦笑了一下,心里突然窃喜了起来。她知道这是幼稚的反应,然而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嘴角的弧线,她扭过头去把脸蒙在被子里听着丈夫的骂声。订婚,对,然后是别别扭扭地她不断出走,归来,然而现在很明显地,她知道她不愿意接受了。冰雹来得正是时候。
“现在的天气真是越来越不可理喻了,五月份下冰雹,”她附和着他的骂声柔声说道,以此来掩饰自己越来越强烈的幸灾乐祸的念头,“出门都不方便,想想海德公园那段得堵成什么样子。”
“就是。”彼得狠狠地应道,“让我去打电话给老威廉,问问教堂那儿弄得怎么样,我可不希望因为冰雹弄得那神父都不去上班。”
她听见他磨磨蹭蹭穿上裤子下床的声音,这是饭店里相当奢侈的四柱大床,她这辈子也许只能睡这一次。她昨天晚上不忍心告诉他,这张古典味十足的大床让她兴奋,看那精致的木纹路与雕刻——她继续回忆着这一段人生经历的过程,然后慢慢地摩挲着到了头。
彼得骂骂咧咧地回来了,他看起来显然比去打电话的时候平和多了,“还好,老家伙们都愿意照常进行——只是我得多付他们每人三十块钱,不过他们得把婚礼什么都往后推迟两个小时,我们可以慢慢去那儿啦。”他又微笑着温柔地望着她的面庞,他的模样,就像欣赏一朵花。
“我是对你最好的,你知道。”
海斯勒太太是朵花……她在彼得的承诺里妥协了,她起身开始准备自己的白色礼服。
坐在汽车里的时候,薇拉看着彼得苦大仇深般的面孔对着车窗外奇迹般糟糕的天气,一次又一次地想起父亲与母亲坐在金属盒子里,一个狂飙着汽车而另一个冰冷着面孔挂着面条似的挂着自己的不满。
“我说,”她试图去缓和他的愤怒,“威廉先生并不知道自己的车子这么不经用,何况我们好歹还是叫到了出租车——威廉先生也要乘出租车去呢,他是我们的证婚人,还有我们的父母。”
“我知道,我知道,”彼得·海斯勒稍稍平息了一些烦躁说着,然后又仿佛是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为自己辩解道,“我只是在为你着想啊,亲爱的,我不想让我的新娘这么可怜巴巴地坐着出租车去教堂,我们需要上帝祝福,可是这该死的天却只会下冰雹。”她心里忍不住厌烦地皱了皱眉,然而她马上慌张起来,她害怕自己这种隐藏的厌恶感被他发现而种植到心底去,这是她仅有的属于自己的东西了——连她的名字和血统都已经不完全属于自己了,何况她不想惹彼得生气。他是唯一一个会容忍她的人,那么为什么她不呢?
“我睡不着……”她喃喃地自言自语道,瞥了一眼彼得,他没听到她的话。她又一次想到了自己的父母,他们两个总是花几个小时争吵,陈述着自己的想法,却好像只是在对着空气大吵大闹,他们从来不接受对方立场的解释和观念,到头来在这场婚姻的闹剧里只是成为一个自吹自擂,以自我为中心而不断变得越来越惹人讨厌的中年人——他们都对自己的现状不满意。这句话像一根细细的芦苇一挑一挑地拨弄着她心底蠢蠢欲动的不安和抑郁,她害怕自己会支撑不住毁了现在尚且宁静的和谐——她害怕自己像自己那悲哀的母亲一样吵起来。
“别想冰雹的事儿了。”她试着说道。
“好。”
然后是尴尬的沉默,她被自己的思绪缠在茧里,而他望向窗外,似乎在数着冰雹噼噼啪啪砸在车顶上的声音次数,可根本数不清,他懊恼了起来,皱起了眉头。
“让我们来数数会有哪些人来吧,”彼得把她的手牵了过去,掰开她的掌心一根一根点着她的手指,“罗莎蒙德舅妈、李姑姑、老威廉、老谢林福德舅舅……”他对人际交往一向得心应手,而她听着这些冗长的代号却只能依稀回忆起几个人说话时那温和却乖张的口气,海斯勒家族的遗传——他们当中有几个人在见过她母亲之后会窃窃偷笑着对她不合气质过度夸张的衣服指指点点,又有多少人会在背地里嘲笑她母亲的口不择言和在陌生人面前的木讷幼稚呢。而她……
她觉得礼服的束胸扎得太紧了,压得她简直喘不过气来,就在这时候她也只是听到彼得絮絮叨叨的声音:
“……安妮·布吕克……看,你还是说对了,海德公园这儿真是堵得水泄不通。”他们都知道自己眼下说的话都毫无意义。
他们就这样眼巴巴地望着窗外一台一台各色的金属盒子交错着排列在道路上,像她童年的无数复制品摆放在那里,蔚然大观,而冰雹噼里啪啦地砸在上面则越来越让人感到惊心继而心烦,她几乎快烦闷得作呕起来。司机忍不住打开了收音机,好让那声音多少被掩盖下去一点:“……欧盟下个月将再次对汇率进行调整……”她觉得自己的灵魂慢悠悠地飘回了父母的家,晚上和弟弟一起坐在沙发上听着男主播的声音播报着这些毫无意义却已经在他们的生活中成为一种惯例的东西,然后她抬起头听见她母亲闭了三个小时的嘴巴冷冰冰地开口道:“我是说——”
她怎么也想象不出那张冰冷的嘴巴里会像自己早上那样愚蠢而别扭地说出“我爱你”,她突然感到解脱了一些。
神父的声音在他们的耳边响起:“薇拉·史密斯。”
她听到昏昏欲睡的神父的声音夹杂在教堂外天然嘈杂的背景音里,他显然毫不用心,并且对在今天早上这样奇迹般糟糕的天气里还要赶到这个既阴暗又破旧的小教堂里主持一个毫不起眼的婚礼感到十分不满,以至于他甚至都没有提到她的中间名——这不得不让她又一次绝望起来,她觉得每次将她与她母亲连接起来的机缘都让她绝望。她母亲的名字与她的名字唯一的不同点就在中间名,可这么重要的东西居然被他们彻底且毫无异议地遗忘了。
“薇拉·史密斯。”他依旧没改口,或许是他们替她报上姓名的时候就忽略了她的中间名?
“你愿意嫁给彼得·海斯勒为妻吗?”神父的声音继续宣读着一些注意事项,这些东西在当今社会已经没有什么年轻人还会去坚守了,她迷迷糊糊只听到前面的话,“你愿意成为薇拉·海斯勒吗?你愿意成为薇拉·海斯勒吗?你愿意慢慢成为薇拉·海斯勒吗?你愿意生下一个小薇拉吗?你愿意坐在金属盒子里和彼得冷战一整天吗?”从一个星期前开始堆积的问题突然如满天的冰雹般砸过来,她这才想起自己失眠了一整晚,她的生理期扰得她整夜整星期地挣扎与不安——而他不知道。
“我睡不着,薇拉。我睡不着。”她叫着自己,好像薇拉再下一秒钟就要像修道院的孤魂一样离自己而去,而她即将成为一座空虚的坟墓。神父的声音又一次出现了,“你愿意嫁给彼得·海斯勒为妻吗?你愿意成为薇拉·海斯勒吗?”
“我不愿意。”她低声说道,却没发现这句话已经被她说出了口,整个教堂都安静了下来,几个婶婶姑妈开始叽叽喳喳。“我不愿意。”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了,这声音是她从小说里搬来的,是她母亲之外的声音,她的文字、她不愿被他侵占的世界、她私有的唯一的情感如今被自己一时无心而出的话放大了,她几乎快颤抖起来。(多么勇敢而忠实于自我的决定!)她想要是穿着厚重的婚纱也许还能遮挡一些自己脸上的复杂神情,而现在连这些都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了,她最最害怕的是面对对面站着的彼得,她甚至都不敢看他的神色……直到她听见一个远房亲戚家孩子窃笑的声音道:“我就知道会这样,你看着吧,接下来就有个男人要走出来了。”
她猛地一下清醒了过来,好像先前的她都不是她,而是别人在操控她似的,她想起早上那个电话里那个机械的女声叫她海斯勒太太……海斯勒太太是一朵花。她想起彼得平日里温和顺从的模样,他其实并不能够包容她的这些缺点,只是他自己的缺点更显而易见,或许……
“噢,不,我是说,我愿意。”
她听见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然而她刚才激动的战栗劲儿全过去了,她仿佛已经置身于冰窖里,教堂外持续砸着的冰雹掉进了室内砸得她嘴唇麻木发紫,她身体还在不断地变冷,变冷,她听不见接下来的话了,海斯勒太太在海斯勒先生的手里是一朵花……
晚上他们再次坐在四柱大床上的时候,她看见他熟练地脱下裤子解开衬衫。他按照她的执意规定绝口不叫她海斯勒太太。
“薇拉,”他有些急躁地喊道,“薇拉。”
“什么事?”
海斯勒太太没有动弹,彼得一面望着窗外的夜景一面撕扯着领带。
她觉得这个从小陪伴自己的名字如今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她木然着面孔冷静得如同她母亲一般坐到写字台边,冷冷地朝着未来的第二个老史密斯说道:“我不能做……让我们看看结婚费用清单吧。”
她懒得再和他去解释原因,一场婚礼过后,海斯勒太太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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