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苏吉
在往后的日子里,
我学会重视和珍藏每一次难得的相遇。
可是,你接受的是另一场相遇。
回忆成网,我根本无处可逃。
给你发短信的时候,我在一辆沿途拉客的破旧私人客车上坐下没多久。车体内游动着刺鼻的汽油味,从马路上飘进来的微尘随着车体的颠簸一上一下地跳动着。尽管已经是下午五点多,太阳半隐在西边连绵的群岚,但热气还是充斥在狭小的空间里,实在让人烦躁。我握住手机,同时无意识地观察周围沉默不言的乘客。也许,其中的某个人和我一样抱有同样的期许呢,我在心里暗暗地想。
说不定他已经得到想要的答复了。
那我呢?想到这儿,呼吸莫名地堵住,像被截流的小河。
手机振动。
打开。一条新信息,发信人——陈若:现在在忙大学生暑假实践活动的事情,还脱不了身呢。你什么时候到?
“大概六点半到。”
“嗯,那会儿应该有空了,等下电话联系。”
“好的。”
按下发送键,我深深呼了一口气。突兀决定下来的见面出乎意料地得到了你的回应。
还好,你还可以包容我的任性。
我笑着将目光移向窗外。
夕阳渐没,晚霞似火。
我将目光从窗外收回。
教室里沸反盈天,像一锅煮开的小米粥。鲜活的气息在并不宽敞的教室里浮动,一张张富有朝气的脸庞都被赋予了青春里美好的意义。我饶有兴致地听着董炜和后边的男生争论着路飞是不是海贼世界里最强的男人,后来干脆转过身子,在他们的争论里横插一脚。说到兴起,不时指手画脚比画一番。
“拥有橡皮能力和帝王霸气两大开挂技能的男人,你也敢质疑?”
“技能倒是不错,只可惜,智商是硬伤。”
“你——”
然后你就毫无预兆地出现了。
我右手手指刚好指向教室后门,视线也不免跟着移动了少许。就这样,你硬生生地闯进我的视野,我措手不及。因为是高二开学后的第一个晚自修,你一身便装,短发掩耳,齐刘海,一脸清爽。
后来我提起这个瞬间,你果然毫无记忆。
就好像你闯进我的世界,我却连属于你世界的入口都找不到。
然而生活无常,岁月无情,在往后的日子里我学会重视和珍藏每一次难得的相遇。像《重庆森林》里说的:“你每天跟很多人擦肩而过,也许你对他们一无所知,但可能以后你们会是朋友、知己,甚至情侣。既然我真真实实撞见了,音容笑貌也近在咫尺,那我只有接受它。”
可是,你接受的是另一场相遇。
夏日的夜晚来得总是特别晚,如同姗姗来迟的女人半遮面地抱着琵琶始终不肯展现全部的容颜。但昼夜更迭,美人迟暮,又有谁逃得了。
车里忽然响起苏打绿的《我好想你》的高潮部分:“我好想你,好想你,却不露痕迹……”坐在我对面二十多岁的男青年慌忙把躺在大腿上的背包立起来,拉开,掏出手机。
“喂,快到了。嗯,我一定不会迟到的——等会儿见——”
短促惊喜的声音,挂掉电话后凝结的愉悦的表情。
他也得到了想要的答复了。
但是我们的心态应该是天壤之别吧。
呵,终于要入夜了。
是夜。
夜凉如水,繁星闪烁。
“陈若,校学生会秘书处成员,文学社社刊撰稿员。性格开朗,人缘极好。平日里也有很多无聊人士对其图谋不轨,就好比某人一样。”
“滚!”
“话说你不想知道她的三围吗?”
“再滚!”
“小点声,别招来舍监。”
我和董炜在宿舍走廊尽头吃泡面,并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你觉得你有戏吗?”
“我——”想起笑声爽朗、面容干净的陈若,再想起开学一个多月却跟陈若连一句话都没说上的我,我叹了口气,“——先等等吧。”
“再等下去,面都凉了。”董炜摇了摇头,端起栏杆上的泡面张口便吞。
“你的怎么样了?”我把泡面拿在手上,看着狼吞虎咽的董炜。
“还能怎样,一切照旧呗。”
表述清晰的句子在董炜吞咽的间隙说出,然后又是一口塞满嘴巴的面条,仿佛是为了吞掉刚说出的句子,用力下咽,喉结滑动。
我们在沉默中吃完泡面。
接着对视一眼,铆足劲,异口同声:“3,2,1!”
手中的泡面杯子同时飞出,两道抛物线。
“不好意思,目测我的远一点点。”
“……”
“好吧,回去睡了。”
“醒醒!”
睁开眼,穿着劣质制服的乘务员大妈一脸不爽地正盯着我看:“到站了!”我看着空荡荡的车厢,意识到我竟然在车上睡着了。
该死!我抓起背包跑下车,站稳脚跟后,掏出手机,没有未读短信,也没有未接来电。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充盈在我的胸腔,呆立如同被爽约的尾生。
我按出一连串数字,单调的嘟嘟声后是一阵忙音。
无人接听。
我硬着头皮又打几次,还是没人接。
这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客车也已经跑掉了,只有我一个人站在马路边上。所幸马路两边的灯适时地亮了起来,微弱的灯光让我稍稍心安。
等等。
对面的建筑物怎么这么眼熟,外围弧形极大的围墙,还有依稀可辨认出造型是“100”的校门。
校门!
想不到车竟停在了这里,真是天意弄人。
我不得不笑出声:“第一中学。”
“我们第一中学是在市内著名,省内有名,国内有知名度的重点中学,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世界也会听到我们的声音!”
星期一的全校晨会上,校长的开场白毫无新意。
“喂!”董炜用手肘碰了我一下,“你说牛皮吹这么大会不会破掉?”
“没事,不是有草稿垫着吗?”
“那小纸条怎么破?”
“什么乱七八糟的。”
说实话,董炜担得起兄弟的名号。帮我收集情报不说,还是他提出让我投其所好,趁着文学社十月征稿的大好时机写点小诗小文章给陈若撰撰稿。厚着脸皮给了一些涂鸦之作,陈若居然回纸条说我写得不错。见机不可失,我当即回了一张纸条。一来一往,传小纸条这种交流方式就成了习惯。
但也仅仅止步于此。
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董炜的口气也软了下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慢慢来。”我叹了口气,目光小心瞟向队伍前面的女生。
散会后,随着蠕动的人流挤压着回到教室。我坐下来,刚想拿起水杯,却发现桌面上竖摆的书本里夹了张纸条,打开:
下课后能聊聊吗?我等你。
我等你。在以前高中拿自行车的老地方。
在校园里穿行,七月末的校园里空无一人,唯有校道上的路灯不知疲倦地发出光和热。我站在校道的拐弯处,旁边的花圃与杂草如火如荼地生长着,生命的气息涌入鼻腔。我抬头,从侧面看着主教学楼冷峻的轮廓,一时百感交集,竟无法动弹。
那里曾经承载过我们的青春,无论明媚还是阴暗。那里是我们笑过、哭过、感动过、愤青过、反抗过、挣扎过、妥协过、麻木过,又最终离开的地方。兜兜转转,我又回到了这里,这儿一点都没变。
只是只剩我一个人了。
给陈若发短信的时候,我在阶梯教室旁边的第七棵树下,左手摸索着树干裂开的脉络。以前晚自修后,陈若总是和我一块儿走过无人的教室,狭长的过道,长长的楼梯,来到这棵树下拿自行车。我载着陈若,茂密的枝叶在头顶呼呼作响,月色迷蒙,校道上人来人往,我们只有两个人。
一时间,回忆决堤,淹没时光。
——你的骑士已经好累了。
——世界这么小,我肯定能找到你的。
——你陪我看过的风景,你终究会忘记。
——你已不在我身边,我没有必要去矫情。
陈若。
陈若。
陈若。
算了,游戏也该结束了。
我拿出另一部手机,编辑短信:对不起,我去不了了。
口袋里一阵震动。
掏出手机,来自陈若的短信:
对不起,我去不了了。
故事到这里应该就够了吧,再写下去也只是按着唯心主义一意孤行删改过的回忆罢了。可是总有一些昧着良心怎么也修葺不了的角落,时间冲刷还是岿然不动。
午后谈话中聊起的她,后来成为挚友的我们。
真真切切的阳光和苦涩。
多年来摇摆不定的女孩在高考结束那天晚上给了董炜最后通告。
半打空啤酒瓶和湿润的夜晚。
还有似乎永远都不会醒过来的梦,像过不去的过去一样让人无力。
但最后谁都会清醒过来。
你活在我讲述的梦境里
文/万霁萱
闪耀的鼻钉分解着充沛日光中的散光,让我瞬间在双眼中留住短暂的彩虹。凌晨失眠,躲在被窝拿出手机看吴沫寒更新的微博。他说:“我只是擅长遗忘,却始终记得她灰布的长裙像是卷走了一场无疾而终的感情,闭上眼睛梦境重新闪光,于是我知道她是日光,是球场上聚焦的目光,是勇气,是追逐,也是失望,是害怕,是无处躲藏,一直在颠沛流离的青春。”
01
飞机飞到一半我从梦中惊醒,深夜航班的机舱自带着特有的静态沉默气流。尽管是两个小时的飞行,身边的人也渐渐进入梦境。舱内的空气闷热浑浊,不稳的气流加剧了头痛,打开遮光板,却只能看到自己一张因为缺水而干涩的面孔。低下头努力想要向下张望,却发现无济于事。
曾经和吴沫寒旅行,他指着窗户外面的一朵瑰丽色的蘑菇云,神色落寞地和我说:“好看吗?却可能是一场森林大火。”
我感觉到什么东西在崩塌,却无法名状,只知道它被我搞砸了。
我冲动地带着和他们在一起时买的柯南旅行箱,独自穿越云端的2000多千米。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前一天的深夜突然惊醒,翻下床买了现在的这张机票才能继续安稳地睡下去。吴沫寒离开我两年,苏康伟离开我一年,这间或靠着假期与手机联系的关系,让我在即将开展不安稳的高三生活时患得患失,所以选择了这样冒失的方式,甚至没有和他们联系。分开的这些日子,我知道时间足以把他们打造成我不熟悉的陌生人,而我即将闯入他们的新生活。
跟随着人流,我神色倦怠地走着,头上深色的鸭舌帽不能第一时间阻挡深夜机场刺眼的白光,就像看到一场白夜。不时有背包蹭过我的肩膀,我知道现在的自己肯定有藏不住的狼狈,只是没想到,一个人在一个陌生城市里的狼狈足以包裹不肯妥协的心脏。随着步调的行进,力度渐渐加强,我甚至不知道出了大门是要坐大巴找到订好的酒店,还是选择与城市本色一脉相承的出租,我甚至开始懊悔为什么选择了恼人的深夜航班。
“徐子妮!徐子妮!”
对,我叫徐子妮,今年八月就要雄赳赳气昂昂地迈入高三。
只是,在连一束野草我都感觉到陌生的城市里,谁会在接机口像一个更年期妇女一样,在空气都昏昏欲睡的深夜机场里,大声叫喊我的名字呢?头脑迅速过滤掉一批人后剩下了苏伟康,可是这怎么可能。
“嘿!徐子妮!这边!”
声音越来越熟悉,说话的调调是记忆中的感觉,平仄起伏中匿藏的情绪,都是只属于一个人的特点。
我疑惑地抬起头,苏伟康兴奋地跨在栏杆上冲我招手,而在他旁边默然伫立的一个人让我瞬间血流加速,全身每一处毛孔都紧密地张开。
“要不是阿姨打电话给我,我都不知道你要过来,再说深夜航班不适合女生,不过,”他挑了挑眉,“你也不算女生。”
用固有的冷幽默作为对我的欢迎后,他自顾自地接过我手里的箱子,迈开大步向出口走去。苏伟康则眉飞色舞地指手画脚,搭在我肩膀上,掰扯着一堆有的没的。在没有得到我的回应后,他不得不停下来严肃地对我说:“请问我是披了一件隐性斗篷吗?”我慌张地从前面的吴沫寒身上移开目光看向苏伟康,连连摆手说:“怎么可能,你的存在感就是空气呀。”苏伟康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将手重新搭在我的肩膀上,只是这一次搭过来的力度之大让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而后我熟练地用手肘砸向旁边晃荡在白T恤内的身体,并朝着吴沫寒的方向小跑了起来。
“徐子妮,刚见面就暴露本性!”苏伟康停在原地怪叫了一声。
吴沫寒听到苏伟康的惨叫后停下来朝后看了一眼,我没有预兆地撞在他的胸膛上。
好闻的兰草香混合着棉布的味道淡淡地透过温暖的胸膛传到我的嗅觉神经内,这种躲在记忆中的味道让我不由得脸红地怔在原地,吴沫寒倒是微微低下头靠近我的脸,习惯性地伸出左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端详了几秒后笑着说:“你什么时候走路能好好看路况呢。”我红着脸透过他微微眯起的眼睛,看到了一个略带紧张的自己,下一秒没有意识地打掉他的手,用不在意的语气说:“那请你掌控好路况不好吗?”
听完我的话后,吴沫寒开心地大笑,苏伟康也从后面赶上来,他站在我面前扬言不承担我的日常费用。我却开始恍惚,但眼前的一切却清晰明了地提醒着我一件事情,记忆与梦境中的一切开始复苏伸展,除了不熟悉的城市的样子外。吴沫寒、苏伟康以及一个活在梦境中的徐子妮,铺展开的设想和汹涌的青草香,它们瞬间偷袭了怔在原地的我。而就在昨天之前,我不知道自己有多荒谬,我不知道一个人在不同的城市,身体会抗拒性地选择不同的样子来伪装,除此之外,我毫无头绪。
一个镶着碎钻的鼻钉。
一圈四百米的橡胶跑道。
一副金属镜框。
一个包裹着从我十四岁起就开始生长的故事。
现在,一切都有迹可循。
02
梦境是吴沫寒和苏伟康名声大噪的艺术节晚会。我叫徐子妮,是这个重点学校七中初中部的转学生,初三。
高中部的女生们齐刷刷地站在了礼堂的前半部分,她们合着狂躁的音乐节奏奋力地挥舞着双手。我坐在礼堂后面看不清舞台上的人,只看到两个还算清晰的人形,他们唱枪炮玫瑰的Don't cry,这首歌存在MP3里的时间不长,却在原唱中听不出绝望的气息,而他们却轻而易举地把这首歌唱得颓废而遥远。一个清瘦却极具爆发力的嗓音把住话筒架,自顾自地微低着头轻轻地认真地唱,另外一个带着少年独有的张力和不羁,高高地把右手举在半空,直直地仰着头盯着追光的方向。无数绚烂的色彩直接铺洒在他年轻的面孔上,神秘且诡异。
我却突然在原地慌张,血液在体内躁动。坐在身边的女生毫不掩饰对舞台上两个人的热爱,太多句吴沫寒与苏伟康的名字冲破我的耳膜,黑暗中低端空气饱满且丰泽,它华丽地穿梭在我的双耳之间,好像下一秒就要耳鸣。
我知道我梦到过你,浓郁的青草带着蔷薇的香气,我有大把的时间却唯独没有自由,在黑白空间中呆滞,在他们最后结尾被拉得无限漫长的“cry”中最终崩塌。
隔天的晚自习我被他们搞得心神不宁,只好在课间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同桌关于他们两个人的事情。同桌微微侧过头想了想说:“两个人都是高中部的风云人物,关于苏伟康没有什么争议,都说他是一个好脾气的男生。吴沫寒嘛,”同桌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继续说,“我听过一个关于他的故事,每次打架的时候,吴沫寒是一个见到血就兴奋的人,所以嘛,”她轻快地转过身抽出书架中的书,“最好还是不要接触这样的人才好,不过也不知道这两个人是怎么搞到一起的。”后面的一句她在自言自语,倒是前一句像是戳破了我伪装的外衣,让人窘迫。
三年前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吴沫寒。那天正赶上800米测试,因为体育加试关系到中考的成绩,所以每个人对它都格外重视,但是我从出生开始跑步就是软肋,所以那天的测试自然没有什么好结果。结束测试后我来到操场旁的超市买水,小小的收银台被涌进来的人挤得水泄不通,我艰难地在人群中稳定方向耐心等待,好不容易排到我的顺序,我刚准备把钱递过去,吴沫寒就插了我的队。平时遇到这种情况我会忍气吞声,但是那天沮丧的测试结果让未干的眼泪还在眼眶中打转,我一声不吭地猛地拍掉他已经放到收银员手中的钱,放上自己的,然后拿起付完钱的水瞧都不瞧他一眼准备挤出人群。这时苏伟康在我旁边叫了一声:“小姑娘真厉害,连他的面子都不给。”我冷着脸转头看到苏伟康一张笑眯眯的脸,又看了看旁边若无其事继续付钱的吴沫寒,他戴着小颗亮眼的耳钉,什么都没说。本来喧闹的人群因为苏伟康的一个声音安静了许多,我有些心虚但还是继续冷着脸,在众人瞩目中壮烈地走出超市。
还好,临走前看到吴沫寒嘴角勾起了微笑。
五月的一天,一场毫无预兆的大雨突袭了整座闷热的城市,把正在认真准备跑800米测试的我浇得很狼狈。我高高卷起裤脚朝着教室一阵狂跑,操场上也有大量正在练习跑步的人疯狂地向着教学楼跑去,而就在视线快要全部模糊的瞬间,不知道从哪个角落突然冲过来一个染着亚麻色头发的人,他上身松垮地套着高中部的校服,我在第一秒看到他的时候心中就已经绝望地知道了下一秒自己就要迎面和他撞个满怀。他校服里面套着一件克罗心的黑色T恤,胸前戴着的校徽正好磕在我额头上,那是我们学校最引以为荣的金属校徽,疼得我面目狰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倒是架子很大地漫不经心地对我说了声“对不起”,我抬起头才发现眼前这个大剌剌的拉风少年就是前几天插队的吴沫寒。我慌忙避开与他对视的眼睛,因为他的眼睛一直涣散得毫无焦点。我龇牙咧嘴地指着自己的额头向他提出抗议,吴沫寒皱着眉把我拉到最近的屋檐下,微微弯下腰探过头来看我手指的地方。
“你看怎么办!”我装出恶狠狠的样子只是为了给自己壮胆,为了让自己在这个别人口中的不良少年跟前能直起腰。
“出血了呀,”吴沫寒直起身轻描淡写地说,随后他靠在被雨水冲刷的墙面上看了一会儿四下躲雨的人群,我直接被他忽略在原地。几秒过后吴沫寒像意识到什么一样撇过头看了一眼我:“难道你不要感谢我吗?否则怎么会有屋檐可以躲雨……”他忽略掉我恶狠狠的眼神继续说下去,“我叫吴沫寒,高一,只是……”他轻微地把身体靠过来一些,好让我清晰地感觉到他一米八三的身高带来的莫名压力,“为什么每次遇到你都会是一个小麻烦呢?”
03
吴沫寒在大夏天只喜欢穿着克罗心的T恤晃来晃去,小脚牛仔裤紧紧地贴合着腿形,脚上穿一双破旧的黑色匡威,满不在乎地在学校里走来走去。我始终认为吴沫寒是一个来自外太空的落魄使者,独自在我们这群平凡的地球人身边跌跌撞撞,高傲且桀骜。
和他们混了两年后我才发现,吴沫寒是那么容易让人产生兴趣的人。与苏伟康不同,他是个随时能把自己扔在阴影中的孤单少年,穿戴夸张且喜欢佩戴金属饰品,神色落寞地把自己远远地与别人分离开,似乎在学校出现也只是一个瞬间的事情;当他一个人或者苏伟康不与他在一起的时候,很少有人跟他讲话。他脸上的线条渐渐分明起来,他在操场拎着那把音色喑哑的木吉他时,并没有眼泪掉下来,因为他并不夸张,并不落寞。
六月沉闷的800米训练是苏伟康和吴沫寒陪着我跑下来的。第一圈的400米他们在小圈背着手眼睛微微眯着跟着我的方向在原地转圈。下一个400米的时候苏伟康积极地跟在我身边轻松地倒着跑,边跑边和我吹嘘他当年1000米的时候是如何英勇地跑了3分钟的伟大事迹。一开始我还和他争论男女有别,身体素质当然也有分别的话题,但是自从有一次岔气导致两天跑步都难受后,我对于苏伟康的耍贫嘴只报以眼神上的鄙视,他倒是毫不计较,依旧按照他所谓的轻松跑步法带着我跑。最后200米的时候,吴沫寒会毫无声息地跟上来,只要他一在我身边,我全部的神经细胞就会瞬间紧张且紧绷。他沉默地跑在我身边,有的时候说一声“加油”,有的时候干脆大声呵斥我,然后停在原地坐下来双手撑在身后看着跑完全程的我走过来,神情无辜地等着我自己承认错误。
我以为这些都还好,不是重要的事情,所以倒也乐在其中,屁颠儿屁颠儿跟在理科班年级前十的两个人身后准备中考。苏伟康有时会捶胸顿足大喊自己为什么有这么一个笨的学生,吴沫寒秉承着强将手下无弱兵的原则认真给我讲题,却也在最后干脆扔下笔坐在窗沿直愣愣地盯着我看,慢悠悠地说:“徐子妮,你干脆放弃得了。”其实我成绩并不差,只不过他们两个人一直比我聪明太多,日后我才意识到,但是那时他们早已不在我身边。
体育加试的当天,吴沫寒与苏伟康逃课陪着我来到考场,我却窘迫地躲在两个人身后迟迟没有领号码布。吴沫寒转过身和我对视了一会儿:“喂,你今天怎么这么别扭。”我忸怩地不好意思说出口,却在他直直的目光下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说:“大姨妈来了。”苏伟康像受了惊吓一样转过身在我身边跳上跳下,吴沫寒皱着眉用右手撑住了下巴似乎在想什么。“能跑吗?”我点了点头,他也就没再说什么。倒是苏伟康,快速地跑到商店买了一大块德芙紧张地命令我吃下去,然后比我还不好意思地小声说:“要不要给你准备一个卫生巾?”我正在喝水准备清除被巧克力腻住的喉咙,听到苏伟康的话后忍不住把水喷了出来。
可能是因为一块巧克力的缘故,我勉强撑住了第一圈400,太阳很大,晒得我已经摇摇欲坠,却还能听到场外苏伟康怪声怪气大喊加油的声音。最后的300米因为肚子剧烈疼痛我不得不停在原地喘息,身体已经没有力量支撑我继续下去。我抬头看着烈日,身体却因为疼痛而抽搐。就在绝望的时候,有个人跑了过来拉起我的左手跑了起来。我撑起眼皮看到了吴沫寒硬朗的侧脸,而后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到了终点后,负责考试的老师不管怎么说一口咬定我的成绩作废。我瘫坐在地上,双手遮住太阳抬着头看吴沫寒和考试老师据理力争。学校的老师和考完的同学也匆忙赶过来为我说情,但考试的老师冷着脸合上文件夹转身就离开了场地。吴沫寒转过身低下头看着我,在他眼中,我第一次看到了浓得化不开的歉意和隐约闪烁的光,我拽着他的衣角摇了摇头。老师和同学们围在一旁的声音杂乱得让我心烦,吴沫寒像是懂我的意思,一声不响地蹲下来抱起我走出了考试场,而等在场外的苏伟康也准备好了一杯热气腾腾的红糖水小心地放在我冰冷的手里。
这件轰动的事情让很多七中人记住了这天,记住了桀骜不驯的痞子吴沫寒温柔的一面,记住了他拉起我奔跑的画面,像是一场旷世的私奔把整个学校吵得沸沸扬扬。我却唯独记住了吴沫寒右手的温度,像一把热火燃烧了我心中深深的丛林。
回家的路上我靠在车上一句话不说,体育加试的成绩白白丢掉只能靠文化课补回来,坐在身后的苏伟康不停地安慰我说:“没事儿,要不就直接升高中部得了。”他知道我的理想是考入xx大学的附属高中,我把自己的嘴咬得惨白,吴沫寒却轻轻动了动我的下巴迫使我的牙齿与下嘴唇分开。我撇过头看着他,他却若无其事地看着前方的路,嚼着口香糖说:“七中又不差,我倒是很希望你留在高中部。”苏伟康听完吴沫寒的话后揉了揉我的头发温柔地说:“黑老大发话,你岂敢不从!”我被逗笑,温暖的气息填满了身体每一处呼吸的缺口。吴沫寒转过来看着我笑,日光模糊了他锋利的棱角,整个人置身在斑斓的光束中,那些色彩是那么偏执而浓烈,好像浓墨重彩的颜料倾倒在他的面孔上,让他熠熠发光。
在他们给我的记忆还没有褪色的时候,我还没有能力把这种感受表述出来,等到我能够讲述的时候,他们却已经不在我身边了。
这从来都是缺憾,却只能顺从。
04
我在七中的高中部高一结束,他们即将升入高三。
在空调和冰镇西瓜都无法解暑的炎热八月,吴沫寒在高三开始魔鬼集训前拉着我们意气风发地去打了鼻钉,那个时候一本热度很高的小说中有一个戴着碎钻鼻钉的男主角。我好奇地看着打完鼻钉后异常兴奋的吴沫寒,努力把眼前这个捉摸不透的外星人与印象中的小说人物联系到一起。在等着苏伟康在右耳打第五个耳洞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地把这个想法和吴沫寒说了。停顿了几秒后,吴沫寒颇有些骄傲又带着几分小心地看着我说:“那你说我和那个人比哪个帅咯。”闪耀的鼻钉分解着充沛日光中的散光,让我瞬间在双眼中留住短暂的彩虹。
我不知道他在这以前算不算一个听话乖巧的小男生,是不是知道有了好东西要与其他小朋友一起分享,但至少现在的他算是一个有漂亮成绩的坏男生,每个女生都向往这样的他,却都成了冲锋路上的炮灰。后来鼻钉的创口感染引起连续两天的发烧,他也泰然自若不去医院,只是吃了很多的消炎药,请了病假躺在家中看完了几本文艺理论书。这是我知道的他在高中众多漂亮成果中的其中之一,其他的分别是日语二级、英语主持人比赛第一、乐队表演、XX大学夏令营的优秀营员、一对三的打架,以及一场没有动情只有表面风光的恋爱。此后,吴沫寒就渐渐地与那些庸庸碌碌、循规蹈矩的高中男生分离开,并且逐渐在别人眼中蜕变成一个耸人听闻的拉风少年。
有一次晚自习,我们三个人跑到天台喝罐装啤酒,吴沫寒微红着脸认真地问我这一切是因为什么,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原来这一切与他毫无瓜葛,他甚至不知道在别人眼中自己是一个怎样的少年。苏伟康在当晚断断续续告诉我关于吴沫寒的片段,这些碎片有规律地在脑中顺次连接,随着啤酒瓶碰撞的声音,慢慢组接成在我看来是令人惋惜而怀念的过去时态。吴沫寒静静地坐在我身边,认真地喝着酒看着天,苏伟康唱着老掉牙的港片情歌,我却突然觉得可惜并且沸腾。可惜的是,吴沫寒在慢慢完成与这个令人厌恶世界的对接;沸腾的是,在完成与世界对接的同时,他一步步引导自己向一个结果注定是灿烂的方向发展。我不知道这两种情绪是否矛盾,但至少幸福。
05
我梦到去看吴沫寒和苏伟康参加的七中与一中对垒的篮球赛。
比赛的时候为了获得更好的观赛视野和更好地加油助威,我利用吴沫寒的名义顺理成章坐到了只为参赛队员准备的第一排。所有关于篮球的知识我全部是从日漫中获得,但其实内心真正热爱足球。吴沫寒和苏伟康的女生后援团应援声音太大,整个场子的气氛被双方两队的应援声带动得很是激烈,于是不是很爱篮球的我被动地在这种气氛下兴奋得不得了。吴沫寒又是冷着一张扑克脸穿着统一的黑色球衣打球。苏伟康在场上倒是风风火火,像极了他平日的风格。毕竟没有太大的兴趣,在下半场刚开始没多久我已经昏昏欲睡,旁边不知道是谁,拍了拍我递过来一瓶水。我猛然惊醒后顺手打开喝掉一半,抬起头却惊异地发现离结束还有两分钟,而此时场上的比分是91比95,我有些心虚地捅了捅旁边把水递过来的人:“同学不好意思,请问得95分的是哪边?”男生慢腾腾转过头眯起眼睛挑着眉看我,我发现这个人正是因为脚受伤被换下来的苏伟康,顿时觉得无比尴尬。他倒是极尽自己鄙视的能力上下讥讽了我几句,我只好红着脸谄媚地帮他揉着脚,然后时不时地看着吴沫寒在最后两分钟的无所畏惧。还好最后七中赢了,我可以逃脱掉苏伟康喋喋不休的长舌妇功能。吴沫寒下场的时候接过我递过去的水大口大口地喝着,我整理东西顺便和他说我把很多女生送给他的饮料都分给了别人喝,整理好后直起身子看到吴沫寒的眼睛亮晶晶的,异常地精神。
我们之间有过不能提及的矛盾。
下午大课间的时候,苏伟康顶着大雨跑到我们班,此时他们已经搬到了对面的高三专属楼。我把他刚要压过来的手臂狠狠地拍下去,苏伟康站在楼道里鬼叫,我靠在后门咯咯地笑。他的胳膊沾了雨水,很冰凉。
“今天放学我和吴沫寒有点儿事,放学后你自己先去吃饭吧,不用等我们。”苏伟康靠在楼道灰暗的墙面上对着我说,时不时地对着路过的女生吹口哨。
“那你发短信过来就好,干吗还要跑一趟,还不打伞。”我责怪他。
“过来这边找几个高一的新学弟,有的很不老实。”苏伟康无所谓的口吻让我有些心慌。
最后一节课下课前,苏伟康发过来一条短信:“吴沫寒又快要疯了,我真是怕自己控制不住,还有你晚上一定要好好吃饭。”
我把手机扔进书包里后,下课铃应景地响了起来,喜庆的《步步高》。
我坐在教室看着一个又一个人匆匆背着包从我眼前晃过,脑子中却一直在想着苏伟康发过来的那条短信,我知道今晚他们是要去打架。最近学校里有一些关于吴沫寒不好的传言,据说就是从我们这一批高一生中传出去的,我一直记得打架的时候吴沫寒是一个见到血就会兴奋的人。“怎么办?”我从椅背上撇过头看着对面灰旧的高三楼,玻璃窗不停地出现来回穿梭的人影,我不知道这些人中有没有吴沫寒,不放心地从书包中掏出手机给吴沫寒打过去,得到的却是“已关机”的结果。接下来,只能相信苏伟康。
我背着书包在楼道里晃荡,想着去哪里解决晚饭,一下午的课已经搞得我头昏眼花,饥肠辘辘。最后我来到校门口,决定去对面的拉面馆吃牛肉面。日暮的黄昏带着一些陈旧的味道和昏黄的光芒,走出校门我忽然看到吴沫寒。他和苏伟康站在一起,跟一群我不熟悉的看上去痞子样的男生站在校门口不远的地方,像是在等人。我想起苏伟康在大课间和我说的几个高一新学弟,于是心里一揪。
他们站在那里高声谈笑,书包懒散地甩在单薄瘦弱的肩膀上。我看到一个男生嬉皮笑脸地点了烟递到吴沫寒面前,吴沫寒面无表情地接过来吸了一口。
我站在与他们斜角的地方,瞬间尴尬,于是假装遮夕阳抬起右手努力不让自己的轨迹进入他们的视线,但还是和吴沫寒的眼睛对上了。我诧异眼前这个陌生的吴沫寒让我不寒而栗,然后努力转过视线对上了苏伟康的眼睛,竟在他那里看到从未见过的悲伤。
我掏出电话假装有人打过来,装作什么也没看到进入了对面的拉面馆,不能吃辣的我在当天倒进了很多的辣椒,辣到眼泪不停地流下来,却还是一直努力吃完。
听说那晚吴沫寒把一个男生揍到差点儿断气。送进医院的时候,医生说再晚半个小时就保不住命了。有人说是吴沫寒听说那个男生对我图谋不轨。我什么也不知道,只是隔了几天看到布告栏贴出对参与打群架的几个男生的处分,对吴沫寒与苏伟康却只字未提。
我试图联系他们想要去看望,却遭到两个人一致的否决,原因很简单,因为伤口把他们弄得很狼狈,不想让我看到。在他们不在的时间里,很多人对我避而不谈,甚至看到我就开始绕行。我知道流言的传播速度,于是安慰自己倒也图个清静,正好把吴沫寒留下来的文艺理论书好好看完。过了将近一个星期,吴沫寒和苏伟康才重新出现在我的视线里。苏伟康的左脸还贴着一块防水创可贴,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吴沫寒被剃了光头,戴了一段时间的棒球帽,因为有人拿刀在他的头上留下了一道丑陋的疤痕。
06
我梦到和苏伟康的对话。
高三那年,吴沫寒买了一副金属镜框,没有镜片的那种。我嘲笑他做作,他却毫不在意。没过几天,苏伟康也买了一副,说是因为戴上后有一种低调的奢华。
那个时候的吴沫寒以年级第一的成绩已经获得了保送的名额,苏伟康因为数学竞赛第一名也有了保送的资格。但意外的是,苏伟康放弃了这个名额,很多人都不明白原因,我却看到了吴沫寒眼底闪烁的暗光。就在苏伟康若无其事地说出“我只想在高中继续待一年”,他坐在窗沿口低着头乱晃着两条长腿,吴沫寒轻轻叹了口气右手搭在我肩膀,然后背起书包下了楼梯。
苏伟康一脸悲伤地说:“我知道你和吴沫寒之间发生过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你们没有在一起,可是你为什么要我停下来?”
“所以你放弃了保送只是甘愿浪费一年等我的答案,在吴沫寒不在的日子里?”
“我知道吴沫寒不会这么做。”苏伟康低着头慢慢地说出这句话。
那个瞬间我甚至有些感动到鼻子发酸,但思绪却一下子混乱了,我慢慢地走到苏伟康的身边,右手一撑也坐了上去。
你数学超厉害,每次模拟考如果老师不是鸡蛋里挑骨头说你的步骤太乱,你都是满分;
你喜欢看吉本芭娜娜,喜欢廖一梅和孟京辉的夫妻档,就在前不久你看《悲伤主义的花朵》的时候还发短信和我说,就像看另一个自己;
你喜欢逃跑计划,喜欢the pretty reckless;
你很搞笑,有时也会很悲伤;
你很认真,有时也会马虎到捶胸顿足;
你对我很好,很细心,有的时候甚至超过了吴沫寒,你在拿捏分寸这方面谨小慎微。
可是为什么要你停下来?我歪着头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
我知道我没有权利去拒绝你,我知道这段时间我要谢谢你们陪我度过,我知道无论怎样我的生命都是因为你们而重新闪光发亮,可依旧想把那个人作为伤疤,烙印在皮肤上。那些你曾写在阴天的小插曲;那些把岁月唱成诗歌的空旷枯草;那些尘埃平淡的废弃球场;那些站成一排得过表扬得过批评的教室;那些你陪我慢慢磨过的时光,穿过灰蒙蒙的天空、穿过神色各异的面孔、穿过我没有意识的思想,像一场优雅的无声电影,被余晖点染成橘色穿越铅色的桌面。王小波说过,“我见过最有力量的,是逝去的少年的爱。”
07
我怎么开口对你说呢,我做的一件又一件的幼稚事情让我时时记得。
我梦到说散场的礼堂,演出者陆续离开,工作人员在默默地收拾物品,我看到吴沫寒和苏伟康桀骜不驯地出现在舞台上,两束孤单又明亮的追光直直地打在他们身上,鼓动的只有心跳的回响。我第一次坐在离他们这么近的地方仰头观看,吴沫寒带着慵懒却极具爆发力的嗓音把住话筒架,自顾自地微低着头认真地唱,苏伟康带着少年独有的张力和不羁,高高地把右手举在半空,直直地仰着头盯着追光的方向,无数绚烂的色彩直接铺洒在他年轻的面孔上,神秘且诡异。
我听到他们撕心裂肺地号叫“Don't cry”。
我能听到吴沫寒吼破胸膛的嗓音。那时的他只有十七岁,带着青春期故作的姿态附和着音符行走,每一处定格、每一个闪回都清晰可见。我记得他离开前的一个夜晚带着我在夏风臌胀的夜晚疯狂地奔跑;我记得他躲在拉面馆看着我和苏伟康为他处理棘手的女生;我记得他戴棒球帽的日子拉着我跑遍了每一家卖帽子的店铺,甚至成为了一家店铺的黄金会员;我记得他靠在我们班后门不耐烦地敲着门催促拖堂的老师下课;我记得他在教学楼的走廊里低着头认真地和我说了什么;我记得他神色抑郁地和我说起他斑斓没有尽头的怪异的梦境,像是在无限地下坠,又像在沼泽不停地求生。
声音和文字是大风,吹过不留踪迹,却执着于吉光片羽。废掉上千支的黑色笔芯,演算掉无数张洁白的A4纸,挤掉的水彩和荒废的球场,散乱的画纸和发出吱呀声音的旧电扇,在如今日光与记忆一起被融化的时刻,冰镇过去。
你活在我讲述的梦境里。
我知道在某一天你们都会微笑着挥手离开,穿过灰蒙蒙的天,穿过冰冷面孔的人群,穿过新修的公交路线,穿过记忆慢慢模糊不见。
凌晨失眠,躲在被窝拿出手机看吴沫寒更新的微博。他说:“我只是擅长遗忘,却始终记得她灰布的长裙像卷走了一场无疾而终的感情,闭上眼睛梦境重新闪光,于是我知道她是日光,是球场上聚焦的目光,是勇气,是追逐,也是失望,是害怕,是无处躲藏,一直在颠沛流离的青春。”
昨夜入梦,你突然扯开帷幕闯进来拉起我狂奔,向我许诺过的美好世外就在眼前一帧帧过滤,我感动得无以复加,跟在你身后奔跑,阳光就在身上留下慵懒的痕迹,你手掌的温度也藏在心底偷笑。但是,这是梦啊,那些迷蒙的群山和没有尽头的小路,歌还没有听,鼓点也还在,撕心裂肺的叫喊一直在震颤,只是最终的我们都会在瘦弱的山峦下销声匿迹,四散天涯。
秘密
文/张珂
我更加不会告诉你,
国贸系的电脑是我和贺炎偷的。
他是因为没有钱再给小女朋友买生日礼物了,
而我则需要胜过梁思远。
而现在……我们都有了名气。
我一向不善待梁思远。
当然这种不善待是表现在我心里的,表面上大家还是乐呵呵地每天打招呼,有时候我买了水果还会带给他吃。在人前我做得滴水不漏,就连梁思远有时候都很狐疑地看着我:“我们是朋友吧,怎么不交心呢。”
“两个大男人交什么心哪,要不要我学女孩子给你八卦我从小到大所有的生活?”我每次都是这样回答他的,但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不愿意和他交心。我有很多的秘密不想让他知道。
比如,我们坐落在荒山野岭的学校里从来没断过的寝室内偷盗事件,我就打算一个人私下处理。
大一刚来的时候,辅导员义正词严地告诉我们,不要一上学就把电脑、手机什么高科技的东西都带着,以及出于暑假被多人普及了“不要一上学就露富”这个道理,在刚进寝室的时候,我们四个人也是装得家境一般,特长没有,爱好全无。当然学校里还是有那么一两个不怕偷不怕抢、家境的光芒完全无法隐藏、摆明了我不在乎的人,刚开学就把这些东西带了过来。但他们也是每天熄灯后就小心翼翼把电脑藏在柜子里,还不放心地加把锁,生怕别人偷窥一下。
“十一”过后,整个学校就开始蔓延出了一股“我再不玩游戏、再不看电视剧就要死”的心情,这种心情在男生寝室尤其普遍。大多数人升入大学刚得到的奖励,一台新的笔记本,男生宁可被偷都不要把它们埋藏在家里逐渐丧失了玩游戏的功能。于是所有人都借着回家加衣服的名义,在十一月快要来临之前把自己的电脑都空运了过来。这也因此使我们男生寝室成了作案的高发地。第一次被偷就是五楼,这彻底惹恼了那帮体育生。从来都只有他们耀武扬威的份儿,居然有一个人甚至一个团伙神不知鬼不觉地顺着窗户和管道爬到五楼轻松偷走他们的电脑,还不把人惊醒。这简直是对他们每天练习跆拳道和散打赤裸裸的侮辱,他们的愤怒一触即发,有三个寝室同时被偷,我体育学院的朋友告诉我他们男生私下里都在商量用什么招式把小偷制服。
我觉得他们在说梦话,白天里练了再多的跆拳道一到晚上沾了床就蒙头大睡还打呼,我要是小偷我也偷他们。虽然我内心对他的话充满了不靠谱的论调,但我还是笑眯眯地和我的朋友说:“那是肯定的。你们体育学院那么厉害,一定能给小偷一点颜色尝尝。”
我说过了,我在人前一向装得滴水不漏,不管是对梁思远还是对别人。我从来都是好好先生,我的不安和鄙夷从来只有我自己知道。
说远了,我是打算背着梁思远一个人把这件事默默处理的。我当然不是小偷,但是我是想要抓住小偷的人。在梁思远没出现之前我彻底风光了好些年,那些我一知半解的东西都被我添油加醋地说给女孩子和男孩子听,我成了他们眼中的神。其实谁知道呢,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我只是把我知道的东西加些想象,他们就对我顶礼膜拜,觉得我聪明、博学、有见解。
我一度也是这样认为的,直到梁思远出现。我在说比萨斜塔实验其实不是伽利略做的时候,他就在旁边补充那是哪个助手想让他的实验更广为流传就冠上了他导师的名字;我在讲解爱因斯坦有很多发明是抄袭学生的时候,他就在旁边普及是哪些发明;最可气的是,我在向妹子装文艺时,他都能轻描淡写地说出我说的那句话是哪个人说的,当初这句话是表现了怎样的情怀。好了,不止这些。多不胜数。刚来寝室的时候,我想把自己包装成一个文艺青年,其实这个定位很难的,你要知道有些文青让人忍不住想吐槽,有些又让人崇拜。我当然想做后者。我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每天装作不经意引经据典,同时又注意和别人搞好关系,不让我寝室的人觉得我夜郎自大甚至装博学。我刚把这个定位定好,在寝室和人说莎士比亚,感受着别人的崇拜的时候,因为生病而晚我们一个星期才到的梁思远拖着行李在门前开口:“咦,那是莎士比亚说的?我怎么记得不是。”
说完他还像个没事人一样嘟囔:“就剩一张床了,就这儿吧。”我和陈棋、贺炎都像看神经病一样不知道该不该来个自我介绍。我刚想开口和他打个友好的招呼,他就一脸恍然大悟:“啊,我想起来了,那是埃斯库罗斯说的。我的天哪,他们可相差好几个世纪呢。你怎么能把他们弄混呢。”
我树立的形象彻底崩塌。
但是我能说什么呢,在一帮子踢足球、有一堆臭袜子的男生那里,那句话是莎士比亚说的,还是埃斯库罗斯说的已经不重要了。我们寝室的人出去只会说:“是呀,我们寝室有个人什么都知道。不对,我们寝室还有个文艺青年。”
“什么都知道”和“文艺青年”,这明显是两个台阶,但我不能和梁思远说什么。在我听完他的话傻愣着的时候,陈棋和贺炎就已经亲切地拍着他的背说以后大家都是一个寝室一家人了,要互相照顾之类的。和他相处之后我甚至开始学会了沉默。我多聪明啊,在第六次被他指出错误之后,我明智地选择了闭嘴。我的那些一知半解和添油加醋,他给我解释得头头是道,而且他还像个没事人一样在阳台上晒着太阳对我说:“我们学校那些人应该多去些图书馆的,好多东西他们都不知道。”然后他看着我:“幸好我们寝室人不这样,你知道的就蛮多的。”
我觉得他在嘲讽我,我知道你可能会觉得我想多了。但是谁知道呢,这话是我的口头禅。我觉得梁思远和我一样,什么心思都藏在心里。他也一定有很多秘密瞒着我。
至少查体育院被偷电脑的事,我觉得他也在查。
我没傻到问他查到哪儿了,我只是一个人在摸索。我们工商学院和体育学院是对面楼,他们五楼光天化日下被偷了。从我们寝室正好可以看见被偷的那三个寝室。我反复思索着,谁能够爬到五楼呢。除了我们可以看见他们的举动,没人知道其实体育学院那帮人根本就没有腹肌,每天也就是做样子训练散打和跆拳道,一帮人一回寝室就聚在一起看片。但是别的院系的人可不这样认为,他们觉得体院学生都是一只手能举起一个人的货,人类的想象力在某些时候充分发挥到了极致。
“你吃橘子吗?”陈棋递给我一个。
“不吃。”我摆摆手。我先前说了有那么一两个不怕偷不怕抢、家境光芒完全无法隐藏的同学,而我们寝室的陈棋就是。在我们大家都战战兢兢只敢带一个手机来的时候,他就把苹果三件套带齐了。我们开始带电脑的时候他已经考虑换另一台了。
“你在看什么?”他问我。
“对面。你说那帮体育生,他们的腹肌怎么练得那么好。”我故意和他说。老天,我还没搞清他到底是哪个阵营的呢。我们说文艺的时候,他从不参与,但这并不代表着他就帮我不帮梁思远。如果我告诉他我在观察谁能爬上去,他告诉梁思远了怎么办。
“他们才没有腹肌。”他耸耸肩,“那帮人就是个子高得很。真会功夫的一个也没有。”他剥了个橘子漫不经心地说:“体育部那帮人就是看着厉害。”
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陈棋的前女友就是被体育部的人撬走的,陈棋为此两天没出门。连阳台都不去,生怕触景生情。在第三天的时候,他憋不住一个人喝了三瓶啤酒,壮胆约体育部那个现男友谈话。这在我听起来就好像是一个秀才要和古惑仔打架一样,对,就是这样的感觉。年代对不上、人物对不上。毫无猜测可言,我们都觉得他输定了。我们知道这件事还是从别人口里知道的,我那个体育部的朋友看见我惊讶地说:“你怎么还在这儿?你们寝室的陈棋一个人杀到体育部去了。”梁思远听完二话没说拉着我就跑。
等我们到了,那里已经聚集一大帮人了,不是像我一路上脑补的黑社会谈事情后面站着一帮子小弟的场景。我战战兢兢地走过去,发现他们俩就像完成一个重大的交接仪式一样,面对面站着,表情严肃,谁都不肯先开口,怕破坏了自己好不容易树立的冷酷形象。周遭的人一边受着寒风一边满怀激动地等待他们俩打一架。最后还是陈棋满身酒味地拍拍体院现男友的肩膀叮嘱了一句:“不要给她吃辣的。”然后就潇洒地走了,留下我们一帮人在那傻眼,唏嘘他是不是痴情男上身。从那以后,体育部对我们寝室人都很礼貌。
我尴尬地发现自己走神了。陈棋笑笑,放了个橘子在我桌子上,说要出去处理点事情,然后背着个大包就走了。他那个包真大,里面塞两台电脑都够了。
体育部那帮人传来消息说是大二的人偷的。
该学长在送女朋友礼物多次被嫌弃价格偏低,而家人和兄弟都不愿意伸出援手的时候,冒险偷了学弟的。对这个消息我很不认同,前几天还说是法学院一个家境贫寒、从小在农村长大会爬树的孩子偷的呢,对此法学院和体育学院还差点打了一架。那帮子法学院的说体育学院的不仅人长得五大三粗,还没智商,侮辱了他们的专业,他们是未来的律师,有道德操守,宁肯拿国家贫困补助,也不会偷别人的。体育学院那帮人刚开始还言之凿凿找了为数不多的能露出腹肌的几个站在前面虚张声势,后来问是谁发现的,一推十,十推百,最后发现是谣传。最后还是两个院的院长出面才把这事解决了。为此,体育学院的学生那个星期的训练量都增加了三倍。
这导致了恶性循环。增加了三倍的训练量使体院那帮人还没回寝室就说累,一回寝室片子也不看了,有的人澡都不洗了就蒙头开始睡。有好几次,我站在阳台上看对面十点不到就熄灯的寝室,一瞬间以为他们集体被下迷药了。睡得太死,于是东西又被偷。被偷的都是五楼,我站在我们寝室的阳台上扫一眼都能看到。又偷了三个人的。但是体育学院没人再敢出来叫嚣了,憋着气忍了半个月,现在开始怀疑是自己内部人干的了。
“想什么呢?”梁思远敲敲桌子端着饭在我对面坐下来。他还真不客气。
“没什么,就是觉得这菜不好吃。”
“哦,我以为你想体育学院的电脑的事呢。”
他想打听我进展到哪儿了?我喝口水强装镇定,尽量表现自己对这件事毫不关心,但又默默在心里快活:他和我一样没什么进展,不然他不会问我的。
“我想那些干吗。”我故意装作鄙夷地说,“我们都快考试了,我哪有时间管那些东西。倒是你,你不复习吗?”
“还行。”他无所谓地吃口菜,“上课听得挺认真,考试应该没什么问题,倒是电脑的事……”他放下筷子,“偷的都是五楼的,我们也是五楼。还是我们对面的寝室,难保我们就不会出事,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我笑了下夸赞他有准备,心里在嘀咕,他怎么一点都不防备我,还是已经查到了故意说给我听的。他怎么那么无所谓,我最怕他和我说话时这种无所谓的态度。
宿管科在体育部的强烈要求下把楼道里的监视器打开了。这其实是件很烧钱的事情,每个楼道至少三个监控,六个楼层都打开,别说学校吃不消,就是保安都不够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以往监控只在图书馆和女生寝室那边亮着,男生这边,尤其体育学院基本等于摆设。迫于被偷的都是高级电脑,再加上学校不希望那帮莽撞的人再惹恼其他院系,忍痛开了三个楼层。都是最高的三个楼层,一二三楼层只是加强了保安巡逻。
但这件事很快就被校长否定了。先是保安那边盯不紧,要求多派人手多加工资。再就是体育部那帮人野惯了,走哪儿都是大裤衩子,连背心都没有,秋天过去一半了一点不避讳寒冷。有一次几个女生到保安室拿收发的信件,一抬头就看到体育部那帮子男的连门都没进就忍不住身上的臭汗,在楼道里开始脱上衣,吓得几个女孩子哇哇乱叫。最重要的是法学院,在上次和体育部那些人闹翻了之后,就一直在心里埋着。看出了校长不想再开监控,法学院学生会会长亲自出马普及了一套“就算有小偷他也会装扮自己,看到的肯定没有正脸。天天在保安室,一帮人进进出出就看见体育学院那帮人,影响不好。”校长顺水推舟地撤了监控。
我知道法学院想的是什么:叫你们冤枉我们,该!
但这也让我想到,我怎么才能在茫茫人海一眼辨别出偷电脑的小贼。看气质吗?肯定不行!猥琐的人太多了,真正偷东西的从来装作嘛事没有。就像我,别人也不知道我那么讨厌梁思远。
我看了一眼在我对面床上复习功课的梁思远,他是标准的学霸长相。如果他个性也像学霸那样不出声不爱和我抢风头就好了。
陈棋推开门:“哟,就你们俩啊。贺炎那小子太不仗义了,留你俩在这儿,一个人去找女朋友。”他抹了下脸上的汗,“我这刚买的必胜客,要吃吗?”说完把他的大包放下来。
包里没装什么东西,放下来上面就瘪了。
“你天天出去不是带牛排就是带比萨,你是傍上富婆了吗?”我调侃他。
“他本来就是富二代好不好。”梁思远笑嘻嘻接到,说完我们一起笑。在人前,我说过,大家都以为我和梁思远是好朋友。我们步调一致,调侃人都是一个说完另一个接。
“我出去转转。给你们带吃的你们还不乐意。”他把包往里面挪了挪。
“你就不能把包放柜子里吗?你那个小包呢?天天都不装东西还背那么大的包。”
“柜子里塞着呢。我嫌麻烦,拿出来还要晒。”
“你说。”我趁着陈棋去卫生间洗手的工夫问梁思远,“你说他把传媒学院那个女孩忘了没有。天天这样早出晚归的。我们要不要帮他再找一个。”
“你这么多事干吗。”梁思远瞪我一眼,“他忘没忘……”他往洗手间看一眼小声地说:“忘没忘我们都不要再提了。省得他伤心。再说,”他耸耸肩,“陈棋现在也蛮开心的。”
我拿了块比萨不理他。你当然恨不得大家都陪你单身,我腹诽道。瞥了一眼陈棋的包,那么大的包要是我天天背着肯定浑身不自在。不过管他呢,富家公子总有些我们不理解的习惯。能给我们带好吃的才是真,我擦擦嘴。贺炎是没口福了,不过他有女朋友可以陪,本来就比我们有福气。
“我出去会儿。晚上不用等我吃饭了。”陈棋把他那个大包又背上了。
“你刚回来。”我不满地盯着他。这段日子他就像一只昼伏夜出的猫头鹰,不知道晚上几点就背着个大包回来了。有一天夜里我醒了发现他灯都没开,坐在椅子上怀里抱着那个大包,那都是夜里三点多了。吓得我以为他梦游了,差点没从床上翻下去。
“我有点事,保证八点前回来。”他扮了个笑脸。
已经一个月没动静了,小偷就好像决定了金盆洗手一样。以上个月体育部五楼最后三个寝室作为完结,顺利地在一个月内偷了六个寝室,并且没被抓住,宣告他们成功逃脱。连体育部那帮人自己都好像认定了一切追不回来开始着手买新的了。保安也开始一层层地往下撤,就连梁思远都不再旁敲侧击地问我有没有注意这些事了。学校又恢复到了荒芜的平静。
但是我没那么容易就放弃,我敢肯定他们还会卷土重来的。
“国贸系今早电脑被偷,罪犯大帽子蛤蟆镜”
这则连对仗都不算工整的消息在校园网上一出来就炸了锅。新闻系那帮学生乐颠颠地跑过去想详细追踪报道,结果只得到了保安一早上的活动内容,嫌疑犯的样子只有墨镜和帽子。体育部的开始沾沾自喜终于不是他们遭殃了。院里领导顿觉头疼。偷电脑事件出来后,保安就往体育院寝室多调了三个,其他男生寝室基本上没保障。体育和国贸两栋寝室,一个在1栋,一个在10栋。一头一尾,都被偷了。
梁思远盯着手机屏幕皱着眉的时候,贺炎正喘着粗气往楼上跑。梁思远用手轻轻揉着太阳穴,谁在这时候作案哪,顶着全校的风波挑战大家的神经。明明不会再有偷盗事件发生的。
贺炎气喘吁吁地推开门,见到梁思远在屋里吓了一大跳,把手往背后一藏:“你在呀!”
“那么吃惊干吗。我看书呢。”梁思远向后倾了倾身子,歪着头看过去,“藏什么呢?”
“没什么,哦,给女朋友买的东西,粉色小围巾和手套,我不是怕你笑话嘛……”贺炎露出半截粉色。
“果然,”梁思远装作惊悚地咂咂嘴,“男人拿这个颜色果然很可怕。”
贺炎那个桌子的东西从来都是最多的。他艺术传媒的小女朋友相当能烧钱,逛街看到任何新奇的东西都会买两份,一份给自己的男朋友,并且不管颜色价位怎样,款式风格适不适合。这导致有一次梁思远和他妈开视频的时候,他妈看到后面的桌子,慌张地问他是不是和女孩同居了。
贺炎抬头发现梁思远往他那个方向看,用脚把柜子下的箱子往里踢了踢,慢慢朝他走去。梁思远无奈摊开手:“没钱了。你这个月都借过两次了。”
“不是。”贺炎尴尬地挠头,“我手机没流量了。听他们说国贸也被偷了,我想借你手机看看怎么回事。”
“给你看吧。”梁思远把手机递过去,“我也正在看呢,国贸的。保安连人都没看到,就是一个大帽子一个蛤蟆镜,什么款式的都形容不出来。”
贺炎紧盯着梁思远的手机,好像那才是他媳妇。梁思远觉得他把每一个标点符号都反复品味了一遍,以致有点不耐烦了。
“给你。”贺炎舒了口气,“又一个被偷了的,人也没抓到。”他轻松地甩甩手:“看来以后我要把东西锁起来了。晚上我请你们吃饭吧。我们寝室一起。我妈给我打钱了,你们借我的钱我也会还的。记得发信息给陈棋,我会通知叶飞的。”梁思远看见他扭过去把一团黑色的东西塞进袋子,吹着口哨出了门。
梁思远瞥了一眼贺炎刚才踢的盒子,一个纸箱上面压上了玩偶。
但是明明,他昨天还听见贺炎打电话向他妈妈要钱没要到的。
学校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慌乱,新闻系那帮女生把女生爱八卦、爱脑补的天性和自己的专业完美地联系在了一起,微博上甚至还开始了“下一轮是哪个院系被偷”的投票活动。呼声最高的是法律系,大家都想看如果他们的电脑被偷了,这帮法律系的高材生会采取什么行动来捍卫自己的权益。
但可惜,我想,估计这段时间是不会再有偷窃的事情发生了。
我对于和梁思远吃饭这种事情一向很抵触,吃饭本来是个让人开心的事,但是面对着你不喜欢还要强颜欢笑的人吃饭简直是噩梦。
“贺炎,你妈妈这次给了你不少钱嘛!”梁思远噙着笑抿了一口酒。
“还行,够还你们钱请你们吃饭了。”
“管这么多干吗,”我不悦道,“有钱还我们不就行了。”
“我就是问问。”梁思远伸个懒腰,“吃得太饱了。对了叶飞,你今天看到校园网的消息没有,国贸又被偷了。”
“听到了,那又怎么了。”我闷声道,“学校监控都不管了,能有什么办法,只有把东西锁好了。”
“我还以为你会有兴趣想要查查。”
他又想旁敲侧击了。“再被偷只能找警察了吧。先是体育学院再是国贸,我能查什么,我不过就看了几本《名侦探柯南》而已。体院还在我对面呢,我都不知道谁干的。”
“说的对。”他点点头,沉着脸。
工商和法学院居然成为了全校女生瞩目的对象,原因就是男生最多的几个系还没被偷的就是我们两个院了。加上被偷的都是五楼,我们更成了别人关注的对象。
“你们新闻系的就不能安分点吗?”我向采访我的女生抱怨。新闻系每天都会派人在楼下,看见我们出入就问是不是五楼的。如果是就随机问“如果电脑被偷了你会有什么感想”,或者“你觉得下一个是你们吗”。我觉得学新闻的都是一帮疯子,但无奈是女生采访,我们只有接受不能还击的命。
“我说,干脆我们把法律系的偷了吧。让新闻系的转移阵地去。”梁思远躺在床上和我调侃。
“别了。要是他们真被偷了就该集体关注我们,看我们什么时候倒霉了。”
“也是。”
“嫌疑人出入工商男栋五楼”
“体院电脑全部归还”
新闻系在我们楼道里偷偷安装摄像头的事情再一次引起了全校的波澜。法律系和我们院都没有料到新闻系居然为了套新闻舍得下本到这种地步。这则新闻刚爆出来,法学院学生会会长就再次拜访了校长办公室,并且对整个五楼进行了地毯式的搜索。
而我们寝室,显然就没有那么幸运。
嫌疑人进的是我们寝室,而我们寝室什么都没有丢。
我们成为了全校追捕的对象,新闻系的女生在楼下死守着我们,男生则在门口等着我们出来。我闭着眼睛不想理会门外的哄闹。他们说的嫌疑人是贺炎,因为他带了同样的大蛤蟆镜。我觉得这简直是无稽之谈,谁会因为一副眼镜就怀疑别人?但是新闻系显然不是这样想,他们在校园网上和微博上展开了密切的讨论,有不少人怀疑他们是捕风捉影,因为连保安都不确定是不是那个眼镜。但是他们坚持这个年代用蛤蟆镜的人不多。我和梁思远两个人根本招架不住。
“你们寝室的贺炎戴了同样的蛤蟆镜,并且在上课时间回了寝室。你觉得前几宗案件和他有关系吗?”
“第一,你不能肯定那是同款的眼镜,连保安都不确认。第二,那天他逃课是因为和女朋友吵架。第三,你们在我们这安摄像头的事情根本就是违法的。”
“那电脑归还是怎么回事?你的意思是偷体育部电脑的不是你们寝室的贺炎,但是偷国贸的是他!是不是这样?”
很可惜口水淹没了梁思远的辩解,其实上面两个标题的事顺序是反的,先是体育学院的电脑莫名其妙地在星期三下午被全数归还了,据四楼的说在屋里都能听见对面五楼的惊呼。一打开门,电脑齐刷刷地摆在桌子上,只有少数几个中了病毒,其他都完好无损。接着就是贺炎在同一天下午戴着蛤蟆镜回到我们寝室。于是那些新闻系的开始疯狂猜测贺炎良心不安,把电脑悉数还回。刚开始的时候,大家还感到震惊愤怒,但当听到保安说“只看到蛤蟆镜和大帽子,连人都没看清,身高就是普通男生的高度”的时候,全校的学生都对新闻系的人进行了申讨,认为他们乱给我们扣帽子。于是新闻系发动了整个院系的力量逐条分析他们是对的,因为蛤蟆镜已经不多了,而大帽子没有出现就是嫌疑人怕东窗事发偷偷给扔了。最重要的一点是,那天本来是上课时间,而贺炎一个人跑回寝室,这是最大的嫌疑。
我们的辩解仿佛又让新闻系的人看到了希望,他们开始肆无忌惮地想象那批电脑就是贺炎归还的,归还之后他回到了自己的寝室。或者说分别有两个作案团伙,前一个团伙归还了体院的电脑,而贺炎不幸就是偷国贸电脑的人。总之,他们一口咬定贺炎是小偷。贺炎在床上缩成一团,我和陈棋对望一眼默不作声。唯一让我庆幸的就是,梁思远并没有为这件事责怪贺炎。
“贺炎,你下来。现在就我们五个人。”我们院学生会会长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来严肃地盯着他,“你那天是不是真的和她吵架了?”
“是。那天真的是吵架了。但是现在你找她她肯定不会出来的,那么多人七嘴八舌的,肯定说她包庇我,我也不想她出来。”
“蛤蟆镜呢?”
“那也是她买的,她喜欢复古一点的东西。如果真是我偷的,体院那批电脑我干吗还还回去。国贸也和我没有关系。”他抓了抓头发。
“我知道了。”
我们工商院的学生会会长带着满腔愤怒敲响了校长办公室的门,开始和新闻系学生会的会长进行辩论。新闻系会长坚持认为贺炎戴了蛤蟆镜而且我们没有丢失东西,这就是最有力的证据。我们会长恼羞成怒地还击了一句:“那你去厕所嘴是干净的,就证明你什么都没吃吗?”为此,他们俩差点打起来。当然这都是副会长告诉我们的,我们依然在寝室躲着。最后还是校长拍板说既然什么都没有丢,不能依据一个模糊的眼镜来判定是非,撤了新闻系的控告。但是新闻系对此相当不满,甚至还以组织名义要求搜查我们寝室,看有没有大帽子。我们会长彻底被惹恼,联合法学院的会长撰写了一篇长微博《在私人空间安藏摄像头违反了哪些法律》,妄图给新闻系致命一击。
微博和校园网上再次沸腾,学生尤其是女生都感谢我们寝室制造了这么一场盛宴,把她们平淡的生活变得冲突感十足。而贺炎的女朋友则从一开始不愿意出现到现在哭着说不该吵架。这场盛宴充分满足了她作为艺术院系女孩子的心性,大家都从谴责到祝福,甚至遗憾这样一个护着自己男朋友的好女孩没有被自己遇到。每个人都兴致勃勃地等着看结果。没人认同新闻系的看法,连他们本系的人都在硬撑着。就连体育院都看不下去了,当初陈棋的事他们就欠了我们一笔。以那个撬了陈棋女朋友为首的体院男生纷纷昧着良心开出了“是自己寝室人闹着玩的”证明。我们虽然不害怕,但是却成了学校里的名人,每个人看我们走过来都低声交谈,对我们抱有各色的眼光。
新闻系会长最后被校长撤了,所有参与这件事的人罚写了八千字检讨,本学年都没有奖学金和助学金的份儿。而贺炎因为逃课写了三千字检讨,但是他女朋友又和他在一起了。我们会长带着胜利的姿态来找我们,这是工商系第一次在辩论方面赢了新闻系。
国贸系电脑的事至今仍是个谜,但已经没有人再管它了,人们相信小偷另有他人,而贺炎被人平白无故地冤枉,我们寝室成了别人头号同情的对象。蛤蟆镜甚至开始在学校里流行,以往被新闻系坑过的人这时候都跳出来狠狠踩了他们一脚。法学院的会长就耀武扬威地戴着蛤蟆镜参与主持了全校的大会。
对于和梁思远吃饭这件事,我不可以再抗拒了。因为这次事件我们几个人劫后余生,凑钱在一起大吃了一顿。我对梁思远渐渐改变了些看法,至少在这件事上他是帮着我们的,但这并不代表我就会和他做好朋友。
梁思远最令我讨厌的就是,他喝多了喜欢把自己的故事全盘兜出来,但我偏偏是不喜欢听秘密的人。人人都有秘密,我的秘密不告诉你,你的也不告诉我,这是我与人交往最基本的法则。因为秘密都是要埋在心里的,但他违背了这些。
就好像我永远不会告诉你,梁思远喝多了告诉我体育学院那批电脑是他和陈棋偷的,为的就是教训那个抢了陈棋女友的人,后来的那几个寝室是因为他们觉得惊险刺激。
我更加不会告诉你,国贸系的电脑是我和贺炎偷的,他是因为没有钱再给小女朋友买生日礼物了,而我则需要胜过梁思远。而现在……我们都有了名气。
梧桐花开少年时
文/邱曌奇
这是我最美好的记忆,
有我最爱的花儿和陪我一起嬉闹过的少年,
当然要把它悉心珍藏。
01
床头柜上的闹钟向来喜欢扰人清梦,睡意正酣的时候,它就叽叽喳喳地吵闹个不停。我眯着眼睛挥了挥手,摸索着找到了开关,终于有了片刻的宁静。
房间里又安静了下来,闹钟嘀嗒嘀嗒的响声让人踩着节奏迅速回归到梦乡,奇妙的满足感让我悄悄地勾起了嘴角。原本以为解决了闹钟就万事大吉了,可仍旧躲不过敲门声的折磨。
“已经七点了。”门外幽幽地传来一句提醒。我裹紧了被子转过身,充耳不闻。
感觉只过了几分钟,门外又飘来一句警告:“再不走就迟到了,七点半了。”此时的声音已经有些焦躁了,我叹了口气,从床上坐了起来。
窗帘被我拉得紧密,火红的朝阳透过橘红色的窗纱,没了平日里不可直视的夺目和刺眼,多了几分平和自然。我踩着拖鞋走到窗前,猛地拉开了窗帘,暖红色的光就径直落在了地板上,空气里飞舞的粉尘摇摇晃晃地打着旋儿。
我不慌不忙地换好衣服后,闹钟上的指针已经走到八点了,于是美好的一天就从我的迟到开始了。
校门口的大爷和蔼可亲,指着我笑得有些促狭:“你这个娃儿,星期一都还要迟到。”
我赶忙低下头,诚恳认错的态度方能换得几分宽容。果然大爷没有为难,挥了挥手就放我进了校门。
教学楼前的大路两旁栽种着梧桐树,高大的梧桐树干直指云霄。正值四月的光景,盛放的梧桐花挂满了枝头,紫红色的花朵拥挤着抱成一团,微甜的香气丝丝缕缕渗入人的衣袖。
斜挂在天边的朝阳从树与树的空隙之间穿过,梧桐树笔直的影子映在地上被拉得很长很长。我快步跑过了这条林荫道,安静的校园里已经找不到一个游荡的身影了。
走到教室附近的时候,我脚步放缓,小心翼翼地迈步走到门后,从后门的玻璃上往里看去。班主任正在讲台上低头看书,安静的教室里没有一丝响动,都在低头自习。
我叹了口气,我们的班主任是语文老师,而不巧第一节课便是她的课。班主任是个怀了身孕的中年妇女,常年冰封的脸上从未露出过一丝笑意,只因为我们是高三的缘故才一直坚持着给我们上课。这一次被她碰上了,少不了一顿责骂。
我整了整衣领,深吸了一口气,快步跑到了教室门口。教室的门一直开着,晨光懒洋洋地从门外洒了进来。我立在了门口便遮挡住了背后的阳光,黑漆漆的影子在地上勾勒出一个大致的轮廓。
班主任抬头看我,一定是我逆光而立的样子,让她看不清我脸上诚恳真挚的歉意。“祝向阳!你又迟到了!”
我老实地低下头,不敢狡辩。
“这是第几次被我抓住了?你看看你自己,有一点高三学生的样子吗?”
我盯着落在地上的粉笔头,心里悄悄地回答道:第三次。“行了,你去后面把你的东西搬过来,坐到第一排吧。”班主任随手一指,不耐烦地说道。
我拉长了一张脸,哀怨的眼神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过去。第一排的中间空了一个位置,原本坐在那儿的同学前不久接到了国外的录取通知,于是提前收拾东西回家去了。
也许是看出了我心里的不情愿,班主任用笃定的口气重复了一遍,彻底打消了我反抗的念头。“就那里了,左边是岑家凯,右边是周鸽,我把两个课代表都送给你做同桌了,希望你能好好上课!在最后的几十天里加油争气!”
我愁眉苦脸地看向那两个人,岑家凯微笑着向我点点头,帅气的脸上满是喜悦。周鸽的反应就让我有些尴尬了,她看我的眼神冷冰冰的不带一点光彩,不悦之情显而易见。
我转头看向讲台上的班主任欲言又止,中间的那个座位虽然没有人,但岑家凯总是会自然地坐在那个位置,我这样突然地抢走岑家凯的位置多少有些招人记恨。
班主任注意到了我的目光,语气不善地开口问道:“怎么了,你还有什么想法吗?”
身后明明是带着暖意的朝阳,但我分明感觉到了嗖嗖的凉意。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熬过一日算一日的心态,我只好不甘地摇了摇头,把毫无意义的抗议压在了心底。
02
我坐在两个人的中间默默地熬过了几天,零交流的学习方式让我憋闷到快要发疯。我把头转向左边是岑家凯奋笔疾书的样子,转到右边是周鸽天寒地冻的一张美人脸。
坐在这里的苦楚远不止这些,下课时第一排的粉尘像冬日里的雪花,洋洋洒洒的白色粉末眨眼间就在书本上铺满了一层。岑家凯视若无睹地补着笔记,眉毛上沾染的点点白色衬得他越发出尘。
我从桌子上随手拿起课本在空中乱舞,可惜安静的教室里都没有人顾得上抬头看我一眼。也许是扇得有些猛了,周鸽大声地咳嗽了起来。
我仓促地放下在空中摇摆的书本,睁大了眼睛无辜地看着她:“你没事吧?”
周鸽摇摇头,平静的语调里听不出喜怒,她不答反问道:“你可不可以看会儿书?”
我眨了眨眼睛,寻思着她话里有几层深意,好给她一个精雕细琢的答案,但她却不给我机会,又低下头开始埋头苦读。我无奈地撇了撇嘴,上课的铃声准时响起。
教英语的老师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进了教室,手上握着厚厚的一摞卷子。我无所畏惧地冲老师笑了笑,反正我的英语成绩从未及格过。
英语老师不似班主任那么严肃。她走到我的桌子前把卷子递给我,嘴角上淡淡的笑意让人平添了几分亲切感。“向阳,把卷子发了吧。”
我兴致勃勃地拿起卷子开始四处游走。鲜红的分数普遍较高,发到周鸽的时候我迟疑了一瞬,不尽如人意的成绩在一众高分之间显得较为突兀。
我踱步走到她的旁边,把卷子悄悄放到了她的桌子上。我扭头的一个刹那看到了她长长的睫毛猛烈地抖动了几下。
坐回位置上的时候她已经恢复了平静。岑家凯拿出了错题本子开始认真地抄写,他的成绩几乎无一例外地优秀,自始至终霸占着第一名的位置。
英语老师站在讲台上咳嗽了一声,成功地吸引到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她按部就班地开始表扬成绩优异的几个同学,然后开始讲解卷子。点到岑家凯名字的时候,我侧头看到他只是微微地扬了扬嘴角,超然物外的性子果真是与世无争。
我兴致盎然地听了一会儿便开始发呆,盯着卷子上刺目鲜红的两位数成绩神游天外。
忽然周鸽的起身把我的注意力拉了回来,我转头看她时她已经站了起来。英语老师慈眉善目地念了下题号,一脸期待地等着周鸽的答案。
我偷偷地看了一眼周鸽的卷子,大红的一道颜色划在卷子上,明显她也不知道答案。我翻了翻我的卷子,忽然想到指望我这个水平得出一个正确答案需要多大的运气。
英语老师气定神闲地看着周鸽,黑板上挂着的时钟不慌不忙地发出响声。正在我愁眉不展地思索对策的时候,岑家凯从桌子下面递过来一张纸条。
我像是被敌军围困的败将在几欲同归于尽放弃挣扎的时候,听到了前方支援军队吹响的号角,一时间雄心勃勃,士气大振。
我郑重地从他手中接过了纸条,放在抽屉里蹑手蹑脚地打开看了一眼。斗大的“C”字看得我惊心动魄,原来答案就是这么简单。
英语老师看出了周鸽沉静寡言的性子,循循善诱地开始讲解题意。我伸出一只手指戳了戳周鸽垂放在桌子上的手背,她凶神恶煞的目光立刻投了过来。
我缩了缩脖子,脑海中灵光乍现,趁着老师转身在黑板上写字的空当给周鸽比了个嘴形,又急忙扭头看向窗外。
成片的桐花开得绚烂之极,有如淡紫色的云霞一路铺展到天边。微风轻轻地卷过天际,妩媚的花朵随风摇摆。我咂舌轻叹,盛开的花海美到让人窒息。
03
英语老师转身盯着周鸽,一脸希冀地等她说出答案。周鸽犹豫着低头看了看卷子,又看了看老师,我感觉到周鸽的目光扫向我的侧脸,我高高地挑起眉毛,示意她放心地说出答案。
讲台上的老师叹了口气,指着黑板上她写的题目说道:“我都说得很明白了呀,你……”
“老师,选‘D’。”未等到老师讲完,周鸽就迅速地打断了她的话。
我把头使劲地往下埋,脸上绽开的笑意止也止不住,一只手捂在嘴边几乎要笑出声来。
“唉,你坐下吧。”英语老师的声音里不难听出失望,周鸽的单科排名除了英语之外一直都很靠前,可无论英语老师如何努力,周鸽的成绩就是不见半点起色。
周鸽拉了拉凳子,平静地低下头看着卷子。我笑嘻嘻地凑到她旁边,跟她道歉:“对不起嘛,开个玩笑而已嘛。”
周鸽没有说话,她好看的睫毛扑闪了几下,并没有理会我的歉意。
下课的时候老师走得很干脆,两本书夹在胳膊中间就出了教室,留下了一黑板的作业。我转身看向周鸽,才发现她一直保持着刚才的姿势。
我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丝尴尬的笑意:“周鸽,还在生气呢?”
她很平静,平静到感觉不出她的呼吸起伏。黑亮的长发披在肩头,夕阳从窗外洒在她的头发上,折射出的光彩让人仿佛在欣赏一幅出自大家手笔的油墨画。
她的忽视让我感到些许的不自然,原本只是一个小小的恶作剧,可是好像事情的发展已经变得比我预期要严重得多。
岑家凯拍了拍我的后背,我转过身看他。他黑亮的眸子里带着几分笑意,小声安慰道:“没关系的,周鸽不是小气的人。”
我半张着嘴,却又想不出该如何解释,只好苦笑着点点头。可是我和周鸽的沟通一直都很少,她冷傲的性子都很难让人接触,我真的有些担心她生气了。
我又扭过身子,正面朝着周鸽,我语气诚恳地向她道歉:“周鸽我错了,不敢有下次了。”
我屏住呼吸观察着她的表情,过了许久她小刷子般的睫毛抖动了几下,成串的珠子就滚落了下来。她哭的瞬间我就慌了神,岑家凯从侧面伸出一只手,两张雪白色的纸巾唤醒了我的神志。
我焦急地拽到手中就往周鸽脸上送,她却坐在那里动也不动,任由我拿着纸巾蹂躏般地蹭了蹭她的脸颊。
“好了,手放下去。”周鸽的声音有些沙哑不清。我伸出去的手一颤,赶忙收了回来。
“以后你不会就不要骗我。亏我相信你。”她转过脸看向我,眼神里还带着潮湿的水汽。我点点头,附和道:“听你的,听你的,以后都听你的。”
周鸽的嘴角蓦地向后咧开,她冷冰了多日的脸色终于带上了春日里的暖意。我跟着傻笑了起来。
岑家凯拍了拍我的背,小声嘟囔道:“怎么样,周鸽不是小气的人吧。”
我耸了耸肩,没有回头,算是默认了。
下自习的时候夜色已深,我利索地收拾好东西起身就走,廊下的晚风从树林上空刮过,桐花的香气沁人心脾。周鸽和岑家凯从我的身旁静静地走过,我上前两步拍上了他们的背。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周鸽回头看我,楼道里暗黄色的灯光映射在她墨色的瞳孔里,晃得我一怔。
“你又想吓我?”周鸽蹙眉看着我。岑家凯双手一摊,笑嘻嘻地看着我的反应。
我讪笑着说道:“哪有,都是同学打个招呼不行吗!”
周鸽没有说话,自然地给我让出一个位置,于是我们三个人并排着一道出了校门。
我们三个的话题越聊越远,打破隔阂之后的关系也是突飞猛进。
04
时间偷偷地从指间溜走,墙上的倒计时飞一般地往后掠过。教室里沉闷的气息像是一层阴云笼罩在头顶,我翻着手上的习题一道一道仔细攻克。
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后知后觉地有了学习的意识,于是开始迈步追赶,终于不再原地踏步,任由时间虚度。即便我遇上很简单的题做不出来,家凯和周鸽也从不笑我,而我却总是拿着一张卷子不好意思开口询问。
每当我咬着笔杆坐在位置上发呆的时候,家凯就会叹口气凑过来,一脸无奈地问我:“又有哪道题不会了?”我看着他眼角的笑意,有些羞涩地指了几个。
家凯的态度一如既往地谦逊,他勾勾画画地给我从细节讲起,一说就是半晌。好在我的基础并没有差太多,总是能很快跟上。
每次停顿的间隙,周鸽就会加入进来,她早已不像当初那么冷淡,对我的态度也急速好转。她常常被我取笑英语成绩,渐渐地也不再拉着脸伸手掐我,而是反唇相讥。
我夹在两个人中间收获良多,我们的友谊也渐渐深厚。从晨光熹微的清晨开始,一直到星辰密布的深夜,我们三个一直坐在一起,嬉嬉闹闹间春天就走远了。
校园里的桐花花期将尽,一场绵绵细雨让零落的桐花铺满了一条长街。周鸽指着脚下褪色的桐花有些遗憾地说道:“怎么这么快就败了。”
簌簌而落的花朵直直坠下,盛开时的壮景犹在眼前,眨眼却又匆匆败了。梧桐叶郁郁葱葱地遮盖在了头顶,树叶之间的缝隙洒落着星星点点的光斑。
我指着头顶碧绿的梧桐叶说道:“没关系,花儿败了还有叶啊。虽然不如桐花漂亮,却也是它的延续啊。”
家凯在一旁附和:“是呀,梧桐花年年都有,明年还能看哪。”
周鸽点点头,嘴角轻轻地勾起一抹笑意,眼睛里流转的低落却是掩盖不住,她迈开步子踩着一地桐花走在了前面。带着暖意的南风摇响了一树的梧桐叶,漫天的桐花从枝头坠落,纷纷扬扬有如冬日落雪。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远,地上的桐花被风吹得滚了几圈停在脚边。后来我才明白她眼里的低落源自何处,可是时光不可能为任何一个人停留,只会推搡着我们迈步向前。
所谓的成长,就是一场又一场的告别。
高考来的时候没有想象中的紧张,反倒轻松了起来。教室里活跃的气氛也不似往日压抑憋闷。每个人的脸上写满了刑满释放前的喜悦,吵嚷的教室里终于有了这个年纪本该有的活力。
家凯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对着周鸽说道:“准备得怎么样了?”
“没问题了。”周鸽长舒一口气,状若轻松地说道,“有什么是能难倒我的!”
“英语。”我犀利地一语道破,周鸽鼓起的腮帮子让我趴在桌子上笑得喘不过气。
我的心里也如他们一般轻松,在最后的时光里,我已尽力一搏,是成是败对于我来说都可以坦然面对,没有必要抚额哀叹,故作伤怀。
收拾东西布置考场的时候,周鸽负责锁门,我和家凯站在她的身后,她手里握着锁迟迟不肯扣上。我从窗户上往内看去,整齐摆放的桌子上空落落地不沾一物,夕阳从西边的窗户上投射进教室,一张方桌,一把木椅,我看了看站在身侧的两人,还有三个好朋友。
咔哒一声脆响,三年的青春快得恍如一梦。
05
高考的两日下了瓢泼大雨,赶走了夏日里的闷热浮躁。我从考场出来的时候,雨势渐小,轻柔的雨滴缓缓滑进衣领,带来丝丝凉意。
家凯和周鸽的考场都不在我们学校,我一个人握着手里的准考证又走在了这条必经的路上。周遭的喧哗声似要震破人的耳膜,咆哮声呐喊声响彻耳畔,像是一场盛大的狂欢。
豆大的雨滴从梧桐叶上滑落,落在白色的短袖上留下浅浅的一个印迹,我抬头看了看已经繁盛茂密的梧桐叶,脚下铺盖的那层桐花早已不见踪影。
眼前蓦地氤氲出一层水汽,当初坐在教室里时盯着墙上的时钟,恨不得伸手把它飞速地往后拨过。可如今真正地走到了离开的这一天,挥挥手跟一切黯然告别的时候却生出了许多不舍。
高考前学校组织了一次又一次的大会,冗长繁复的纪律仿佛总是讲不到尽头,可出了考场之后却祈盼着能再有一次众人齐聚的大会,哪怕只是让我们彼此再看一眼也好。
高考结束之后家凯和周鸽都跟着家长出去旅游了,我坐在屋子里静静地翻着几张卷子。明明是让我最为头疼的函数几何,可是我却翻来覆去地看不够,家凯和周鸽的字迹清晰地批注在一侧,他们凑在我旁边讲题时认真的样子恍然若现。
七月的时候我收到了一张周鸽自制的明信片,正面上那一片熟悉的桐花重又绽放,紫色的云海一下子铺陈在眼前。背面上是她娟秀的字迹:谢谢你们的陪伴,从桐花的盛放到凋落。所以不论日后我们相隔多远,我都会记得你们。因为十八岁那年的花海已开在了我的心间。
我用指腹摩挲着那一片紫色的花海,笑了笑把它压在了抽屉的底层。
这是我最美好的记忆,有我最爱的花儿和陪我一起嬉闹过的少年,当然要把它悉心珍藏。
黄敬源
文/西北
你是否曾有过一段友谊,它被你抱得很紧很紧,
抱得忽略了其他而没有力气喘息?
当你面对这些言论和各种荒诞的流言蜚语时,
你能勇敢地反驳说,你和他的感情纯净无邪,
像冬日里晒在阳光下的棉鞋,温暖四溢,纤柔含蓄。
黄敬源,一个只比我小了三个月的男生,还有不到一个月,他就要满十六岁了。他的十六岁,像一座年久却又略显庄严的丰碑,上边斑驳的字迹记录着我们一起走过的十六年,从他出生起一直到现在的十六年,在明艳的日光下熠熠生辉。
我是和黄敬源一起长大的,从我出生的那日起再往后推上三个多月,我自此以后的童年,便多了黄敬源这一主角。他不是我的弟弟,也不是什么有着血缘纽带的亲戚,他是我如今为数不多的发小之一,也是我最好的异性朋友。
我们两家人的关系很要好,所以黄敬源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我懂事后第一个熟悉的同龄异性。我们一起上了同一所幼儿园,又因为父母的关系,被分到了同一个班级。唯独可惜的是,还小的我们,未明事理,并没有继承下父母那辈的情谊。我们那时是根本称不上朋友的,甚至还可以说是仇敌。即便放到如今来看,我仍旧觉得那时的我们一定是极度讨厌着彼此的,可也许就是因为当初的缺憾,所以现在才会将这份友谊怀揣心里抱得如此紧。
我记得小时候的黄敬源处处喜欢与我作对。
在父母教他要学会以礼待人——譬如尽管我只比他大了那么一点点,但是他还得称我“姐”时,他誓死不从。在我因为好奇而爬上停在路边的摩托车,结果因为重心不稳而狠狠摔下时,黄敬源作为最近距离的观看者,竟见死不救,甚至还在我去医院缝完针后,又狠狠地给我补上了一刀——兴致勃勃地向我爸妈详细陈述了我是如何擅自做出危险动作,又是如何导致如此后果的。在幼儿园玩“扮家家”时,每次确定角色,黄敬源也会想尽办法与我撇清关系,我说我要扮姐姐,他就一定不会扮哥哥,我说我要扮阿姨,他就肯定不会扮叔叔。在我们两人被家长要求手攀肩拍照时,他黄敬源的眼睛,从来都不会特别有神地看向镜头,更是不可能会看向我。等到上了小学,我们不在一个学校了,黄敬源也从没停止过任何能惹我生厌的举动。记忆最清晰的是他四年级那次的生日,我被他气得抓起爸爸口袋里的钥匙和钱就冲出他家门,一路边哭边跑,好生委屈,心里还愤愤地想着,长大后一定要“报仇雪恨”。因此,自那天后的任何家庭活动,只要在参与者的名单里听到了“黄敬源”三个字,我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拒绝参加。我那时把他当作童年里最不喜欢的人,甚至很稚气地觉得和他待在一起的任何时光,都像一支蘸满了黑墨的毛笔,每一笔都把我童年的色彩混搅得触目惊心。也就是因为我这样的心理,自以为是的躲藏和逃避,我和黄敬源在之后的两三年里都没再见过面,算得上真正意义上的绝交了。
然而,当时间磨平心口的棱角,当朝暮交替的绚霞遮住墨迹的浓郁,斗转星移,往昔的碎片都好似磨合成了岁月变迁的惊喜。等我们再见面的时候,我已经读初二了,我长大了,从前的黄敬源也长大了。他已有了一米七五的个子,比我高了不止半个头,帅气而阳光。而时光早已酝酿好的惊喜正步步赶来。
见面那天的气氛刚开始还是和从前一样的,我们连招呼都不打,各顾各的,也自嗨得不甚欢乐。更没人会想着那天的气氛背后,最终会被剥出什么样的惊喜来。可或许我从小就被认定是最沉不住气的那一个,以前是,现在也是。所以,我看着在一旁玩着手机的黄敬源,犹豫再三后还是忍不住搭讪了句:“那个某某某是你们班的吗?”就是如此庸俗而没有任何内涵的开场白,在我和黄敬源这样的多年老相识间,建立起了一座无形的桥梁。
那家伙先是转头看我,接着微微一愣。而这时的我却早已把脑袋瞬间转过一边去,眼神开始闪躲,背脊开始冒出冷汗,整个人早已坠入了无限尴尬的氛围。我想尽力装出一副不在意无所谓的样子,最害怕当我试图拿出肌肤表层下的那颗真心,犹豫着放下那维持已久被自己攥得生硬的自尊时,遇上的是一堵永久难化的冰层。心如炭火般炽热却瞬间被寒冷侵蚀,小时候的黄敬源曾让我体会到了不止一次。
可是,好像老天这回真是给我稍稍留下了情面,或是黄敬源真是良心发现以求弥补从前犯下的种种过错,他竟然没有无视,也没有冷言冷语,而是用了极其活泼的语调回应了我:“是呀!”他的嘴角竟然微微上扬,挂在他俊气的脸上,衬得他更为俊朗。我不会说这是我第一次看见黄敬源对着我笑。接着,就像是瞬间打开了话匣子,各种说辞从黄敬源的嘴巴里咕咕冒泡,奔涌而出。我也是第一次知道黄敬源竟然这么健谈。而那时我的心情,应该可以说是又惊又喜。曾经无数次被“讨厌”二字筑上的心理围栏,也是第一次被段段瓦解。而大人们看着我们如此亲密的模样,更是不解。的确,那天我们很亲密,坐在一起吃晚饭,又一起回房间打电脑游戏,像是真正意义上多年未见的好友,而不是一直以来被我自以为是认定的死敌。这份从天而降的惊喜,叫人受宠若惊。
我们在分别的时候加了QQ互换了手机号码,然后挥手道别。我在阳台上望着他们一家子的背影被埋没在无声的夜下,那个被拖得最长的,被一路的枝叶搅得斑驳的就是黄敬源的吧,清瑟的月光把路照得澄亮。
后来,电视里开始热播起《我可能不会爱你》,程又青和李大仁的故事一时间被周遭的同伴道得耳熟能详。我和黄敬源这样的青梅竹马难免会让人联想起这样的剧情,然而我们两人都清楚得很,我不是程又青,他也不可能是李大仁,我们虽一同走了这么些年,虽也会依赖也会相慰,但不是每一对青梅竹马都拥有言情小说和偶像剧该有的结局。
我早已记不清自己是从哪天开始习惯了向黄敬源倾诉生活中的各种琐事,心情不好的时候、遇到难事的时候、受人欺负的时候……他理所应当地成为了我最为信任的异性朋友。有时他忙了也会敷衍着与我通话,只不过没过多久他就会重新认真地回复我,或是给我发一条很长很长的道歉短信。他总会说:“我觉得你比他们好很多。”也会说:“因为我们是好朋友呀。”我们还是很少见面,只是靠着电话断断续续地联系,可是却有种感情越来越深。这种逐渐变深的感情,依旧不意味着我们最终会成为情侣,它只会是一种象征性的亲情,一种源源不断灌输在我们两人血脉之间的亲情。
中考过后,我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而黄敬源的成绩却很差,勉勉强强上了一所普通高中。他曾趁着学校篮球比赛的时候悄悄跑过来看我,我领着他从校门口一直绕着整个校园看了一遍,带他走过我们的球场,走过我们的教学楼,走过我们的班级……他永远是抱着一种劣势者的姿态,用仰望而不能及的目光,恍恍惚惚地瞅着这一切。在他心里,我可能永远是那个比他厉害很多的好学生。“你们这些好学生。”他常常是这样调侃我的。
高中三点一线的生活没过多久,我开始从大人的嘴里经常听到黄敬源的名字,却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好事。我听到他不听家里人的话,听到他开始抽烟,听到他开始喝酒,听到他开始夜不归宿,甚至离家出走。几乎所有人都拿他没有办法,所有人都无可奈何。我知道,或许又是年少无知惹的祸,我也知道,黄敬源也许是在我看不到的地方真的变了。可在电话里,我却总是无法相信,也许是持续已久的幻觉阻碍了我应有的判断力,在我与他的对话里,黄敬源还是从前的那个黄敬源,他还是会听我唠嗑,听我诉苦,然后开始安慰我。他也会和我说起他喜欢的女生,他操心的事,他又是怎样不受老师的待见,又怎样遭到一些同学的白眼。总是已经很晚很晚的时候,我还坐在宿舍天台的台阶上,和他说话,带着一阵一阵的笑。有时披着衣裳,坐在冷风里,任凭晚风把我的散发吹乱,最后听着他温柔而清朗的声音——“有事再打电话给我!”跟着一起化在了风里。
那时必定是忽略了最严重的事,所以才得以如此肆无忌惮地笑得欢乐,可在它压抑已久,瞬间迸发的那一刻,却也让人猝不及防。
是呀,我们都忘记了一件最重要却也最让人心寒的事。成绩的差异,无论何时,都是学生年代最重要的焦点。
我爸最终开始劝告我了,在发现我和黄敬源如此密切地交往之后,开始絮絮地说:“长这么大了都应该学会选朋友嘛!知道自己应该和怎样的人在一起玩儿,才能更好地促进自己,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会不懂吧?”“我知道你和黄敬源玩得好,可玩得好的异性朋友还可以培养啊,身边也有优秀的人,谁又不可?”“以后少和他接触啦,你知道和他在一起玩的都是些什么人吗!”
每到这时候,我心里都是千百万个鄙视加不愿意。我记得还很小的时候,爸爸是从不会说出这些话的,而小时的我心里的千百万个鄙视也大多用于黄敬源,真是不得不感叹,时间与岁月能改变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太多。对于父母所说的那些,我几乎都是在敷衍过后让它们随风吹走,然后继续着自己对黄敬源的无限依赖与执着,直到那天这些话从黄敬源嘴里说出来。
那天的黄敬源不再像往常一样乐呵呵地听我倒苦水,而是说:“少来找我!”四个字直截了当地将我的话统统挡在嘴边。我当时就蒙了,半天回不过神来,接着安慰自己他一定是在开玩笑,又笑嘻嘻地回过去:“喂!还是朋友吗?”“不是。”玩笑的最后,我却听到了比几年前在他生日里那句“谁让她来的”还要冷漠的语气。“我不会再和你有联系了。我知道大人们都在想什么,他们没有说,但我一直清楚。你以后别来找我了。你还有其他要好的朋友,就当他们是我好了。”他继续说着。我一个已经长到这么大的高中生,自以为足够成熟,可眼泪却在这时一直忍不住地啪嗒啪嗒往下掉。所有的变故,都像一场不带任何结局的玩笑,一说即过,一笑即过,没有丝毫的人情味儿。
在这之后,黄敬源真的不再出现了,不再参加任何家庭聚会,也不再找我。那存在手机里的十一位数字,一直在角落里一成不变地排列着,即便看着的时候会想念,也从来没敢按下拨号键。所有的故事仿若在那一刻戛然而止。
某天我偶然翻出小时候刚学会造句时写下的日记,只有寥寥的几句话,几个词语歪歪扭扭地排列着,上面提到了黄敬源,“敬”字我不会写,用的是拼音,就连“源”字也马虎写成了“圆”。上面这样说:“今天,黄jing圆不和我玩。”“黄jing圆不和我说话。”又往后翻了几页,那时应该是四年级了,句子变成长的了,黄敬源三个字也会写了:“今天,黄敬源生日,他用橡皮打我。我再也不要和他玩了。”也正巧是那天,我做梦梦到了黄敬源,我梦见他开着一辆摩托车,从我面前飞驰而过,他不认识我,在没有月亮的晚上,机车尾灯发出的光很刺眼,很亮,很亮,在路的尽头,融进了暖黄的路灯光里。
如今,每当我一个人走在路上,一个人坐在桌前,一个人在睡前沉思的时候,我总会想起黄敬源。黄敬源的出现,贯穿了我不长不短却弥足珍贵的十六年,他没有徐志摩的潇洒,他并未轻轻地来,也没有悄悄地离去,他一直一直,在我的回忆里拼命刻上了有他名字的印迹。秋风肆起,入冬的节奏缓慢渐进,每次因念起他而脸上莫名泛笑时,我就会突然清楚地明白,黄敬源他一直在,从未离去,也不曾走远,就算没有几个月前收到的一直静静躺在手机里的那条短信——“对不起。那天说了那么多窝囊话,想求你原谅,就算不原谅也没关系。”——我都一直清楚我们之间那份执着的不可抛弃的感情。
你是否曾有过一段友谊,它被你抱得很紧很紧,抱得忽略了其他而没有力气喘息?它的对象,因为和你略有差距,让你的父母质疑和猜忌,致使你不止一次地曾因为父母的一句“不要和他玩了”而难过得号啕大哭难以抑制。那个只要陷入茫茫人海就会被淹没的人,那个只要随着时间流淌就很可能会消失不见的人,那个普通平庸的人,那个让你依赖给你肩膀的人,你会因为他的心情而变幻着自己的情绪,你会因为他的不上心,而暗暗难过垂头丧气,可你,却从没有因此而怀疑过和他之间的友谊。也许很多人都曾和你提到过,男女之间根本就不可能有纯洁无瑕的友谊,可就是出现了那么一个人,给了你勇气,当你面对各种言论和各种荒诞的流言蜚语时,你能勇敢地反驳说,你和他的感情纯净无邪,像冬日里晒在阳光下的棉鞋,温暖四溢,纤柔含蓄。
在轮下
文/周露瑶
当时毫不在意的风景,在记忆里却清晰得像是笔尖的线条。
她清楚地看到那只大花猫就蹲在半掩的门后,
警惕地瞧着砸在地上飞溅的雨水。
屋檐下的长凳,布满了神秘熏黄的纹路,
凳子的一条腿被某只三月的马蜂蛀出了一个小洞。
01
端详信纸半天,她才下笔。
凌晨三点的夜至静,只听得到窗外呜咽的风声。在这样的夜里,她会回忆起许多几乎要被丢下了的东西,即使她曾坚定地相信总有一些人、一些事不会被时间碾碎。
冷风执着地穿过窗隙,异乡的夜雨、空旷的校舍,记忆中无数的男男女女被这风吹得生疼,许许多多说不上来的瞬间,在脑袋里猛踢着,发出一阵阵空洞的回响。
她试图捕捉,却只留下一间空无人影的老屋。没有主人,也没有她。她们和那时的世界到底消失在了哪里呢?一阵冷风过后,她仍旧独自坐在这里,而她所能把握的,只有一个空无一人的背景,仿佛一个象征符号一遍遍在脑海里推出。
这样想时,她感觉自己就像站在铺天盖地的大雨下面,倾听着雨珠不断破碎的声音,却无法阻挡这样滚滚而来的巨轮。
那天似乎也是这样下了雨。记忆这东西真是不可思议。当时毫不在意的风景,在记忆里却清晰得像是笔尖的线条。她清楚地看到那只大花猫就蹲在半掩的门后,警惕地瞧着砸在地上飞溅的雨水。屋檐下的长凳,布满了神秘熏黄的纹路,凳子的一条腿被某只三月的马蜂蛀出了一个小洞。
过了许久,场景里才渐显出人影的轮廓。
她和小曦就这样一动不动地挨坐着。小曦紧紧地抿着嘴,只是盯着脚下一个溅湿了的黑点。她也没出声,转头看了看阴沉的天,没有阳光铺垫的背景惨淡而无力。
这雨在她出生时便在下,现在仍在下,似乎一切都只在一瞬,却永远到不了尽头。
她伸手将小曦拉过来,额头抵着额头。小曦抿着的嘴唇终于松开,发出一声短暂而急促的“唔”。她知道小曦想说什么,一直都知道。
“我不想走。”
“嗯。”
两个女孩久久地沉默不语,如同全世界的细雨落在全世界所有的草坪上一般沉默。不远处公路上的车轮沉闷地碾了过去。
02
木台上的戏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
她早早搬了两块砖垫在脚下,努力踮起脚尖,探着脑袋去看。戏子的脸上画满了劣质的油彩,但她毫不介意,一听到台上低低柔柔的嗓音响起来,就完全融在了那抹红袖中。
正是高潮,有人一把将她拽了下来。她微愠地往后看,借着台上明暗的光认出是小曦,立刻没了脾气,讨好地笑。
“都这么晚了还笑!你再不回去奶奶就该着急了!”
“好啦——知道啦——”她还是笑。
小曦不接茬,转身走了两步,又转回来把一串冰糖葫芦塞在她手里,牵起她的手往回走。她笑得愈发开心。
过了小河,街上几乎就没有人了。一轮残月冷冷地看着夜半的石街和两个女孩。不远处的凉亭被投在阴影里,让她觉得像只蛰伏在杂草中的巨兽。她这才感到些许后怕,反握住身边的手。
小曦的脸终于绷不住了,正要取笑她,阴影里突然簌的一声蹿出一只东西。确切地说,那是一个人——虽然已经完全失了人样。一张脸隐在乱蓬蓬的头发下,穿着不合身的、滑稽的衣服,整个人几乎融在了黑色的夜里。镇上的人都叫他傻子。
她看不到傻子的脸,却凭直觉感到他投注在糖葫芦上热切的目光,又或许是出于其他什么原因,她试探地把糖葫芦递了过去。
傻子在原地站立成一座扭曲的雕像,一动不动。
她觉得石街像在一点点地变窄,从两边慢慢合拢,压力越来越大,她觉得自己就快要被挤死了。傻子却在这时突然抽走糖葫芦,一阵风似的跑开了。
就像从没出现过。
两个女孩被一种莫名的情绪胀鼓鼓地塞满,沉闷地往巷子里走。风从她们身边吹过。
她们的家只隔了一条巷子,小曦怕极了爸爸酗酒后直挺挺躺着的样子,所以常跑去和她一起睡,跟她一起亲热地叫奶奶。女孩们平日里闹腾得不行,奶奶看着两个孩子眼里满是怜爱:“呦!你们俩什么时候能让我省点心哪!”
但今晚小曦的心情莫名地糟糕,只想回家把自己像一只小兽一样蜷着藏起来,就把自己的那份糖葫芦给了她,和她在岔路口分了手。
她低头看着手里圆圆滚滚的一串暗红,竟像夜里的一串红日,在这个空巷里散开淡淡的光晕,一点点地照亮了巷子的深处……
挣扎着醒了过来。
室友浅浅的呼吸声、公路上飞驰而过的轰鸣声,一下子涌入脑海,她发蒙地望着头顶的蚊帐,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又许是回忆。里面有还未失落的小镇和幼时的好友,逼真得让人想哭。
03
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着。
公车上的移动电视不断发出聒噪的声音,不时有人笑出声来。她独自坐在角落里,把横亘在她和电视机之间、挤满了人的空间切成两半,又把被自己切开的空间一分为二。这样反复无穷,直到最后把每一块都切成巴掌大小。她并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就如同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总是不断地同周围的世界产生龃龉,只觉得自己在这城市中就像一股硬生生横插进来的冷空气。
车又到了一站,更多的人涌了上来。虽然还没到补课的地点,但她仍然下了车。阳光明媚耀眼,缓缓地在树叶间游动,照在路边的樟树叶子上,亮亮的一团。阳光透过叶子,在地上布满了无数张细密的树叶影子,叠成浅浅的一点阴影。她却在那点薄薄的阴影里看到了过去的影子。
小镇上也有樟树,虽然并不多见。
在她的记忆里,小镇的阳光不是明亮的,而是疲软的、姜黄色的。她喜欢这样的光泽,比这里的淡薄许多,总是无力地散在石街前的那条小河上,以及在河边洗衣服的女人身上。女人搅动小河里的水,淡薄的阳光就被流动的水弄得更散了。随着水的流动,光在河面上飘散,不见。再看太阳时,就已经移到了最西边,快要掉下去了。
每次这个时候,她都会想太阳要掉到哪里去呢?不过这样想时,太阳已经掉下去了,只留下一些艳丽的云。不一会儿,夜色也就会跟着来了。天空暗淡下来,小镇的颜色便会褪成一层薄薄的灰蓝色,就像奶奶身上的棉布褂。
顿了顿,路边音像店传出的一首歌曲唤醒了她。那是一首很老的歌曲,男人沙哑低沉的嗓音穿过人群流到她的耳里,显得很不真实。
……一粒种子要用多久,才能渐渐爱上土壤/一个世界要用多久,才能开始成为故乡/一座高山要用多久,才能永远逃离荒凉/哦——,答案在风中飘荡,答案在风中飘荡……
可是这里没有风。只有她一个人站在这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城市和人的一切都气象一新,车流和无数的男男女女从她身边匆匆地穿行而过,把她和她的世界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阳光照着路上的每一个人。
04
车停在凉亭前的空地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她跟在爸爸身后,向奶奶家走去。走到和记忆中重叠的小岔路时,她朝另一头深深地看了一眼,但也仅限于此了。
依旧熟悉的小院,几只母鸡在水缸边啄食。跨过高高的门槛,就能看见那贴了满满半面墙壁的奖状和小红花。爷爷正坐在灶台边的木凳上生火,慵懒的大花猫紧紧地挨着爷爷的脚蹲着。她贪婪地嗅着屋子里混着木香的、潮湿的空气,只觉得每月只能在奶奶家待两天远远不够。
走进里屋,奶奶正坐在床上,用浑浊而安详的眼神看向她——和她的身后。她朝背后看了看,谁都没有,只是一个淡淡的影子罢了。
“奶奶,我回来了!”在奶奶面前,她和小曦是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可是小曦如今又在何处,她们都不知道。
时间不住地往前走,她只是在一旁眼看着小曦和过去许许多多的符号一同被湮灭在喧嚣的市声里。只剩下这屋里同样执拗地把自己放在回忆里的一对老人。然而她知道,另一个也马上要离开她了。
奶奶笑起来,额上、嘴角都是温暖的线条。她看到奶奶这样的笑,突然开口道:“奶奶,我上礼拜收到了小曦的信……”奶奶又是诧异又是激动地正要开口,她却只自顾自地往下说,“我先念给你听……”
中年男人正站在门口同手机的另一端不停地说着什么,不时听到里屋传来的笑声,皱了皱眉头,边说话边往外走开去了。他无法理解在他转回本地工作后提出接回孩子、带老人离开小镇时,老人怎么都不愿跟他离开小镇,只是固执地说走了,别人就找不到他们了。
可是这样老的一对老家伙,谁会来找他们呢?最后他只有无奈地带走了女儿。
吃过晚饭,爷爷从灶台里掏出几只煨了许久的橘子抛给她。那几只小太阳一样的橘子,让她在压抑的暮色里涌上了一种难以言述的明朗情绪,随着橘子一起轻快地被抛起。她偷偷瞥向奶奶,奶奶的额上、嘴角仍是温暖的线条,却像变了个人似的。
她没想到这次回来恰好碰上了山神祭祀的庆典。晚上随爷爷去看山神娶亲时,发现到处都停满了外地赶来的车。庙里大半都是老人。玄妙的吟诵、跳动的火光、刻满了皱纹的笑脸、为了子孙福荫的虔诚祷告……她一晚上收到了好几个热腾腾的馒头,不相识的老人慈蔼地叮嘱“要趁热吃,会有福气”,殷切的眼神让人温暖。
庆典结束后,庙里的最后一缕香弥散在夜风里,几支残烛还未燃尽。那微弱浅淡的光点,仿佛迷失方向的魂灵在漆黑厚重的夜幕中彷徨。
她在那里坐了很久很久,直到爷爷来领她回去,就像过去那样。
第二天仍旧是黄昏时离开。
她看着紧闭的门户和空荡荡的石街,夜里燃过的鞭炮残躯还留在地上。走过石桥后她看到一家小店,有个很面熟的人姿势扭曲地倚在门口。很多年前的情景又浮现出来——这样古怪的姿势,是那个傻子吗?她没上前询问,只站在屋檐的影子里看着他,听他久久地哼着一段舒缓的、不知道名字的小调。
夕阳在石街上轻轻地游动。她觉得这一刻眼里的景状真的美极了,一切都像燃烧起来那样绚烂。她终会再看不见这石头被夕阳的余光照得如同被点燃般绚丽的情景。
05
合上眼帘,她久久地沉浸在记忆的暗影里。风声真切地传至耳畔,在她身旁留下了不可思议的、鲜明的轨迹。
终于写好了。她长吸了一口气,吐出来的是悠长的思绪,在信纸最下面写上“陈曦给最亲爱的奶奶”。大概能了了奶奶最后的一个愿望吧。
太阳慢慢出来了,一点点堵上了她心里的空洞。这又让她想起那日染着暮色的小镇,灰蓝色的薄光,还有几只落下的橘子的鲜艳颜色。这一瞬的光景,在她往后的生命里一直清晰得近乎戚切。
身后的阴影在阳光下慢慢地增厚,先是暗淡的灰色,再是黑色,有细碎的光在信纸的表面上流动。她走到阳台上,看着眼下的世界在阳光下一点点聚了起来,全映在阳光里,薄而柔和地透着光泽。淡白色的水汽从老樟树的枝芽尖徐徐升起,慢慢融进满是阳光的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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