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小车依旧如风中折梅，仿佛欲乘风归去。郁如临大敌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光。随之从腰间摸出乌黑的手枪，双手握紧。戒备地贴着大石细听片刻，这才攀上去查看。
黯哑的开门声如钝刀砺锋，声声颤颤。雪儿手心满是冷汗。她真的是怕，男孩儿一朝醒转，会呻吟出声，令眼前人得来全不费功夫。
郁打开车门，巡视片刻后轻跃而下。他微冷的神色有些许意外，片刻后蹙眉抬首，望向紧闭的车门，沉声说道：“超哥，大的死了，小的……不见了……”
他的声音晦涩且生硬，一字一顿，只是简单的陈述一个结果，却令雪儿觉得是魔鬼的诅咒。
“什么……”
极度的诧异和震惊，使那两个字听来有几不可察的颤抖。那样的语调，挟恨带惊，仿佛机关算尽，手心蝼蚁最终消失在掌控之外。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惊、怒、恐惧、不甘。
雪儿不由心下惶惶，果然，他们是志在必得啊。
车门“啪”的一声开启，伫足在马路之侧的雪儿，只看到黑色的人影一闪，身子瞬间被人提起：“车上的小鬼哪里去了？是不是被你藏起来了？”
男子的动作如此之快，就如黑夜里劈落的闪电，几乎是车门一响，他就瞬间来到女孩儿面前。
雪儿惊恐地“啊”了一声，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就被扼住喉咙，提到和身材颀长男子同等的高度。刺眼的车灯下，魂不附体的女孩儿脸涨得通红，她一边挣扎，一边艰难地说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还是不说？”男子单手伸直，避开雪儿奋不顾身的挣扎，冷冷的话语若刀锋过体，随着话音，那张脸瞬间贴近。
不过三旬的超，不同于郁的孔武有力和锋芒毕露。他整个人身上都泛着淡淡的辉光。
淡淡的几近苍白的肤色；淡淡的寒霜笼罩的，刀削般深刻的五官；淡淡的闪过嗜血冷光的眸子，如星耀于空。璀璨、朦胧。
这是一个卓尔不群的男子，生杀予夺弹指间，即便他两手血腥，诡异残忍，却只会令人想起如莲如月的男子在花间踯躅。手拈落红，淡月映辉。
他一寸一寸举高正手忙脚乱挣扎的雪儿，漆黑的瞳孔仿佛幽暗的古井，深不可测。浅浅的路灯辉光照在他苍白的肌肤上，唇边的笑是淡淡的，那样的优雅淡定，遗世而独立，仿佛神龛之上，大理石做成的雕像，令人凛然心折。
他就这样举高，然后静止，在雪儿几近窒息时才淡淡地说道：“你最好，趁我问的时候……说出来。”
男子说话的语速很慢，仿佛在望海楼之巅观潮，任波澜壮阔越海天一线，他却依旧冷定安然，一字一顿。
雪儿只是摇头，被扼得不能呼吸的她涨红着脸。用尽全力去掰男子一寸一寸收紧的手，然而那样的钳制牢固且不遗余力，她的挣扎徒劳无功。
雪儿这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命悬一线。难道，上天注定她的生命就此终结？
相对于车祸之初的慌乱和惊悚，重蹈生与死的边缘，雪儿甚至是冷醒的、沉着的，她在无望的挣扎里，清晰地感知着每一个细节。
先是群星乱舞，火花飞溅。紧接着乌云泼墨，火熄云散，只余黑暗无边。
胸口慢慢窒息；腥甜一丝一丝地泛上喉咙，溢出唇边；意识慢慢混沌；渐渐有大梦不觉的冲动和疲倦。一叶浮萍归大海，树高千尽总归根。
双手也慢慢下垂，缓缓闭上的眸中有一丝释然：生命无常，父母双双归于地下，她已孑然一身。如果就此死去，何尝不是解脱……
只是，她最终食言……
不要走，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她曾经如此无望地哭泣挽留；只争朝夕地承诺；却最终成为被抛弃者，同样无力兑现自己的承诺。
不要走，不要留下我一个人，原来，在最初的最初，和最后的最后，我们都只能是一个人。
不知怎地，雪儿忽然想起这样的几句话：不是不想，和你分享我的快乐，只是快乐原本无形，一旦说出口，不是随风逝了，就是和雨洒了，要么就是和时光一起溜走了，所以你听到的，和存伫在我心里的，总不尽相同。
不是想分担你的忧伤，而是因为，忧伤总是藏在暗影里，你捕捉无数，在丽日下对我展示，但我却看到，你的如玉的手心，只有和风一缕……
于是，她浅浅叹息：对不起……
刺眼的车灯前，掌控雪儿生死的男子眉色淡淡，兴味盎然地欣赏着雪儿又一次挣扎在垂死边缘。那冷清且淡雅的眼神，仿佛把玩着手中一枚无足轻重的棋子，是去是留信手拈来。
过了片刻，他若有若无地“哼”了一声，看到雪儿脸上那抹解脱似的光。略微怔了一怔，再看看渐渐失去生命迹象的女子。他淡淡一哂，瞬间放手，修长的手指拈住雪儿衣袖一角，抚了抚她染血的衣衫。又在指尖捻了捻，放到鼻子下闻了闻，温文尔雅地说道：“下面那人……是你的父亲吧。若你再不肯说，我就把他扔下海去如何？”
雪儿大口大口地呼吸，让缺氧的肺部瞬间充盈。她剧烈地咳，手抚颈部痛苦地弯下腰去。过了良久，才缓缓起身，喘息不止。
突如其来的自由，却因男子淡而轻的一句话，将雪儿推进更深的漩涡。
仿佛漫天风雨如丝，滋润干涸已久的土地，却因风急雨骤，花凋叶零。又好似脱水的鱼儿一朝沉入海底，漫天漫地都是生命之源，她却已奄奄一息。
男子淡淡地笑着，不达眼底。他看着雪儿终于浮出了第一丝恐惧，又嗤笑了一声，慢慢地倾下身去，对上她的清亮不再的双眸，耳语般地说道：“如果想死，你也可以跟着跳下去……”
仿佛对于人性的弱点了然于胸，话一说完，男子旋即起身，对着不远处的郁挥了挥手。郁无声点头，大踏步向着被压在车身下的男子走去。
再也料想不到洞若观火的超一开口就是非此即彼的交换，被击中要害的雪儿，终于褪去镇定的伪装，抽泣着去拉男子的衣袖：“求求你，不要……”
求求你，不要，当我们放下所谓的自尊去祈求时，通常是求之而不得的东西。
然而，雪儿却无法取舍。
如果说“出卖”可以换来苟且偷安，我们都会不屑，然而对方作为交换的，通常是我们此生不再的唯一。
所以，我们痛苦，我们懊悔，我们无能为力。
“很好。”并无得色的男子还是淡淡地笑着，冷眼旁观雪儿的眼泪和挣扎。看到她来扯自己的衣袖，男子眉间陡然现出一抹厌恶之色。唯恐避之不及的他一侧，一甩，刚沾上她衣角的女孩儿如折羽蝶儿般跌落于地。
“我说，我说就是......”眼泪跌落尘埃，滚烫如灼，喉咙早已嘶哑的雪儿泣不成声地抬起头来，望着居高临下的男子，语无伦次。
“郁......”超淡淡地唤了一声，眸光却瞬也不瞬地盯着伏在地下的雪儿，温文尔雅的面具终于露出一丝缝隙。
接过郁递上的毛巾慢慢地擦拭双手，超的左脚踩踏上雪儿摊在地下的右手，脚尖一点一点地用力，逼问再度沉默的女子：“我只问一次，车里的男孩儿，被你藏到哪里去了？”
如水的长发丝丝缕缕垂下，覆盖雪儿苍白的侧脸，在那样剧烈的疼痛、更在男子如刀锋过体凛冽的话语中，脱水青莲般的女孩儿伏在地上，身体也微微颤抖——
是什么样的仇恨，令到眼前的男子对于一个不过十岁的男孩儿欲除之欲后快？又是怎样冷血的男子，如此丧心病狂地折磨一个花朵般的女孩儿，却如此轻车熟路、云淡风轻？
看来，一如爸爸所言：有太阳的地方就有阴影，这个世界的龌龊和黑暗，常常因为我们看不到，就自欺欺人地以为他不存在......
黑色的马路上，白皙的小手被大大的男子皮鞋覆盖着，仿佛这世间最素净的莲花辗转成泥，注视着逐渐汗水涔涔的女子，男子仍旧嘴角弧形上扬，嘴角那抹古怪的笑愈深，愈深。
“我醒来时……看到有部车将他带走了。”
手下的痛楚撕心裂肺，咬紧下唇的女子脸色更显苍白。她用力想要抽出，却换来男子更用力的踩踏。
男子双手抱胸，好整以暇欣赏着女孩儿的挣扎和痛苦。见她依旧不准备妥协，阴犀的瞳孔又是一缩，左脚一抬，又向着她的另一只手踩去。跟着脚下一顿，那样用力的一拧，仿佛听到细微的骨折声。女孩儿紧咬着的下唇已然鲜血淋漓，剧烈的疼痛她几近昏迷。她伏在地上，断断续续地说道：“真的……”
男子脸上浮出懒慵且散漫的笑意，眼底的锐利有将人看透的寒意，他双手插入裤袋，踏在她的手上蹲下身子，用指尖挑起她苍白得全无血色的脸：“对着我，你也敢说谎……”一语毕，他忽地起身，大脚一踏，直朝女子心口踢去。
猝不及防的雪儿一声闷哼，身子朝外飞去，撞上已破损的栏杆，在地上打了个滚，才慢慢静止。被超踏在地下、已然血肉模糊的左手，在水泥地上印下清晰的血手印。
痛，漫天漫地袭来。
被踩紧的右手，如砂纸磨砺般地，在男子脚下一寸一寸抽出。伴着超出生命极限的疼痛，胸口一闷，冷汗又涔涔而落。雪儿残留的意识是，自己，会不会就此死去？
即便是能够昏迷，也是好的罢！
然而，她没有昏迷，也没有死去。
如破絮般地缩在地上，雪儿发现自己连动一下都已不能。冰凉的水泥地板贴着她的背部，碎碎的石屑几乎嵌入身体，她就在痛和窒息的边缘，微微喘息。
过了良久，她缓缓抬起了头，却发现自己再也无法起身。然而被踢飞的身体一百二十度转弯，刚好调转的头部，目之所及竟是——
昏黄的路灯下，郁正细细地搜索着每一个角落，就连低低的绿化丛都不放过。眼看他一步一步走向男孩儿藏身的凹地。雪儿不由“啊”了一声，用血肉模糊的手，捂住了口。
寒冷如遍体泼冰，她只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凝结——
即便她守口如瓶，那个男孩儿同样难逃厄运？
而那个手段酷烈的男子，又将如何把自己承受过的一切，加诸于不过十岁稚龄的男孩儿身上？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是雪儿最无奈、最深切、也是最痛苦的体会。
她隐忍着，勉强抑制自己浅浅的抽泣，不让身后的超觉察出异样。
过度的关心使她忽略了自己疼痛，忘记了自己几乎断掉的右腿，只想赶在郁寻到男孩儿之前，去保护他，哪怕只是简单的示警——她无法忍受男孩儿的哭泣和挣扎——他，甚至还那么小……
然而，才爬出一步，身子却因手部的牵绊止住了，是尾随而来的超，又再踩踏上她的左手……
雪儿认命般地闭上了眼睛。原来，如此的竭泽而渔，却最终，徒劳无功……
一，二，三，四，五……心里默默地数着，准备迎接那致命的一声惊呼或哭泣。
雪儿忽然觉得，这短短几秒，就如同一生那般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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