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是个小新兵,刚进入兵营不久,在班长和老兵的训斥中,经常在夜里思念贫穷却温暖的家乡,流一些莫名其妙的泪水。
寂寞和伤感中,我读到了198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沈从文选集》,从此打开了自己另一片天地,这片天地如诗如画,如痴如梦。我牢牢地记住了“沈从文”这个名字,直到今天,这个名字连同他笔下的那些女子,依然生活在我的情感世界里。
这年是1983年,我的文学梦由此开始。
由于太年轻,认识了翠翠,很容易生出一些可笑但又合理的想象。我常常在晚上熄灯后,躲进被窝里打着手电筒读沈从文的小说,读到后来,完全痴迷了,白天在训练场上的队列里,也满脑子的翠翠、萧萧、三三,被班长的脚踢了很多次,仍然不能醒悟,不能从湘西的山水和这些女子当中脱身。想到可笑处,竟然很希望月光下唱山歌的翠翠等待的那个人,应该是自己才好。
后来,我当了通信员,不需要执勤训练了,但因为读小说耽误了很多事情,这份让许多新兵羡慕的差事很快丢了,去一个部队招待所当了招待员。在招待所,我不仅看小说,还开始写小说了,经常把烧在煤气上的水壶忘记了,结果烧坏了十几个水壶之后,我的招待员又当不成了,回到连队站岗去。再后来,我终于有豆腐块大的文章发表了,就被调到了营部报道组,写新闻报道,靠着文字一步一步爬上来。
现在我步入不惑之年了,有了家有了孩子,但是我心中的翠翠还在,而且更让我怀念。翠翠仍旧停留在湘西的山水间,停留在月光下,等待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人。多少年了,我一直梦想去那片山水间寻找她,却一直没有机会,一晃两晃,竟然过了20多年了。
今年9月初,因为与湖南电视台合作一部电视剧,必须到湘西选外景,终于可以去亲近湘西山水了。我与湖南台的盛和煜(《走向共和》的编剧)老师等几位朋友结伴而行,第一站奔吉首去。虽然现在不像沈从文先生当年那样,只有水路可以走,但通往外面的公路实在差了些,很多路段正在施工,坐在丰田面包车上,倒很像坐在波浪中的船上,总要把一颗心悬着,屁股虚虚地落在座位上,倘若稍稍坐实了,就会被颠簸起来。尽管这样,我的目光还是在颠簸中,急切地透过车窗,捕捉路两边闪过的青山绿水和一些女子的面孔,用这些画面对照我梦中的湘西模样,真的就找到了许多似曾相识的风景,虽然距离凤凰还早,久已期待的心已经荡起了涟漪。
吉首自治州宣传部的刘部长接待了我们,见面后首先问我们有什么要求,盛和煜老师很理解我,就说:“主要到凤凰看沈从文故居,衣大作家是沈从文的崇拜者,他要去找《边城》里的翠翠呀。”
刘部长笑了,大概他接待过很多像我这种来寻找翠翠的人,就说知道了知道了,翠翠嘛是有的,翠翠嘛很多很多了。刘部长直接把我们安排在了“边城宾馆”,我对“边城”两个字特别亲切。住在宾馆里,禁不住又反反复复地想着《边城》里的一些山和水、人和事,一夜没有睡实。
第二天,刘部长陪同我们到了凤凰县,凤凰县的宣传部长很早就在凤凰县城外迎接我们了,还特意把宣传部负责文艺的一位姓黄的女孩子带来,为我们当导游。小黄带领我们游览了“黄丝桥古城”,走在凸凹不平的青石板路上,她说这是中国迄今保持的最完整的古城堡,距今1300多年,有多么多么珍贵,等等。接下来,又带我们去了“南方古长城”,乏味地走了一圈。
实话说,我不是考古家也不是史学专家,对古城堡和古长城之类的遗迹,没有多少兴趣,况且这类的残垣断壁,在凤凰以外的地方也见得多了,只不过是一段被遗弃的历史罢了。
我把话题扯到了沈从文身上,想知道童年时候逃学的沈从文,是不是经常到黄丝桥古城玩耍?在我的阅读范围之内,还没有读到沈从文关于黄丝桥古城的文字。小黄笑了笑,说可能会来吧。
我问小黄:“你喜欢读沈从文的书吗?”
小黄犹豫了一下,说:“我读得不多,读了一两篇。”
小黄略一停顿,补充说:“我不懂小说,没有文学天赋。”
我看了看她,点点头,心里却一阵怅然。我想,作为凤凰人,尤其是凤凰的女子,是应该读读沈从文的小说和关于湘西的散记,那些文字里有她们的故事。
从南方古长城下来,简单地吃了午饭,我们就去了沈从文先生的故居。那是一条比较繁华的街道,街道两边的房屋,已经有许多砖瓦结构的楼房。沈从文的故居左边的那栋两层小白楼,挂着“李记姜糖”的黑色木牌,相比之下,沈从文故居红漆斑驳的木门,显得有些落败。小黄介绍说,故居曾一直属于一杨姓人家所有,到了1988年才被政府买回来,可惜这个时候,沈从文先生已经辞世了。我不知道沈从文先生1982年最后一次回到故乡的时候,是否到他的旧居重温旧梦了。
沈从文先生的旧居,是一个小四合院,正房内,摆放着先生用过的一张写字桌,桌面镶嵌着一块大理石板,桌子前面还有一张太师木椅,两件东西都很陈旧了,脱落了红漆的木板已经泛白。据介绍,这是沈从文先生在北京一直使用的桌椅,先生辞世后,凤凰县政府专程到北京“讨”了回来。写字桌的对面墙上,挂着几张沈从文先生的照片,都是复印而成的。
旧居内的一些物品,显然是拼凑起来了,而且大多没有什么价值,我从木屋内感受不到一丝沈从文先生的气息了。
怅然离开了先生故居,到了沱江边,情形大不同了,因为有了水,有了船,有了水边的吊脚楼,眼前的一切便灵动起来。我心中立即升腾起温暖的感觉,仿佛走进了自己熟悉的故乡。我的情感和思绪,曾无数次在这山水间逗留,在吊楼内痴迷。
其实,现在的沱江边上,最惹眼的已经不是那些陈旧的吊脚楼了,而是江对面一座山顶上的现代建筑,我猜想那应该是一处宾馆或者疗养院。身边的小黄却告诉我,那是画家黄永玉先生的别墅。我们同来的几个人,都忍不住“啊”了一声,“啊”后,有人就说这别墅的位置,应该是凤凰最好的一处风水了,也有人赞叹房屋建筑的气派,猜想黄先生兜里有多少票子……
黄永玉是沈从文舅舅的孙子,后来我们走完了凤凰城才知道,如今这位画家的声望,似乎在沈从文先生之上了。黄永玉居住在凤凰城最高的位置,居高临下俯视着沱江和沱江相伴的凤凰城,城内的虹桥、准提庵等显要处,都留下了黄先生的墨宝。我特意问了几位凤凰人,他们都没有读过沈从文的文字,对沈从文先生了解甚少,但是他们却知道黄永玉的画很值钱。
从凤凰城北门乘船,需要走近二十分钟的水路,才能到沈从文先生的墓地。江面上,月牙形的顶棚游船来往如梭,人在船上,目光腾挪于水边的吊脚楼间,自然要想起《柏子》中粉头油面的女子,要想起《丈夫》里的七丫头……一切的景物,都是这么亲切。我痴痴地看着,希望眼前吊脚楼的某一扇窗户,会突然打开,探出一张翠翠和夭夭的脸,却始终没有。有的,是几个光着身子的孩子,在江边像鸭子一样扑腾着水花,还有看不清面色的女人们,在青石板上捣衣,把一拨又一拨沉闷的声音播向远处。一排新旧间杂的吊脚楼,静默地面对一江的清水,面对一船船的笑声,在时间的流失中,增加着历史的厚度。
有几条船上的游客,大概感觉到江面上太寂静了,本该有一些歌声,于是他们就放开了嗓子歌唱起来。
船快到终点时,水面上突然冒出了几只小木筏,快速朝我们的游船靠近,其中一只木筏冲到游船前头,险些与游船相撞。木筏上面歌着的都是七八岁的孩子,手里举着用水草编织的蝴蝶和蚂蚱,嘴里喊着:“买一只买一只,献给沈爷爷。”“多少钱买一只?”我问。
“一块啰。”
问答的间隙,游船已经从木筏边快速划过,甩在后面的木筏上的小女孩,感觉到我有买的可能,或者说是可以做通工作的那种人,于是奋不顾身地从木筏上跃进水中,扑腾着两条细腿追赶游船。我们同船的人都禁不住惊叫了一声,盯住水中的小女孩,为她捏着一把汗。江中生长了茂盛的水草,几乎快要长出水面了,会不会缠住了她的细腿……我身边的盛和煜老师就慌张地喊了:“别慌,慢慢来,我们在前面等你!”
上了岸,回身看水中的小女孩,已经被甩掉了五六十米,我们就站在岸边等待着她游过来。这时候,岸边却有七八个小孩子围住我,手里也举着水草编织的蝴蝶和蚂蚱,让我买了献给沈爷爷。尽管我知道他们的沈爷爷,其实并不需要这么多蝴蝶和蚂蚱,但我还是买了他们每人一只。追赶上来的小女孩已经从水里爬上岸,冲到我面前,手里总共也就拿了两只蝴蝶和一只蚂蚱,为了她的一番折腾,我就一起买下了。
沿着青石板小路上行不远,便是听涛山,沈从文先生就葬在听涛山下。在山脚下,有一个摊位,出售饮料和食品,同时也出售玫瑰花。我们每人买了一支,预备上山敬献在沈从文墓碑前。踏着石阶蜿顿而上,途中看到一块石碑,黄永玉先生在石碑上题写着: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就是回到故乡。我对画家了解很少,只读过黄永玉先生隽永的散文,据说他的画很了得,但看眼前石碑上书写的这两行字,却很稀松。
再向前走两个弯道,就看到了沈从文的墓碑。之前,我虽然已经听说沈从文的墓碑很简朴,但是怎么也没想到能够简朴到了令人心碎的程度。据说墓碑是从对面南华山采来的天然五彩玛瑙石,我横看竖看,看不出一点儿特别的。墓碑立在一块窄窄的、有点儿像梯田似地土埂上,四周杂乱无章,墓碑前只有一米多宽的空地,已经被游人走成了路。墓碑旁茂盛地生长着一棵不知名字的小树,叶子像槐叶,墓碑下的两个边角,对称地生长出两簇兰草,右边兰草下面的泥土里,就埋藏着沈从文先生的一半骨灰,而另一半,撒在了日夜缠绕着凤凰城默默流淌的沱江水中。
沈从文的墓碑上,有两句话,是他遗文《抽象的抒情》中的:“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以识人。”据说,这是其妻子张兆和女士选定的。
我原来是做好了给沈从文先生烧一炷香的准备,但墓碑前却没有香炉,也没有出售香火的摊位,不觉一阵失望。仔细看墓碑跟脚下,竖着许多香烟蒂,费力琢磨了半天,终于明白这是一些人献给沈从文先生的香火,明白了之后,就更加揪心。
香火烧不成了,我们几个人把手中的玫瑰花小心地依靠在墓碑下,默立在墓碑前,鞠了躬,相互看看,仍无话可说,就各自走开,去看后面山壁上题写的一些乱糟糟的字迹。我却不舍得走开,总觉得有没做完的事情,却不知道要做什么,只有站在墓碑前,傻傻地想着先生微笑的面容。
离开墓碑,走不多远,我忍不住回头再看去,已经看不到矮矮的墓碑了,却看到几个孩子从墓碑处走出来,手里举着我们刚刚放在碑下的玫瑰花和那些水草编织的蝴蝶、蚂蚱,一定是要用它们再去换取几块零钱……
我一直忍在眼中的泪水流了出来。
沈从文先生是喜欢花的,因为他是热爱生活的人,一生都在追求美。黄永玉先生的散文中就有记载,“文革”期间,沈从文先生被下放到咸宁劳动,生活清苦,环境恶劣,但他却给黄永玉先生写信说:“……这儿荷花真好,你若来……”
我不知道那些孩子,是否还给他们的沈爷爷墓碑下,留下了一两支鲜花。
走出听涛山,带路的女孩子小黄,特意把我们导向一条石板街,指着前方一处说:“那是我们的迎宾门,许多贵宾到凤凰的时候,县政府的领导都在这里等候,沈从文先生1982年回来的时候,也从这里经过。”
我们行走的步伐立即小心翼翼了,似乎觉得沈从文先生当年的足迹,还留在古老的青石板上。
从石板街走到虹桥的路上,凤凰县的领导向我们描述着他们未来的宏伟蓝图,大致是要把黄丝桥古城内的居民都迁出去,把居民的房屋改建成仿古建筑,把南方古长城进一步复原,要让凤凰美丽的山水吸引更多的游客……然而,他们唯独没有想到如何利用沈从文先生留下的宝贵财富。
如果说山水秀美,云贵川的山水一点儿不比凤凰逊色。其实大多的游客到凤凰来,是来寻找沈从文先生笔下的声音、色彩、光和影,是来寻找先生笔下的翠翠、萧萧,寻找一种极致的美。尽管现在的凤凰人,并没有完全读懂沈从文,但我相信,百年之后凤凰的子孙们会发现,沱江边能留下的只有沈从文先生简朴的墓碑,以及先生笔下的翠翠。
本来我们计划在凤凰留住一个晚上,住在沱江边的吊脚楼内,看江边的光和影,听夜色中传来的捣衣声……但我实在没了兴致。
我很想尽快返回北京,在灯下重读沈从文先生的小说,那里面的翠翠永远是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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