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善,亲爱的阿拉善……
沉默的石头
在去阿拉善之前,我上网查阅了阿拉善的资料,知道阿拉善是一个美丽地方。然而当我真正开始了阿拉善之旅的时候,才明白阿拉善的美丽和奇特,远远超出我的想象。
她其实是我梦中的天国。
从银川机场出来,直接乘车赶往阿盟所在地巴彦浩特左旗。阿拉善在内蒙古自治区最西部,巴彦浩特距离银川不到两个小时的车程。同车有叶辛、陈世旭、肖克凡、武歆、燕燕和杜丽几位作家朋友,都是第一次亲近阿拉善,都是一脸的向往和兴奋。
路很好,路两边的风景也好。蜿蜒起伏的贺兰山脉,或诡异,或沧桑,总能使人产生一些不太安分的退想。远处若隐若现的佛塔寺影,还有比往年格外茂盛的广阔牧场,呈现出一派异域风情。
大约在下午五点多钟,车子驶人巴彦浩特街道。刚才还是一望无际的大漠草原,突然间却坠入海市蜃楼。时空转换的瞬间,有一种梦幻般的感觉,让我猝不及防。
城市不大,却非常洁净。街面的楼房很养眼,不仅建筑风格独具特色,房屋的华丽和气势也令人惊叹。城内的居民或行走或静坐,都一脸的淡定,一脸的悠闲。街面上一惊一乍的游人,似乎跟他们并不相干,他们依旧按照自己的生活节奏,打发平静时光。总有穿着艳丽民族服装的女孩,从身边款款走过,走得富有韵致,走得那么吉祥。微微仰头,把眼光放远,是清澈的蓝天,辽阔而高远;蓝天上漂浮着一朵朵白云,白的有些夸张,而且很有凹凸感,仿佛刺绣在蓝天上一般。
仅从建筑和居民的生活状态,足可断定这里的人民幸福指数很高。一问,果然。在阿拉善27万平方公里的辽阔土地上,仅有23万人口,每年的财政收入却高达五六十个亿。当时我就想到故乡栖霞,那个胶东半岛上的一个县级市,人口66万,每年财政收入也就十几个亿。然而,数字远不能彰显阿拉善的富有。阿拉善的沙漠、戈壁和湖泊绿洲,到处掩埋着沉淀了千万年的人类文明财富,掩埋着数不清的神秘宝藏。
就说石头吧。在戈壁滩随意弯腰捡起一块端详,就能看出远古岁月的变迁,或是我们某个祖先、某种动物的一张脸,因而石头也就成了阿拉善的一张名片。在巴彦浩特的石头集散地,聚集了从阿拉善各处淘来的石头,有沙漠漆、葡萄玛瑙、腊肉石等等,石质透亮,色彩润泽,形意兼备。
如果你不是石头收藏爱好者,最好不要在阿拉善买石头。自己从戈壁滩上慧眼识珠淘来的石头,才更有趣味。
去往额济纳中途的戈壁上,就有一片玛瑙滩,石头的色彩和纹饰鲜丽多姿,形状千奇百怪。有火焰般的红色戈壁石、金子般橙黄的沙漠漆,还有乳白润亮的玛瑙石。
按照路途的设定,到了玛瑙滩是我们的午餐时间。午餐是早就准备好的面包、火腿之类。面对如此斑斓的石头,我们几个人哪里顾得上吃饭,就像猪崽进了菜地,撅腚弯腰、身子一拱一蹿的,恨不得把整个玛瑙滩搬回家。自然,我也很贪婪,淘得了足有十几斤的石头,大的如拳头,小的如珍珠。把两块石头相互敲击,就会发出金属般的铮音。每一块石头都经过数万年风雨侵蚀和雕琢,透润而灵动。
如果把阿拉善说成是一个石头故乡,也并不言过其实。享誉国内外的曼德拉山岩画,就是一个佐证。曼德拉山在阿右旗境内,距离巴彦浩特300多公里,四周是大漠和荒漠的草原。在18平方公里山脊和沟壑中,布满了质地结实的玄武石。在这些万年的石头上,多个民族的牧民们,采用凿刻、磨刻等技艺,留下了万余幅飞禽走兽和日月星辰的图案,组成了一幅气势宏伟的画卷,被专家们誉为“美术世界的活化石”。
阿右旗境内,还有被称为“怪石林”的海森楚鲁。在方圆20多平方公里的区域内,漫山遍野都是奇形怪状的花岗岩石,有的像打坐的菩萨,有的形似展翅雄鹰,一个个造型栩栩如生。只要稍加留意,就可以从中找出十二生肖的象形石。数万年前,这里是一片汪洋大海,由于地壳的变迁,海底上升为陆地,海底礁石经过漠风剥蚀,日渐打磨雕琢成了一群桀骜不驯的怪石。站在一块酷似蘑菇的巨石上,放眼望去,是起伏连绵的褐色石海,似与天际相连。此时,我真正体味到沧海桑田的分量。
大概也想到了“沧海桑田”吧,身边肖克凡兄突然冒出一句话,说,人算个球!他说得真好,在经受了数万年风雨的石头面前,人实在太渺小了,甚至算不上一粒微尘。肖克凡兄的小说写得很棒,但有些讽刺意味的是,他却是因为参与编写电影《山楂树之恋》而被许多人记住了。
我一时无语。我本能地意识到应该做点什么,却又手足无措。转眼看到一块巨石上,有游人留下的数个大小敖包,于是效仿,搬弄一块块石头,与肖克凡兄堆起一个敖包。再之后,气喘吁吁地看着敖包,又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好在此时,远处传来上车的吆喝声。
踩着一块块沉默的石头,逃也似地走下山。走出很远,却又忍不住转身看去,我们亲手堆筑的敖包,变成一个模糊的点。若干年后,当我在空气中消失的无影无踪时,这个只有椅子大的敖包,依旧会屹立在这里,经受风雨、经受阳光,吸尽天地精华。
沉默的石头,比人更有生命。
走吧,回家去。一瞬间,我想家了。
神秘的沙漠
阿拉善有不少沙漠地带,最壮观的当属阿右旗的巴丹吉林。如果你去过巴丹吉林沙漠,世界上的其他沙漠,粗粗浏览一眼就可以了,不会再有特别的惊奇。
巴丹吉林沙漠是世界上第四大沙漠,总面积4.9万平方公里,东西绵延270多公里,奇峰、鸣沙、湖泊、神泉和寺庙,组成了一幅神奇瑰丽的画图,颇为壮观。最高的沙山必鲁图,高达500多米,成为世界沙山中的“珠穆朗玛”。
因为沙漠中鸣沙遍布,巴丹吉林沙漠也被誉为世界上最大的“鸣沙王国”。著名的宝日陶勒盖鸣沙山,高达200多米,人从沙山下滑,沙子发出嗡嗡轰鸣,如飞机掠过头顶,数公里之外清晰可闻。
这里的沙漠虽然极为干旱,但在浩瀚的沙漠中,分布着141个风格迥异的湖泊。面积最大的是诺日图,竟有2205亩。当然最著名的是音德日图神泉了,在面积1500亩的咸水湖中,有一个不足3平方米的小岛,岛上有108个泉眼,泉水甘冽清甜,显示出大自然的神秘与神奇。
陪同我们的阿盟广电局局长包金说,要想领略巴丹吉林沙漠的浩瀚和粗犷,一定要租用一辆越野车和一名专业司机,在起伏连绵、峰恋叠嶂的沙海中去冲浪。“很刺激、很难忘的。”她说。我们几个人坐进越野车之前,就都准备好了足够的尖叫和呐喊。
出发了。越野车在沙浪中飞驰,宛若大海中的一叶小舟,轻盈地飘忽着,明显感觉到车轮拍打沙浪的欢快和细软。司机为了满足我们的心理需求,总喜欢在沙山半腰蛇形而上。左右倾斜摇摆的车体,在无垠的沙海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有时候,越野车冲上45度的斜坡,车身在沙坎上打一个浪,又急速俯冲下去。车内几个人早已忘记了尖叫,都屏息呼吸,紧张地攥住某个抓手。
半个多小时后,越野车停在沙漠深处的一座沙山顶上。我们从车内走出来,还没来得及呼喊一声,又呆傻了。沙山的另一侧,呈现在我们眼前的,竟然是一潭碧绿的湖水,在四周金色沙山的映衬下,宛若一颗镶嵌在沙漠深处的翡翠宝石,熠熠闪亮。
站在沙山顶上环顾四周,重连叠嶂的沙山,有的像腾云驾雾的巨龙,有的宛如沉睡的美人。阳光打在沙山上,折射出刺眼的光。倘若稍微眯上眼睛,眼前的沙漠就变成不折不扣的海洋了。
当即有几个人从沙山上滑下去,奔湖水而去。湖水很清澈,有一些不知名的小鱼快乐地游动着,还有许多碧绿的水草,生长在湖边。仔细打量湖泊边缘地带,很容易发现,如今湖水的面积比先前枯竭萎缩了若干,而且似乎还在日日萎缩。越野车司机就是本地人,他说十几年前,这个湖泊的面积至少有现在的两倍。于是我们都在心里推测,照此速度枯竭下去,再过十年,这个湖泊或许就会从我们视线消失了。
唉,总有些让人沮丧的忧虑搅乱心绪。几个人重新爬上沙山,都沉默了。一只蜥蜴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慌慌张张穿越了我们脚下,然后突然停下来,扭转了半个身子,仰起头,好奇地看着我们这些入侵者。沙漠是它们的家园。
我们拍了一张集体照,就下山了。越野车跳跃着从一个沙山冲上另一个沙山。远处沙丘沟壑中,依稀可见别的湖泊影子。
那是沙漠的眼睛。
或是沙漠的最后一滴泪水。
哭泣的黑城
黑城在额济纳旗政府东南约25公里的荒漠之中。初听这名字,自然跟“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扯在一起,就有了影影绰绰、神秘莫测的感觉。
游览黑城,必须了解黑城悠久的历史。不了解黑城的沧桑,就读不懂黑城。
黑城因位于黑水河下游而得名,始建于1038年的西夏,至今已有近千年了。黑城总面积18万平方米,长方形。城墙使用黑水河内的胶泥夯实的,墙根部厚度为11.6米,顶部厚3.5米,墙高达10米,东墙和西墙各开一个大门。西北城墙角上,建有一群覆钵式喇嘛塔,最高的一座12米,成为黑城独特的建筑标志,至今矗立在那里。
当时居延一带属于西夏重要的战略要地,构筑黑城就是为了增强这一区域的防御能力。黑城选址在高凸开阔的戈壁砾石上,四周一览无余,环绕黑城的黑水河,形成了一道天然屏障,易守难攻。
从一些资料中,足可以想象黑城当年的尊贵和繁华。然而随着西夏王朝日渐衰败,经过167年风雨沧桑的黑城,在1205年遭遇蒙古铁骑的重创,从此开始了在漠风中苦苦支撑着难熬岁月。之后的20多年中,成吉思汗率领大军对黑城发起了7次猛烈攻击,于1226年将其攻克。随着黑城的沦陷,西夏王朝气数已尽,一年后彻底灭亡,成为了历史传说。
西夏神话破灭了,然而黑城却还活着。到了1286年,元世祖忽必烈在黑城设立总管府,并对黑城进行了扩建,黑城迎来又一个繁荣昌盛时期,城内多达7000多人,好不热闹。
我们今天看到的黑城遗址,就是元朝时期扩建的。
到了北元时期,黑城升格为省级机构。1372年,明太祖朱元璋决心摧毁北元政权,命大将军冯胜率领西路大军,向黑城进发,一路厮杀,击败了甘肃等地的元军,最终攻破了黑城。
据说当时黑城有一位将军英勇善战,冯胜大军攻城不下,于是截断了黑水河。黑将军在外无援军、城无饮水的困境下,命人于城北墙凿开一个洞口,率众突围,战死在距离城西不远的胡杨林中。
又据说,这片长约8公里的胡杨林,在黑将军壮烈之后,就集体死亡了。其实,据考证胡杨林大面积死亡,是黑水河断水造成的。这片死亡的胡杨林,被后人称为“怪树林”。千奇百怪的胡杨树,虽已干枯,却都保持着当年生长的姿势,倔强地挺立在大漠之中,有的仰天长啸,有的低头不语,有的相互搀携,有的肢体残缺……景象之壮烈,触目惊心。
自此黑城人去城空,任漠风侵蚀。1886年,俄国学者波塔宁在额济纳考察时发现了黑城,消息不胫而走。到了1908年4月,波塔宁的同袍科兹洛夫在向导的带领下,率领4名考察队员在黑城肆意挖掘,发现了大量西夏文献,其中有珍贵的汉文、夏文对照的《番汉合时掌中珠》及《音同》《文海》等古籍。所获文物用了上百峰骆驼运走。我们可以想象出,科兹洛夫带着这些价值连城的宝贝离开时,脸上洋溢出的灿烂笑容。之后,英国人斯坦因也在黑城挖掘了230册汉文古籍、57种西夏文书,以及大量经卷。再之后,嗅觉灵敏的兰登•华尔纳、斯文•赫定和贝格曼接踵而来,开始了第二轮、第三轮疯狂挖掘,不仅掠走了大量文物宝藏,而且将黑城原有的建筑物破坏殆尽。黑城只剩下一个空空的躯壳,在漠风中日日风干成一具标本。
俄罗斯学者花费了近半个世纪的整理,将科兹洛夫从黑城掠走的古籍文物,按照宋、夏、金、元不同时期,编写成了大约2000册珍贵资料,成为世界考古史上一大壮举。
如今,在俄罗斯的圣彼得堡艾尔米塔什国家博物馆、英国的伦敦、印度的新德里、日本的东京、瑞典的斯德哥尔摩、法国巴黎等国家和地区,都有黑城出土的珍贵文物。看到这些信息,我既伤感又高兴。伤感的是,黑城大多数文物都流失在国外;高兴的是,毕竟这些珍贵文物还在世间保存很如同一位母亲,得知自己丢失了的孩子,突然出现在他人屋檐下,尽管已经更名改姓,但毕竟还活着。
活着就好。
我们像虔诚的教徒一样,从西门步入黑城。最先映人眼中的就是城墙西北角的喇嘛塔,斑驳的塔身在蓝天白云下,显得肃穆庄重。一些城墙已被黄沙掩埋了大半,形成了蜿蜒起伏的沙丘。城内空荡荡的,连一堵残垣断壁都没有,只见一地的瓷器陶片,在白花花的阳光下,展示着结了血挪的伤口。
我在碎片中小心地扒拉、辨认着。黑的、红的、黄的……各种颜色的碎片,似乎都在向我诉说一段历史,似乎都期盼我带着它们离开这伤心之地。很快,我捡了上百块陶瓷碎片,却发现前面的碎片铺天盖地朝我涌来。我茫然了,站立在那里惊慌失措。
罢了。我将手捧的碎片,又抛撒在砾石之上。还是让它们留在这里吧,跟满地碎片一起,守候着它们破碎的家园。
沿着人工搭建的木梯,登上北城墙,可以清楚地看到传说中黑将军突围的洞口。洞口之外是连绵的沙山,围绕城墙蜿蜒爬行,很快就要漫过墙头。站在围墙上,我不敢俯视墙内破败的景象,总似乎看到风沙中,科兹洛夫、兰登•华尔纳、斯文•赫定和贝格曼正挥汗如雨地疯狂挖掘。极目远眺,是一望无际的大漠,强劲的漠风夹带着沙粒从远处吹来。阳光一如既往地热烈,烘烤着干硬粗糖的泥土墙。
一切都如此寂静。
一切都让给了死亡。
应该有几声马头琴或是一丝羌笛声。然而没有,似乎所有的声音都被沙漠吸尽了,只有一波又一波赶来的漠风,“嗖嗖”地从沙脊上走过。
我狼狈地逃出黑城,再也不想回头。
2012年9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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