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老房子对我来说,其实就是我的老父老母。
我家的老房子在胶东一个叫“釜甑”的乡村中。字典里,釜和甑都是古代一种煮饭的器具。村子东边有一座圆锥形状的大山,叫釜甑山。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是山因村而得名,还是村随山叫釜甑。当然这并不重要了。
父亲的父亲们一直住在这个村子里,他们最初的老房子在哪里,父亲也说不明白。父亲小时候居住的老房子,在村子当央,紧挨着家庙。村子里居住的人家都姓衣,家庙也叫衣家庙。父亲记事的时候,家庙还有些香火,我记事的时候,家庙就改成了村子的小学校了。爷爷和奶奶都在这所老房子里故去,母亲和父亲是在这所老房子里成的亲。后来我的叔叔要结婚了,作为长子的父亲,就把这所老房子让给了他,父亲和母亲搬到了村子的三间仓库里。
我说的老房子,就是这三间仓库。
仓库最早是堆放牛马草料的,所以建造的时候,房屋就比普通的屋子矮小狭窄,窗户和门也是小鼻子小眼的。其他人家建造房子的石头,是从山里开采来之后,再经过石匠们锤打站凿,石块平整规矩。三间仓库就不同了,墙壁上的石头是从河套里捡来的,大小形状都不规则。颜色也不统一,有被阳光漂白了的,也有黑不溜秋的天然色,用今天的眼光看去,倒是有几分艺术夸张。
仓库是村北最后一排房子,前面就是一排马棚,有二十多间房子,坐西朝东,跟三间仓库组成丁字形。马棚南边的山墙前几十米,是一口水井,水质清冽。再往前,就是一条小河,常年有涓涓流水自东向西,汇入村西的大河中。
父亲当时是个教书的,算是村里的头面人物,又跟村干部做了一些感情投资,就得以在仓库里暂且安身。住了几年后,几个儿女都降生在这里,父亲就花了几百块钱,买下了三间房子。当时父亲每月才一二十块钱的工资,几百块钱不算个小数目,他拿不出这么多钱,就一直赊账,直到我当兵后的第二年,才卸掉了压在心头的这块石头。那已经是1984年了。
三间仓库是父亲给我们打造的一个窝窝。
我记事的时候,屋前的马棚还在,还有几十匹马养活在里面。马棚子面南的一面是半敞开的,可以看到马槽和拴马桩。太阳刚升起那阵子,阳光投进马棚内,映照出马匹光润的毛色,还有马匹闪亮的眼睛。无风的夜晚,我在睡梦中还可以听清马匹咀嚼草料的声音。
我们一家进出屋子,要从二十多间马棚前的小路经过,马匹们会歪着头看我们,它们的眼神总是那么忧郁。我能够嗅到它们身上散发出的汗腥味儿。马棚里很静,可以听到马尾巴扫来扫去的沙沙声。偶尔,一匹马冷不丁地打个喷嚏,就会吓得我身子一个哆嗦,脚步也就快了许多。
马棚前有一架秋千,是用粗糙的木柱支撑起来的,就有临近的孩子跑来荡秋千。马匹们听到孩子们突然响起的尖叫声,忙支棱起耳朵细听。它们的耳朵总是不停地抖动,轰赶落在上面的蚊虫。
我记不清马棚哪一年拆掉了,也记不清那些马匹的去向。现在我想起老房子,总要想到那些马匹,它们和我的童年紧紧连在一起。
对于老房子,我记忆最深的是那几扇窗户。
老房子的窗户是木棂的,上面裱糊了一层纸。窗户纸的来源比较复杂,有小学生课本,有粗糙的纸盒子,也有旧报纸旧年历。窗户纸经受风吹雨打之后,到处开了裂,在春夏秋的季节里,也就随它开裂去,但进入冬季就不行了,寒风从开裂处灌进屋子里,冷飕飕的,母亲需要经常在开了裂的地方打补丁。通常,薄薄的纸张贴到窗棂上,要不了个把月就失去了水分,变得干焦酿脆,一场大风之后,总有什么地方要开裂的。打了补丁的窗户,显得臃肿了许多。
因为老房子在村子最北边,寒冬的风就在屋后鬼哭狼嚎地叫,再硬朗的窗户纸也被撕扯得七零八落。父亲干脆用泥巴和砖头,将后窗封堵严实,待到来年春暖花开,再将窗户开封。这样密封的三间屋子,房顶上再覆盖一层厚重的雪,那样子,很像寒风中缩紧了身子的小老头。
父亲在外面教书,每个周六的晚上,无论是风是雨,他都要赶回来。低矮的三间房屋里,有他的妻子儿女,有他全部的牵挂。赶回院子里的时候,他的目光总是最先落在窗户上,看窗户是否有一团油灯的光影。有了,他那颗悬着的心,也便稍稍松弛下来。
我的哥哥是最早诞生在老房子里的孩子,因为他的诞生,老房子注入了一股奶香的气息。
哥哥一岁的时候,赶上一个寒冷的冬季,夜里的老房子像冰窖,母子俩的体温抵挡不住屋子里的寒气。为了夜里烧炕取暖,母亲白天去山里拾柴草,把我哥哥一个人丢在家里。哥哥还不太会走路,只会在炕上爬。母亲担心他从土炕摔到地上,就用一根绳子,一头系住哥哥的腰,另一头系在窗棂上。有一次,母亲回家的时候,发现哥哥死在土炕上,他是被绳子缠住了脖子勒死的。
父亲没有过多地责备母亲,只是恨那根窗棂。窗棂上留下了哥哥临死前挣扎的迹象,哥哥跟窗棂较过劲儿,可惜小小的力气,没有拽断那根窗棂。
父亲瞪着窗棂呜咽地骂:“我日你祖宗的!”
父亲刀起刀落,砍断了夺走哥哥性命的那根窗棂。
后来,那根窗棂就一直残废着。窗户纸缺少了一些支撑,那里的窗户纸就总是最先被风突破。尽管这样,父亲也并没有去修复它。
姐姐比我早两年出生在老房子里,她的哭声和笑声,多少冲淡了父母对哥哥的思念,却没有擦掉他们心中的痛。我出生的时候,父亲才真正笑了一回,他对母亲说:“咱们又有儿子了。”
到春节的时候,我已出生七个多月,能够用表情跟父亲开始情感交流了。他逗我的时候,我会笑给他看。父亲看到我笑,也跟着笑。春节前几天的一个中午,父亲发现我把窗户纸捅了个洞洞,眼睛从洞洞朝外看。父亲笑着,学着我的样子,把眼睛凑在洞口朝外瞅。父亲看到了院子里飘舞的雪花,怔了好半天,似乎想起了什么,起身披上棉衣朝屋外走,母亲问他去哪里,他只说一会儿就回来。
一会儿,父亲顶着一身雪花走回来,手里拿着一张卷起来的大白纸。他跳上土坑,三两下撕掉了窗棂上五花八门的窗户纸。
母亲没弄明白怎么回事,慌张地跑过去问父亲:“你神经病啦?”
父亲不吭气,在土炕上展开了那张白纸比画着。母亲终于明白了,又说:
“你刚去买的?多少钱一张?”
父亲说:“五毛钱。”
父亲说:“这纸真白,像院子里的雪。”
母亲心疼地跳起来喊叫:“窗户纸好好的,你撕毁了,花五毛钱去买张纸,你败家子!”
父亲说:“白纸亮堂,儿子能看到院子里飘飘的雪花,飘飘的。”
父亲说着,朝窗棂上抹胶水。
母亲的火气越来越大了,说:“我过年都没舍得给孩子买一件新衣服,没舍得买一条黄花鱼,没舍得……你却花五毛钱买一张纸……”
母亲说着,竟然心疼地哭了。
父亲不理睬母亲,他很快把白纸糊到窗棂上。我趴在窗台边,看着院外的落雪从窗户的白纸前飘洒过去,留下一道道忽闪的影子,兴奋地咯咯笑起来了。
父亲看着我,也笑了。他笑得很满足。
我原来习惯了黑乎乎的窗户纸,现在看到窗户亮堂了好多,就觉得很神奇,趴在窗户上瞅着瞅着,突然伸手朝窗户纸抓去,母亲喊叫的时候已经晚了,刚贴上去的白纸被我撕开一个大洞。母亲把对父亲的不满发泄到我身上,对准我的屁股蛋子就是两巴掌。
父亲恼怒了,他跳起来扑向母亲,第一次跟她动了拳脚。
邻居听到母亲的哭喊声,跑来给他们劝架。邻居都说错误在父亲这边,家里有小孩子,窗户纸本来就不会囫囵,将就着就行了,他不该花五毛钱换一张白纸。邻居说,有这五毛钱买肉,过年能吃一顿好菜。
这个春节,因为一张窗户纸,闹得父母心情很坏,他们甚至在大年初一这天,相互之间都不肯说一句话。
其实母亲知道父亲为什么要买一张白纸,只是她心疼那五毛钱。后来父亲说,你再心疼钱,也不能打孩子呀?撕碎了就撕碎了吧,孩子没见过这么白的纸,白的像雪,孩子见了高兴。
以后的岁月,家里的境况一年比一年好起来,每逢春节前不用父亲操心,母亲就会去商店买一张大白纸糊在窗棂上,然后把她精心剪裁的几幅窗花贴上去。就因这一张窗户纸和几贴窗花,老房子里便弥漫了吉祥快乐的气氛。
我每当看到窗户上换了新纸张,贴上了窗花,就知道离大年三十晚上只有三两天了,就会大声喊叫:“妈,什么时候给我穿上新衣服?”
我最小的妹妹6岁的那年夏天,父亲张罗着要把三间老房子翻盖成四间新瓦房。父亲对母亲说:“咱们也换上玻璃窗。”
母亲剜了父亲一眼说:“翻新房子?说得轻巧,你用气吹起来?”
父亲说:“我就是用气吹给你看。”
这几年,老房子的前后左右都盖上了新瓦房,屋顶比我们家的房子高出一两米,窗户上是明净的玻璃,墙面上还贴了花花绿绿的石子,漂亮极了。我们家三间老房子被夹在当中,趴趴着身子,显出几分可怜兮兮的样子。母亲不止一次在父亲面前唠叨,说就咱们家的房子最破旧了,屋里黑乎乎的,像老鼠洞。母亲也只是嘴上唠叨几句,她知道父亲养活四个儿女已经很吃力了,腾不出力气翻新房子。
其实这些年,父亲早就为翻新房子做准备了,他今年拼凑木料,明年预定石块砖瓦,后年积攒粮食,三五年的时间,父亲像蚂蚁搬家似地,把翻新房子的材料一点点备齐了。
推倒老房子那天,父亲从县城照相馆请来了照相的,在我们家老房子前照了一张全家福。父亲特意交代照相的,取景的时候要把邻居家的新房子一起拍下来。于是照片的背景,就是我们家老房子和邻居新房子的交接处。两栋房屋一高一矮,玻璃窗和木棂窗形成较大的反差。
拍完照片,泥瓦匠们爬上了屋顶开始动工了,父亲对我说:“你看,咱们的老房子。”
父亲又转头对最小的妹妹说:“你快看,咱们的老房子……”
父亲母亲和他们四个孩子,站在老房子前,看着老房子屋顶的瓦片揭光了,看着黑乎乎的房梁卸掉了,再后来,就是一阵尘土腾空而起,老房子的墙壁坊塌了。尘土还没有飘散去,父亲就走过去,拽出那扇木棂窗户,看着被他用刀剁残的地方,愣怔半晌,才慢慢地松开了手。
新房子盖了半个多月。白天父亲跟着泥瓦匠身后跑来跑去,显得手脚忙乱。到了晚上,泥瓦匠们都离去了,工地上静下来,父亲一个人坐在半截子墙壁边抽烟。他迫切地想看到新房子盖起来的样子。
我们一家住在院子临时搭建的棚子里,外面蚊虫多,天黑后我们就钻进蚊帐去。有一天晚上,父亲坐在石头块上,眨巴着眼睛看天空。母亲走到父亲身边催他睡觉。母亲说,你在那里发什么呆?累一天了,还不快睡!父亲动了动身子说,这天阴呼啦的,像要下雨。母亲也抬头看天空。天空从下午就阴沉起来,云层堆积得越来越厚重。这些云层像棉花一样,堵在父亲胸口上。
母亲收回目光,疑惑地说:“前些日子刚下过雨,不会让我们赶上了吧?”
父亲说:“不会最好。明天就上梁了,明天不下雨就起屋顶了。”
父亲倒腾出一堆塑料布,是用来应付下雨天的。他把塑料布一张张分开卷好,这才在一张草席子上躺下了。父亲太累了,倒下不久就打起了呼噜。母亲最初被远处的雷声惊醒的时候,还以为是父亲的呼噜声。母亲含糊地责备父亲,说你看你打呼噜,像打雷。她刚说完,一道闪电划过天空,电光照亮了半个院子,接着就是一声炸雷。父亲还在酣睡,母亲踹了他两脚。打雷了,打雷了,快起来!父亲弹跳起来,走到院子的时候,雨点已经噼里啪啦落下了。
父亲说:“快去喊人!”
母亲朝院外跑去,大街上很快就响起了她的吆喝声。
“大哥,下雨了,我家的房子没上梁!”
“大叔大婶,下雨了,快起来帮把手!”
父亲抓起塑料布,踩着梯子去覆盖墙体。雨来得很猛,且起了风,刚搭好的塑料布被风卷起来。父亲慌忙用手抓紧塑料布,脚下一个趔趄,人就从梯子上摔下去。父亲挣扎着想爬起来,可他的腿不听使唤了。
村人们听到雷雨声,自然想起我家没盖完的房子。他们用不着什么人去吆喝,爬起来就朝我家院子跑,手里还拎着自家的塑料布和油毡。风雨中看不清谁是谁的脸,只听到相互合作的吆喝声。喂,那边,扯紧了!我的乖乖,你麻利点儿,绷紧了!这边,祖宗哎——这边没盖严实!狗日的天,说下就下了!
等到整个墙壁和木料水泥都覆盖严实了,村人们早成了落汤鸡,他们也不跟父亲打招呼,各自回家去脱掉湿漉漉的衣服了,依旧没留下一个完整的面孔。
父亲的左腿在这个雨夜残疾了,摔折了的骨头长好后,走起路来整个身子朝左边拐,好像左腿短了一截子。他没怎么在意,得空就拐着腿去擦窗玻璃。父亲擦玻璃的时候习惯张着嘴,朝玻璃上哈气,有时候还会伸出巴掌,在玻璃上用力蹭。
我是最早离开老房子的,入伍去了北京。再后来,姐姐出嫁了,弟弟和妹妹也先后参加了工作,老房子里又只剩下父亲和母亲了。父亲上了岁数后,遇到阴雨天,骨折的地方开始疼痛,于是他也就常常想起那个雨夜。父亲还得了肺炎,气管呼呼啦啦叫,像拉风箱。父亲说是教书的年头长了,吸食了太多的粉笔末儿。病情严重的时候,父亲就需要跑一趟医院,往返几十里地,挺不方便的。
父亲退休后,我给他们在城里买了楼房,动员他们搬到了城里。父亲最初不答应,担心去城里住不习惯,母亲却不以为然,说什么习惯不习惯,住久了就习惯了。母亲喜欢住城里,每年都要去我弟弟妹妹那里住一段日子。她说城里买菜方便,洗衣服方便,冬天睡觉有暖气,夏天睡觉有空调。母亲说:“你不走我走,你一个人窝在家里吧。”
父亲沉默了两三天,也就同意了。
我专门从北京赶回去帮父母搬家。说是搬家,其实也就是把父母两人搬进了城里,屋里的物品基本不动,窗帘、方桌、大衣柜,还有墙上的相框,都留在原处。母亲要把灶前的炊具带走,父亲却说:“去城里再买吧,这些就放这儿,我们什么时候想回来住,一切都是现成的。”
我看到墙上的相框里,镶嵌了我小时候的几张绝版照片,算是珍贵物品了,就要取下来拿走。父亲拦住了我。他说你别动,就放这儿,有时间你回老房子看看,一切都是老样子,挺好的。父亲说,你把这些东西都拿走了,墙壁上光秃秃的,就不像个家了。母亲在一边听了,剜父亲一眼,说:“要回你回来看吧,儿子没时间回来,吃饱了撑的你!”
父亲没反驳母亲,只是扭头仔细地看了我一眼。
一切收拾停当了,父亲仔细地检查了门窗,然后把院子打扫干净,这才给院门上了锁,把钥匙小心地揣进兜里。
父亲住进城里,心里一直惦着老房子,遇到刮风天,担心窗玻璃碎了,遇到下雨天,又担心屋顶漏雨,他就经常骑着自行车跑几十里路,回乡下看望老房子,给花草浇浇水,把院门前打扫干净。到了春节,他要专门拿了春联,回去贴在老房子门上。
老房子从外表看起来,似乎一直有主人陪着。
再后来,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坏,就没精力照顾老房子了,小半年才能回去一次。有一年夏天,我从北京开车回家看望病中的父亲,他瞅着我的车突然说:
“咱们回去看一眼老房子吧,有车方便。”
我和父亲回到老房子,发现院门前疯长了一人高的杂草,密密实实的一大片,已经看不到路了。父亲走下车,弯腰呼昧呼嘛喘着粗气拔草,我担心他累着了,忙跑到他前面开辟出一条路。
父亲直起腰看着老房子说:“房子被草吃了,不像个人家了。”
他哆嗦着手里的钥匙打开院门,院子里也是满眼的杂草,还有那些寂寞开放的花儿。一只鸟儿从屋顶扑棱棱飞去,把父亲吓了一跳。我已经几年没回老房子了,没想到老房子破败的不成样子,许多墙皮脱落了,有几处屋顶塌陷下去,看上去老态龙钟了。窗玻璃附了一层灰尘,失去了光泽,尤其是镶嵌玻璃的木头窗帮,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淋,开始腐烂了,很多条条框框已经走了形状。
父亲站在那里打量了半天老房子,这才缓缓走到窗口,伸手抚摸腐烂的木头窗帮。他轻轻用指甲掐捏,腐烂的木渣子纷纷落下来。
父亲说:“屋里没人气了,房子就老得快,房子是靠人气养活着。你这次回来住几天?”
我说:“住半个月吧,想陪你去青岛转两天。”
父亲摇摇头说:“我这样子,哪儿也不去了。能住半个月?你干脆帮我维修老房子吧。”
我有些吃惊,盯住父亲的眼睛说:“你维修它干什么?破房子,塌就塌了去!”父亲说:“哪能呀,说不准什么时候还回来住。”
我说不赢父亲。他执意要维修房子,把塌下去的屋顶垫起来,把木头帮的窗户换成铝合金的。我真闹不明白父亲心里想了些什么,就算是把窗户换成铜的换成金的,又有什么用处呢?
母亲和弟妹得知父亲要维修老房子,也都不同意,把父亲围在当中,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说他。母亲说那么几间破房子,看你金贵的,你干脆把它搬城里,晚上睡觉搂着!父亲被母亲说急了,他说你们都闭嘴,我不花你们一分钱,不用你们搬一块瓦,我自己找人干。
没办法,我只能把满足父亲的要求当作一种孝敬了。
我在城里定做了铝合金窗安装在老房子上,又回村子找了几位邻居,爬上屋顶掀开瓦片,把塌下去的房梁垫平了。父亲像当年翻新房子那样,跟在别人身后忙来忙去,看到青年人爬上了屋顶,他也要跟着上去揭瓦。我费了半天口舌,总算说服他放弃了爬屋顶的要求,他却又踩上了梯子,往墙皮脱落的地方抹水泥和白灰,似乎不亲自操作一下,就对不起老房子。
是的,父亲在表达一种歉意,他搬进城里享福了,把老房子丢在乡下孤独着,心里有些愧疚。
房子维修好了,父亲用指关节敲打着铝合金窗户,说这东西耐用,一百年也不会烂。他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临走的时候,父亲又把院子清扫了一遍。
我帮父亲维修完老房子,随即去了南方,给一家影视公司写了一个多月的剧本,并没有感觉出季节的明显变化,返回北京的时候,才知道已经深秋了。这时候,弟弟来电话,说父亲住院了,还强调说这一次住院跟过去不同,医院给父亲动用了氧气,父亲喘气很困难了。“好像要出事。”我听了弟弟的话,立即赶回了老家。
父亲病情加重的原因,是感冒引起的,感冒让他的肺炎突然恶化,住进县医院才三天,医生就下达了病危通知。见到我考进病房,他略有吃惊,说:“你怎么回来了?不是听说这阵子特别忙?”
我怕引起父亲的猜疑,就故意很随意地说:“我到烟台办点事,顺路回来看看。”
父亲说:“我没事,你也看了,该走就走,忙你的去。”
显然父亲相信了我的话。我觉得父亲的病情,没有弟弟和医生说得那么玄乎,他的精神还好,只是瘦了一些,脸色比先前更暗了。我不太相信县城医院的诊断,决定带着父亲去大医院请专家看看。我跟父亲说,你这病三天两头闹腾,弄得我在外面也不安心,干脆去大医院瞧瞧。
我把父亲带到了北京,跑了三四家大医院,专家决定给父亲动手术。有位做医生的朋友偷偷跟我说,老弟,你别折腾了,家父这病不是一天两天了,动手术死得更快,就这样回家养着吧。他看我有些犹豫,就又说,你还信不过我?动手术就是给医院捐献十几万块钱,这事我最清楚。朋友说这话的时候,弟弟妹妹都在场,大家商量了一番,终于放弃了手术的念头,又把父亲转回了县医院。
回到县医院只住了一周,父亲突然不住了,说要回乡下的老房子里去住。你们谁都别劝我,劝也没有用。父亲自己坐起来穿好衣服,看样子我们不答应,他就自己走了。母亲说天气冷了,回老房子怎么生活?你就是说破了天,我也不让你回去住!
父亲叹了一口气,招手把我喊到跟前,凑在我耳朵上说:“我知道这病没治了,你就让我死在老房子里吧。”
其实在北京大医院的几番折腾,父亲心里已经明白了,这一次再也走不出县城医院了,他要在这里养到生命终结那一天。我突然想起父亲曾经说的话,“说不准什么时候还回来住。”原来父亲早就想到这一天,现在是他回去住的时候了。
我满足了父亲的要求,把他搬回了老房子。离开医院的时候,特意给他带了两个大氧气瓶,还带了许多一次性的针头针管,请村医每天给他打针。
父亲回到老房子,气色好多了,有几天竟然不用吸氧,一个人在院子里扶着老房子的墙壁,拐着腿慢慢走路,享受冬日的阳光。我心里甚至以为会产生奇迹,父亲说不定在老房子里起死回生呢。
然而奇迹没有发生,父亲在老房子里住了十多天,就开始昏迷了。他昏迷了两天后突然醒过来,仿佛睡了一长长的午觉一样,慵懒地睁开了眼睛,看着我。
我说:“爸,你觉得好些了?”
他说:“胸闷。”
我说:“要不,咱们再去医院看看?”
父亲没吭气,大概他也知道我说的只是安慰话。父亲眼睛瞅着屋顶,琢磨着什么,好半天才把目光落在我身上。我从他的眼神中知道,他有重要话要跟我交代了。我朝父亲嘴边凑了凑,希望他说话的时候能省一些力气。
父亲说:“别忘了,以后抽空回来看一眼老房子。”
他直着眼睛看我,等待我点头。我点了头,他才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我终于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在弥留之际回到老房子了,他是要给老房子添加一些厚重的东西,添加一些能够把我拽回来的力量。
这些年杂事缠身,我很少能抽出时间回老家,心里一直觉得对不起父亲。今年暑假,女儿吵闹着要去海边玩,我一想,就带她回老家烟台吧。
回老家的第一天,我就带女儿去看望老房子。我打开院门的时候,满院子的寂寞扑面而来。青草已经长满了院子,墙根下栽种的花儿,开了又败,败了又开,花瓣儿落了一地。女儿有些不满,说老房子有什么看的?破破烂烂的。她说着,弯腰朝腿上抹风油精。刚才从门前一人高的杂草中穿过的时候,她被野蚊子叮了几口,腿上起了红红的大包。
我不理会女儿的牢骚,一个人在院子里转悠。我走到墙角一堆杂草前,随意地踢了一脚,一只铁环滚了出来。我眼睛一亮,是我小时候玩的滚圈。铁环有篮球那么大,已经锈迹斑斑了。记得小时候,伙伴们谁有这么一个滚圈,是很值得炫耀的。我惊喜地朝女儿喊:“快来快来,你看,这是我小时候的玩具。”女儿把铁环拿在手里,厌恶地看了一眼,说什么破玩意,甩手抛进杂草里。铁环落下的杂草处,蹦出一只蟋蟀,我本想跟女儿说说小时候玩蟋蟀的快乐,但看女儿不耐烦的样子,也就闭嘴了。
我掏出照相机,让女儿站在老房子前说:“别动,我给你拍张照片。”女儿噘着嘴说:“到了海边再照吧,这儿有什么可照的?”
我终于忍不住说:“让你留个纪念,等我死了,你有时间就替我回来看看老房子。”
我说完,就觉得自己这话太傻了,女儿不可能像我一样,记住父亲的话。老房子跟她没有多少关系。我看了一眼老房子,发现屋顶的一些地方又塌陷下去了,墙皮也脱落得不成样子了。父亲说得对,房子是靠人气养活着的,没了人气,房子很快就苍老了。我知道总有一天,老房子会在孤独中倒下去。我心里只是希望老房子能够多坚挺几日,替我留住院子里蛐蛐的叫声,留住我童年的一些温暖,留住父亲母亲的气息。
女儿又在催促我走了,她已经站在大门外等待我了。我本想把相框里那几张绝版的童年照片取走,想了想,还是留在老房子里吧。
关上院门,挂上了那把大铜锁,我看着锁鼻慢慢地插进锁孔里,终于发出咔嚓的响声。就在这瞬间,我眼前突然出现了当年老房子前的一排马棚,我清晰地看到了马匹的眼睛。
是的,我能确定,是马匹忧郁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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