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二豆复员后,约莫又过了一个月,青草地旁的那个小店就撤走了,留下两间在风中坚挺的石头房子。小店的那个很有姿色的女主人无影无踪。
这时候,青草地已经枯萎了,秋风吸干了青草地的血脉和颜色。遵照二豆的嘱咐,我在灰黄的草地上放了一把烈火。
第二年的这个季节,我也离开了青草地。
我当兵的地方在北方山区地带,接近于某个大森林,似乎有个很土气的名字,早已记不清了。现在我们习惯地称它为七号执勤点。
五月的一天,我被分到七号执勤点。一辆吉普车载着我和两口袋土豆、五斤花生油,向山里颠去。这个季节里,该是山花烂漫、草木青青。但从车门掠过的重重山岭,却裸露着黑而光的山石,山上生长着寥寥数株的树木,覆盖着一块斑状的绿地。
迎接我的二豆,站在屋前抚摸络腮胡子,下巴不停地拧来拧去,浓密的胡子与粗粝的手掌交错摩擦,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他的目光幽深而粗硬,里面带着毛茸茸的锯齿。我想一定是在山里待久了的缘故。
叫什么?老兵二豆问我,目光投在远远的山上。
力夫。我答。
力夫……名字还凑合,当兵有啥理想?
考学。我说完,觉得脸红了,也随着他的目光去看远处的山。
考学……二豆重复地说,要考学?
二豆的微笑是平静的,我有些尴尬。
二豆始终没有正面瞅我,他只专注地看山,目光像山一样稳实沉着,从一座山移到另一座山。
不远处的两座山半腰,横架着一段桥梁铁路。二豆说,这就是我们的警卫目标。我又看了桥梁一眼,仿佛听到一声狗叫,紧接着又是几声。
山里居住着人吗?心里想着,我顺着声音望去,很容易看到对面的马路旁,有一堆石头垒起的类似于房屋的建筑。
我回头看看二豆,他显然已经明白了我眼神的内容,说,是狗叫,公路旁有个小店,上个月刚开张,你很难走进去。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一直没有离开石头垒成的建筑物,但目光恍惚,有些神魂不定的样子。
我到执勤点第二天晚上,就跟着二豆上岗了。火车每三天从山里开出一次,拖着十几车皮木材,通过桥梁铁路的时间是凌晨五点,天色微亮,却看不清脚下的路。二豆在前走,走到坑凹的地方就跳一步,半自动步枪碰在他的屁股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二豆在这条山路上走了三年,他说最初这儿没有路,走了三年就成了现在的样子。
走上了桥梁铁路,二豆弯腰检查铁轨,山里亮起一束手电筒的光柱。我跟在二豆身后,几乎是狗状地爬过铁轨。黑洞洞的桥梁下看不清有多深。
其实没什么情况。我说。
你怎么知道一定没情况?二豆说,就算没情况也要检查,从这头到那头五十五米,你以后还要告诉后来的新兵。
我们站在这儿干什么?走形式。
走形式也得走,反正我告诉你了。
这期间,我偷偷看了二豆几次,他一直保持着标准的站姿。吹来的山风有些凉意,在我们身边旋转一下,又匆匆去了。偶尔会听到山谷下发出咔嚓的响声,之后又是无际的寂静。二豆说那咔嚓声是静止的山石突然坠下了山谷,我想是这么回事,在学校老师告诉过,这是一个由渐变到突变的现象。
于是,我沉默了一会儿,想我的那个老师。但很快,我就耐不住静寂,问二豆,当初咋要在这儿设执勤点?
咋了?这儿需要设呗,当初自有当初的说法。
我还是想问下去,却见二豆挥挥手,然后侧着头,静静地听着。我的心立即悬起来了,以为有什么情况了。
来了,火车。二豆轻声说。
果然,一会儿就感觉到有强劲的风吹来,一个巨大的黑影从眼前晃过,轰鸣声使整个山谷颤动起来。
第二天上午,太阳爬过东边的山顶时,二豆带着我进入小店前的青草地。二豆带着一块白布和几种颜料,说要画这片青草地,画布上已经长出一丛青草,还有几堆黑土。二豆说,是山,就是对面的几座。我忙点了头,让他安静的作画,而我的注意力早已转向眼前的小店。我真切地看到了守在门口的灰色狼狗,心里赞叹这地道的公种,高大、雄健、傲慢。狼狗的背后是一个娇小的女人,坐在门口懒散地朝我们张望,样子像刚刚从梦中醒来,或是严重睡眠不足。太阳的光线投在她的侧面,造成明暗鲜明的效果。她一动不动地侧着身看我们,似乎在追忆流失的岁月。
二豆从画布上抬起头,打量从她身上缓缓移动的太阳光线,时间就这样欢愉地走过。
二豆注视女人的时候,那只灰色狼狗也虎视着二豆,后来似乎从二豆的目光里嗅出异样的味道,于是这畜生狂吠两声,并向二豆龇了龇牙。
看见了吧?你很难走近。二豆说。
她咋在这儿开店呢?我问。
还不懂?公路上每天都有运木材的卡车,这儿距离小镇有几十公里,别无其他店。
她不害怕?一个人……
有狗,她墙上还挂了一支枪,就在门口那儿。她有男人,过几天你会见到的,十天八天的来一趟,骑着摩托车送货,住一夜就走,不过,谁知道是不是她男人呢。
二豆伏下身子,凑在青草地上嗅了嗅,脸上浮出恬静的神态。阳光开始热烈起来,青草的嫩叶闪出油光的亮,湿热从青草地上蒸发着,弥漫开青草的馨香。二豆的眼皮渐渐垂下,似睡非睡的样子,悬挂群山之巔的那方蓝天显得愈加高远。
我试探着问,你说我们这叫什么兵?
什么兵?兵就是兵呗。二豆说,反正不守铁轨就要守机场,不守机场守仓库,不守仓库守大门,总得守点什么。
我听到女人低语声,扭头看去,雄健的狼狗伸出舌头舔着女人的手指,女人的肩头微微颤动两下。
2
山里太阳落的匆忙,刚刚浮出几片晚霞,天就暗下来。女人说要回小镇办点事,小店托给我照看几日。当时我就站在店前的青草地上,青草地已经变成灰白色。
听完她的话,我就瞅瞅从四周山谷里升腾起来的暮色,然后打量着眼前的小店。店门上挂着一把黑锁,出售食品的小窗户也紧闭了。小窗口通常总是敞开着,那些跑夜车的司机便从窗口递进票子,然后又从一双娇小的手里,接过罐头、花生米和高度白酒。我记得老兵二豆复原的时候,小窗户也曾关闭了半天。
女人手提着个包裹,站在公路旁,像是等待班车的乘客,不安地朝山口方向眺望。暮色浓浓地涂抹在她娇弱的身上,远处的群山沉没在暮色里了,小店只留下残缺的轮廓。深秋的风一浪一浪地推动着暮色涌来,她的秀发便在风里飘忽不定。
终于有几辆大卡车开过来,强烈的灯光劈开一道道山岭,很快扫射了女人的全身。女人朝一辆卡车扬扬手,卡车司机跳下来,好像没说什么话,就两手卡了女人的腰肢,向上猛地一提,女人钻进了驾驶室。卡车开动的时候,女人又从车门探出头,像是看我又像是打量她的小店。天已经黑了,我没看清楚她的目光里所含的内容。
当天夜里,秋风在山脊上走得很急,时常发出凄厉的尖叫,有时候还朦朦胧胧地听到狗的叫声。小店女人的那只狼狗,在老兵二豆复员那天就死去了,我知道山里不会有狗叫了。
来接替二豆的新兵,惊恐地看着我,静听山籁的鸣声。他这模样使我想起自己刚进山时的心境。
说不准小店要毁于这秋风里了。我想。
半夜里起身去看小店。小店的门前,发出均匀的凿击声,我站定了。尽管我知道深山中除去卡车司机,不会有人涉足,但我的心依旧跳得慌张。我举起手电筒晃了晃,看到店门被风吹得前仰后合,不停地撞击着沉默的黑锁。
两个惴惴不安的夜色过去了,女人的男人从小镇赶来。男人见了那把黑锁,就着实吃了一惊。他耐着性子听完我的讲述,说一声,毁了。
男人撬开门,发现小店里的钱不见了,那支猎枪还挂在门旁的墙上。男人扫了一眼,转身朝公路跑去。不多会儿,他又跑回来了,嘴里喷着热气,显得很疲惫的样子。
看清司机长相了吗?长着个大鼻子对吧?男人问我。
我努力地去想司机的模样,但那天我根本没有看清司机的鼻子。男人所说的大鼻子司机,我是见过几次,从大鼻子司机和小店的女人的对话中,我想男人的判断是准确的,于是就点点头。
男人凑近我说,你信不信,我早就预料到了,大鼻子司机打她的主意,咋样?准是这狗日的拐了去!
男人目不转睛的盯着我,那眼神倒有些自豪,仿佛他是个出色的预言家,而女人的出走正中了他的预言。但这神态保持了几秒钟,男人脸上便露出了懊恼与恼怒。
很有可能。我回答。
3
中午,盛夏的太阳有些恶意地烘烤着山区深处,重重的山岭,屏障般拒绝了外来的风。山里寂静的怕人,天空和山坡上听不到一声鸟叫。这时候,小店前那条不可一世的纯种狼狗,也躲在房檐下阴凉处,垂下的舌头荡来荡去。
狼狗的目光柔和了许多,略带忧虑地注视着青草地。
大鼻子和几个司机,钻进卡车投下的阴影里,光了脊背席地而坐,喝一口啤酒,填一粒花生到嘴里,然后不慌不忙地看着店门口的女人。最初,女人仍旧把脸贴在售货的小窗口上,后来或许耐不住寂寞,或许店里太热,就走出来,坐在门口的石板上,身上穿一件像裙子又像睡衣的筒子服。
当时我和二豆坐在她的侧面,二豆仍旧画着青草地,画布上的几丛青草是五月份生长的,嫩草芽上还涂抹了鹅黄色。如今眼前的青草地已经是浓绿浓绿的,于是他的画布上又生长了一丛夏季的青草。
女人的目光在我们和大鼻子一伙人之间腾挪,女人的脚不停地蹭着干燥的地面,蹭一下就有一股白烟状的尘埃腾起。躺在她脚下的狼狗便用力眨动了几下眼皮,长舌头也抽动的厉害了。
卡车下的大鼻子司机,将一个喝光的酒瓶抛到公路上。酒瓶在公路上滚动数尺后,静静地躺着了。女人、大鼻子、二豆、纯种的狼狗以及我的目光,都停留在酒瓶上。现在的酒瓶,很像时间的休止符。
大鼻子抛下酒瓶后,就对着女人喊道,小乖乖,跟我走吧,别在山里受这份洋罪。女人翘了翘光滑尖圆的嘴巴,样子异常古怪地笑了笑。
看你的本事了。女人说。
二豆狠瞪了大鼻子一眼,轻声告诉我,说大鼻子不是个好东西,他在打女人的主意。说话的时候,他瞥瞥女人,又说,女人也不是正经货。
车坏了,怕是走不成了,看你肯不肯留宿。大鼻子笑嘻嘻地说。
女人就答,你瞧见狗了吗?难说它能喜欢你。
好了,小乖乖,今夜绑了你,丢在卡车上,看你能耐。
这不难办到。女人瞅着我和二豆,又说,只怕这儿的兵,碍你手脚。
我听了女人的话后,忽然觉得女人在这儿开店,已经考虑了执勤点所能带来的安全系数。女人或是女人的男人相当的精明。
大鼻子说声真有趣,笑眯眯地瞥一眼我和二豆。他站起来,向前晃几步,背朝着我和二豆以及女人,悠然地小解了。小解的时候,他的头不安分的左晃右拧,环顾四周。他转过身来之后,朝我们笑一笑,从他坐过的地方拎起一件衬衫。
之后,大鼻子和几个司机上了车,这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大鼻子了。
几辆卡车突然从山区里消失,路面上留下一堆空酒瓶。于是,眼前的无聊与寂静愈加浓厚。也就是这时候,二豆打起口哨,吹了一支曲子,寂静的空间划过一条条优美的曲线。女人眨了眨看似疲意的眼睛,目光有些亮色了,昂了头,聚精会神地倾听曲子。渐渐地,狼狗的尾巴也摇摆起来,样子像打着节拍。狼狗的反常举动使二豆惊喜不已,他的口哨就更加的亢奋了。
一个下午很快过去了,一个月也是一晃即逝。
初秋的一天,狼狗终于从小店门口站起来,慢腾腾地朝青草地走来,吹了一个多月口哨的老兵二豆,已经用手触摸到狼狗的舌头了。他感觉到一股带着酥痒的热流。狼狗添了他的手,然后用头拱了拱他的膝盖,就一动不动地站在脚边,听他优美的口哨。
女人吃惊地望着二豆和狼狗。女人说,天哪!
天空下有几只鸟儿掠过,慌慌张张。初秋的天空瓦蓝瓦蓝的。二豆看着我,神色古怪。二豆说,是好狗,通人性。说着,抚摸狼狗光亮的毛发。
当心,别让它咬着。我说。
你真蠢。二豆笑了。
你是说……
我现在想到小店里瞅瞅。
二豆说着,从青草地上站起来,拎着他画了半年多的油画,朝小店走着,鼻翼还不停地翕动。狼狗就尾随在他的身后。
其实,小店内并无景致,简陋的货架上遍布灰尘,货架下有个类似于柜子的木屉,一件青色的上衣或是下衣,夹在屉门上。屋内的墙壁上抹着黄色的泥巴,墙根处因潮湿而酥软了。一张低矮的木床,比单人床宽,比双人床窄,床单和叠起的被子不算整齐。屋子的光线太差,看不清这些东西的颜色。挂在门口的猎枪好像一种摆设,但仍给阴暗的屋子涂抹上一层神秘的色彩。
二豆推我一把,朝小床瞥了一眼,低声说,她男人来送货的时候,就睡在这张床上。
然后,他静静地打量着小床,样子像是估计小床的最大载重量。
4
你最好别去对面的小店,当心陷进去,要记住,你是一名武警战士。老兵二豆复员前跟我握别,恳切地说。
老兵二豆的话是一种诱惑。老兵二豆复员后的第二天,我就站在小店内,专神地注视床头的油画。
瞧见了吗?他的画,说给我留个纪念呢,啧啧。女人瞥一眼油画,又说,你不觉得他傻乎乎的吗?一幅破画,换一个女人,他都不敢要。
给我吧,这张油画还挺有味道的。我说。
你看你,也是个傻子,别人送的纪念品,能再送人呢?扔掉也不能送人。
女人说完,目光柔柔的,又瞥一眼油画。油画的四个角上,都挂着一个用草梗编织的花篮,约有拳头的三分之一大。我想,女人给油画点缀花篮的时候,一定伴随了奇妙的心理变化。
如果给你个女人,敢带她出走吗?女人突然问我。
我感觉小店内的空气稠密起来,我的呼气异常艰难。女人的话使我的思绪混乱如麻,我不明白她的话的含义,但又清醒地意识到了以往发生过的事情,这件事只有女人和老兵二豆晓得。
我说,那个来给你送货的人,对你不好吗?
她叹口气,用力坐在小床上,小床就吱呀地叫。她说,他让我待在山里挣钱,他却待在小镇上,和那个骚婆娘鬼混,迟早有一天,他会撇下我。你瞪什么眼?不信?我在这儿可是待够了,你们那个二豆还说山里挺好,在这儿超期服役了一年。话又说回来,二豆死心眼,脾气犟,人却善良。
不觉暮色降临,天空的星儿一眨一眨的,又给山里带来一个风清月皎的夜晚。我知道该离开小店了,却不知道该怎么告离,于是什么也没说,傻傻地走出小店。
我回头看一眼昏暗的小店,女人静静地坐在小床上,两手抱住肩头,似乎费力地想着什么。
她对我的背影说,你不要再来了。
5
那个夜晚下了一场秋雨,凌晨时雨势不减。山谷响着哗哗的流水声。借着闪电的光亮,可以看到浓稠的云层缠绕在半山腰上。
老兵二豆已经备好了半自动步枪,高挽了裤筒。我被他从梦中推醒,看着他做好了上岗的准备。我说,反正不会有什么事,别去了。他看了看我,不声不响地走进迷茫茫的雨雾中。
我毫无办法,只能跟在他身后,不落一步。微弱的手电筒光线混沌恍惚。
还用走形式吗?我站在桥梁的一端说。
二豆说着就弯下腰,从铁轨上摸索着走。有几块碎小的石头,被山坡上流下的雨水冲到桥梁上,二豆捡起来抛下山谷。
当心,别踩滑了脚。二豆回头对我不停地絮叨。
还有半个小时,火车才能开来,二豆检查完了铁轨后,就站在桥梁上等待火车。我觉得有些寒冷,心里就怨二豆,默默听着桥梁下的流水声,一言不发。置身于这茫茫秋雨中,孤独便不知不觉地走近了。
我在执勤点待了四年,还从没出过差错呢。二豆说。他的声音听起来,仿佛是和秋雨一起从天上降下来的。
他听到我“嗯”了一声,又说,这地方刚来的时候,觉得倒霉,日子长了就习惯了,我好像听你说想考军校,对吧?你信不信,我当兵的时候,就想到部队学开车,嘿嘿,开个屁车,看看,一晃该复员了。
复员就复员呗。我不耐烦地说。
就是,当兵嘛就要有走的一天。
回去该找嫂子啦。
是该。我们那地方穷,找媳妇不容易,我妈让我当兵,就是想糊弄个媳妇。
我暗暗窃笑,努力地肩了肩枪。我想起他打量小店女人时的目光,痴呆中透出几分羡慕和爱怜。
这场秋雨之后,青草地很快衰老下去,渐渐粗糙起来的草叶泛黄了。二豆扫了眼有些凄冷的景色,涂完了油画最后的一丛枯干的青草,然后从青草地上站起来,伸手拽一根草梗,在嘴里慢慢地咀嚼。我就站在他身旁,审视着摆放在草地上的油画。显然,春夏秋冬都从油画上掠过,青草地染上了嫩绿、浓绿、泛黄、干枯的不同色泽。一丛一丛的青草,有的修长柔弱,有的粗犷奔放,有的傲骨凛凛,都显示出勃勃旺盛的生命力。
二豆瞅瞅小店前的女人,喉头蠕动几下。我觉得他有些干渴了,他却又吹起了优美的口哨,声音润滑鲜亮。伸着半截舌头的狼狗就一颠一颠跑来,女人跟在狼狗后面,也走来了。
画不好,画着玩吧,你瞅瞅。二豆含蓄地对女人说。
女人站在油画前看得很仔细,近看一会儿,远看一会儿,有时瞅住某个部位琢磨半天,偶尔还点点头,样子像个鉴赏行家。二豆小心地陪在一边,也探了头瞅油画,女人绕着油画走动的时候,很随意地碰了碰他的胳膊。
画上的青草,像蚯蚓。女人肯定地说。
二豆长长地喘了一口气说,你不懂。
还有错?像蚯蚓。
骗你不是人,你不懂。
你懂,你家的青草这模样?瞧瞧这片草地,像你画的一样吗?
好吧,蚯蚓就蚯蚓。
二豆说完这话,就无可奈何地收起油画,眺望远处的山巅。
远处山巅上的云层很低,密度很稠。又要落一场秋雨了。
6
男人说要撤走小店,我告诉他也只有这样了。
男人突然想起大鼻子司机,于是就狠狠骂了几句,然后又埋头整理店内的物品。我想起二豆送给女人的那张油画,却发现油画从床头失踪了。我就在小店内四处翻寻。女人出去了几日,店内便散发着潮湿的霉气,居然还有一个老鼠洞,从店内通向店外的什么地方。
我寻找的时候,男人从一大堆食品中抬起头,狐疑地盯住我。你找什么?
他问,目光在屋内扫来扫去。
帮你收拾东西,我说。
我顺手摘下墙上挂的猎枪,男人看到猎枪就朝我走过来,一把夺过去,瞅了瞅枪管。
狼狗呢?我那狗呢?男人突然想起狼狗,目光逼视着我。
我说,很有可能一起走了。
男人有些狐疑地摇摇头,男人说他的狼狗是经过训练的,不会离开小店。
除非我带它走。男人肯定地说。
男人的狐疑是有道理的,但也不完全准确。狼狗是要跟着二豆走出山去,却被女人用猎枪就地处决了。那是一个沾满露珠的早晨,山后的雾气还在袅袅飘散,空气中混杂了青草枯败的气味,阴冷潮湿的空气仿佛能搛出一把水来。我送二豆去路边搭乘过路的卡车,走到小店前的时候,二豆就停下来,掂了掂背上的行李,拧头去瞅小店。店门前的狼狗立即跑上来,二豆伸出手掌让它舔了,狼狗便发出沉闷的呜咽声,粗长的尾巴摇来摆去。随着狼狗的呜咽声,小店出售食品的小窗口,露出女人的半张脸。女人没有像我预料的那样,走出小店为二豆送行,女人只露了半张脸,冲二豆晃了晃。
二豆一直站在那里犹豫着。他锲而不舍地用口哨征服了眼前这条畜生,却无法跨越过内心那条看不见的沟壑。
我知道这条沟壑的名字叫纪律。
回来,你这个贱种!女人带着哭泣的声调喊叫。
二豆和狼狗同时朝小窗户看去,窗口的半张脸努力地向外凑了凑。二豆见我的目光朝他的脸扫来扫去,就不再犹豫了,毅然向前走去。狼狗朝小店吠两声,尾随在二豆身后。
很快地,我们走出青草地,沿着粗糙的公路朝前挪动,狼狗走走停停,落在后面。
后来就听到一声枪响,我和二豆回头看到狼狗卧在地上抽搐着。二豆愣了愣,然后轻轻地吹起口哨,狼狗艰难地抬了抬头,然后粹然落下。贴在窗口上的半张脸消失了,窗口已经关闭了,周围有丝丝黑烟散出。
二豆眼里闪烁着泪花。也就在这时候,他握着我的手,对我说,你最好别去对面的小店,当心陷进去,要记住,你是一名武警战士。
这时候,山里的雾气散尽了,一座座山,像浮出海面的岛屿一样,从雾中清晰地显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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