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的雨和雷电,总是显得过分张扬,带有宣泄情绪的样子,尤其是在海面之上凭仗着咆哮的波涛,就更张扬的一发不可收了。王打铁感觉两个脸蛋,已经被雨点抽打的麻木了,还有自己冰冷的一双手,竟然不知道应该搁置到什么地方。闪电中,她看到船头上的丈夫愤怒的嘴,一张一合地对她大声斥责着,声音被隆隆的雷声淹没了。
她的眼睛充盈着幽怨,可惜她丈夫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儿。她蹲在船尾,长久地注视着丈夫,希望他能发现她的变化,意识到死神已经跟着他上船了,但丈夫根本不在意她幽怨的眼神。
她已经不关心丈夫为什么发脾气,对她辱骂了些什么,她等待的是耳边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事实上,在无数次被辱骂和殴打之后,她从地上爬起来,梳理一下头发,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挨打,也不想知道了,知道了有什么用呢?最初嫁过来的时候,她看不惯丈夫又嫖又赌,曾苦口婆心劝过他,但得到的却是辱骂和殴打,她渐渐地就对未来的生活失去了渴望。没有了对生活的渴望,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再后来,她就明白总有那么一天,自己会死在丈夫的殴打之下,于是天性刚烈的她,心中就产生了复仇的种子,与其等死,倒不如和丈夫一起见鬼去!
王打铁站起来,站起来的时候拽开了安装在船尾的炸药引信,挺起胸大声喊道:“去死吧你!”
她的喊叫声也被雷声淹没了。丈夫虽然并没有听到她喊叫什么,但从她的表情中看出了她的愤怒,他就几步跨到了船尾,飞脚朝她踹去,她的身子晃了晃,像风中的一枚叶子,飘落进了大海。海浪汹涌而来,小船在浪尖上漂浮着,向对岸的小岛驶去。那里有赌徒正焦急地等待着他。
王打铁在海水中挣扎着,朝着小船驶去的方向眺望,随着一声爆炸声,小船在灿烂的火光中肢解着。丈夫的最后一脚,把她从死亡边缘踢了回来,但她觉得自己已经没有生的必要了,于是慢慢地闭上眼睛,两手抱住双腿,身子蜷曲成一团,下沉,再下沉。
一串水泡从她嘴里冒出。突然间,沉人大海的王打铁听到了一个女孩子惊恐的呐喊,声音仿佛来自于大海深处:“妈——妈呀——妈妈呀——”
王打铁抱住双腿的手松开了,在海水中拍着、抓着,身体向上伸展,挣扎着窜出海面,四处寻找女儿的声音。她寻找到的只有风声和海浪声。
海面上,火光渐渐淡下去,厚重堆积着的乌云,眼看与海水连为一体,所有的光几乎要被黑暗吞噬了,只留下灯光大的一点,在远处的风雨中飘摇地燃烧。
王打铁对着茫茫的大海,嘴里发出焦灼的呼喊:“嫚儿——”
2
嫚儿不满7岁,按照当地的人学年龄,明年该上小学一年级了。从死亡中回来的王打铁,觉得作为母亲,总要给女儿安排一个去处。她想起了丈夫的弟弟强子,现在女儿嫚儿唯一的亲人,只有她这个叔叔了。
王打铁给在北京打工的强子打了电话,把事实真相告诉了强子,说我已经把你哥哥炸飞了,想活也活不成了,也早就活够了,我把你侄女嫚儿送过去,就跳海找你哥哥去。其实强子并不喜欢哥哥,兄弟两个的品行完全不同,他原来跟哥哥一起在海边搞海产品养殖,就是因为看不惯哥哥的坏毛病,两个人整天吵闹,被他哥哥赶出家去。一气之下,他独自到北京打工,有四年不跟哥哥联系了。但毕竟那是自己的哥哥呀,听到消息后,他又伤心又气愤,在电话里把王打铁臭骂一通。
王打铁耐心听完了强子的骂,才说:“你要不要嫚儿?不要她就成了垃圾孩了。”
尽管还没结婚的强子,知道自己身边有个孩子很麻烦,但他舍不得自己的侄女流浪街头。
王打铁应付过一拨又一拨上门调查的警察之后,才征得了公安局的同意,带着嫚儿乘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对她丈夫一案,公安干警忙乎了十多天,罗列了一串怀疑对象,有跟她丈夫一起赌博的赌徒、一起鬼混的女子,自然也有她王打铁,但没有找到任何破案线索。王打铁要求到北京的时候,警察似乎有些不耐烦,说去吧去吧,你爱到哪里到哪里,男人刚死了几天,就扔下不管了,让我们怎么帮你破案?王打铁就说:“我把孩子送出去,就是要豁出命来帮你们破案。”
王打铁并不知道,警察把她作为重点的怀疑对象监控了,同意她带着女儿到北京,就是想让她露出破绽。火车上,坐在她对面的那个年轻小伙子,是刚刚从警校分到当地公安局的干警。小伙子长得像个高中生,一脸的孩子气,怎么看都不像个警察。对于跟踪王打铁这样一个女人,老警察们觉得杀鸡不需用牛刀,于是就交给了刚来报到的小伙子,说是对他的一次考试。小伙子也没多想,拎了一个小包就上路了。
小伙子上了火车,就忙着啃吃烧鸡,一边吃一边喝着白酒。王打铁的女儿嫚儿就被小伙子的烧鸡诱惑了,眼睛贪婪地瞅着小伙子的嘴,一只手用力掐拧王打铁的大腿。最初,王打铁的目光被那瓶白酒吸引住了,痛疼的感觉并不明显,但女儿的手越来越重了,她就忍不住叫了一声,在女儿的手上打了一巴掌:“掐!掐!我又不是鸡!”
嫚儿收回了贪婪的目光,仰头看着母亲的脸,吸了一下鼻子。对面的小伙子斜眼瞅瞅王打铁,仍然低头撕扯鸡,没有一点儿同情。
嫚儿轻声说:“妈,我饿。”
嫚儿说着,抬手去拽王打铁的衣襟,王打铁就接连地打了几下女儿伸来的手。嫚儿有些委屈,说,我饿嘛。王打铁略一犹豫,一把抱过了女儿,扯开衣襟把奶头塞到女儿嘴里。
吃鸡的小伙子嘴不动了,怔怔地看着王打铁和嫚儿,露出吃惊的眼神,他没想到这么大的孩子了,还坚持吃奶,这母爱真是太浓厚了。其实熳儿吃奶只是一种习惯,王打铁的奶头干瘪了几年了,嫚儿只是含住乳头,寻得一种安慰,眼睛仍旧落在对面的烧鸡上。
隆隆的火车一声鸣笛,驶进了隧道,车厢内一片黑暗,只有火车前方的出口,有一点儿亮光投进了隧道,使隧道显得更加暗长。火车奔向拳头大的亮点,越来越近,最后一声鸣笛,穿透了拳头大的亮点,黑暗的车厢,从头至尾随着明亮的光快速展开了。
小伙子活动了半天僵硬着的脖子,又夸张地咀嚼烧鸡了,边咀嚼边剔着鸡头上的鸡毛,但油腻的手总是打滑,剔得很费力气。嫚儿已经把头从母亲怀里挣脱出来,专注地看着小伙子的手,使劲儿咬着牙,帮小伙子暗使劲儿,仿佛她的牙齿,正咬住鸡毛用力拽着。
小伙子感觉到了嫚儿和王打铁一直瞪着他,他有些不耐烦了,干脆把鸡头扭掉了,在嫚儿和王打铁面前,做一个潇洒的动作,随手朝开启的窗外扔出鸡头,可是在母女俩的注视下,小伙子似乎有些慌乱,甩错了手,把捏着半拉的鸡身子抛出了窗外。
小伙子惋惜地叫了一声:“哎哟——”
王打铁看出了小伙子假潇洒下面的慌张,突然“咯咯”笑起来,笑出了眼泪。小伙子也就尴尬地笑笑,无所谓地对她说:“我包里还有两只烧鸡。”
嫚儿听到小伙子包里还有两只烧鸡,就从王打铁怀里挣扎出来,想跑到小伙子身边玩耍,却又不好意思,就在小伙子身边的走道上来来去去的,眼睛不停地去看小伙子,胳膊一甩一甩的,结果把小伙子放在桌子上的一个橘子甩到了地上。
王打铁看出了女儿的意图,她觉得女孩子嘴馋,将来要吃大亏,于是就训斥说:“你安分一点儿行不?把叔叔的橘子碰到地上了吧?捡起来!”
正活泼的嫚儿,被王打铁呵斥了几声,情绪受挫了,于是噘着嘴说:“不是我碰的,我不捡。”
王打铁更生气了,抬手给了女儿一巴掌,女儿咧咧嘴就要哭。小伙子急忙弯腰捡起了橘子,说没关系的,小孩子嘛别跟她计较。然而,王打铁却很认真,把小伙子手里的橘子夺过来,又丢在地上,说就因为是小孩子,才要她诚实,说:“做人就要诚实,小孩子不诚实,长大了更要说谎了。捡起来,你不捡起来,我把你扔下火车去!”
嫚儿就恐惧地捡起了橘子,交给了小伙子,说:“对不起叔叔……”
小伙子有些吃惊,愣愣地看着被他跟踪的女犯罪嫌疑人,一句话说不出来,心里在嘀咕,怎么会是这样呢?小伙子想,这么一个女人能谋杀自己的丈夫?如果真的是她谋杀的,那么、那么……
小伙子的心里有些慌乱了,王打铁不仅有美丽的眼睛和动人的身段,还有善良和诚实的心灵,让小伙子无法带着惩恶扬善的使命进入自己的角色。
好半天,小伙子才从呆愣中醒过来,发现对面车座上没了女人和女孩,只看到一个鼓鼓的包放在上面,他吃惊地站起来四下看了看,然后快速伸手捏着女人座位上的包裹,里面全是一堆衣物。
这时候的王打铁正在厕所给女儿胳膊上戴黑纱,自己的胳膊上也戴了一块。她对女儿说:“记住了,见了你叔叔,嘴巴要甜蜜,会说话,别惹你叔叔生气。”
嫚儿胳膊上还是第一次戴这种黑箍儿,她看了看黑纱,仿佛穿上了一件新衣服,有些兴奋地说:“知道了,我叫他叔叔,在他脸上亲一大口。”
厕所的门被咚地推开一条缝隙,火车眼看就要到站了,外面等着上厕所的站成了一排。一个胖男人不耐烦地喊:“这女人,里面干吗呀这费劲儿?!”王打铁一撅屁股,顶上了门,说:“生孩子,等着吧!”
3
王打铁下了火车,在出站口如潮的人流中,吃力地扛着行李卷,被左右的人流撞得一歪一扭的,嫫儿在她身后拽紧了她的衣襟,趔趔趄趄地跟着走。嫚儿本来走的就不牢固,不料一个很大的包裹撞到她身上,她拽着母亲衣襟的那只手就松开了,矮小的身子立即被漫过来的人流淹没了。
王打铁回头惊慌失措地喊:“嫚!嫚儿——”
她听到了嫚儿的回答声,却看不到嫚儿的影子,她就向远处眺望着,没想到车上吃鸡的小伙子,已经抱着嫚儿放到了她的身边。她有些惊讶。
小伙子对王打铁笑了笑,王打铁也急忙笑了一下,但随即就满面怒色地对着嫚儿的头打了一巴掌:“拽紧我!”
嫚儿拽紧了王打铁的后衣襟,王打铁扛起行李又走。人群中,无数条各式各样的腿在移动,嫚儿细小的脚在一双双大脚中快速弹跳着。突然间,嫚儿的一只鞋被踩掉了,嫚儿紧紧抓住女人的衣襟不敢停下来,走出了很远才说:“妈,我的鞋掉了。”
王打铁停下来,看了看嫚儿的一只光脚,又看了看后面如潮的人流,突然蹲下去,把嫚儿的另一只鞋也脱掉了,朝后面摔去,说:“谁捡,捡一双去。”后面的小伙子,正在人缝中伸手去捡嫚儿丢失的那只鞋,刚一抬头,另一只鞋正好飞过来,砸在了他的脸上,他愣了愣,禁不住哑然而笑,随即又捡起飞来的这只鞋,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朝王打铁张望。王打铁已经把嫚儿抱在怀里,拖着行李包朝前走了。
在约好的会面地点,王打铁放下了行李包,怀抱着嫚儿四下张望。熙攘的人流从她们身边晃过,不停地遮挡了她张望的视线,她显得有些茫然。怀里的嫚儿没有了耐性,不停地扭动着,她就生气地用力箍紧了嫚儿的身子。
她说:“扭啥扭?老实点。”
“我尿尿。”
她喘了一口粗气,气呼呼地把嫚儿朝地上一戳:“尿!瘦驴瘦马屎尿多。”嫚儿褪了裤子蹲着,眼睛看着身边一起一落的行人的脚,怯怯地喊:“妈,好多人看我,尿不出来。”
王打铁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忙着寻找强子的身影,根本顾不上嫚儿,头也不低地说:“使劲儿尿!”
半晌,嫚儿的两脚间,终于出现一大片湿地。
黄昏时分,王打铁失望地坐靠在行李包上,冷风在地面上卷起了一个旋涡,从远处盘旋着,一直盘旋到她的身边,把一些废纸和尘土扬到她的身上。她毫不躲闪,只是本能地把怀里的嫚儿裹紧了,目光无精打采地扫视着眼前密集的人流。
突然间,她的眼睛突然一亮,那个吃鸡的小伙子走进了她的视线,她就惊喜地叫了一声:“咦呀?!”
小伙子也露出意外的惊喜,快步走到了女人身边说:“还在这儿?你?”
这一问,勾出了王打铁满肚子的委屈,她气呼呼地说:“等她叔叔,说好了旗杆下接我们,左等右等,左等右等,还不见他露脸儿,死哪里去了?”
“孩子的亲叔?”
“一个娘胎出来的,咋不是亲的?”
小伙子蹲下身子,看了看王打铁怀里睡着的孩子和身边的大包裹,问:“大姐,你来走亲戚?还是跟我一样,出来打工……”
王打铁犹豫了一下,说:“送孩子,把嫒儿送给她叔。”
“送给?怎么送给……”
王打铁看了看小伙子,有了一些警惕,说你别问,我不能告诉你实话,可你知道我这人又不爱说假话,你问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小伙子眨了眨眼,故意心不在焉地说,唉,反正孩子跟谁都不如跟着自己放心,你说呢大姐?王打铁不说话了,低头看怀里的嫚儿,这时候嫚儿醒来了,坐起来说:“妈,饿。”
王打铁瞪了一眼,说:“饿死鬼托生的!忍着。”
小伙子放下自己背着的包,从里面向外掏食品,说我也饿了,来吧大姐,跟孩子一起吃点东西。小伙子说,她叔在北京工作,当大官?王打铁看着小伙子在一张报纸上摆开了烧鸡等食品,她的目光落在了那瓶白酒上。
王打铁问:“你在哪儿打工?咋不走?”
“在哪?嗨,现在挣钱,比吃屎还难,找个地方打工不容易,慢慢找吧。”
王打铁说着话,很自然地伸手帮助小伙子撕扯烧鸡,说嫚儿她叔叔在这儿打工几年了,见了他,我问一下他那儿缺不缺人手,帮你找个活。小伙子急忙感谢王打铁,说先谢谢你了大姐,吃呀?给孩子吃。
王打铁手里拿着一个鸡腿,却不慌着吃,眼睛盯住小伙子,说:“你先吃。”小伙子明白了,她担心食品里下了毒药。他笑了笑,把一块鸡肉塞进嘴里嚼,做了个没事的样子给王打铁看,王打铁这才把手里的鸡递给嫚儿,自己伸手抓过了酒瓶。见了酒,她的目光就润亮了,说话也热烈起来:“兄弟,喝酒,你这人到外面肯定能混出来,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胸怀大志出来闯荡,叫啥名?”小伙子洒脱地一甩头,说:“就叫我青头吧。你呢大姐?”
“王打铁。”
青头一笑,重复了一遍女人的话,说,是个男人名字呀。王打铁说,我爹是铁匠,我真巴望我跟你一样,是男人,下辈子转世,当牛作马,也不投胎做女人了。青头堆出了一脸的诚恳,说女人多好,这社会女人吃香,你看大街上贴着的招工广告,按摩、发廊,全是要女的,对女人的需求量很大呀……
青头没说完,就被一只大手从后面揪住了衣领,他本能地一个弹跳,身手敏捷地站起来,摆脱了揪住他的那只手,刚要反击,这才看到是两个带着红袖箍的男人站在面前,青头就犹豫了一下。犹豫的时候,两个红袖箍的人一起朝青头扑上去,扭住青头的胳膊。
青头说:“松手、松手,听我说……”
红袖箍根本不听他说,用力扭了扭他的胳膊:“你还蹦!瞧瞧你们弄成了什么样子,北京就是被你们这些外地人搞得乌七八糟……”
王打铁站起来,扑向红袖箍,想拽回青头。她撒泼地说:“嗨,这我兄弟,放开他!”
周围有很多人围上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正吵闹着,身后传出了嫚儿的喊叫声。王打铁这才想起嫚儿,扭头一看,一个男人抓起了地上的行李包,抱着嫚儿就走了,她惊慌地朝男人追过去,喊:“嫚儿——放下我的嫚儿。”男人回头狠狠地瞪了王打铁一眼,王打铁愣住了,这男人是她等了大半天的强子。强子只看了王打铁一眼,扭头就走。
王打铁回头看青头,青头正被红袖箍的人拽到一边,她有些为难,既想帮助青头,又害怕强子把她丢掉了,于是边走便跟青头打招呼,说:“青头兄弟,嫚儿叔来啦,我走了。”
强子出了北京站广场,走到了繁华的长安街上,此时长安街已是灯火阑珊。强子一手铃着行李包裹,一只胳膊夹着嫚儿,沿着人行横道大步流星地走着,似乎身后根本没有王打铁这个人。
嫚儿的眼睛却一直盯住后面连走带跑的王打铁,时不时地喊一声,说:“妈你快一点儿走。”
王打铁早就料到强子的脸色不会太好看,她边走边跟强子唠叨,说你恨我就恨吧,反正我见到了你心里踏实多了。王打铁的目光,落在强子结实的身子上,抚摸着。强子不说话,身子一耸一耸地继续朝前走。王打铁就又说,嫚儿跟着你,我心里就踏实了,不过我怕嫚儿惹你生气,她动不动就要吃奶,我哪还有奶呀,我就是养成了她这么个臭毛病。王打铁快走几步,努力与强子并肩而行,又说,她要是吃奶的毛病上来了,你就给她嘴里塞块糖……她要是不听话,你就管教她,用手掐她的大腿,她最害怕掐了……
强子走到了一个路口,沿着斑马线过马路,王打铁却被一辆左拐弯的车吓了一跳,怔在那里,而强子已经照直走到了马路对面。嫚儿看到母亲没有跟上来,就在他腋下扭动着,快要掉下来了,他就把嫚儿放在马路边,回身看王打铁,发现王打铁还在马路当中。此时对面已经亮起了红灯,车辆在王打铁身前身后快速流动,她不敢挪动半步了。
嫚儿突然挣脱了强子的手,朝马路当中的王打铁奔去,喊道:“妈——”一辆车在嫚儿面前急刹车,差一点儿撞在嫚儿身上,王打铁似乎忘了眼前的车流,急忙跑过去抱起嫚儿,朝强子走去。马路上的车子都停住了,一个司机从窗口探出头来,对走近的王打铁呵斥一声,说你想找死呀?!司机刚说完这话,突然看到王打铁和嫚儿胳膊上的黑纱,急忙闭嘴。
后面,青头急急地追上来,也跟着王打铁横穿马路,停在马路当中的司机,就把火气发泄到了青头身上。青头似乎没听到司机们骂咧咧的声音,他走到王打铁身边,哭丧着脸说:“哎哟打铁姐,那伙人罚了我五十块哎。”
王打铁向强子介绍青头,说这是我在火车上认识的青头兄弟,出来想找个活干……强子瞅了一眼青头,不等王打铁说完,扛着行李卷朝前走,青头和王打铁就闭了嘴,默默地跟在了后面。
强子走到了故宫东门后墙下,站在暗影里不动了,从王打铁怀里拽过了嫚儿,对王打铁说:“你回去吧,里面不准外人进。”
强子说着,打开了行李卷,要把嫚儿包裹起来,嫚儿意识到要跟母亲分开了,突然哭叫起来,王打铁也立即满眼泪水了,说:“你轻点弄她,你当是抓头小猪呀。”
强子瞪着眼睛,对嫚儿喝道:“闭嘴!你哭把你的嘴塞满土疙瘩!”
嫚儿吓得闭上了嘴,强子把她卷起来,扛着就走。
王打铁满脑子是嫚儿,忘了青头的事情,旁边的青头给她使了几个眼色,她还是没注意,青头就满脸堆笑拦住了强子,说:“请问大哥,你们这儿还要打工的?我一个人刚出来……”
强子生硬地说:“不要!”
青头和王打铁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强子消失在紫红墙的一道小门内。王打铁并不知道,那道小门内,是故宫的后院子。
强子突然带走了嫚儿,她心里空落落的,觉得有几句话还没跟嫚儿交代完,于是走到小门前敲门,敲了半天没动静,就更用力地敲,她不知道小门旁边有一个门铃。后来,小门打开了,出来一个老头,有些生气地对她说:“你再敲门,我就报警啦。”
那天晚上,王打铁在故宫后墙的小门外,沿着灯光昏暗的红墙来回地走到天亮,耳朵一直竖向红墙内,想听一听她的嫚儿是否还在哭泣……
4
强子在故宫后花园的施工队当工头,负责维修后花园的古建筑。故宫后花园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进去的,施工的民工都配发了胸牌,所以强子只能用行李把嫚儿卷过进来,锁在杂草丛生的后花园一间小屋子内,手上还给她绑了绳子,栓在床头上。嫚儿要哭,他就吓唬她说,你哭,哭就给你嘴里塞土疙瘩。
折腾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晨起来,强子因为情绪很坏,就把几个在古建筑上搭建脚手架的民工训斥了一通,说你们磨磨蹭蹭的,搞了几天了?今天搞不完这地方,你们都给我滚蛋!
强子正发着脾气,旁边的一间小房子内,走出一个矮胖的男人,围着白围裙,头戴小白帽,一看就是做饭的伙夫。强子扭头看到了伙夫,眼睛立即瞪圆了,吼道:“鬼子六,你他妈几点起床?耽误了早饭,我他妈把你放锅里煮了!”
伙夫一缩头,要闪进屋里,却被强子喊住了。强子说,过来!鬼子六就小心地走到强子面前,强子掏了20块钱拍给鬼子六,让他上午出去买菜的时候,给带回两斤糖块。嫚儿昨晚寻找王打铁,一个劲儿地喊叫吃奶,真让他没办法。
到了中午时分,鬼子六就把糖块买回来了,强子打开了锁着的小屋,看到嫚儿缩在床上一角,面前摆放着的饭菜,一动没动。强子粗粗地喘了口气,压抑着自己的声音对嫚儿说:“嫚儿听叔叔的话,吃饭,你以后要听叔叔的话,叔叔让你干啥你就干啥,叔叔就和你爹一样……”
惊恐的嫚儿,突然张嘴哭起来:“我要我妈,我要吃奶——”
强子喝道:“闭嘴!再哭,把你嘴里塞满土疙瘩!”
强子从兜内掏出一袋子糖块,放在嫚儿面前,说:“听叔叔的话,吃饭,你想吃什么?告诉叔叔,叔叔给你买,叔叔有钱。”
嫚儿呜咽着摇头,说:“我要我妈,我要吃奶……”
强子气呼呼地剥开一块糖,硬塞进了嫚儿嘴里,泄气地站起来,走出屋子,回身带上了门,只留下一道门缝,屋外细长的光线就急忙从这道门缝投进了昏暗的屋内。
午后,强子的女朋友来到了故宫后花园,她是河南农村的,叫红红,在北京一家饭店打工,打扮得很时髦。饭店在前门那儿,离故宫很近,红红几乎每天都要来故宫后花园,看门的老头认识她,也就进出随便了。红红没有多少品位,但很厉害,强悍的强子在她面前,显得有些畏懦,一副受气的模样。
红红听说强子收养了侄女嫚儿,就瞪着一副要吃人的眼,训斥强子,说这种事情怎么不提前跟她商量?强子就说,我这不是跟你商量嘛,我不收养嫚儿谁收养?
红红说:“谁愿收养谁收养!”
“她好赖都是我侄女。”
“她一天都不吃饭,这样下去还不饿死了?”
“饿熊了她,会吃的。”他这样说着,其实心里挺没底的,担心这样下去会出事。
红红赌气不说话了,伸手对强子捻了捻,做了个要钱的手势。强子迟疑一下,从兜里掏出一叠人民币,想从中抽出几张交给红红,却被她一把都抓走了。
强子看到红红抓了钱就要走,就立即扑上去,抱着红红亲她。红红被强子啃了两下,看到强子的手开始摸索她的身子,就推开了赖皮赖脸的强子,说:“不行,我该上班了,回去晚了,饭店老板娘又要拉着个吊脸,像老丝瓜。”红红刚走,看门的老头就通知强子,说后门有个妇女,总是敲门找强子,问怎么办。强子想了想,就出去把王打铁领了进来,在后花园的小屋子内,与王打铁签订了一份合同,还让她在上面摁了手印,那样子很正规。
强子拿着摁了手印的合同书,对王打铁说:“你可摁了手印,就在这里面待半个月。”
王打铁肯定地说:“半个月后我就死去,我早想好了,要不是为了嫚儿,这半个月活得都浪费了。”
强子说:“你死你活我不管,半个月你得把嫒儿安抚稳妥,让她能踏踏实实跟着我,要不你还把她带走,我不要。”
王打铁扭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嫚儿,嫚儿似乎听懂母亲的话,睁着一双可怜巴巴的眼睛看着王打铁,突然站起来扑到她怀里说:“妈,我不让你死……”王打铁趁机吓唬嫚儿说:“你听妈的话,妈就不死,你听吗?”
嫚儿急忙用力点点头,又伸手去掏王打铁的奶,王打铁气愤地给了嫚儿一巴掌,看着木板上的饭菜说:“你给我吃饭,十分钟吃完两个馒头。”
嫚儿看了看满面怒色的王打铁,恐惧地抓起馒头狼吞虎咽起来。看着女儿那个吃相,王打铁的泪水在眼窝里打转。
强子收起了合同,转身要出门,正巧王打铁的身子挡在他前面,他粗鲁地用手扳了一下王打铁,力气很大,王打铁一个趔趄倒在地上,抬头刚要说什么,强子已经走出屋子。
晚上,红红又来了,她是来过夜的,跟强子住在临时的工棚内。红红听说嫚儿的母亲也来了,就又发脾气,说小的你养着,大的也养着?强子解释说,就半个月,她不来我弄不了那孩子。红红说,她可是杀人犯,你窝藏杀人犯……她在这儿能老老实实的?
强子不说话了,心事重重地走出了临时工棚,想避开气势汹汹的红红,到外面透一口气儿。他走着走着,就来到了王打铁和嫚儿居住的小屋前,发现有一个男人趴窗户上朝屋内看。强子悄悄走过来,愣了愣,不知道这男人在偷看什么,也就站在男人身后,朝屋内看。
屋内,王打铁裸着身子侧身躺在嫒儿面前,把一只奶子轻轻搁在嫚儿的腮边……
窗口前的男人感觉后面有人,扭头看清是强子,吃惊地向后趔趄了一下。醒悟过来的强子抬手给了男人一巴掌,骂道:“鬼子六我日你祖宗,你探头探脑看什么?!”
偷看的男人是做饭的鬼子六,他被强子抽了一巴掌,结巴着说不出话来。屋内的王打铁听到动静,快速拉开了一道门缝朝外看。
强子指着鬼子六的鼻子说:“你跟我滚蛋,现在就卷了铺盖滚!”
鬼子六急忙央求:“老弟,别这样、别……我没做什么呀?”
“你滚不滚?不滚我把你送公安局!”
鬼子六有些慌了,说:“我、我现在走了,谁给你们做饭?对吧?”
强子说:“我自己做!快滚!”
强子从地上抄起一根木棍,朝鬼子六比划了一下,鬼子六仓皇地逃跑,边跑边说:“我走、我走,一个小工头,有什么鸡巴了不起的!”
鬼子六逃远了,强子扭头看到袒胸的王打铁,正站在门缝看他,强子害冷似地打了个战,气愤地把木棍朝地上一摔,头也不回地回到了红红身边,在昏暗的临时工棚内,凭借着一束从窗户照射进来的月光,剥光了红红的衣服,一会儿就把自己折腾的呼味呼哧的喘粗气。
第二天早晨,强子起得很晚,他穿好衣服后,看了看还懒在被窝里的红红,说你快起来,该吃早饭了,还睡。红红翻了个身,白了强子一眼,说到哪儿吃早饭?你昨晚不是把鬼子六开了?
强子僵在那里,半天才反应过来:“哟,他妈的忘了,赶快派人去饭店买早点。”
强子说着,匆匆忙忙出屋,朝伙房奔去,刚走到伙房前,就看到兴奋的民工们围着一笼屉大包子,拥挤着。强子吃惊地张大嘴巴,他没想到昨晚上王打铁就把早饭的包子包好了。
王打铁给民工们分发着包子,说:“盆里有稀饭,你们都长着蹄子,自己盛去。”
早饭结束后,王打铁给嫚儿端着两个包子,回到了小屋内。嫚儿按照她的要求,一个早晨都在梳理自己头发,把长长的头发扎了一个朝天辫子,其他头发乱糟糟的散落在一边,看起来滑稽可笑。
王打铁有些气愤,一把抓住了嫚儿的朝天辫子,把扎辫子的皮筋拽下,说:“你一个早晨就梳了这么个熊样?重新梳,都弄成鸡窝了,你以后别再指望我给你扎辫子,你现在就权当我死了,所有的事情都要自己动手。”
这时候,强子走进来,看了看王打铁,说:“你爱做饭不是吗?那你就做好了,反正就半个月。”
强子不等王打铁张嘴说话,人已经走出了小屋子,似乎连一分钟都不愿意跟她待在一起。
5
王打铁到故宫后花园住了一天,青头跟着也进来了,他是通过当地公安部门打进来的,这个内幕就连建筑公司的经理都不知道。地方政府的一位领导给经理打电话,说自己老家有个乡亲,想在故宫建筑队打工,请经理安排一下,经理慌忙派人把青头带到了故宫后花园,交给了强子。
强子见了青头,就愣了愣,说:“我这儿根本不缺人,他来干什么?”
带着青头来的那位领导瞪了强子一眼,说:“让他给你跑个腿什么的,反正也不是你开工资,上面压下来的,我有什么办法?你别得罪他,这小子有硬后台。”强子无奈地说:“打杂吧,也只能当打杂工。”
打杂的青头,就在后花园的工地上悠闲地晃荡,转悠到了伙房门前,看到王打铁正在教练着嫚儿揉面,因为嫚儿不得要领,她就抓了一块稀稀的面团,砸在了嫚儿的脸上,说你搅和糨糊呀?给你说了多少遍了,加水要一点一点地加,你一下子倒了半碗水……王打铁说完,感觉有一个人站在她面前了,抬头一看,又吃惊又惊喜。
“青头……兄弟,你?”
“我到这儿打工了。”
“呀,你怎么混进来的?”
青头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非常得意地说:“找了门路,从上面压下来,他们谁也不敢把我怎么样了。”
王打铁高兴地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她说:“兄弟……我、我见了你真高兴,咱们大老远在外面,乡里乡亲的就是一家人。”
青头点点头,很认真地说:“嗯,一家人。你长得很像我姐姐哩。”
青头又说:“嫚儿这么小,你就让她学做饭呀?”
王打铁叹了一口气,说:“女孩子嘛,从小就要会做饭。”
中午时分,青头夹杂在民工们队伍里来领了饭,领了饭就站在王打铁身边吃,边吃边跟她聊天。两个蹲在一边吃饭的民工,眼睛瞅着王打铁和青头,有些妒忌,民工甲就说,女人做的饭,就是他妈有味道,这馒头越吃越想吃。民工乙说,你想吃的多着哩,你是不是还想吃她胸脯上的馒头吧。民工甲笑笑,朝王打铁看了一眼,说你看那个新来的小白脸,这么快就跟她黏上了。民工乙说,你看着眼气,过去把那小子赶走,你跟她好呀?民工甲说,你以为我不敢呀。说着,民工甲把自己碗里的菜倒进了民工乙碗里,端着自己的碗朝王打铁走去,装模作样走到王打铁面前,嬉皮笑脸地伸出了碗。
民工甲说:“你做的菜太好了,几口就吃完了……”
王打铁笑了笑,给民工甲添了半勺菜,民工甲站在那里却不走,瞪眼瞅着正跟王打铁说话的青头,说:“别光顾说话,把唾沫都喷到菜盆里了!”
青头看出了民工甲的醋意,就走到了一边。民工甲就对王打铁说,你长得很好看呀,就是有一根白头发,我给你拔掉吧?民工甲伸手要去摸王打铁的头发,王打铁一转身躲开了,民工甲就顺手在她身上抓了一把。远处几个民工嬉笑起来,民工甲在许多人的笑声里,更来了精神了。
站在远处的青头停止了吃饭,有些担心地抬头看着王打铁。
王打铁并不恼,反而笑着看民工甲,说:“哎,兄弟,你的耳朵长得真漂亮,你过来我仔细看看。”
民工甲挺高兴,急忙把身子朝王打铁身边靠,王打铁俯身瞅他的耳朵时,他的肩头就朝她胸前蹭了又蹭。
王打铁说:“我摸摸……”
王打铁伸手揪住民工甲的耳朵,脸色突然变得凶狠起来,用力一拧,民工甲疼得哎哟叫唤,立即弯了腰,头部眼看就要触到地面了。
王打铁说:“记住了,女人不是随便摸的。”
民工甲央求道:“大姐、大姐你松松,我记住了,你快松手……”
吃饭的民工们哈哈大笑,青头也松了一口气,笑了。
王打铁松开了民工甲的耳朵,转身朝厨房走去,推开了门,对趴在门缝朝外看的嫚儿说:“看清楚了,对付这些想占你便宜的男人,要耍手段。”
王打铁接替了做饭的差事,强子放心了许多,但红红却有点儿担心,提醒强子说,当心她给你们下了毒药,让你们都屁眼朝天,你听我的趁早把她赶走,做饭的人满大街都是。强子说:“哪儿有?满大街是垃圾吧?你给我捡一个回来。”
“我辞了饭店的服务员,过来做饭。”
“你?”强子苦笑了一下,说,“哎哟你做饭?一定比下了毒药还难吃。”
红红生气地哼了一声,说强子你别给我假正经,我看你跟这个杀人犯还挺黏糊的,是她的奶子比我的好吃吧?强子羞恼地要发火,但看到红红一脸的横肉已经发作了,只好忍气吞声了。强子心里在想,王打铁这么短的时间内,能不能让嫚儿独立生活呢?
其实王打铁心里也没有底数,她觉得留给自己的时间太短了,恨不得一夜之间,就能让嫚儿成熟起来。但嫚儿并不理解她的心情,还死皮赖脸地叫嚷着要吃奶。一急之下,她把自己的奶头抹上了辣椒油,塞进了嫚儿嘴里,辣得嫚儿哭叫起来。王打铁并不就此罢手,她强硬地按着嫚儿吃奶,说我让你吃,让你吃个够。嫚儿从她怀里挣脱出去,跑出屋子,沿着后花园的长廊奔跑,两只手不停地摸着嘴唇,王打铁就在后面追赶,衣襟还敞开着。两个人都像疯了似地。正跑着,前面迎头走来了那个看门的老头,老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吃惊地站在那里观望。
王打铁追上了嫚儿,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嫚儿哭喊着说:“妈我不吃了,我再也不吃了,辣、辣呀妈妈。”
王打铁问:“你长记性了?以后再嚷嚷地吃奶,我把你的舌头剁了去!”到了晚上,王打铁要去伙房准备第二天的早饭,还要发酵面粉,她就要把嫚儿一个人留在屋子里睡觉。嫚儿却怕黑,对王打铁说:“妈,别拉灯,我害怕。”
王打铁说:“怕啥?还能有鬼呀!”
不管她怎么说,嫚儿就是不睡觉,要跟着她去伙房,她想了想,就从床铺下掏出一瓶北京二锅头,倒了半杯子递给了嫚儿,说喝了吧,喝了就不怕了。嫚儿端起碗来,刚到嘴边,就呛得咳嗽起来,说辣呀妈,我不喝。
王打铁看着嫚儿,有些动情地说:“好嫚儿,喝了就不害怕了,妈遇到害怕的时候,就是喝酒挺过来的,酒是好东西,可以让你遇事不慌张。”
嫚儿说:“辣……”
“习惯了就不辣了,你将来一个人,要有胆量……嫚儿,遇到害怕的事,你就喝点儿酒,妈不能总在你身边陪着你呀……”
嫚儿又说:“辣。”
王打铁没了耐性,摁住了嫚儿的头,给嫚儿灌酒,说,喝了!不喝我打死你!嫚儿挣扎着,咳嗽着,呜咽着,最后还是被王打铁灌了进去,歪歪扭扭睡去了。
6
王打铁第一次出去买菜的时候,强子派了那个打杂的青头陪着她,两个人没有走后门,而是从前门出去了。王打铁站在故宫正门如潮的人流中,吓了一跳,问青头:“兄弟,闹了半天,我们住在故宫里?”
青头说:“故宫的后花园。”
“这么说,嫚儿的叔叔在修建故宫?”
“他们只是修复,修复懂吗?就是……”
“妈呀,我和嫚儿住进故宫里了,住在皇帝住的地方,做梦吧?”
王打铁说着,突然笑了,笑得很古怪,让青头有些不理解。青头就说,走不走?赶快买菜去呀,你不去我一个人走了。
当天晚上,王打铁骑在故宫的一堵墙上,痴痴地看着前面故宫的一排排大殿。宁静的夜晚,月亮悬在飞翘的大殿屋脊上,古老恢宏的建筑,在昏暗的月色下,沉默着……墙下的嫚儿,仰头看着王打铁,脚尖一踮一踮的,焦急地说,妈,你看到什么了?王打铁像是自语地说,嫚儿,你知道我们住在哪里?住在故宫。嫚儿不知道故宫是怎么回事,傻傻地四下看了一下。王打铁又说,就是住在天安门里,知道不?天安门,皇帝住的地方。
王打铁觉得能住在故宫里,真是幸福死了,她甚至对那个看门的老头说,你知足吧,要是在过去,你这是给皇宫看门呀。王打铁不知道老头并不是在这里看大门的,他是一个古建筑专家,住在这里指导建筑队修复古建筑的。
老头没事的时候,就蹲在伙房门口,帮助王打铁择菜。
“你怎么不上学呀?”老头问身边的嫚儿。
嫚儿不说话,抬头去看王打铁。王打铁就很生气,说,看我干啥?又不是问我?嫚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看着老头不吱声。王打铁对嫚儿的表现很不满意,训斥嫚儿说,你不会说话了?我怎么教你的,又忘了?你个猪脑子!
老头看到因为自己的问话,让嫚儿遭受母亲的训斥,急忙替嫚儿解围,笑着摸了嫚儿的长发,说:“你真好看,你会唱歌吗?”
嫚儿点点头。
老头说:“唱一首歌我听听,好吗?唱得好,爷爷给你买一台电子琴。”嫚儿看了看王打铁,看到母亲投给了她鼓励的目光,于是就壮着胆子站起来,拉出了唱歌的架势说,我会唱小燕子。老头朝嫚儿点点头,嫚儿就唱起来:“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为暗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嫚儿的歌声,质朴纯真,带着忧伤的旋律,老头听得很动情,王打铁“砰砰”的切菜声也停止了,爱怜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但是,王打铁温情的目光是短暂的,她知道女儿现在需要的不是温情,而是生存的技能。一连几个晚上,王打铁都在小屋子内教授嫚儿如何打架,教完了动作要领,就开始跟嫚儿模拟对打,但嫚儿总是瞅着她的脸不敢下手,她就训斥嫚儿,说:“动手呀,打我的脸!”
嫚儿仍旧站着不动,王打铁气愤地给了嫚儿一个嘴巴,嫚儿咧嘴哭了,这一哭,王打铁更气愤了,抓过嫚儿德倒在地,对着屁股就是几巴掌。
“闭嘴,你敢哭我就不要你了,听我的话,打我的脸呀?!”
嫚儿憋着劲儿不敢哭,这时候王打铁已经弯着腰,把脸倾斜过去,嫚儿壮着胆子,对准王打铁的脸就是一巴掌。王打铁一愣,惊喜地说,对,就这样打。王打铁说着,又给了女儿一个嘴巴,女儿也被打急了,随手抓住了王打铁的头发拽着、撕打着,用嘴去咬。王打铁佯装抵挡反抗,时不时踢嫚儿两脚,指挥着女儿向她进攻。
“就这样,用手抓脸,抓呀——”王打铁喊。
母女俩打累了,都倒在地上喘粗气,两个人的脸上都留下了明显的血痕。王打铁看着嫚儿,很久才摇晃着站起来,拿出了白酒,朝嫚儿招招手,说咱们喝酒吧。
嫚儿喝到后来,有些醉了,端着酒杯主动去跟王打铁碰,说爷儿们,喝呀。王打铁嘻笑着,跟女儿碰了杯,一饮而尽。嫚儿随后站起来,在屋内摇摇晃晃走了一圈,突然把酒杯摔在地上,瞪眼看着母亲,骂道:“他奶奶的,我怕谁,你给我滚出去!”
王打铁的笑容突然凝固在脸上,傻傻地看着嫚儿。王打铁站起来,一个巴掌把醉醺醺地耍着酒疯的嫚儿扇倒了。嫚儿倒在地上,还在叫骂,说你他妈的敢打我,我把你扔进大海里喂了乌龟王八……
王打铁伤心摇头说:“你看你这熊样,跟你爹一个德行,从今儿往后,你再别想喝一点酒!”
嫚儿的举动,让王打铁想起了醉酒后的丈夫,她没想到嫚儿的醉态,竟然跟那个死鬼一个模样。
“唉,天生不是喝酒的材料,完了……”王打铁感叹道。
老头最初不知道王打铁会喝酒,那天他在伙房前端着菜碗喝酒,看到王打铁不停地瞟他的酒瓶子,就随便问了一句,说你喝酒吗?喝一杯吧。没想到王打铁一点儿没客气,真的走过去喝了一杯。老头说,你再喝一杯?王打铁又喝了一杯。这时候老头才怔了怔,问王打铁:“你会喝酒呀?”
王打铁说:“大爷,这么好的酒,我还是第一次喝。”
老头自豪地笑了,告诉王打铁,他们喝的是五粮液。老头说,嗨,我算找到知音了,实话告诉你,我这一生就这点儿爱好,最穷的时候,我宁可不吃饭,也要喝两口酒,喝两口酒呀,心里就踏实了,就平静了,我的工资都喝掉了,喝掉一栋楼房了。
王打铁和老头就拉开了架势对饮起来,嫚儿坐在一边梳头,眼睛却瞅着酒杯,瞅着瞅着,也伸手去抓酒杯子,被王打铁在手背上打了一巴掌,说滚一边去,我说过,你再敢沾一滴酒,我把你的小蹄子剁了去!老头看了看嫚儿,吃惊地问:“嫚儿也会喝酒?一定是遗传,你这么能喝,她肯定错不了。”
王打铁说:“你这老头,怎么跟我一样,我也爱好这一口儿,也是喝了酒,心里特镇定,特、特清醒。酒是好东西,也是坏东西,酒能成事,也能败事,就看你是不是喝酒的材料,你说呢。”
“一看就知道,你喝酒有年头了。”老头说。
“也没有多少年头,起初自己也不知道能喝酒,嫁了人后才知道……”
老头笑了,说:“哈,看来你丈夫也能喝,真好呀,夫妻对饮,那生活多有味道。”
王打铁怔了怔,问:“你真是在这儿看守场地的?”
老头说:“啊,是呀,看守工地,看守这些房子。”
正在一边梳头的嫚儿,急忙插嘴:“我妈说这些房子是皇帝住的。”
王打铁瞪了嫚儿一眼:“闭嘴!梳头去,梳不好头,我给你刮个秃头子!”老头说:“你对孩子太凶了,这么大的孩子还小哩。”
嫚儿已经梳好了头,让王打铁检查,说你看妈,梳的好不好?王打铁看都不看就说,你梳了一堆狗屎呀?重新梳!王打铁又对老头说,大爷,你住这里边真享福了,这可不是一般人能住的,哎,你说说哪那些房子,过去是皇帝住的?老头就伸手指点给王打铁看,说对面那些房子,过去是妃子住的,都是被皇帝打进冷宫的妃子。
王打铁不明白,说:“打进冷宫?”
“就是被冷落了。你看那间屋子,当年有几个妃子,都在里面上吊自尽了。”王打铁有些吃惊地朝前面的房子看去。
“我有时晚上从那边走过,好像还能听到一些冤魂哭叫呢。”老头又说。王打铁收回了目光,说:“你甭吓我,我这人胆子大,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
王打铁又说:“我问你,你说……受了委屈的人死了,真能有冤魂哭叫吗?”
老头说:“应该有吧?”
王打铁叹了一口气,说:“死了要能埋在故宫就好了,这地方好风水,后代肯定能做官发财。”
说完,她的情绪就似乎很坏了,一连喝了两杯酒。老头以为她喝醉了,就伸手夺下她的酒杯,说喝多了就别喝了,这么好的酒,喝不出味道来太浪费。
7
王打铁觉得自己和女儿应该在天安门广场留下一张合影,她就利用出去买菜的机会,带着嫚儿到天安门广场转悠了一圈,边走边给女儿指点着,介绍英雄纪念碑、毛主席纪念堂……但嫚儿对这些建筑并不感兴趣,嫚儿被天空的风筝吸引住了,盯住天空的风筝,迷恋地看着。
广场上,不知是谁丢弃了一只断了线的蝴蝶风筝,王打铁捡起来,对正痴迷地看着天空的嫒儿说:“嫚儿、嫚儿——来,妈捡了一只风筝,你来放。”
王打铁把风筝的线绳理出来,交给了嫚儿,嫚儿捏着线跑动,风筝却飞不起来,王打铁在后面追过去,说看你笨的,看妈的!王打铁从嫚儿手里接过风筝,向空中一抛,然后快速向前跑起来,越跑越快,把跟在后面的嫚儿甩得远远的。嫚儿看着母亲跑动的姿势,在后面追赶喊叫:“妈——等等我——”
王打铁依然向前跑,风筝渐渐在她身后拖起来、飘起来,一直飘到绳子的最高处。王打铁转了个圈子,回身迎着嫒儿跑来,母女俩欢笑着碰了头,王打铁急忙把飞起来的风筝交给了嫚儿。嫚儿捏着风筝,学着母亲的样子跑动,可她的个子矮,风筝的线绳又短,风筝就渐渐地向下滑落。嫚儿焦急地说:“妈,不好了,又掉下来了。”
王打铁跑上去,从嫚儿手里接过风筝,又跑起来。她的眼睛只顾看着天空的风筝,结果撞进了走在广场上的一个男人怀里,男人撞倒了,而她也倒在了地上,手里还捏着风筝。她看着撞倒的男人,突然忍不住笑起来,后面追上来的嫚儿,也扑倒在她身上,去她手里争抢风筝线绳,母女俩笑着滚成一团,那只在空中的风筝,也似乎兴奋起来,不住地抖动着。
被撞倒的男人爬起来,被母女俩的情绪感染了,也忍不住笑了笑,跟嫚儿招了招手,走开了。
王打铁拉着嫚儿在照相点合了影,之后推开了嫚儿,自己站在那里,让摄影师给她单独照了一张。摄影师当场就把快照交给了王打铁,她拿着自己单独的照片仔细看,照片上的她,站在国旗杆前,后面是天安门的背景,很风光。她的眼神流露出了满足的神色。
当天晚上,王打铁在一张纸上认真写着,王打铁,山东胶州人。她把自己的照片连同写着她名字的纸张包起来,用早已准备好的塑料薄膜,裹了一层又一层,再用绳子绑结实。她走出屋子的时候,看了一眼睡熟的嫚儿,那只蝴蝶风筝,还放在嫚儿的枕边。
王打铁走到后花园的工地上,用锹在施工的墙角挖了一个深坑,把塑料薄膜包裹的自己的照片,埋在里面,盖上土,把上面的方砖原位放好。
走出了后花园工地,王打铁朝强子的临时工棚走去,想去告诉强子,从明天开始,就让嫚儿跟在他身后适应生活了。她走到强子的门前刚要进屋子,听到里面传出了女孩子的叫声,她就在外面站住了,从门缝朝里面看,看到了强子和红红裸着身子在床上滚动。她的嘴唇抖动着,露出了久违的渴望,身子禁不住蹲了下去……强子的吭哧声刚刚停下来,红红就把他的身子掀到了一边,起身穿好衣服。强子说,你今晚回去?红红说,回去,反正你该做的事都做完了,我在这儿对你也没用了。强子不说话了,也匆忙地起身穿衣服,但裤子还没扎好,红红就走到强子面前,伸手朝强子捻了捻,做出个要钱的动作。
强子扎腰带的手停住了,吃惊地问:“前几天刚给了你500块,就花完了……”
红红冷冷地说:“花完了。”
“都干啥了这么快就花完了?”
红红眼睛一挑,说:“咋啦?还得一项一项跟你汇报?女人用钱的地方多,你知不知道?心疼钱了你?嘴上说的好听,让我买漂亮衣服,一件衣服多钱你知道吗?500块还不能买一件衣服!不给?嗨,不给算了,你以为天下的男人就你挣钱?”
强子急忙抖动着手,胡乱地扎了腰带,说:“我说不给了吗?买衣服啦,好好,买衣服好。”
强子慌着伸手掏出一叠钱,又是不等他要数,就被红红一把抢过去,装进兜里,转身一把拉开门,这时候的王打铁蹲在门前,宄奋状态还没结束。红红就吓了一跳,但很快反应过来,愤怒地看着王打铁说:“你、你这个不要脸的,偷看我们……”
王打铁最初有些仓皇,但是听了红红的骂,却突然胸脯一挺,来了精神,说是谁不要脸?你跟我兄弟要这么多钱,你是卖肉呀?!红红被王打铁的几句话嘻住了,啊呀了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满脸的羞怒,把头转向强子。
红红说:“强子,你把她给我赶走,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强子似乎被眼前这个阵势惊呆了,一句话不说,看着王打铁。
红红说:“好、好,强子,你就留着她吧,以后甭想再见我!”
红红气呼呼地走了,强子这才反应过来,喊叫红红,红红已经不见了。王打铁就对强子说:“这种女人,不见就不见。”
强子愤怒地踢了王打铁一脚,说:“你给我滚一边去!”
王打铁不仅不走,反而进了屋子,站在强子面前,有些祈求地看着强子,说强子,嫂子是过来的人,你听我的,这女孩不是个好货,将来不会好好跟你过日子。强子说,你是好货?你是好货把男人轰上了天?!
王打铁看到强子咬牙切齿地看着她,王打铁突然觉得很委屈,说我对你哥,可真是尽了女人的份子了,你哥他不是人呀,他哪怕有一点儿人味儿,我也不能走上绝路,你还不了解你哥吗?我嫁了谁,都是一个好老婆,可偏偏嫁了你哥,你哥要是你,我能这样吗?!
强子说:“闭嘴吧你,我哥再不好,可他是我哥!”
王打铁说:“行,强子,你要是恨我,就把我打一顿,但你得听我的,这个女孩子不能要,她在骗你的钱财,你辛辛苦苦在外面打工,挣钱也不容易,要好好把钱存起来,以后回咱们老家,找一个安安分分的女孩子结婚……”
“我的事不用你管!”强子说。
王打铁的口气就严厉起来,说:“我是你嫂子,就要管!你爹妈不在了,你哥也不在了,嫂子如母,你知不知道?这种不三不四的女孩,我不许你再跟她来往,被她骗钱。”
强子哼了哼,说:“我愿意让她骗钱,我需要她。”
王打铁怔怔地看着强子,眼神越来越朦胧了,呼吸也急促起来,轻轻地说:“我知道、知道强子,你到了成家的年龄了,是嫂子不好,嫂子早该给你张罗个家了,可这几年……你不知道你嫂子过得什么日子。你真想,嫂子也是女人,嫂子反正和死人差不多了……”
王打铁说着,走到强子身边,轻轻地用手抚摸了强子额头的头发。强子愣了片刻,愤怒地一把推开了她。
强子说:“你这个没脸没皮的妖婆,我哥娶了你,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强子说完,摔门而去,王打铁僵硬地站在那里,好半天才醒悟过来,一下子扑到强子铺上哭起来。
8
老头许愿给嫚儿买电子琴,第二天下午就买来了。嫚儿正在伙房前帮着王打铁劈木柴,老头拿着一个纸盒子,笑眯眯地走过来,说嫚儿,爷爷答应送你一台电子琴,你来看,喜不喜欢?
老头蹲下身子打开了纸盒子,取出一台小电子琴,轻轻摁了几个键,电子琴发出悦耳的声音,嫒儿慢慢走过去,她显然被电子琴吸引住了。王打铁急忙放下斧头,说:“嫚儿别动。大爷这得多少钱呀?”
老头说:“不贵,百十块钱。”
“那我给你钱。”
老头听了王打铁的话很不高兴,把电子琴朝一边丢开,说你这话是骂我呀,我当爷爷的送孩子个礼物,还要收钱?你给钱,我就把它砸了!王打铁说,可这东西太贵了,我们凭哈要你这么贵重的东西?老头一撇嘴说,嗨,几个钱?还不值我半瓶酒钱,你喝了我那么多好酒,能买几个电子琴?行了,你觉得过意不去,弄两个菜去,请我喝两杯。王打铁想了想,说这好办,今天晚上,你过来。
老头又笑了,拿过电子琴,开始教嫚儿弹《小燕子》,嫚儿的手指在老头的点拨下,去摁一个个键,悦耳的曲子就响起来了。王打铁看着女儿幸福的样子,也禁不住笑了笑,走回了那堆木头前,拿起斧头,用力劈起来,一下又一下,声音很响也很有节奏。老头一边教嫚儿弹琴,一边把目光飘向王打铁,看王打铁扭动的腰,还有腰部露出的一圈儿白嫩的肉。
嫚儿很聪明,一会儿的工夫,她就能弹出调子了,边弹边哼唱: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老头夸赞一声说,好。老头瞅了一眼王打铁的腰,又说了一声,好。
老头离开伙房的时候,没忘记提醒王打铁请酒的事情,说晚饭后我可过来了。王打铁说,别太早了,人来人去的招眼,八九点钟就行了。
晚饭后,王打铁就准备了几个菜,然后早早地回到小屋子,安置嫚儿睡觉。她看着嫚儿脱光了衣服,怔了怔,突然说:“嫚儿,穿上衣服,从今儿起,你要穿着衣服睡觉。”
嫚儿问:“为啥妈?”
王打铁剜了嫚儿一眼,说:“你是女孩子,以后跟着你叔叔睡觉,就要穿着衣服,将来你自己能单独住了,你一丝不挂都行。”
嫚儿不明白,说:“女孩子咋啦?”
王打铁严厉地说:“傻呀你?!女孩子的身体,不能让男的看,更不能摸,听见了?我让你干哈你就干啥,听妈的没错,穿上!”
王打铁去了伙房,老头已经在门前等她了。老头问王打铁,说孩子呢?王打铁说一个人在屋里睡了。老头有些担心,说,能行吗她一个人?你真放心。王打铁说有什么不放心的,还能丢了?老头说,咋不能丢?城里经常丢孩子。老头这么一说,王打铁的心就“咯噔”了一下,忽然觉得如果有一天嫚儿走在乱糟糟的大街上丢失了咋办?能不能自己走回家?这样想着,王打铁跟老头喝酒的时候,就有些心不在焉了。
其实,王打铁在伙房跟老头喝酒的时候,嫚儿也在屋里偷偷喝酒,她一个人在屋内有些怕,就把王打铁的白酒掏出来,闭着眼睛咕噜咕噜喝了几大口,等到王打铁回来,嫚儿已经晕乎乎地睡去了。
第二天,王打铁出去买菜,特意把嫚儿带上了,去市场的路上,她就不停地嘱咐嫚儿,说城市里的人多,容易走丢了,如果走丢了,应该如何打听路,等等。王打铁到菜市场买了菜,回来的时候,走到一个地下过道,她趁嫚儿不注意,躲藏起来。嫚儿独自一蹦一跳朝前走了很远,这才发现身边的母亲不见了,回头喊叫了几声,看到的只是潮水般的陌生面孔,她立即慌了神,在地下过道的出口处,大声哭喊起来,两只脚焦急地跺着,许多人被她的哭叫吸引住了。一位妇女站住了,说:“哎哟,谁家的孩子丢这儿了?”
妇女走到嫚儿身边,想拦住嫚儿询问一下,但嫚儿连蹦带跳,根本不理睬妇女。
“小朋友,你在什么地方跟你妈分手的?告诉阿姨,你是哪里的?叫什么?”妇女问。
嫚儿喊:“妈——”
嫚儿身边,已经围了一圈人,有人骂孩子的母亲没照顾好孩子,有人建议赶快把孩子交给警察。一位男人说,交给警察最好,警察寻找孩子的母亲最方便,我们到哪儿去找呀?
躲在地下过道口旁边的王打铁,拎着几兜子蔬菜,一直瞅着嫚儿,当她听到要把嫚儿交给警察,心里一沉,拎着大兜小兜的蔬菜,急忙走出地下过道,跑过去把蔬菜朝一边一丢,抓住嫚儿又打又掐的,说:“我让你哭,你就知道傻哭,我告诉你的办法又忘了?你哑巴了,鼻子下没长嘴,知不知道打听着路回家?就知道咧嘴哭、哭,我让你哭个够!”
嫚儿哭着说:“妈别掐我,别掐我,我不敢了,我记住了,妈——”
周围的人傻了眼,看着王打铁把嫚儿打得又哭又叫,都心疼孩子,于是对王打铁就仇恨起来,那位妇女上前抓住王打铁的胳膊,说你再不住手,把你送派出所,你这是虐待儿童!妇女的话,把围观人的情绪一下子煽动起来了,都说这么狠心的母亲,应该受到法律制裁。王打铁在众人的指责中,把嫚儿朝一边一推,抽身就走,说:“你找不回家,我就不要你了!”
王打铁拎着蔬菜头也不回就走了,围观的人虽然气愤,到这时也没了主意,只能骂王打铁没有人性。这时候的嫚儿,似乎已经清醒了许多,呜咽着打听回去的路怎么走。妇女说“别焦急孩子,阿姨送你回去。”
嫚儿说:“不要阿姨,不要你送,我要自己回去,我不自己回去,我妈就不要我了……”
众人无奈,只好把路指给了嫚儿看,嫚儿就一个人走去。王打铁已经在前面的路口站住了,等到嫚儿走过来的时候,她悄悄地跟在后面,一直看着嫚儿打听着路寻找到了故宫后花园。
9
红红并没有像她说的那样,永远不理睬强子了,强子给她打电话说了两三句好话,她就又来后花园找强子了。
红红刚跟强子在临时工棚疯狂结束,王打铁就带着嫚儿走进来。工棚内的空气中,还飘浮着男人和女人的肉体撞击后留下的气息,王打铁自然感觉到了,就有些莫名其妙的慌张。
王打铁对身边的嫚儿说:“往后,你就跟在你叔叔后面,他走到哪里你就要跟到哪里,听见了?过去吧。”
嫚儿站在那里不动,胆怯地看王打铁,说:“我要跟着你,妈。”
王打铁喝道:“你去不去?看我打你的脸!”
王打铁朝嫚儿扬了扬巴掌吓唬她,嫚儿就挪动步子走到了强子身后。王打铁这才看了看强子,说,应该让嫚儿跟着你了,让她习惯习惯,没有几天时间了……强子想了想,觉得也对,再有两天王打铁就该离开了,他要考验一下嫚儿能不能踏实地跟着他生活。
强子就说:“嫚儿,走,跟着我到工地。”
强子把嫚儿带到了工地,嫚儿一步不离地跟在强子后面,像个影子似地。强子弯腰爬到了上层的脚手架,嫚儿也跟着费力地向上爬,却爬不上去。强子就说,嫚儿,站在那儿别动!
嫚儿就一直站在那儿不动,强子回来的时候,看到嫚儿正羡慕地看着旁边一个民工吃羊肉串,竟然不知道他走到了她面前。强子就小声问,你想吃吗?嫚儿忙低下头不吭气。
强子摸了摸嫚儿的头,离开工地朝旁边的厕所走去,嫚儿也跟在他身后,他就站住了,说你别过来,在那里等我。嫚儿仍旧朝前走,强子想了想,就把嫚儿带到了临时工棚前,朝里面喊:“红红,你带一下嫚儿,我上个厕所。”
强子急匆匆转身朝厕所走去,嫚儿又要跟着去,被红红呵斥了一声。红红说,过来!红红走上去,一把抓住了嫚儿的胳膊要朝屋内拽,嫚儿疼得叫起来。红红急忙松开手,目光就盯住了嫚儿的胳膊,有些疑惑。
红红问:“你的胳膊怎么啦?摔坏了……”
嫚儿吭味着说:“我妈掐的。”
“掐的?”
红红撸起嫚儿的衣服,发现嫚儿的胳膊一块块青紫,再看大腿等别的地方,也有掐出来的痕迹。红红吃惊地看着嫚儿,说你妈掐的?疼吗?嫚儿点点头。
红红看着嫚儿的小脸蛋,突然同情起她了,把她抱在怀里,抚摸着青紫的地方,眼睛里竟然含着泪水。红红气愤地说,你这么点儿的孩子,把你掐成这个样子,她简直是个老妖婆,嫚儿你恨你妈吧?你不要跟着老妖婆了,以后就跟着阿姨好吗?嫚儿却摇摇头。
嫚儿说:“我妈为我好,我不恨她。”
这时候,强子从厕所回来了,红红的火气就上来了,冲着强子大喊大叫,显示自己的正义感和同情心,借此发泄她对王打铁的不满。她说强子你来看,你看看那个老妖婆把嫚儿打成什么样子了,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的,我早就说过,让你把她赶走,你不听,再这样下去,嫚儿准又要被她害死,再下一个就是你……强子在红红的指点下,低头去看嫒儿身上的伤痕,他只看了几眼,就眼冒火星,大步朝伙房那边走去。
王打铁正把淘好的大米倒在了蒸笼上,强子走过去说,你来!我有事找你!王打铁看到强子气冲冲的样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站着不动,强子上前抓住她的胳膊,一直拖到了后花园小屋内,强子骂道,你这个妖婆,你害死一个还不够,想让我们家死绝了,你安的什么心,我今天先把你打死!强子说着,一顿拳脚,把王打铁打得满地滚。
嫚儿从外面跑进来,抱住了强子的两条腿,哭着说:“叔叔,别打我妈妈。”
王打铁抬头看着嫚儿,她的嘴角流着血,说:“嫚儿,放开你叔叔,让他打个够,你叔叔打得好,妈放心了,你叔叔心疼你呀,心疼你才来打妈的……”
这时候,门突然被推开,青头出现在门前。青头怒视着强子,喝道:“凭什么打人!”
王打铁一看是青头,突然呜呜地哭了,说青头兄弟你别管,我们自己家的事情,你不知道,你走开……青头说我别的不管,可无论什么事情也不能打人,打一个女人,你算什么东西!强子瞅了一眼青头,说你他妈算老几?给我滚出去,不要以为上边有人,我就不敢把你怎么样!强子说着,气愤地把青头朝屋外推,青头抓住强子厮打起来。强子根本不是青头的对手,几下就被青头打趴下了。王打铁慌了,请求青头,说,兄弟你的情我领了,可我不用你帮忙,我就想让他打我一顿,你快出去。
王打铁站起来,把青头的身子朝外推,青头就坚持着不走,两个人推来推去,到最后王打铁就趴在青头怀里,呜呜地哭了,青头双手拦住了王打铁,一只大手在她后背上轻轻拍着。
强子看到这一幕,气愤地转身走了。
10
嫚儿毕竟是强子的亲侄女,父亲过早地去了,作为叔叔的强子,对嫚儿自然有几分父爱。他在工地上看到嫚儿盯住别人吃羊肉串的目光时,心里就一动,觉得嫚儿挺可怜的。
强子把王打铁打了一顿之后,就走到外面的食品摊,给嫚儿买回了羊肉串,趁王打铁在伙房那边洗衣服的时候,把羊肉串送到了小屋内,当场看着嫚儿津津有味地吃。王打铁端着一脸盆衣服回来时,嫚儿手里的羊肉串还没吃完,强子听到了脚步声,已经来不及走出去了,就一别身子躲在了黑乎乎的门后面。
王打铁进屋,看到嫚儿坐在椅子上举着羊肉串,她就把一盆衣服朝地上重重地一放,走到嫚儿面前,问谁给你的?嫚儿因为恐惧,眼睛瞅着王打铁身后,却不敢吱声。王打铁的火气就上来了,说:“你哑巴了?说呀,说给你的?”
嫚儿摇摇头。王打铁一个巴掌扇过去,把嫚儿手里的羊肉串打掉了,嫚儿吓得站起来,朝后退两步。王打铁说,你怎么没记性呀嫚儿,妈跟你说了多少次,别人谁给的东西都不能要,女孩子贪嘴,最容易上当吃亏,你怎么就没有记性?!你真让我焦急呀你!王打铁说着,抓过嫚儿又打,嫚儿却一动不动。
王打铁打着打着,就停住了手,一把抱住了嫚儿,哭起来,边哭边说:“嫚儿嫚儿啊,你怎么不知道妈妈心里有多焦急,像烧着了一把火,妈妈只能陪你两天,就两天呀嫚儿,妈妈多么想让你一夜的工夫,像发馒头一样把你发起来,让你长大了,让你能够照顾自己,跟着你叔叔好好生活,妈妈打你骂你,妈妈心里火烧火燎的。你要记住了,谁的话都不要相信,就听你叔叔的,这个世界,你叔叔是你最亲最亲的人,只有他会真心疼你的……”
嫚儿好像真的一夜之间懂事了,她仰起泪脸说:“妈——我记住了——”
门后的强子傻在那里,眼泪一点点地溢出来,趁王打铁抱住嫚儿哭泣的时候,他悄悄地离去了。
午饭的时候,强子到伙房领饭,一个劲儿咳嗽,那样子有些感冒了。王打铁听到了强子的咳嗽,不由得把关切的目光投过去。
强子只打了很少的一点儿饭,就回到了临时工棚,把饭碗放在一边,一口也没有吃。他拿了两个大药片,喝了水送下去,躺在了床上。
王打铁给民工们打完了饭,就急忙拎着一个塑料篮子走到临时工棚,把篮子里一大海碗热腾腾的面条端出来,说强子你起来把面条吃了,我给你还煮了一碗梨水,里面放了生姜,喝了后盖上被子发一顿汗就好了。她说着走上去,伸手摸了摸强子的额头,强子想躲开,就向后仰了仰头,还是让王打铁摸到了。他仰头躲闪的时候,正好遇到了她的目光。王打铁怔了怔,说,我先走了,一会儿再来看你。
强子的目光送走了王打铁的身影,停留在门口处。他的眼前,出现了当新娘子时的王打铁。
那天,迎新娘的车停村头一条胡同前,强子的哥哥从车里把王打铁抱下来,抱在怀里朝家里走。按照规定,新郎要从门口把新娘一直抱回家,新娘的脚不能落地。王打铁个头挺大,哥哥抱着她走了没多远,就在看热闹的人群欢呼下,笑得弯了腰,王打铁眼看就要滑落下来了。这时候,强子手提着一个凳子,快速跑过去,塞到王打铁屁股下,说:“嫂子快坐在凳子上!”
王打铁终于找到了依靠,屁股落在了凳子上,两只手拽住了强子哥哥的胳膊,笑着、喘息着,脸色红扑扑地看着强子,说:“谢你强子!”
刚步入青春期的强子,看着美丽的王打铁,目光充满了羡慕和渴望,神色中流露出那个年龄特有的腼腆和傻笑。
围观人喊叫:“强子你滚开,你帮什么忙呀,又不是你媳妇!”
强子仍旧痴呆呆站着,看着哥哥再次抱起王打铁,朝贴着大红喜字的屋子走去王打铁结婚的没几天,就开始关心强子了,准备用自己结婚时别人送来的一块布料,给强子做一身西服。她在强子身上比划的时候,强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扭捏着,总站不好,就被王打铁对准后背拍了一巴掌。王打铁说,站好!喜不喜欢这颜色?给你做一身西服好不好?
强子说:“我不要……”
“不喜欢?”
“我有衣服穿。”
王打铁白了他一眼,说你哪有件好衣服?都这么大了,你到人前人后,应该有件好衣服了,别整天弄得邋里邋遢的,过几年连个媳妇找不到。强子脸红了,偷偷瞟了瞟王打铁。
“一晃已经七八年了。”强子躺在床上想着,不由得叹了口气。
忽然间,强子听到门响动了一声,以为王打铁又回来看他了,急忙用被子蒙住脸。过了半天,却没有动静,强子偷偷露出眼睛看了看,屋子的门没有变化,强子就一把甩开被子,有些失望地盯住了那扇门。
他很渴望这个时候,王打铁能够走进来,走到他身边。
第二天,强子的目光总是去寻找王打铁,盯住她的身影不放。王打铁带着嫚儿出去买菜的时候,他也就悄悄地跟在了后面。
王打铁买了菜,并没有立即回去,却让嫚儿坐在过街天桥上,弹着电子琴向过路人乞讨。电子琴发出了凄婉的旋律: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为什么,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嫚儿弹完了电子琴,按照母亲交代的话说:“叔叔阿姨帮帮忙,我什么亲人也没有了,我想上学读书……”
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子,把零钱丢在了嫚儿面前的瓷碗内,接着是一个军人、一个老头……坐在嫚儿旁边摆地摊的小商贩,看到许多人给嫚儿碗里丢钱,有些生气,对周围人说,你们别当真,这是放鹰的,她妈在桥头那边盯着哩。
这时候,一直躲在后面的强子实在忍不住了,上前抱起了嫚儿,拎着电子琴就走,周围的人当即愣住了。小商贩说:“这不,她爸爸看到你们怀疑他们了,赶快抱走换地方了吧?”
有人喊:“哟,忘了把钱拿走呀?!”
人们的目光同时盯住了瓷碗。小商贩反应很快,一把就将瓷碗端了过去,说:“等到他们回来找碗,我来给他们。”
强子把嫚儿抱到王打铁面前,王打铁有些心虚,害怕强子在大街上给她一顿拳脚,就忙向他解释,说强子你别生气,我担心你结婚后,嫚儿没了着落,她就要自己照顾自己了,反正不管怎么样,能生活下来我就放心了。
这次强子没有发脾气,他看着王打铁,一字一句地说:“你放心,不管到什么时候,我就是卖血,也不会让嫚儿要饭去,你用不着训练她要饭!”
强子说完,抱着嫚儿就走,把王打铁甩在那里。但是,强子走了十几步,突然站住了。王打铁一直站在那里没动,愣愣地看着强子。强子就又返回去,走到了她的身边,说:“走吧。”
11
王打铁准备离开强子的前一天,正好是丈夫死去七七四十九天的时候,王打铁带着嫚儿跑了很远的路,来到郊外一片平地上,摆了一堆黄纸,对嫚儿说:“跪下呀,跪下把纸烧了。”
嫚儿说:“我不给他跪。”
王打铁上前扭住嫚儿的耳朵,说:“嗨呀,他再不是东西,没他也没你呀,你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给他烧几张纸吧,就这一次。”
嫚儿跪下了,打着了火机,去点燃黄纸,却怎么也点燃不着,打火机把手都烫疼了。王打铁从后面气呼呼地走上去,亲自去点燃黄纸,边点燃边唠叨说,哟,你变成鬼了,还这么大脾气,挺难伺候的,告诉你,今儿是你烧“七七”,我让嫚儿给你烧几张纸,你要是还有点灵气,就保佑嫚儿今后平平安安,跟着她叔叔幸福生活。我呢,这一两天就去找你,你对我有什么仇恨,咱们那边算账去——到了阴间地府,我才不会怕你,你等着吧!
王打铁点燃了黄纸,她站起来退了几步,对嫚儿说,给你爹磕三个头,让这个死鬼保佑你平平安安,我跳跳大神,把这个死鬼赶回去,不要让他老跟着你。嫚儿磕头的时候,王打铁把一块白布扎在头上,手里挥舞着两块白布,围绕黄纸转圈,手舞足蹈,嘴里念念有词。嫚儿看到后,也站起来,跟在母亲身后,手里抓起了两把干枯的草,挥舞着。渐渐地,母女俩把这一形式演变成了游戏,两个人在平地上快活地跳动着,喊叫着,发泄着。
在她们身后的小树林里,一直窥视她们的青头,也禁不住笑了。
当天晚上,那个被王打铁当成看门的老头,在工地上拿着施工图纸跟强子商量事情的时候,突然晕倒了。强子和青头等人把老头送到了医院,医生诊断为脑溢血,好在及时送到了医院,否则连命都保不住。
老头一辈子就一个人生活,从医院回到家里,需要雇一个人照看,强子就想到了王打铁,对她说,李教授是古建筑专家,我们修复古建筑的施工,都是他指导我们,看样子,他短时间不能好起来了,我想让你去他家里照顾他,你谁也不要告诉,就住在那里,一直照顾到他……王打铁说,我跟你的合同时间已经到了,我该走了呀。强子不吭气,一直看着王打铁,看得她有些心慌。
强子说:“嫂子——”
王打铁听到强子叫她“嫂子”,身子颤了一下,嘴唇抖动着说不出话。
强子说:“嫂子,中国这么大,哪里藏不住你一个人?你就先在教授家里待着,以后再说以后的话,东北、新疆,地方大着哩。”
王打铁摇摇头,说:“强子,嫂子谢谢你,我早就想好了,哪里也不躲藏,我把嫚儿交给你,就没有任何牵挂了。”
强子说:“别的先别说,教授出院回家后,急需要人照顾,你先去再说。”
王打铁就不说话了,强子看着她,看着看着突然笑了。王打铁说你笑什么强子,你笑嫂子……强子说,你结婚那天,我哥抱着你,差一点落地了,我给你一个小凳子垫住了。
王打铁也就笑了,说:“你还记得呀。”
王打铁在强子的安排下,去了老头家,发现老头居住的房子非常宽敞,客厅摆放着古老而典雅的家具,很有品位。老头躺在床上,跟强子说话的时候,眼斜嘴歪的,不住地有口水流出来,强子就抓起床边的毛巾给他擦拭。
老头说:“强子,你、辛、苦……那边的事,你……”
强子说:“工地上的事情你别操心了,有人来管,你好好养病。”
王打铁端来一盆温水,撕开了老头的上衣给他擦拭,强子愣了愣,他看着王打铁给老头擦身子,心里有些怪怪的,就说我来给他擦吧。王打铁说,强子你回去吧,这儿你就别操心了,你把嫒儿也带回去,以后就让她跟你睡觉了。
嫚儿看了看强子,仍有些胆怯。强子弯腰抱起了嫚儿,说嫚儿跟叔叔走,叔叔过两天带你去动物园。他又对王打铁说,嫂子我走了,你出门买东西,要小心,能不出去就别出去,少露面。
强子抱着嫚儿出了门,并没有立即走开,而是从门缝朝屋内看着。王打铁已经擦完了老头的上身,老头比划着要上厕所,王打铁急忙站起来,去拿了尿盆,老头很难为情,挣扎着要坐起来,被王打铁摁倒了,说:“大爷你别动,谁都有老了这一天,你呀就把我当你的闺女吧。”
外面的强子看到王打铁给老头接小便,叹了口气,抱着嫚儿扭身走了。晚饭的时候,王打铁炖了鸡汤,扶着老头一勺一勺地给他喂。鸡汤从老头嘴边流下去,流到了脖子上,她就用毛巾仔细擦。王打铁擦着擦着,老头突然呜呜地哭了,把王打铁吓了一跳。
她说:“大爷你咋哭了,你哪儿不舒服?”
老头说:“打铁同志,我母亲死了几十年了,再没有女人对我这么好……”
王打铁说:“我还正想问你哩,咋不找个人成个家?”
老头说:“阴差阳错,我一门心思研究古建筑,好、好女人都从身边滑过去了,我不愿凑凑合合找一个……”
“好女人?啥是好女人?没有尺寸的。”
“你就是好女人。”
王打铁看着老头,说:“我?我是?”
老头点头,说你肯定是,贤慧、善良、懂事,谁娶了你都幸福。王打铁呆呆地坐了半天,后来就把自己的事情,详细告诉了老头,说完后,就拿了老头家里的酒,坐在床前一杯接一杯地喝。
老头显得很痛苦,说你呀、你你,真傻呀,你做了件大傻事,多好的生命,你不爱惜。王打铁问老头是不是也怕死,老头说他过去不怕,可现在怕了,现在很想重活一次,好好找个像样的女人,好好过日子。
老头说:“你太傻了。给我一杯酒好吗?”
王打铁摇头,说:“这不行,你这个样子,不能喝酒,你的病,说不定就是喝酒喝的。”
老头有些祈求地说:“我舔一舔……行吗?”
王打铁犹豫一下,端着酒杯坐到床边上,把酒杯送到老头嘴边,说就舔一舔啊。老头只舔了一点酒,立即有了精神,眼睛看着王打铁薄薄的睡衣,看着看着,突然抖动着手,快速地在伸向王打铁胸前。王打铁反应很快,“啪”地在老头的手上打了一巴掌,说你要干什么你!老头愣了愣,似乎从梦中醒来,呜呜地哭了,把自己的头朝一边的墙上撞去。
老头说:“我、我、我死了吧,死了吧……”
王打铁一把抓住了老头,不让他撞墙,老头在她怀里挣扎着,她就把他抱在了怀里。老头像个孩子似地,在她怀里呜呜地哭着,说人要能重新活一次多好,我一定找个女人好好、好好……
老头的话,勾起了王打铁心里的酸楚,她也禁不住呜呜地哭了,泪水流在了老头的脸上。
12
民工们在开饭的时候,发现王打铁不见了,给他们打饭的是一个男人,都觉得挺失望,觉得饭菜也不如先前有味道了。反应最激烈的是青头,他丢下了饭碗,撒腿就朝后花园的小屋子跑去,小屋子的门已经上了锁,他就又跑到了强子住的临时工棚,老远就看到强子和红红,正陪着嫚儿在门前玩耍,他这才放慢了脚步,装着无事的样子走过去。
红红和嫚儿各自举着一个小风车,原地转圈儿,风车哗啦啦响着,最后红红转晕了,一屁股蹲在地上。嫚儿却还在那里勉强支撑着,身体摇摇摆摆,像喝醉了酒似的。强子站在一边,傻呵呵的张着大嘴笑,笑着说:“红,你该上班去了,去晚了,饭店老板娘又要吊着个脸,像老丝瓜。”
红红从地上爬起来,说:“过两年,存够了钱,咱们也开个小饭店,我也当老板娘,行不行嫚儿?”
强子瞥了红红一眼:“你开饭店?你哪来的钱开饭店,就你大手大脚的花钱,八辈子也存不住一分钱。”
“你怎么知道我大手大脚花钱?”红红撇了撇嘴。
强子说:“不说你的工资,就说你从我这里前前后后花了多少钱?”
“你怎么知道我花了?”
“没花?那你存起来了?”
红红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存起来怎么啦?女人就是管存钱的。”
强子一下子怔了,像不认识似地看红红:“哟,我说红红,你倒真有心呀,还藏了一手。”
强子上去抓住了红红要打,就看到青头朝他走了,他就急忙松开了手。青头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说:“你嫂子呢?”
强子愣了愣,上下打量了青头,说你关心这个干啥?她到哪里与你有什么关系?青头笑了笑,说我喜欢吃她做的饭。强子说,回老家了。青头的眼睛就落在了嫚儿的身上,从嫚儿的目光里,青头判断出强子说了谎话。
青头很自然地想到了刚出院的老头,就跟当地的公安干警取得了联系,查找老头的住处。
这天,王打铁给老头家大扫除,发现一个壁柜里竟然全是女人的衣服和用品,王打铁很吃惊,一件件拿出来仔细查看。这些物品大都是新的,有的连标签都没有拽掉。她觉得自己被老头欺骗了,老头一直有女人呀。她气愤地抓起一个胸罩,走到卧室摔在床上,说:“你这个老不正经的,还说从来没有女人,这是啥?”
老头有些焦急,说不出话来,一个劲儿咳嗽。
王打铁又说:“你当我是十八九的小红红呀,你骗我干啥?”
老头委屈地说:“没有呀。”
“这些东西摆在这儿,你还抵赖!”
老头说:“就是、就是没有女人,我才在家里放了一些女人的东西,我觉得屋里放些女人的东西,才像个家……”
王打铁似乎明白了,又似乎不明白,傻傻地站在那里。电话铃突然响了,她吓了一跳,拿起电话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说是李教授家吗?王打铁说是呀,你是哪里?对方没有声音,王打铁再问,电话就挂断了。
王打铁听电话的声音有点儿耳熟,却想不起是什么人,很快也就不去想了。她端了一杯水给老头吃了药,自己坐在了床边上。老头说,柜子里的衣服,你喜欢你就穿。王打铁叹了一口气,说你放着,等我下辈子再来穿。老头又说,我死了,这房子留给你,还有这个存折,给嫚儿。
老头从枕下拿出一个存折,抖动交给王打铁,王打铁捏在手里,看都没看,又塞进了枕下,说,房子、钱,我都用不着了,我过去后悔自己是女人,可我现在,倒真希望下辈子转世投胎,还做女人,做城市里的女人……说着,泪水流了出来,旁边的老头看到后,想伸手去替王打铁擦拭泪水,可是直了直腰,没坐起来,胳膊伸在半空,就是摸不到她的眼泪,他的手就很焦急地向前伸着……王打铁看着他的手,明白他的要干什么,可她就是坐着不动,不去应和他,似乎要看看老头的手,到底能不能伸到她脸上,替她擦拭了泪水。
老头的胳膊终于耷拉下去,伴随着一声沉重的叹息,他放弃了努力,他知道自己想给女人擦拭一下泪水的能力都没了。
王打铁看到老头的胳膊垂下去的时候,她竟然哭出了声音。
13
本来已经抱定了必死信念的王打铁,在老头家里住了短短几天,她的心里就发生了变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生的愿望,不甘心自己的一生就这么结束。于是,她开始查看中国地图,眼睛落在新疆和东北一带,问老头:“你说,从北京到新疆,要坐多少个小时的火车?”
老头伸出了一个巴掌。
王打铁吃惊地说:“50个?”
老头点头。
王打铁说:“妈呀,这么远,新疆占中国六分之一的面积,这么大的地方,要找一个人真是大海捞针。”
王打铁的眼睛盯住新疆版图不动了。外面有人敲门,王打铁一愣,收起地图,从门镜朝外看了看,发现是强子,她脸上立即露出了笑容,急忙打开门,强子抱着嫚儿走进来,手里提着一个蛋糕。
王打铁说:“嫚儿,咋让叔叔抱着哩。”
嫚儿说:“叔叔一定要抱。”
王打铁看着强子,目光那么柔和,弄得强子有些不好意思,强子就说:“教授今天过生日……”
王打铁的目光急忙从强子身上移开,去看老头,说是吗?哟,那我准备几个菜,好好给他庆贺一下。
“嫚儿跟着你,听话吗?”王打铁问。
“听话,就是晚上睡觉死活不脱衣服。”
“不脱就不脱吧,我让她这样的。”
老头听说要给他过生日,很兴奋,竟然腾地坐起来了。因为太激动,起来得太猛,一下子栽到床下,王打铁走过去扶住老头,看到老头的嘴突然歪得很重了,两手不住地抖动,就对强子说:“摔坏了吧?快送医院。”
老头听清楚了,急忙摆手,想说话却说不出来。强子明白老头的意思,就说没大事,他太激动了,这种病情绪太激动,容易出问题。
王打铁扶住老头的后背,抚摸着,老头慢慢地喘息过来了,说:“打铁同志,你去给我、给我买鲜花好吗?我喜欢鲜花。”
强子忙说:“我去买,嫂子你在家准备饭菜。”
王打铁说:“不,我去,他是让我去买给他,让我这个女人给他送鲜花哩。”王打铁穿好衣服,出门的时候,嫚儿在后面喊,说,妈——你过马路小心车。王打铁一愣,回头看嫚儿,惊喜地说,妈记住了,我的嫚儿长大了,知道关心妈了。
王打铁刚出屋子,老头就把嫚儿招呼到床前,说嫚儿,给爷爷唱首歌,爷爷今天过生日里,就唱“小燕子,穿花衣,年年岁岁来这里”……嫚儿说,错了爷爷,是年年春天来这里。老头说,好好,你唱,爷爷有奖品。老头从枕下又掏出了那个存折,塞给了嫚儿。
冬日的阳光,那么温暖地覆盖着行人的肩头上。王打铁走在大街的人流中,身子有韵律地起伏着,充满了生命的活力。她没注意到,在她的身后,有两个戴墨镜的青年人一直跟踪着她。她在花店挑选鲜花的时候,那两个戴墨镜的青年人,就站在花店对面的车站牌下,朝花店张望。
王打铁怀抱着鲜花,兴冲冲地赶回老头家,刚打开门,就听到嫚儿的呼喊声:“爷爷、爷爷,你怎么啦?”
王打铁看到老头嘴角流着口水,眼睛向上翻,她把鲜花放在床上,老头突然缓过气来,慢慢睁开眼睛,鼻翼翕动着,说:“花、花香……”
王打铁又把鲜花拿起来,送到老头的鼻子下,说:“大爷,我买回来了,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这些花?”
老头看着鲜花,咧着歪嘴笑了。
“点蜡烛,我要吹蜡烛。”老头说。
强子急忙把蛋糕打开,点燃了蜡烛,送到老头面前,让他吹蜡烛,王打铁和嫚儿开始唱“生日快乐”了。但是,老头的嘴用不上力气,吹了半天,一支蜡烛也没吹灭。
这时候,一阵风吹来,把蜡烛吹灭了大半,几个人同时朝门口看去。虚掩的门突然开了,戴墨镜的两个青年人迅速冲进来,强子一愣,预感觉到了什么,扭头去看王打铁。
墨镜乙喊:“都别动,我们是警察。”
强子突然把蛋糕丢在地上,扑向了警察,喊道:“嫂子快跑!”
强子与警察乙厮打在一起,王打铁愣了愣,转身朝门口跑去,警察甲抢先一步,关上了门。
警察甲说:“王打铁,别动!”
强子拼力甩开警察乙,扑向了警察甲,想推开挡在门前的警察甲,但强子没挣扎几下,就被警察甲打倒在地,额头上流出了鲜血。
床上,老头一点点地朝外爬着,最后从床上滚到地板上。
强子从地上爬起来,猛地一跃扑向了警察甲,把警察甲扑倒在地,来开了门对王打铁喊:“嫂子快走——”
王打铁拼命窜出了门,强子的身子就堵在了门口,警察掏出了枪喊道:
“闪开,你再乱动我就开枪了!”
这时候,已经跑到楼道的王打铁,听到嫚儿喊叫:“妈妈——爷爷摔下来了!”
老头在地上抽搐着,王打铁一怔,突然转回了身子,跑到门口大声喊:“不要打了!强子兄弟,你让开,嫂子求求你……”
王打铁推开堵在门口的强子,走到警察面前伸出手:“你们铐住我吧,我不跑,我已经是死人了,可他还没活够,你们赶快把教授送到医院……”
14
老头送到医院后,没有抢救过来,他的生日蛋糕和那些鲜花,陪伴着他一起走了。王打铁在警察的监护下,去向老头告了个别,然后就回到了故宫后花园的小屋子收拾自己的行李。
在小屋内,她给嫚儿洗完了头,用梳子梳理着,扎了一根又粗又长的辫子。
“好头发,可惜你还没学会梳辫子,就成你的累赘了。”
王打铁一声长叹,抄起剪子,“咯吱咯吱”地剪着头发,嫚儿一动不动,呆呆地听着“咯吱声”。
王打铁把嫚儿的头发剪成了男孩的头型,然后拿出了酒瓶子,倒了两杯酒,平静地说:“嫚儿,陪妈喝一杯吧。”
嫚儿看了看王打铁,忙摇头:“妈,我一直记住你的话,一点酒都不喝了。”王打铁说:“今天除外,妈让你喝。”
嫚儿觉得王打铁又在考验她,她还是摇头,说我不喝,打死我也不喝。王打铁就不理睬嫚儿了,自己端起杯子一仰脖子喝下去,泪水不由自主地流出来。嫚儿看着母亲的泪水,小心地端起了酒杯,跟母亲碰了碰。
王打铁说:“嫚儿,妈祝你健健康康长大,越来越漂亮。”
嫚儿说:“妈,我祝你越来越漂亮。”
两个人一杯接一杯,一瓶酒喝光了,嫚儿就摇晃着站起来,去拿床上的那个蝴蝶风筝,可是身子一晃,就摔倒了。王打铁以为嫚儿醉了,上前把她扶到床上,嫚儿当即迷迷糊糊睡去了。
王打铁叹了一口气,笑了笑,说:“熊样呀,真不是喝酒的材料,这样喝酒,准要吃亏上当,还是记住妈的话,戒了酒吧。”
王打铁站起来捋了捋头发,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朝屋外走去。强子和两个戴墨镜的警察,一直在外面等候着。
王打铁开门的瞬间,嫚儿在床上偷偷抬起头,看了母亲一眼,嫚儿看到屋外的阳光一下子扑过来,母亲在绚烂的阳光中消失了。
戴墨镜的两个警察,把王打铁送上了火车,她的两只手被铐着,合在胸前,胳膊上搭了一件衣服。她走到座位前,抬头看到那里坐着一个穿警察服的人,知道这个警察就是要押送她回家的人,于是就在警察的对面慢慢地坐下,低头不语。
火车开始启动的时候,车外戴墨镜的两个警察,在窗口朝王打铁对面的警察挥手告别,她就听到对面的警察说:“谢谢你们啦。”
王打铁听着声音耳熟,抬头看警察,就吃惊地愣在那里,原来坐在对面的警察,竟是青头。
她一切都明白了,说:“青头兄……弟?”
青头没说话,只是把一双鞋子,慢慢地从小桌子上推过来,王打铁看了看,是她带着嫚儿到北京,在出站的时候丢失的那双鞋。她本能地伸手要去抚摸鞋,一下子露出了手腕上的手铐。青头发现,她被铐住的两只手,紧紧握着嫚儿剪掉的长辫子。
王打铁又急忙缩回手,对青头很灿烂地笑了笑。
青头有些忧伤地问:“你笑什么?”
王打铁说:“笑你吃鸡的样子。”
青头说:“你笑起来,真像我姐姐。”
火车一声长鸣,驶进了隧道,车厢内一片黑暗,只看到前方一点亮光,火车朝那亮光“咣当、咣当”奔去。
黑暗似乎格外漫长……
家乡的火车站,早有警车和许多警察等候着王打铁了,青头带着她刚刚下了火车,两个警察就走上来,架着她的胳膊推进了一辆警车。这时候,她听到了一声呼喊:“妈妈——妈——”
她一愣,寻着声音望去,看到了嫚儿从火车前面很远的车厢奔跑过来,警车开始启动了,她焦急地看着嫚儿,心里说,孩子快跑,孩子快跑呀!
然而,不等嫚儿跑近警车,就被一个警察拦住了,她一脸的灰尘,像一个刚从土洞里钻出来的小老鼠,在警察手里挣扎着。
王打铁的心一阵惊喜,她没想到嫚儿一个人能够上了火车,跟随她回来了,她心里说,我的心血没有白白浪费,我现在死了也放心了。想着,她的泪水就流了出来。
警车离开站台的瞬间,王打铁回头看到了青头奔向了嫚儿,一把将嫚儿抱在了怀里。
她的嘴唇翕动着叫了一声:“嫚儿——”
2003年10月28日凌晨写于稻香园犁月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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