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先驱:清末革命党人秘史-北风吹得落花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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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景华殒命癸丑中秋夜

    香山陈景华,民国初年在广东素有悍吏之称,担任警察厅长二年,整顿全省治安,摧枯拉朽,不遗余力,兵匪会党、绅商团体,乃至新闻记者皆闻之胆寒。最终以积怨巨多,不容于世俗,又因为策动谋反袁世凯,二次革命失败后,被袁氏借进占粤省的广东都督龙济光之手,诱杀于督署,死后几无葬身之所。孙中山、胡汉民等以陈氏为革命党人中不可多得的奇才,颇惋惜之。胡汉民悼亡诗中有“政绩终归名吏传,姓名永列党人碑”之句,也算是对其盖棺定论了。

    领衔公车上书

    说起来,陈景华这个革命党还是前清举人出身,他天资聪敏,书念得很好,尤擅作八股文,在学馆就读时,课业常被刊登于《课艺日新》《文坛帜》之类的八股范文汇编上,在广州学人圈子里,流行一时。光绪十四年(1888),陈氏参加戊子科考,顺利中举,之后又苦读了数年,直到二十一年(1895)初春赴京师,参加乙未科进士会试,这时他已32岁。在京城等待发榜期间,正值清廷与日本签订《马关条约》,割让辽东半岛、台湾及澎湖列岛,并赔款白银两亿两;消息传出,各省举子大哗,群情激奋,于是乃有史载康有为所领导的“公车上书”事件发生。

    有史学家认为,所谓“公车上书”,是有两个不同的概念,一是由政治高层发动,以文廷式为首的京官暗中策动组织,梁启超、陈景华等直接参与的上书,其数量多达31件,签名的举人有一千五百多人次,这些上书送进宫内,均呈御前;另一个是由康有为组织的十八行省举人联名上书,但是随着情势转变,康氏以“闻局已大定,不复可救,于是群议涣散”,并未将此条折送入朝廷,上达天听。茅海建:《“公车上书”考证补(一)》,载《近代史研究》2005年第3期。

    今人认为,传统的历史教科书上所载,康有为率领上千举子到都察院呈送“上今上皇帝书”而被拒绝一事,是大可怀疑的;但是,在当时而言,从四月底到五月初,京师都察院先后收到上书数十件,却是确凿的事实。其中规模最大的两起都是广东举人领头,一起是梁启超领衔的80人上书,现存《广东举人梁启超呈文》中,就有“辽边失守,我师败衄,无可如何。若台湾全岛为东南门户,连地千里,岂可未闻败失,遽甘弃捐?”等语,进呈的重点是主张弃辽保台;另一起由陈景华领衔的上书,向朝廷提出诸多建议,也强调力保台湾,勿失天下人心,签名者达到289人。这两起上书不仅内容大同小异,署名也互有交叉。陈景华领衔的呈文后面,就有梁启超的署名。

    有意思的是,广东举人参与此事者,后来有不少成了知名人物,除了康门弟子梁启超、麦孟华,还有清末广东候补水师提督江孔殷、兴中会横滨分会会长冯镜如、辛亥革命中攻克南京之江浙联军总司令徐绍桢、民初广东首任教育司长钟荣光等人,足见在英雄成名的背后,都有一段不凡经历和厚重故事。从中也可看出,众举子推举陈景华在上书中具名领衔,不止因他学历长、资格老,更以其在广东举人中道德、文章皆有影响,才得以荣膺此任的。

    陈景华领衔的这一篇呈文,洋洋数千言,呼吁朝廷当此天下人心不稳之际,顺应舆情,以强硬态度对抗日本,“更正和约、勿割台湾”;行文的风格也是端肃凌厉,大有声泪俱下之概,当出自陈氏的手笔:

    窃闻和议将成,日本要挟甚多;补费、割地等款,不一而足。道路传闻,人心惶骇!……至如割地一节,关系尤大,为祸尤烈。台湾绅商迭次函电,均称与日本誓不两立,如遽行割弃,则人心愤激,必酿事端,天下闻之,亦将解体……且英法两国,皆较日本为强……一旦见中国弃台湾之易,必援以为例,将何以拒之……举人等诵习诗书,稍知大义。议弃珠厓,深鄙贾捐之论;甘蹈东海,窃闻鲁仲连之风。为此联名上呈,务望代为具奏,坚持定见,勿徇邪谋;庶顺舆情,可弭后患。《广东举人陈景华等呈文》,载台湾文献史料丛刊《清光绪朝中日交涉史料选辑》第四辑,台北:大通书局,1984年,第293-296页。

    从这一节文字中,可看出陈景华不仅具有深厚的骈文功底,且能够融会贯通,为时所用,引伸大义,其眼界之高阔,已不似一般酸腐士子所能为了。然而,历史往往阴差阳错,在当时的公车上书大潮中,康党虽未起到关键作用,却通过从1895年夏天起,在上海运作出版《公车上书记》一书,并“为人传抄,刻遍天下”,于是,康有为、梁启超暴得大名,一跃成为公车上书的领导者,和天下士子们崇拜的英雄,这就为数年后光绪帝起用康有为等人,实行戊戌变法埋下了伏笔。而在康门弟子编纂的“上书记”中,陈景华只得退居幕后,且隐其名,成了“某某举人”了。这真是天大的误会。

    公车上书,对朝廷当时的政治决策所起的作用,可说是微乎其微,这对士子们是个不小的打击。对陈景华而言,更是人生选择的一个关键,他后来舍弃文章进身之道,做县官、做革命党,都因为对清廷政治腐败不满,要出这一口恶气。

    分发广西知县

    光绪二十一年的会试中,陈景华虽名落孙山,却因时逢朝廷六年一度的“大挑”,以孝廉得入仕途,分发到广西出任知县。此后数年,历官容县、桂平县及贵县,这几个州县地处桂东南,山峦叠嶂,谷岭相间,皆边远蛮荒之地。当地百姓生存艰难,故世代沿袭,深山老林中盗匪成群,出没四乡,以打劫敛财为谋生之道。到这里当过差的县官,对盗匪都持畏而远之、得过且过态度,直到陈氏来了,情形大变。

    陈景华到任后,对于设馆劝学、修桥架渡之类的政绩善举,没有什么兴趣,不知怎的,却对境内治安剿匪等事格外用力,几年之间,打打杀杀,遂以酷吏扬名。他“酷”到什么程度呢?多年后,贵县县志编修人梁岵庐,根据旧时记载,甚至作了一篇酷吏陈景华别传,缕述他执掌县印时的杀人故事,颇让人惊诧:

    清光绪二十八年(1902)间,贵县萑苻(按盗贼)四起,劫掠时闻,长吏以为非用严法不足以戢乱。其冬,檄景华署县事,景华初到官,逼岁除,巡视狱中,见溺秽狼藉,系囚为满,蹙额曰:“来日,当为汝辈洗涤之。”囚闻之窃喜。明旦,悉驱诸囚出西门,无论重囚鼠偷及钱债细故待鞠(按审讯)者,骈(按摩肩状)戮之,凡百许人,县狱一空。梁岵庐:《酷吏陈景华别传》,载《广西文史资料选辑》第十九辑,1983年,第234页。

    证之民国二十四年(1935)刊印《贵县志》卷十七,其中有记载:“(光绪二十八年)十二月陈景华署县事,屠杀监犯一百一十八人。景华,广东香山人,性残酷,十二月十七日视事,翌日,既洗监,凡系狱者不问姓氏案由,尽屠之”,当可相信。《贵县志》又载陈景华“铲村”事,说他在上任半年时间里,马不停蹄,率领官兵围剿“涉匪”村落,“惨杀男子妇孺凡二千余人,其纵兵杀人于村野间者尤不可胜数”,用语虽或有夸张,但情节大致属实。其中记叙二十九年(1903)癸卯正月,陈氏在红泥村剿匪时的暴行,尤令人胆寒:

    初,县衙亲兵围捕著匪赵观福于蒙公(按该县圩市名),观福遁走,或其妾及赃物,遂宿焉。及旦,观福纠党八人,潜至红泥村威胁(村民)禁声张,设伏以伺,亲兵回至红泥江,渡将半,匪狙击之,伤毙亲兵四人,匪亦遁去。景华以是(连)坐红泥村皆匪,发兵屠之,且谕兵目曰:“男必杀,女则护之,财物恣所欲,不汝曹咎也。”见《酷吏陈景华别传》“注五”,前引书,第236页;另见余热:《暴官陈景华史事补正》,载《贵县文史资料选辑》第四辑,1986年,第118页。

    这一场“严打”,据云红泥村男丁四十五人被杀,妇孺三十五人被掳,房屋数百间悉为灰烬;捕一土匪,而全村遭难,陈景华之治事手段,可谓无所不用其极。但是,此举一出,风闻县境,盗匪销声匿迹,四乡为之安宁,陈氏虽屡遭地方人士控诉,告他“性嗜杀人”,胡作非为,但他的“酷行”毕竟收到震慑一方的效果,在官府考核中,赢得了真心出力、报效朝廷的评语,却也相安一时。他虽是一个文士,且身材短小精悍,入乡缉捕时,却常常是短衣草履,腰悬双铳,杂在卫士队中,人莫能辨。对于捕获的盗贼,往往不问姓氏,也不按程序审讯,一旦被逮,即行枪决,人们送他一个外号“陈不问”,形容其骄横无道,嗜杀成性。

    此后一段时间,陈景华对于清乡剿匪,审理办案等,事事躬亲,更加乐此不疲,因所率亲兵多是招抚而来的绿林,旧性难改,执行公务时常有杀人越货事发生,他不仅不以为忤,反而冒着纵兵为匪的危险,继续“替天行道”,于是愈杀愈滥,不可收拾,以至于到了“日不杀人,心不愉快”的地步。如此,横祸临门,也在不远了。

    时值岑春煊主政两广,驻节浔州(今桂平县),为了密察各处匪情,并招抚柳州当地巨匪陆阿发,他委派两个武弁黄英全、陆乾,到各县督办军务;道出贵县北郊七里桥时,被陈景华部下误拿。在讯问时,大概这两个武弁有恃无恐,出言不逊,陈氏一怒之下,便以该两人曾经为匪,作恶多端、本性难改,未经请示岑督,擅自就地正法。岑春煊闻讯,以陈景华如此骄横,目无上级,大为恼怒,加之此前已有多人控告他“滥杀无辜,草菅人命”,于是饬令拘押陈氏于桂平县署,并大动干戈,奏请朝廷将其革职法办。

    陈景华被拘后,迟迟未被开释,知道大事不妙,乃于一个大雨滂沱的深夜出逃。他设计的越狱过程,也颇见其心智之高,手段之妙。《酷吏陈景华别传》曰:

    桂平县令甲,以同官谊,除斗室居景华,许一仆从。久之,景华诈有疾,时遣仆出市药裹,桂平令以景华重犯,恐叵测,常阴伺之。一日,见景华垂帐卧,帐下辫缏微露,而景华久久弗起,怪之,揭帐而视,则缏乃伪设,景华主仆悉远遁。盖仆假市药于外,实已暗为部署矣。时光绪二十九年八月,西林(按岑春煊字)劾景华草菅人命,旨下论死,乃先一日遁去。桂平令惧罹重谴,遂吞金以殉。梁岵庐:《酷吏陈景华别传》,前引书,第235页。

    陈景华是这样的“酷”,就连常叹“安得猛士守四方”的朝廷,都不能容忍,他的无法无天程度,可想而知了。从清《德宗实录》卷五一九里,可知处决陈氏的指令,是光绪帝亲自下达的:

    光绪二十九年七月,壬辰,又奏:“已革贵县知县陈景华,残忍异常,行同盗贼,请加重惩。”得旨:“陈景华着即行正法。”

    岑春煊领旨时,陈景华已经出逃。据桂省国学家罗功武《粤故求野记》所载,“当陈景华之逃也,已预备健者数人,舁山兜俟之城外,既脱,即易西装若洋人,疾出北海,逃往安南(按即越南),转赴南洋及印度”。载《高明文史资料选辑》第九辑,高明市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1995年,第123页。陈氏胆略绝人,心机细密,由此可见一斑。

    加入革命党

    陈景华从桂平县署逃脱后,先赴海路,再遁内陆,最后在暹罗(泰国)现身,在华侨聚居地曼谷,他以倡言反清排满,渐渐扬名。陈氏的政治立场转变之快,确也令人刮目相看。要说他这个革命党,是由清朝大吏办事不得法而逼出来的,也不为过。章太炎在与吴稚晖讨论革命党人种种反清动机时,曾举陈景华为例,说明此人从一个严廉干练的“能吏”转而参加革命党,并非为了免官报仇,说到底,他骨子里就是个愤世嫉俗的反体制者:

    若如香山陈景华者,杀岑春煊差官,因被拘劾,遂入革命党中。当其攻杀差官时,已有鲠直犯上之气,故其言革命为可信,亦谁得以陈景华为免官报仇者?《再复吴敬恒书》(一九〇八年七月十日),载《章太炎政论选集》,中华书局,1977年,第436页。

    避居曼谷的几年里,陈景华先是为当地富商做代理人,谋得生存之道,又与反清组织三合会成员、律师萧佛成等创办《湄南日报》,充任主笔,并成立中华会馆作为联络华侨之所,很快成了侨界领袖人物。斯时,华侨在东南亚一带居住者,以曼谷人数最多,同盟会于1905年夏天成立后,与康梁保皇派争斗十分激烈,这期间,康有为的弟子徐勤受命也来曼谷办报,宣传维新保皇主张,陈景华以自己的切身体验,对孙中山的反清革命主张甚表赞同,因与徐勤常常在报上打笔仗。丁未年(1907)夏,孙中山发动的潮州黄冈起义失败,部众溃散,躲过清军追捕的党人,分路逃奔香港、星洲及泰国,到曼谷的一路,就由萧佛成、陈景华及时接应,妥为安置。到1908年秋,孙中山、胡汉民为了建立同盟会分会,从新加坡抵达曼谷,萧佛成、陈景华偕侨领于中华会馆开欢迎会,孙、陈都是广东香山人,一见如故,倾心交谈,晤面中,孙对陈有“干练之才”的评价。几天后,孙中山在《华暹新报》(《湄南日报》改名)楼上主持成立暹罗同盟会,即委任萧佛成为会长,陈景华为书记长。

    孙中山曼谷停留期间,徐勤笼络一批华侨,利用各种场合集会演讲,宣扬保皇派主张,气焰正盛;陈景华组织同人写文章反击,在报上连篇累牍与之论战,直到对方偃旗息鼓,才做罢休。孙中山在与新加坡同盟会会长邓泽如通信中,也曾提到:“闻徐勤以递解出境驻暹(罗),推想彼逋逃之余,陈景华已足对付之,不足摇惑人心……如有与弟之要信,可寄暹罗《华暹新报》陈景华转交于弟。”《复邓泽如等函》(1908年11月20日),载《孙中山全集》第一卷,中华书局,1981年,第398页。如此器重之殷,期望之厚,已非寻常了。

    宣统元年(1909),新帝登基,国内空气稍有松动,陈景华便回到了香港。返港之前,他曾赴新加坡面谒孙中山,请示机宜,适逢孙氏刚从张静江处得到一笔赠款,于是全数交给陈氏,托请交给正在香港筹组同盟会南方支部的胡汉民、赵声,作为港岛同仁的活动经费,可见对他信任之深。到港岛后,为了维持生计,陈景华由其连襟、太古洋行买办莫藻泉介绍,以该洋行旗下佛山轮买办的名义,经理业务,按月领取薪酬。因他此时还是戴罪之身,被通缉在案,不能随轮往返于省港线路,只好另派一亲信代理其职。他在洋行里的邮箱,也是同盟会南方支部的通讯处。

    陈景华的兄弟陈自觉,时任香港实践女校校长,也是香港同盟会秘密组织“支那暗杀团”的核心人物,其后两年里,庚申广州新军举义、辛亥三月二十九黄花岗之役及刺杀广州将军凤山等,陈氏兄弟充当谋划角色,无役不与。以上诸役虽败,却极大地鼓舞了党气与民心,为辛亥年秋广东的和平光复打下了基础。先是盛夏八月,当广东局势动荡、危机四伏之时,革命党人说服时任广东清乡总办的江孔殷,乘机运动两广总督张鸣岐,具折奏请朝廷特赦汪精卫、陈景华,派返粤省差遣,参与调和政局;党人的这个举措,名义上是与官府和谐相处,实际上是为光复全省,接管政权做准备。

    此时,张鸣岐苦于革命浪潮高涨,正无计可施,为了缓和空气,乃上奏朝廷,吁请特赦汪、陈,以平粤局。其中称陈景华“心本无他,才尚可用”,建议“开复原官,以收后效”。阴历八月十一日,两宫旨下,硃批曰:

    陈景华著准其交张鸣岐差遣委用,随时查看,俟有劳绩再行请旨。《两广总督张鸣岐奏在逃已革知县陈景华请开复原官折》,载《内阁官报》宣统三年八月十五日第四十四号。

    可是,到了八月十九日(阳历10月10日),武昌起义爆发,消息到省,广东同盟会乘势组织民军,陆续在顺德、佛山一带起事。张鸣岐鉴于革命党人声势浩大,虽派兵镇压,也料定必难取胜,于是接受幕僚“宜早为计”之建议,派代表到广州总商会参加各界代表会议,并同意广东反正。同时电告香港各界及陈景华,请速推举代表来穗,至此,陈景华才离开香港,得以公开到广州露面。

    据有关资料载,阴历九月十九日,即粤省宣布独立前夜,绅商学各界曾在省谘议局集会,讨论推选都督、成立军政府等事宜,“是日到会数千人,举陈景华主席”。本来会上议定,为顾全大局计,仍以张鸣岐、龙济光为正副都督;当陈景华等三人奉命将印信文件送往督署时,才知张鸣岐暗察大势已去,已逃往沙面租界躲避(不久潜赴香港)。陈氏乃提议举胡汉民为都督,在胡未到省前,由新军协统蒋尊簋代理其职。当天的会议上,代表们又举陈景华为民政部长。郭孝成:《广东光复记》,载《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辛亥革命》(七),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231页。次日,新成立的广东军政府第一号通令,便是由蒋尊簋、陈景华及政务厅长邓慕韩三人,共同署名发布的。

    以杀人著称

    九月二十日(阳历11月10日)一大早,胡汉民偕港商十余人上省到任,政权平稳地过渡到革命党人手中,广东大局才算落定。这里面,陈景华起了很大作用。《胡汉民自传》中“余受任之际,全城官吏尽空,等于无政府,余乃即日任陈景华为民政部长,先使理警察之事”云云,说明胡氏主持粤政之初,百事待举,安民第一,他整理乱局,维持治安,也是倚陈景华为左右臂的。

    陈景华主持全省警务之初,正值革故鼎新,百废待举,拿广州城来说,各路民军蜂拥入城,纪律废弛,秘密会党勾结绿林,各霸一方,治安形势十分恶劣。上海《时报》1912年1月5日刊登报道说:“无论何军,皆可以逮捕国民,且借搜查军火为名,入室抢劫,无所不至。视人命如儿戏,以省城为战场,千百成群,怀挟枪弹,一言不合,轰声即起”。可见民军骚扰之剧。更有各种新成立的民众团体,各树其帜,争权造势,一时间城乡警情迭出,治安大乱,仅省城一地,每天劫杀案就达二十起上下,几同于无政府社会。

    陈景华采取的办法,就像他死后墓志铭所概括的:“强项之令,猛以济宽”,说白了,抓到犯罪分子,一经审问坐实,从重从速,快刀杀人。且陈氏凡事亲力亲为,依然如故,各类案犯,多由他亲自出面刑讯,酌情量刑:对一般犯人,怒目相向,严加申饬后,予以释放;拟判枪决者,则苦笑点头,而后发给“强盗牌”香烟一支,代替了立即执行的命令。没过多久,人们对他又有了嗜杀成性的非议,和暴虐施政的指责,士绅们向代理都督陈炯明申诉未果,遂由省议会向胡汉民呈文,弹劾陈景华滥杀无辜。

    此时,胡汉民远在南京就任临时总统府秘书长,但对粤省政务仍有遥控之效。胡氏与陈景华是多年同党兼密友,深知目前动乱时期,维持治安已属不易,至于杀人过多,却可以收乱世重典之效哩。按照他的话来说,“此固不得已之苦衷,亦无如何之办法也。”因以文绉绉地批了一段文字,除了称赞陈氏“奉令之后,甘冒不韪,罔辞劳咎,严行惩治不法匪徒于敛迹,牺牲一己之名誉,维护全局之治安”,责备省议会的几句如下:

    未思家哭路哭之言,不究多数少数之义。既未妥定专律,使行政官厅有所依据,迨地方粗定,秩序渐复,乃从而议其后,岂得其平。

    表示对省议会呈文“未便从议办理”。议员们大为不满,便在当地《民生日报》上公布了陈景华于1912年3月至5月,所枪决56名犯人名单,以此证明其,手段野蛮,杀人如麻。陈景华也不含糊,几天后在该报上登了一则告白,便是对此所作的答复。看了这一段文字,读者诸君对陈氏为人处事风格,以及他何以被称作“悍吏”,自可明白:

    景华以杀人著称,人所尽知,无劳弹述。反正之初,经众推举,即膺此职。当时兵匪不分,广州市内,纷纷劫掠,居者逃遁,此等现象,夫谁不知。予以为秩序之乱,无有其甚于此者。景华近含一种慈悲性质,颇不以杀为然。目击此等乱机,仍不欲再为冯妇之攘臂。不若我方爱人,而若辈则为可欺,劫掠益甚,不得已使用猛烈手段。日来所获之匪,施以枪毙者,最多不及三十人,均属罪无可逭者。载《民生日报》1912年5月14日。

    陈景华是举人出身,一向擅长作文,据时人记述,他办事严廉干练,素以行政才能见称,在任职警察厅长期间,公文告布等多是自己主稿,不肯假手他人,而且行文浅显,不用套语。以上文观之,这种开门见山、直来直去的文字,一定是他躬亲所为。

    其实,陈景华维持治安,并非只有“杀人”一法,据当年6月间,警厅在报上刊登的一通关于设立南石头惩戒场的告示,内称“广州无业游民,流而为匪者甚众。不教而诛,固所不忍。且诛不胜诛,唯有设法捕收之,教以工艺,使其学成后以出糊口,不致再蹈法网”云云,可知对于轻罪人犯,如盗贼赌徒小偷乞丐之类,尚有宽大处理一途。只是适逢乱世,陈景华更相信“刑乱用重”之义,操之急切,不得不以杀人为震慑手段,维持地方治安而已。不料,就此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中秋夜遭暗算

    在警察厅长任上,陈景华的甘冒不韪,不止在好杀匪党,在有关社会秩序的其他方面,也进一步大刀阔斧,禁烟、禁赌、禁娼,甚至创办女子教育院,对官僚士绅乃至商人利益冲击渐大。人们先是群起攻之,继而倍加抵制,但遇到了陈氏这种愤世嫉俗的“悍吏”,也只能徒呼无奈了。他的“愤世嫉俗”又是怎样情形呢?陈氏的一个友人还记得,民元夏天时,以替黄花岗七十二烈士收尸,而受人尊敬的同盟会员潘达微在广州提倡文明戏,组织艺人排演话剧《声声泪》,请陈景华题词,他居然写了“天地不仁”四个字相赠;署款更与众不同,曰“世界罪人陈景华”,把革命党的历史与自己改造社会的志愿,融为一体,也算是独此一家了。又有一次,他在周末照例去香港度假,恰好海关警察上船,抽查到同一轮船上的一位司帐先生携带银毫逾额;这位司帐先生与他一向熟识,且每次在船上照顾得十分周到,乃向他央求保全面子、免于处罚,而他却以妨碍公务,当堂令嘱警察照章置议,严行查办。虽是公私分明,但在常人眼里,这种不顾情面,已异常理了。陆丹林:《陈景华事略》,载《革命先烈先进传》,台北:国民党党史史料编纂委员会,1965年,第313-315页。

    此时,胡汉民刚刚随孙中山下野,对广东政局的控制已力不从心,陈景华虽还在台上,仇视者对他无可奈何,但已属强弩之末了。到了1913年夏天,二次革命失败后,在省垣主持讨袁的粤省军政官员,从都督陈炯明,到各师旅军官,都向香港、澳门逃亡,以避袁世凯锋芒。陈景华自以为没有大张旗鼓加入讨袁阵营,北京方面对他无如之何,仍安于其位。随后,龙济光奉袁氏之命率部入省,就任都督,他的日子一下窘迫起来。广东光复时,龙济光曾被举为副都督,但畏于革命党势力,不敢上任,当时胡汉民还未入省,主政者是陈景华,在他授意下,龙氏不久被民军逐出城外,进退失据。这一箭之仇是早晚要报的。

    说起来,陈景华本该在同盟会失势之际,一走为上的;硬撑下去,迟早会有杀身之祸。果然,龙军一入广州,旧势力乘机崛起,豪绅们的诉状也接踵而至,龙济光正欲去陈,乃采用借刀杀人法,把案子一下捅到了北京。这时,袁世凯刚刚镇压了孙中山、黄兴在南方各省组织的独立讨袁,对革命党人是有一个杀一个,何况陈景华这样一条漏网大鱼呢?袁氏迅即密电龙济光:“斩立决”,当天正是1913年中秋佳节。陆丹林《革命史谭》记述:

    龙接电后,假借赏月为名,请陈氏到督军府欢叙。陈不虞其他,毅然而去。寒暄几句,龙即出示袁电给陈看。陈知事已到此,申辩也无济于事,只教给他白兰地酒一瓶。饮毕,龙嗾使卫队,如电办理。陆丹林:《民初悍吏陈景华》,载《近代稗海》第一辑,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630页。

    其后公布罪名,是“密谋煽乱、残害民命、私运军火”,消息传开,举众哗然,大家都知道陈景华的处事,素有操之过切、不稍灵活之病,但他不贪污、不徇私,一切公来公往,却是有目共睹的;舆论也认为,龙济光为了向袁世凯献媚,向粤省士绅们示好,而深文周纳,诛锄异己,竟把陈景华做了袁氏报复革命党人的祭品,实在是无所不用其极了。数日后,上海报纸刊登一条消息,评价陈氏其人其事,倒是颇为中肯:

    警察厅长陈景华昨经枪毙,闻由袁总统密令龙济光行事,其弟陈仲宾因被告暗通党人,图谋不轨,亦经枪毙。行刑之前未问一言,故此闻报和平主义之人多相错愕,闻袁总统仅凭报告之意而下正法之令,按陈景华自光复后任警察厅长至今已近两年,行事虽近苛刻,说者皆谓其为人耿直,有胆于社会陋习多所改革,因此而招一部分人民之嫉忌也。原载《申报》1913年8月18日,引自林忠佳等编《〈申报〉广东资料选辑(八)1910.4-1913.12》,广东省档案馆,1995年,第453页。

    陈景华死后,家人为之收殓,办理后事,哪想广州城的棺材店因为旧怨,又受了土豪劣绅的鼓动,竟联合起来拒售,以示报复。陈氏家属只好向沙面洋行订购西式棺椁,悄然运往香港咖啡场埋葬。靠了陈氏自己的人寿保险及同志资助,才抵消了丧葬建墓等费;其身后萧条竟然如此,党人多有落泪者。

    十多年后,胡汉民作了两首悼念陈景华的诗,对这位有“能吏”之才的老友,追思不已,深为怀念,其一曰:

    五羊城廓久无春,完卵孤巢系以身。不信虎狼尽当道,可怜蛇蝎早甘人。事非樊哙谁骖乘,占到薪巫不食薪。虎口余生十年事,牛恩李怨莫深论。

    蛇蝎甘人,惋惜陈景华年未半百而亡也;樊哙骖乘,怀念陈景华当年为其保驾护航也;薪巫食薪,比喻陈景华身居可以敛财的要职而清廉也;牛恩李怨,则以唐代牛僧儒、李德裕为首的朋党之争,感叹人生无常,世事艰难,而历史终有公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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