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先驱:清末革命党人秘史-飘摇南国北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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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之骥竟然是冯国璋女婿

    1913年二次革命期间,驻守南京的陆军第八师师长陈之骥,率部响应黄兴领导的江苏独立讨袁之役,全国瞩目,有名于时。史书及零星资料,多载他是同盟会早期秘密组织“丈夫团”成员,又是“北洋三杰”之一冯国璋的女婿,在革命党人里,这算是个异数;当南京被北洋军攻陷后,第八师溃散解体,也与他这种双重身份大有关系。然而具体情形究竟如何?则每每语焉不详。细细追索起来,陈之骥波澜起伏、内幕重重的一生,却是一篇另类革命党人的大故事呢。

    留学日本,结缘冯家

    陈之骥字叔良,他的革命党经历,始于1903年去日本的留学生活。陈家祖上是浙江义乌人,清雍正年间迁移到北方,以后定居直隶丰润(今天津市宁河县)东丰台镇,从事运售大米生意,以经营有道,渐成当地首富。到了陈之骥这一辈,家里三个儿子,老大做了本镇镇长,另外两个都被送到日本留学,其中老二之驯学绘画,老三之骥则入东京振武学校学军事,这在北方大户人家里,也是让人刮目相待的事。彼时,对于赴日学习军事的中国学生,日本政府要求甚高,必须先入东京成城、振武等士官预备学堂,补习日语及科学约需两年,取得优良成绩者,分发到日军联队充当士官候补生;又经过一年左右的训练,考查合格出队,才能正式进入陆军士官学校。陈之骥这年20岁,在东渡扶桑后,也经历了这个过程。

    查《日本陆军士官学校中国留学生名录》,陈之骥列名第五期步兵科,作为士官生,在校时间为明治四十年(1907)夏至四十一年(1908)秋,一年又四个月。与他一同毕业共58人,大部分都参加了同盟会,其中何成濬、袁华选、王孝缜、黄恺元、石陶钧、姜登选、雷寿荣、陈仪等,后来都崭露头角,成为民初军界风云人物。与陈之骥同时留日的同学,如李书城、何遂等在回忆文章中,都说他是同盟会员,陈之骥若曾加入同盟会,当在此时;但是到了暮年,他对此予以否认,明确说:“我并未参加过同盟会,现虽年过八旬,始终未参加过任何党、会。”陈之骥:《二三补充和订正》,载《辛亥革命回忆录》(八),文史资料出版社,1982年,第606页。陈氏晚岁居住北京,任中央文史馆馆员,在生命之最后一年(1964),为何作此表示,让人殊不可解也。

    据李书城回忆,1906年夏秋间,黄兴在加入同盟会的士官生中挑选忠诚可靠同志,另组建一个更加严密的团体“丈夫团”,等于“盟中加盟”,便于今后担当军事指挥重任,“当时加入这个组织的有李根源、李烈钧、程潜、李书城、赵恒锡、黄郛、尹昌衡、黄恺元……袁华选、陈之骥、姜登选、李浚、王孝缜、何澄、王家驹等”。李书城:《辛亥前后黄克强先生的革命活动》,载《辛亥革命回忆录》(一),文史资料出版社,1981年,第180页。陈之骥既列名其中,想来也是黄兴眼中“忠诚可靠”之一员,数年后武昌起义爆发,大江南北举兵响应,各省充任都督及师、旅、团长的革命党人,多是“丈夫团”骨干成员。此外,黄兴还鼓励富有家财的同盟会员出资捐官,混入清廷要害部门,以便更快更大获得兵权。不少忠实的同志积极响应,如徐锡麟从日本回国后,斥资取得道台资格、到安徽候补,随后调任省巡警学堂会办,才有刺杀巡抚恩铭的壮烈一幕;湖北宜昌富家子黄恺元向家中索款一万元,捐了道台;陈之骥则用银元六千两,得到郎中名义,这在当时革命党人中,都是“毁家纾难”的佳话。到1910年,黄恺元、陈之骥都被朝廷召到北京陆军部军谘府任职,于此大有关系。

    陈之骥毕业回国后,先到了桂林,应同盟会会员、时任广西省兵备处帮办纽永建之邀,在广西陆军干部学堂担任教官,这时“丈夫团”的骨干李书城、王孝缜、赵恒锡、黄恺元、尹昌衡等都已云集这里,酝酿筹建广西新军。计划是先开办陆军学堂,训练一批军事干部,再招募青年士子入伍,等待时机,共谋大举。然而,真正运作起来,事机难保其密,又因党人内部纷争,结果不到一年,大部分同志辞职离桂。不知怎的,时任广西巡抚张鸣岐对陈之骥为人讲义气、做事情肯负责,很表欣赏,留他做了兵备处教练总办兼干部学堂监督;陈氏在这职位上干了近一年,直到陆军部调任蔡锷调为干部学堂总办,他才应召北上京师,其后遂有与冯国璋女儿结缘之事。

    在京城候命时,陈之骥被冯国璋看中,做了这位陆军部军谘使(相当总参谋长)的上门女婿。这时,冯氏已被朝廷赏赐头品顶戴,兼任清西陵梁各庄值班大臣;前一年秋天,他还被任命为考试陆军留学毕业生主考大臣,正是利用这一职务之便,在考核遴选留日士官生时,他锁定了陈之骥。有资料表明,陈之骥与冯家长女冯家逊的婚事,又经过同乡人孙润甫居间介绍,才最终促成的。这与《冯国璋年谱》所载不同。

    《冯国璋年谱》光绪二十八年(1902)条称:“是年,长女冯家逊与陈之骥相识”,不知据何。公孙訇编著《冯国璋年谱》,河北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6页。这年冯国璋43岁,任职于北洋军政司,在保定先后创办教练处、练官营,主持训练各兵种军官;以年龄计,陈之骥、冯家逊这时都是19岁,两人因何相识、是否结下姻缘,均无相关记载。倒是后来孙润甫的做媒,有据可查。潘荣:《冯国璋家族》,金城出版社,2000年,第217页。孙氏名庆泽,直隶玉田人,其父靠经营草帽缏生意发家,送他到京城八旗小学堂读书,1901年又转赴日本留学,先后就读于东京同文书院、第一高等学校、帝国大学土木工程系,毕业回国已是宣统二年(1910),经廷试授以工科举人,任邮传部主事。留日期间,各省学生经常举办同乡会,孙润甫、陈之骥已经很熟识,后来在京城同任朝廷官员,关系自然又进了一层,陈氏与冯女这桩姻缘也便种因于此。

    冯国璋共有五子四女,宣统元年(1909),他为重修冯氏家谱作序时,规定以“国家海禁开,东方大事起”十字为排辈次序,冯家逊为第一个夫人吴氏所出,辈分是“家”字。冯家逊从小随着两个哥哥在河间老家读私塾,父亲在天津小站及山东各地打拼那些年,她也经过若干苦日子,据说有年春节连猪肉都吃不上。所以,当冯国璋发达后,门槛抬高了,反而不肯轻易将这个女儿嫁出去,直到1910年吴夫人病死,冯家逊已经27岁,成了高不成低不就的老姑娘,才恋恋不舍地将她托付给陈之骥。进入民国后,大约冯国璋有了前车之鉴,加快了送女出阁的节奏,次女冯家述嫁留美学生、化学家王竹村,三女嫁国务总理孙宝琦之子孙雷生,年龄都在十五六岁,且为正室,然均无所出。四女冯家蝶早夭。据陈之骥家乡人说,陈氏早年在丰润老家已娶妻生子,他在兄弟中居三,因而冯家逊这位新妇入门后,就被称为“三姨太”了。www.tieba.baidu.com:宁河吧/东丰台陈之骥。后来,两人育有二子一女,皆从“海”字。

    在清末民初革故鼎新的大背景下,陈之骥做了冯国璋的女婿,并非一桩寻常姻亲,从此以后,他的革命党人身份与冯氏的政治地位及影响力,如影随形地交织在一起,演绎出一连串令人不可思议的故事。

    奔走京津,出入豪门

    1911年秋,武昌起义爆发时,清廷乱作一团,与陈之骥同在军谘府担任科员的李书城、黄郛、何澄等人,借办理公务之机,陆续离京南下,而以陈氏留在京城做内应,联络京津革命党人。李书城到了武昌后,投入湖北军政府,被战时总司令黄兴任命为参谋长;黄郛、何澄则转道上海,参加了陈其美组建的沪都督府,分别担任参谋长和二等参谋。陈之骥回忆说:“这些消息,上海的报纸也早已发表过了,可是我还可以拿黄、何、李三人的私章代他们领了两个月的薪金。”军谘府的职权相当于总参谋部,掌握一切军机,本是朝廷指挥协调作战的核心,其昏暗麻木如此,何堪一战?陈氏笔下,对于朝廷内部的腐败无能与张皇失措,也有一些形象描述:

    辛亥八月十九晚武昌起义时,鄂督端澂发出十分火急的电报给清廷军谘府,报告武昌革命党人和新军起义的情况,吁请迅派大军南下“平乱”。当我将端澂的告急电送给毓朗(按军谘府大臣之一)时,他看过后说:这件事情我不管,你打电报报告载涛贝勒好了。过了一天,载涛回到北京,我将端澂的电报送给他,他即发出两道紧急命令……荫昌奉命后,慑于革命军的声势,不敢到湖北去,在北京逗留三四天之久……所部第六镇混成协协统李纯本来已上了火车,但他却叫军车停止开动,而他本人则转回北京,我见到他时问他:“你的军队开走了,你为什么还来北京?”他说:“我们部队没带子弹,我是回来要子弹的哩!”陈之骥:《二次革命前后回忆点滴》,载《辛亥革命在广西》(下),广西人民出版社,1965年,第3-4页。

    武昌新军起义后,陈之骥颇为活跃,自述“奔走于京、津各地,出入窥测于权贵显要之门”,亲历亲闻北方革命许多内幕。当时,同盟会干部李石曾组织津门秘密会社“理门”、胡鄂公领导“北方革命协会”,计划在京、津、保等地同时举事,陈之骥都曾参与策划,并担任指挥,不久两事皆败,以多人被杀而告终。这期间,陈之骥还先后三次到滦州运动第二十镇张绍曽,劝其在群情沸腾之下,率部起义,可惜张氏游移不决,旋以内部分歧,演化成为一场兵谏,虽有部分官兵起事,终被清将王怀庆率兵扑灭。当吴禄贞在石家庄车站组织第六镇起义时,曾约请大批革命党人前来协助,准备开往山西,与阎锡山部众组成燕晋联军,直捣北京。陈之骥也是被约党人之一,因在京中为公务羁身,未能及时赶到,而惨剧已经发生。据他回忆:“当吴被刺之夜(按时为1911年11月16日),我在保定途中,正拟赶到石家庄与吴同入山西,不料火车已中断,闻此噩耗,只好折回北京,旋归天津”。

    这时候,南北议和正在紧张进行之中,袁世凯对革命党人频频施展笼络、羁縻权术,同盟会重要干部多有入其毂中者,汪精卫就是其一。汪氏被清廷特赦后,京津保同盟会党人举他为支部长,孙中山也任命他担当南方议和代表团参赞,奔波于南北之间,调和南京临时政府与北廷意见。在这同时,汪氏与袁世凯秘密协议、相互利用,还干过一些拆同盟会台面的事。又一次,他受命从南方带来款项,接济京津党人,但不知为何,却拉了熟悉天津情况的陈之骥、华世忠等,由北京一路相伴到津,召集同盟会员在老水师学堂开会,以两三千元的代价,遣散了大批同志。陈氏后来忆及此事,颇引以为恨。

    天下大乱之际,陈之骥身为军谘府职员,屡屡外出参加谋反,返回京城后却相安无事,乃是借助于老丈人冯国璋的庇护。武汉前线告急后,冯国璋统领北洋第二军与民军作战,一月之间,已相继攻克汉口、汉阳,正当汉水一鼓可渡、武昌城唾手可得之时,忽然奉到袁世凯“暂缓前进”的命令。几天后,冯国璋又被调离湖北,由段祺瑞接替指挥战事。段氏于12月中旬就职后,揣摩袁世凯意图,是要一边以清军优势威胁革命党,一边借用革命力量迫使清帝退位;为了助其计谋,他下令自汉口退驻孝感,联合众多北洋高级将领通电响应共和,敦促朝廷交权,一时间局势大变。冯国璋此时已回到京城,眼见段祺瑞得势,自己打了胜仗反被撤职,愤愤不平,闭门谢客。正在冯家隐居的陈之骥看到这样一幕:

    段(祺瑞)在保定通电响应共和之后,即派靳云鹏(按时任段部总参赞官)代表自己到冯宅要求见面,冯不知袁的翻天覆地手段,反将靳云鹏大骂,指斥他出主意响应共和,其实是当面骂靳暗地骂段。靳不敢作声,下不了台。当时我住在冯宅西院,冯夫人找我出来劝架,才把靳拉到我的住房,了此一场。陈之骥:《北地见闻散记》,载《辛亥革命回忆录》(五),文史资料出版社,1981年,第438页。

    1912年元旦,中华民国宣告成立,但南北仍在对峙之中,冯国璋调充禁卫军总统官,负守卫近畿及清宫之责,陈之骥身为革命党人,寄居在力主反对共和的岳父家中,又如何能够谈到革命呢?不久南北议和成功,清廷发布退位诏书,孙中山决定让位于袁世凯,一时间,南北共建和平之声,响彻全国。2月中旬,南京临时政府特派蔡元培为专使、宋教仁等八人为欢迎员,偕同北京议和总代表唐绍仪北上,迎接袁世凯南下就任临时大总统。不料,迎袁专使团到达后第三天,就发生了曹锟统领第三镇兵变事件,变兵成群结队,四处放火抢劫,京师秩序大乱,并且殃及保定、天津。在此期间,陈之骥参与了平乱,后来追述若干见闻,虽语焉不详,但略可看出,他是奉冯国璋之命而行事的:

    北京兵变之日(按1912年2月29日),冯国璋因事从天津召我来北京,我正在冯宅用晚饭时,听到枪声。冯立刻给袁打电话询问情况。回电说:“宫保为兵变之事已经气死了,曹锟正跪在宫保跟前认罪。”……我回到天津,是经手未了之事,才下火车,就看见车站已经乱成一片,因北京抢过的兵已经开到了天津。我首先找到严范荪(按即严修)告他北京和火车上凌乱情形,今晚天津可能不免于祸,应速找总督张锡銮赶紧在车站上惩罚几个逃兵镇压一下,或可制止兵变之祸,无奈严等经我两次劝告都不采取措施,天津终于遭乱兵蹂躏。陈之骥:《北地见闻散记》,载《辛亥革命回忆录》(五),文史资料出版社,1981年,第438-439页。

    北京兵变发生当天,冯国璋将陈之骥召回京师,是为了让他协助禁卫军布置警戒,镇压乱兵;次日,风闻天津也起骚乱,故再命陈氏前往联络直隶总督张锡銮、天津警察厅长杨以德等,几经弹压,终归平静。经过这场风波,袁世凯终于达到了在北京就任临时大总统的目的,冯国璋随后收拾残局,也赢得了有力保护地方秩序的名声,而陈之骥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以其特殊身份和背景,既不似为袁世凯帮忙,更不类革命党人的所作所为,只能看作他后来对革命所持态度的一个注脚了。

    参加讨袁,兵败出亡

    冯国璋女婿这一招牌式的身份,对于陈之骥来说是光环抑或阴影?他自己没有明说过,但是在1912年初夏南北和解达成、两方领导人握手言欢之时,他因此而受到孙中山和袁世凯的看重,却是事实。在南方,孙中山下野后,留守南京的黄兴也于两个月后自请解职,革命党人由此失去重心,转年南北失和后,一下子陷入重重危机,就是这时埋下的祸根。辛亥年末,江浙革命联军攻克金陵城时,各省陆续开到南京会师、准备北伐的民军曾达十数万;到南北议和时,袁世凯压迫南京临时政府遣散军队,以示建设共和诚意,孙中山、黄兴也因江浙一带地域有限,无法供给众多军队,下令大规模裁撤民军。黄兴留守南京期间,乃将聚集在金陵附近的军队尽数裁减遣返,除了苏省军队划归江苏都督统辖外,仅以当初参加北伐的广西邑龙标和湖南混成协为班底,组建了陆军第八师,隶属中央,驻守南京,械饷皆由陆军部拨给,算是南方革命党硕果仅存的一点实力。

    第八师建制为两个旅,下辖步兵团四、炮骑团各一,团、营干部,多是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和保定军官学校的同盟会员,革命热情很高,且有丰富的实战经验;部队的装备,除了日式六五步枪和马枪,机枪连还配有马克沁机关枪数挺,这在当时是最优良的武器了。高级军官中,先任命了两个旅长陈裕时、赵恒锡,师长人选,一些热衷于向北京政府示好的军官,都属意陈之骥,盖以为冯国璋在袁政府中炙手可热,如此安排便于与北洋系合作,军饷械弹皆可无忧也。时任南京留守府总参议李书城回忆:

    他(按指陈之骥)被推为第八师师长,是陈裕时首先提出来的。陈裕时是一个多计谋、喜用策略的人。他那时从广西带来一支军队,编入第八师为一旅,他也被推为第八师的一个旅长。他认为陈之骥是冯国璋的女婿,在北方有靠山,不会受袁世凯的抑压,将来还可大有发展。大家都赞同他的意见,推举陈之骥为师长。同时,推定两个旅长,除陈裕时之外,另一个旅长是从广西带来一支军队的司令赵恒锡。李书城:《辛亥前后黄克强先生的革命活动》,载《辛亥革命回忆录》(一),第203页。

    在同人眼里,这时的陈之骥,“个头高大白胖,戴托克力眼镜,性情有点暴躁”,看起来不似威猛的武夫;李书城说他“为人忠实耿直、尚义气、重然诺”,却是标准军人的作风了。湖南党人程潜则认为“陈之骥系冯国璋女婿,官僚气味浓厚……虽具有爱国反满的热忱,却少推到袁氏的本领”。事实上,任用陈之骥的决定,出自孙中山、黄兴,这一点,陈氏在《二次革命前后回忆点滴》中,就有“南北议和时,孙中山先生叫我到南京,黄兴任命我为第八师师长”的表述。由陈之骥担任师长,通过冯国璋的关系,对第八师饷械及编制扩充等,固然多有助益,但到了1913年孙、黄发动讨袁二次革命时,从津浦路南下镇压的北洋军,恰恰是冯国璋率领的第二军;为了保存第八师的实力,陈之骥等高级军官煞费苦心,甚至与冯军接洽谈判,引起部下的不满与反抗,又从内讧发展成为兵变,最终导致官兵溃散、全师解体。回顾往事时,革命党人对孙、黄不乏怨言,对陈之骥则愤恨甚多。

    陈之骥刚到南京接事时,正值民初国家多事,政争纷纭,第八师整编未竣,转年因为宋教仁被刺及袁世凯大借款案,南北遽然决裂,二次革命爆发了。7月12日,李烈钧在江西湖口通电讨袁,三天后,黄兴也潜赴南京宣布江苏独立,并就任全省讨袁军总司令,麾下主要兵力,便是陈之骥统领的第八师。在此之前,为了是否兴师动众与袁世凯开战,孙中山、黄兴意见不一,陈之骥与几个旅团长商议,也认为目前南方革命党力量不足,应该谨慎从事,并向黄兴陈述不能出兵的理由。未料,孙中山派亲信朱卓文等,携款数万到南京,运动第八师下级军官,使杀上级,声言“不讨袁即通袁”,并预备有所行动。王孝缜、黄恺元闻讯大惊,一面叮嘱向他们举报此事的某营长保守秘密,尤其不能告诉性情耿直、脾气暴躁的陈之骥,以免激起兵变、贻误大事,一面赴沪向黄兴请示。黄氏本来是主张法律解决争端的,至此也只好亲自到南京坐镇,动员第八师讨袁了。

    7月14日,黄兴到宁当晚,就在李相府第八师军官宿舍内的陈之骥住宅召集会议,当他向若干高级军官征询对胜利有无把握时,陈氏的回答倒是很见其性格,说:“一切唯你之命是听,你要我站着死,我决不坐着死。”次日一大早,陈之骥带着一个营包围江苏都督府,并护送黄兴面见都督程德全,力陈讨袁大义,请求其协助。当程氏嘿然支吾之时,“当时有若干高级将领自第八师长起,纷纷下跪,语极诚恳”。赵正平:《癸丑讨袁》,载朱宗震等编《民初政争与二次革命》(下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583页。陈之骥即其中领头下跪者,他的这一举动,既有自我解嘲的做戏成分,更多的却是陈氏真性情的显露。

    黄兴就职当日,立即下令江苏第三师冷遹部一个旅,向进逼江北的北洋军开战,随后又派第八师一个混成支队驰援。但是战事不利,仅过了十几天,讨袁军在徐州、蚌埠一带构筑的防线相继被突破,局势急转直下。陈之骥等高级军官眼见讨袁之役已呈败象,为了脱离政治旋涡,共同主张息兵讲和;黄兴勉强支撑到7月28日,又闻江西讨袁军也告失利,痛恨交加,意志更加消沉,乃以赴沪请援名义,由一连宪兵护送到下关,乘坐日轮“静冈丸”离宁,一走了之。临行前,他嘱咐陈之骥妥善维持南京秩序,免遭乱兵蹂躏。黄兴之子黄一欧回忆称:由于出走匆忙,“先君离宁时身无一文,第八师师长陈之骥赶来送别,临时凑集银币七十元,赠作旅费”,可见情况十分紧急。《黄兴致章士钊函》(1915年1月29日),见黄一欧附记。

    主将出走,南京陷于群龙无首状况,留下来照看局面的陈之骥,下令第八师参战官兵退守南京,等待增援。就在黄兴出城次日,代理江苏民政长蔡寅也召请陈之骥及南京要塞司令马锦春、宪兵司令茅乃封、警察厅长吴仲信、县知事陆维李、商团会长仇继恒等,集议维持秩序、保护地方,商定了取消独立字样、电请出走上海的程德全回宁、军警民团分段巡逻市内等事宜。这时候,在北洋军占领徐州后,袁世凯发布进军南京电,命令冯国璋、张勋各督所部,兵分两路迅速前进,一路由运河水道南下扬州、攻取镇江,一路由津浦路扑临淮关、再趋浦口,两军会合后,夹击金陵城。

    陈之骥形容当时南京的形势是“陷入群龙无首状况,人心惶惶,一夕数惊”,他既是革命党人,又是冯国璋的女婿,这次参加独立讨袁,本是迫于孙中山、黄兴的压力,现在黄总司令一甩手走了,留下的局面既危急又微妙,一方面讨袁大势已去、部下激愤难平,一方面北洋大军来势汹汹、兵临城下,他虽兵权在握,却因身份敏感,非常为难,“战则取胜无望,和则可以保全”,该怎么应付呢?为了保住第八师,他只好同意取消独立,致电北京报告维持南京秩序情形,对中央作不即不离的表示。

    没想到,讨袁阵线内部这时又起波澜,黄兴离宁后,第八师中下级军官表示与袁世凯势不两立,都主张干下去;借此机会,国民党中的反袁激烈派分子何海鸣、韩恢等携款入城,运动百数兵卒发难,于8月8日占据了都督府,何海鸣自任江苏讨袁军临时总司令,宣布“卷土重来,恢复独立”。而陈之骥不愿南京再出乱子,更不能容忍被他视为“浪人”、“不法痞徒”的何氏煽动军队造反,“乘机猎取功名”,一怒之下,派兵抓捕何海鸣,力图平定事变。

    8月11日,陈之骥得知冯国璋统率北洋军西路,正沿津浦路开来,已抵达安徽固镇,便急忙乘船过江到浦口,商谈和平解决办法。但是,女婿与老丈人如何谈法呢?及见面,口称唯唯,受命而已矣。就在这当儿,第八师主力二十九团哗变,代理团长李俊及副官毕壮飞都被打死,军士鼓噪四散。陈之骥正在津浦路火车上与冯国璋谈话,接到旅长王孝缜急电,得知第八师兵变、高级军官多已逃逸的消息,未敢再进南京城门;加上他的名字已列入北京发布的通缉令,唯一的出路就是远走高飞。

    当天,日本驻南京领事船津护送陈之骥到下关码头,搭乘兵轮转渡上海,亡命东洋。这一去就是一年多。

    告别革命,息影津门

    到日本后,国民党人检讨二次革命,对于南京讨袁失败,孙中山、黄兴痛心疾首,陈之骥因为在开战前曾持“稳重主义”,又造成第八师溃散解体,一度被军中激进派视为通袁分子;有趣的是,随后袁世凯签署通缉革命党人令,陈氏又成为其中“执重要事务者”。他的嫌疑虽释,处境仍十分尴尬。许多年后,陈之骥回顾往事,说自己东渡日本,亡命年余,是为了“暂避袁世凯凶焰”,这使人联想到他逃离南京前,谒见冯国璋一事。冯氏政治经验丰富,且对袁世凯了解甚深,料想袁氏既能将陈之骥列入通缉名单,便也能堂皇而杀之;倘若再株连起来,后果更不堪设想。因而陈氏选择出逃东洋,想必也是这位深谋善断的老丈人面授机宜的结果。忆及在日本避难期间度过的艰苦生活,陈之骥感慨良多:

    我离开南京后,亡命日本一年多,待到钱用光了,甚至困顿到连饭也几乎没得吃了,才回国。从那次回国到今天,整整四十八年了,我没有做过官,就是我的岳父冯国璋当上了大总统,我也没有当过他的差。我觉得,我算是对得起同盟会的。陈之骥:《二次革命前后回忆点滴》,前引书,第6页。

    陈之骥说自己“对得起同盟会”,固然不错,他从日本回国后,没有再参加革命活动,顶多算是国民党一个脱党分子,他自称没有当过冯国璋的“差”,却非实情。1913年9月,北洋军占领南京后,冯国璋当上了江苏都督,金陵历来为龙盘虎踞之地,不久袁世凯又下令裁撤各省都督而设立将军、民政长,冯氏以军功被授予宣武上将军,督理江苏军务,实力日渐雄厚,以至于袁氏意欲帝制自为时,也要看看麾下这位虎将的脸色了。到了1916年初春,袁世凯复辟帝制遭到全国反对,陷于四面楚歌,冯国璋领衔致电北京政府,劝袁氏及早退位,各方息兵言和,此举加速了洪宪帝制的崩溃,这里面也有陈之骥的功劳。

    这时的陈氏,不知怎样避过袁世凯的惩处,奉岳父大人电召,已悄悄从日本赶赴回国,先与冯家逊一起隐居上海,不久又住进了南京冯府。他第一次抛头露面是在3月份,与冯国璋的侄子冯家祜一道,陪同四川督军陈宦的代表胡鄂公谒见冯氏,传递西南方面联合倒袁之意。胡鄂公在辛亥革命时受黎元洪指派,组织京津同盟会起义,当时陈之骥也曾参与其间,有了这层关系,冯对胡信任不疑,才同意发出劝袁早退位通电。随后,为树立个人威信,冯国璋又联络长江巡阅使张勋、安徽督军倪嗣冲,电邀各省军政首脑派代表赴宁,会商挽救时局办法。为了表示自己诚意,冯氏在开会期间特派陈之骥、冯家祜及参谋长师景云、总参议刘恩源出面招待,会议从5月20日起断续召开,尚未取得一致意见,袁世凯于十余天后暴亡了。而陈之骥作为冯国璋代表奔走南北、联络各方的使命,这才是开始。

    袁世凯死后,黎元洪继任大总统,国会补选冯国璋为副总统,在南京办公;冯氏设立副总统办事处于金陵,一时在政坛上十分活跃,陈之骥为其出谋划策,也最得信赖。这期间,陈氏曾受命以中央特派员名义赴湖南,调查省议会弹劾督军汤芗铭贪赃枉法案,结果不了了之,但冯国璋对女婿的历练栽培之意,尽显其中。到了次年7月,张勋在北京上演复辟一幕,黎元洪避入日本公使馆,电请冯国璋代行总统职权;为了是否进京,冯氏本人犹豫不决,直系内部也意见不一,陈之骥力阻岳父离开江南地盘到北京做空头元首,倒显出了远见之明。在与国务总理段祺瑞达成幕后交易后,冯国璋还是赴京就任了大总统,然而还未施展身手,就因是否恢复《临时约法》和召开国会,与主张“武力统一”的段祺瑞发生冲突。

    不久,孙中山也回到国内,南下广州成立护法军政府,与北京对峙,于是护法战争爆发。这次南北交战首在湘南接火,迎击北洋军的是零陵镇守使刘建藩(曾任南京第八师骑兵团团长)、湘军第一旅旅长林修梅。这期间,冯国璋“派其婿陈之骥秘密赴湘,对刘、林声明用兵非其本意”,同时在陈氏暗示下,北军将领王汝贤、范国璋临阵发表通电,要求停战议和,并自行从衡山前线撤退到长沙。吴虬:《北洋派之起源及其崩溃》,载《近代稗海》(六),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215页。陈之骥策动的这次倒戈,直接导致了段祺瑞辞职。

    冯国璋代理大总统一年有余,这个时期,陈之骥依附其间,虽无任职,但冯氏所持与南方护法军政府罢兵言和的主张,与这位爱婿对其影响,关系甚大。显然,此时的陈之骥虽已脱离国民党,但对于孙中山及自己早年在同盟会的经历,仍有怀恋之情。冯国璋入主中南海后,陈氏的身价自动升级,“大姑爷”决策于宫闱,斡旋于沙场,成了京师主和派一个有力人物。南北对峙期间,冯国璋极力推行“和平统一”政策,与段祺瑞针锋相对,到了1917年年末,直系内部主战派首领、直隶督军曹锟与山东督军张怀芝,出面召集北方各省督军代表在天津开会,讨论战和问题,陈之骥以冯国璋代表名义到场,表明冯氏的立场。当时报纸报道:

    唯本月三日,陈之骥赉冯公手书至津。(书中内容,大概大奖各督之热诚,再转到议和不成再行主战之旨趣;次嘱曹、张等静候明令,勿遽发兵,届时当以饷械接济。)曹锟欢迎之,同至孙家花园列席会场,而自捧河间(按指冯国璋)手书,以极庄重之态度,行一种督军会议之特别朗诵式……陈氏归后,述其状于京中,京中多谓天津会议亦为奉冯命令。《天津会议之里面》,载《中华新报》1917年12月7日。

    1918年8月,随着直、皖两系分立,冯国璋与段祺瑞矛盾激化,于是通电辞职,返回河间故里养病,一年后去世;陈之骥夫妇遽失大树依靠,只好迁居天津,到意大利租界做寓公了。冯国璋素有爱财之名,自发迹后在老家河间、天津、北京聚敛土地财富无算,据称仅房屋就有千余间,死后都分给了子女们;陈氏夫妇在津门的寓所律纬路仁仁里,即其一也。此地今称之中山路一带,曩时是军政大人物筑舍结庐、聚居盘桓的所在,陈之骥搬到这里后,与北洋系失势官僚来往密切,维持地方,参议政务,并投资实业,在当地仍有影响。其间他与冯氏三子冯家遇及老友孙庆泽创办天津东方油漆厂,所生产的“灯塔牌”油漆,驰名北方,销路甚广。直奉军阀混战后期,陈氏与时已转任张宗昌部总参议的师景云等人,纵横于军阀吴佩孚、孙传芳之间,对于消弭北方战火,多有贡献。

    陈之骥晚年的生活,据有关记载:“解放后,(陈之骥、冯家逊)夫妇将天津住宅及花园捐给天津铁路局充作铁路职工托儿所,家逊曾任该托儿所名誉所长。此后,陈之骥受聘为中央文史馆馆员(按时为1960年),举家迁往北京居住。1966年9月,年逾八旬的冯家逊被造反派迫害致死。”见《冯国璋家族》,第218页。其时,陈之骥已先于两年前病逝,他未及在“文革”中遭到同样厄运,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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