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城记:钟求是自选集-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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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定定地坐着,陷入自己的世界里。在那个世界里,他要做的就是把怪异的号哭一声一声送出。

    娘啊娘,上天堂

    那里的水,那里的山

    每样东西让人馋

    娘啊娘,去西方

    这儿的女,这儿的男

    扶我一起把你想

    ——摘自《浙江乡村民谣》

    春天的时候,林着陆的混乱生活终于着了陆。他同妻子扯了离婚证,让彼此变成前夫前妻。然后两人卖掉共住了六年的房子,一掰为二,各自取得一份。林着陆以这笔钱为底子,在城东住宅小区买下一套房子,与苏眉搬了进去。

    这套房子位于一幢住宅楼的二层,从窗户看出去,正好对着一条瘦弱的马路。说它瘦,是因为道路不宽;说它弱,是因为道路已有些年头,水泥路面上撒着坑坑洼洼。不过屋子内真是不赖,装潢少说有八成新,色彩几乎还是活的。朝南还有一个双阳台,劈下一半能从容做成一只狗屋。苏眉看中这套房子,该阳台是重要理由。用苏眉的话说,咱们怎么样不要紧,可不能亏待了巴特这孩子。巴特是一条松狮狗,长得雄武可人,已随了苏眉两年。这时间差不多是林着陆与苏眉交往史的两倍。

    搬家的日子选在周六,天气不错,林着陆、苏眉的心情也不错。虽说搬到一起还不意味着婚礼什么的,但无疑是新生活的开始。两个人在屋子里东挪西移,拾起放下,不知不觉用完了一天时间。天黑下来后,屋子有了整洁鲜亮的模样。而后他们吃了一顿潦草的晚饭,又痛快洗了个澡,这才觉出忙碌后的轻松。

    既然拥着轻松,他们就想再做点什么。苏眉在阳台上安顿好巴特,很快进了卧室,林着陆随后跟了进去。他们站在屋子中央,瞧一眼席梦思上柔软的被子,又相互望了望,心里微微有些激动。说起来,他们也不算什么新手了,但先前只能东躲一下西借一下,有些 理不直气不壮的意思。那时候,他们要讨取的就是这么一张踏踏实实的床。

    苏眉掀开被子,坐在床沿上开始脱衣服。一件衣服脱离她的身子落在地板上。又一件衣服脱离她的身子落在刚才的衣服上。当剩下最后一件贴身内衫时,她不动了。她等着林着陆的帮助。林着陆走前两步,将那件内衫往上轻轻一撩,又拆开一只搭扣,将乳罩也捏在了自己手里。剥离干净的苏眉此刻多么像一只光溜溜的苹果,一骨碌滚入被窝里边。然后她躺在那儿,看着林着陆忙乱地脱衣解裤,又看着他冲动地扑向自己。这个时候,两个人都不怀疑今天会有一个愉快的 晚上。

    可不好的是,一个声音突然响起——这是一种长长的哀叫,从窗外直愣愣蹿进屋内。两人愣一下,止住了动作。他们缓缓劲,心想不理它不理它,耳朵却一齐被牵引了去。要知道,那声音实在太难听了,不像泣哭,不像哼唱,不像干号,倒像把这三种调胡乱捏在了一起。伴着这样的哭声,无论如何是做不好事情的。两个人进退不得,慢慢失去定力,两个身体分了开来。

    林着陆起身走到窗户前,掀开窗帘一角探出脑袋。下面马路的灯很淡,路面上一片昏暗。粗略一看,几乎没有移动的行人。再细细地看,依稀能见出路面上伏着一个身影。声音正是那个身影制造出来的。苏眉坐在床上问:“怎么回事?”林着陆说:“有人摔了一跤。”苏眉说:“不就是摔了一跤吗?干吗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林着陆说:“他一定摔得不轻。”林着陆这么一说,苏眉不吭声了。她耐着性子,等着那个人疼痛过去。等了一会儿,又等了一会儿,那声音高上去又弱下来,弱下来又高上去,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苏眉说:“一个摔坏的人,怎么有这么多的力气?”林着陆说:“也许不是摔跤,我看不清楚呢。”苏眉从床上下来,走到窗边帮林着陆一起看,看了半晌,也没看出什么新意来。苏眉眨眨眼睛说:“真他妈的!”

    第二天不是上班日子,两人睡了一个很晚的懒觉。正准备起床,门铃声响了。林着陆穿上睡衣,过去打开门,见门口站着一位花白头发的老头儿。老头儿说:“刚搬来的吧?”林着陆点点头。老头儿腼腆着脸说:“我是咱们这儿的楼长,就住在这对门。”林着陆说:“原来是对门呀。”老头儿说:“没什么事,就是跟你照个面,下次碰到便认得你了。”林着陆笑笑说:“我也认得楼长了。”老头儿说:“别把楼长当成什么官,往后在楼里有什么不明白的事,你尽可以找我。”林着陆想起昨晚的事,说:“现在我就有一件不明白的事。昨天晚上我们听到一种奇怪的哭声,响了一个多小时。”老头儿说:“你是说那哭声呀,已经有些日子了,以后天天都会有。”林着陆吃了一惊:“怎么会……天天都有?”老头儿说:“那是一个傻子!”林着陆说:“怪不得哭得那么难听。”老头儿叹口气说:“这傻子也不知哪儿人,反正是个乞丐,随着母亲四处讨饭。两个月前一个晚上,母子俩走到这儿遇上一辆车子,母亲死了,儿子还活着。打那以后,儿子就天天来哭娘。”林着陆说:“这种哭声听一遍就起腻,听多了不知会咋样?”老头儿说:“这傻子说傻也不傻,知道白天去要饭填肚子,晚上带着力气来哭叫。”林着陆说:“就没人来管一管吗?”老头儿说:“管了,大家都管了。你这屋子原来住的老朱,在群艺馆弄音乐的,他管得最用劲。”林着陆回头看看屋内新鲜的装潢,心里一沉。老头儿说:“管得用劲又有什么用!打不得轰不走,更没法跟他说道理。倒是报过两次警,派出所的人来了,带开一段路便撂下不管,不到半个小时他又回来了。后来找民政局,也不管用,在救助站待两三天便放出来,顺便还把他声音养壮实了。”林着陆愣怔着说:“这么一堆人,还对付不了一个要饭的?”老头儿说:“他是傻子,傻子最有韧劲。”

    与楼长老头儿说过话,林着陆回身跟苏眉转述一遍。苏眉说:“原来那姓朱的卖给咱们一个陷阱,自己搬出来,让咱们跳进去。”林着陆说:“没那么严重,不就是几声哭叫吗?!”苏眉说:“这种哭叫我可不要!”林着陆说:“啥事都有尽头,傻子也有歇下来的时候。”苏眉说:“那你想办法!你想办法让傻子歇下来!”

    晚上,七点半刚过,那难听的哭声再次响起。林着陆走到窗前,见昨天的老地方仍伏着一个人影。他转身出门,下楼穿过院子来到马路上。马路暗淡并且冷清。他朝哭声走去,走了数十米,慢下脚步。他眼前出现了一个瘦小的脏人——坐在地上,脑袋垂着,双手抓住脚掌,两只鞋躺在旁边。林着陆走近几步,咳了一声。哭声止住了,一张脸抬起来:抬起来的脸显着哭状,嘴巴微张,泪水涂满鼻眼。因为又油又脏,见不出是十四五岁还是十八九岁。

    林着陆说:“你,叫什么名字?”傻子看看他,不答话。林着陆说:“你别哭了,我给你钱。”林着陆从兜里掏出一张钱票,在空气中扬了一下。傻子看着他,还不答话,林着陆说:“你是不是嫌少了?那我给你再加点。”又掏出一张钱票添上。傻子眼睛一轮,两只手往上一扑,将钱票抓在掌中。林着陆想,果然不傻,也是个见钱眼开的货色。正想高兴,那傻子不理他了,嘴巴一张,又哇哇号叫起来。林着陆蹲下身子,突然吼道:“你别叫了!你拿了钱,就不能瞎嚷嚷了!”林着陆的声音让傻子的声音断了一下,但只是停顿两秒钟,又顽强地接上去。

    林着陆站起来,变得有些不知所措,他想马上走开,又觉得不甘。正别扭着,马路上出现一对身影。那对身影似乎要拐进院子,犹豫一下,调整方向走过来。走近了,是一对恋爱中的人物。林着陆朝他们点点头,脑子里起了求援的念头。小伙子说:“你也住在附近?”林着陆说:“刚搬过来的。”小伙子说:“你看上去像一个路见不平一声吼的人。”说着瞧一眼旁边的女孩子,女孩子“咯咯咯”笑起来。小伙子说:“你的智慧比我们两个人加起来还要多。”女孩子又“咯咯咯”笑起来。小伙子的手向衣兜里伸去,掏出一只皮夹,又从皮夹里取出一张钱票,说:“你想办法把这傻子弄走,弄走了我就把这张大票给你!”

    林着陆脸上的肉跳了跳,同时瞪大了眼睛。小姑娘拽一下小伙子,两个人笑嘻嘻地掉头,向来的方向走去。林着陆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一阵茫然。他掏出手机,拨了两个一,又拨了一个零。他想,我得试试,再试试。

    不一会儿,一辆闪着警灯的车子疾驰而来。林着陆举起手臂,示意警车停下。车子里跳出两位警察,看看林着陆,又看看傻子,松了劲。一位警察回到车上,另一位警察留下来跟林着陆搭话:“是你报的警吗?”林着陆点头称是。警察说:“以后报警要把案情说清楚。”林着陆指着傻子说:“这事你们不管?”警察不吭声了,掏出一支烟点上,猛吸两口才说:“跟你们说过好几回了,这种事往后别找我们。”林着陆说:“有困难找警察,这可是你们的口号。”警察说:“那你说吧,我们该怎么做?”林着陆说:“把他带走呀。”警察说:“带走了还会马上回来。”林着陆说:“那就想点办法,别让他马上回来。”警察呵呵笑了:“你是想让他陪着我们过夜吧?我们是人民警察,这傻子也是人民,我们不能随随便便抓他!”

    以后几天,林着陆、苏眉进入了消极抵抗的日子。每天吃过晚饭,他俩赶紧把手头的杂务做好,并闭上所有的窗户。时间一到,便从卧室或厨间里撤出,坐到客厅沙发里。客厅自然也非净土,可毕竟有电视机。哭叫响起时,他们便开大电视机的音量,让电视剧里的人物来对付那个傻子。但扫兴的是,这一对策很快被证明并不奏效。有时候,当屏幕上的一对痴情男女脉脉含情地看着对方,远处却传来丑陋的声音作为爱情的配合。又有的时候,他们调出一台演唱会,舞台上聚着一群好嗓子,那傻子也不甘落后,送来咿咿哎哎的伴声。

    一次,苏眉的几位同事来新房做客,同时对他俩的结合说一些道喜的话。苏眉、林着陆自然高兴,拿出水果小点款待。一干人正说得高兴,哭声响起了。客人们开始还不在意,觉得是偶然插曲,马上便会过去。不料过了好一会儿,那声音仍不屈不挠地响着,让人招架不住。一位同事说,咱们今天到苏眉新房,敢情是来欣赏民乐呢。大家嘻嘻笑了,笑过之后便一齐起身告辞。

    同事们走后,苏眉一脸的不高兴。她把自己扔在沙发上,说:“平常都讲惹不起总躲得起,咱们偏躲不起这破声音。”林着陆见苏眉这样,坐到她身旁安慰说:“不管怎样,总是个把小时的事,挺一挺就过去了。”苏眉说:“我挺不过去。我耳朵算不上贵族,但也不是用来听这种噪音的。”

    苏眉话说得任性,委屈却是真实的。苏眉是个喜欢憧憬的女人,她对搬进新房后的情形有过许多猜想。可她无论怎么猜怎么想,也不会算计到来自窗外的入侵。若没有这种入侵,晚饭后的时间该是一天中最轻松的。这个时候,她会站在客厅里,与巴特聊话逗玩,让巴特在地板上扑来扑去。她还会坐在沙发里,一边看电视,一边把脚搁在林着陆的怀里,顺便说些撒娇的话。可现在,她的这些兴致全丢 掉了。

    苏眉气恼中按几下遥控,调出一部警匪电视剧。电视里一个歹徒在前边跑,几位警察在后面追,一路响着喘气的声音。苏眉、林着陆散着神,看得漫不经心。随后歹徒蹿进一个山洞里,伏在黑暗中不动弹。警察对着洞口使劲喊话,喊了几遍不管用。这时一只警犬从警察手里脱离,扑进山洞。一秒钟后,镜头摇晃一下,洞口吐出狼狈的歹徒。苏眉心里一动,扭头瞧林着陆。林着陆回应一眼,从苏眉脸上看到了几丝振奋。林着陆心里明白了,说:“这不是个好办法。”苏眉说:“试试嘛。”林着陆说:“他可不是什么歹徒。”苏眉说:“巴特也不是警犬呀。”

    他们这么说着,眼睛已去寻找巴特。巴特这时正卧在地板上玩一块塑胶骨头。它把骨头丢在一边,又猛地咬住,脑袋使劲甩几下,鼻子里发出哼哼声。不多几天时间,巴特已经适应了新家,此刻心情不错呢!苏眉起身取了铁梳子,唤一声巴特。巴特撇下骨头跑过来,偎在苏眉脚边。巴特属于短毛松狮,身上的毛并不长,但苏眉坚持每天给它梳一次。苏眉一边梳毛一边说话。苏眉说:“巴特,听见窗外的哭声了吧?这声音不好听。”苏眉又说:“巴特,明天你去把这声音 赶走。”

    第二天晚上,傻子的哭声按时响起。林着陆牵着巴特下了楼。巴特很少晚上外出遛步,显得有些兴奋,尾巴活泼地摆来摆去。很快他们走出院子,来到傻子跟前。傻子瞧一眼来人和狗,哀声依旧,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林着陆一拽牵绳,嘴里说句什么,巴特便挣着身子猛吠几声。傻子一激灵站起来,慌慌地看着巴特,嘴里声音缓下来。林着陆拍拍巴特的脑袋,说别叫了。巴特把声音止住。林着陆冲傻子说:“你也别叫了。”他这样一说,傻子像是得到提醒,反而把哭声升上去。林着陆说:“你能不能闭上嘴巴!”傻子不理他,一边哭一边直直地盯着巴特。林着陆一松绳子,巴特直着尾巴向前扑去,撞在傻子身上。傻子停下声音,双手在身前挥来挥去,双腿忘记了挪动。混乱中巴特咬住傻子裤腿,一摆头撕下一片烂布。傻子的双腿蹦跳一下,开始了奔逃。他跑了几十米,慢下脚步,回头看巴特。巴特并不追赶,只是睁圆眼睛,嘴里发出威胁的呼呼声。傻子似乎不怕威胁,憨憨地往前蹭两步。巴特一抖身子,向前蹿去。傻子扭转屁股,又逃出几十米。他的身影渐渐变得很小。

    林着陆收兵回屋,还没开口报功,苏眉已笑了说:“我站在窗前瞧着呢。”林着陆说:“好在他没傻透,还懂得害怕逃跑。”苏眉说:“他跑起来的样子真难看。”林着陆说:“今晚上咱们算是安稳了。”苏眉说:“明天他还会来吗?”林着陆想一想说:“他会来的。他是傻子,很快会把害怕忘掉。”苏眉说:“不怕他忘掉,巴特会让他记起 来的。”

    次日晚上,傻子果然来了。他仍然垂着脑袋坐在地上,高高低低地哭。林着陆刚要下楼,被苏眉止住。她说:“你别去了,咱们在这儿一起看。”她抱起巴特,走到窗前示意一下。巴特明白了,跳下地奔出屋子。两个人欣然站到窗前。苏眉脑袋一歪,倚在林着陆的 肩上。

    转眼间,巴特出现在马路上,一路飞快地移过去,与傻子缠在一起。哭声止了,傻子从地上爬起来,双手挥舞着,像是拍打衣服上的灰尘。苏眉哧哧笑了,说:“这傻子连打架都不会。”林着陆说:“他昨天的动作也是这样。”苏眉说:“接下来他该跑起来了。”话音刚落,傻子真的乱着脚步跑起来。跑出几十米,他停住了,回身瞧着巴特。巴特扎着狗步,挑逗似的向前一跳。苏眉说:“他又该跑起来了。”傻子仓皇转身,还没迈步,身体一歪摔在地上。巴特追上去,在傻子旁边转来转去,一边兴奋地吠叫着。过一会儿,傻子慢慢坐起,低头看看地上,然后站起身一步一步走了。林着陆说:“他还是走了。”苏眉说:“今天跟昨天有些不一样呢。”

    下一天晚上,傻子准时到来。巴特急急去了。但林着陆、苏眉看到,巴特冲向傻子时,傻子站起来挥几下手,又坐下去。昨晚的经验使他减少了害怕,他懂得可以不用逃跑的。巴特在他的身前跳跃着,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办。不久,傻子平静下来,又开始了哀叫。他的声音甚至变得放肆,啊啊呀呀的,在空气里扭成一团。林着陆、苏眉站在那里,心想今天跟昨天又不一样了。他们互望一下,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懊丧。

    接下来的两个晚上,苏眉仍然把巴特放出去。但傻子眼睛里已没了巴特。在夜的暗色中,他定定地坐着,陷入自己的世界里。在那个世界里,他要做的就是把怪异的号哭一声一声送出。而巴特呢,有时围着他转几圈,有时则干脆坐在他的对面,一动不动地瞧着他。当傻子把哭声提得很高时,巴特也会吠叫几声,像是一种响应。

    日子再次让人心烦意乱。心烦意乱的苏眉不知干点什么才好。她把巴特叫到跟前,让它听自己的训话。苏眉说:“巴特,我对你很不满意。你第一天表现不错,第二天也还可以,接下来就不行了。你对敌人采取了手下留情的态度。”苏眉说:“我知道,你不在乎那傻子的哭声。在你听来,那哭声跟电视里的美声唱法没什么两样。可是对我们来说,那哭声是一股臭味。”苏眉又说:“看来你对付聪明人有些办法,在一个傻子面前就跟着变傻了。在这件事情上,你不及格,你成了一个无所作为的家伙。”

    苏眉骂完巴特,又找林着陆说话。苏眉说:“这个屋子,我已经待腻了。”林着陆说:“要不这样,每天吃过晚饭咱们出去,我陪你逛逛商店什么的。”苏眉说:“我不去。”林着陆说:“或者咱们上朋友家去,聊聊话也行,打几圈麻将也可以。”苏眉说:“我不去。”林着陆戏谑道:“逛商店玩麻将可都是你喜欢的。”苏眉气急地说:“让一个傻子逼着做这些事,我不乐意!”林着陆望望苏眉,想想傻子,无奈地笑了。苏眉恨恨道:“你还笑!咱们眼下好歹也算是度蜜月吧?可这度的是什么蜜月呀!”

    苏眉把不好的情绪带到席梦思上。这天夜里,林着陆睡得正熟,忽然被人推搡两把,弹眼一看,见苏眉已醒着,不仅喘气,还一脸的慌乱。林着陆说:“你怎么啦?”苏眉说:“我梦见那傻子了,他在我梦里哭。”林着陆醒醒脑子,说:“你在梦里不惦记我,倒让那傻子挤进来了。”苏眉说:“刚才那哭声老追着我,甩也甩不掉。我跑呀跑呀,跑得不成样子。”林着陆笑道:“被一股声音追着跑,我还是头一回听说。那声音没对你动手动脚吧?”苏眉说:“林着陆,我不跟你开玩笑!”林着陆见苏眉这样,就拿手去抚摸她的头,被推开了。她要让他知道她的心情。过了半晌,林着陆说:“那怎么办呢?咱们刚住进来,总不能又把房子卖出去吧?”苏眉说:“咱们不能挪地方, 得让那傻子挪地方。”林着陆说:“这种事警察做过了,而且不止一次。”苏眉说:“那是因为挪的地方太近,得让他走远了,远得他走不回来。”林着陆咂咂味,说:“这不会是你刚想出来的吧?”苏眉说:“这想法在我脑子里已搁了好几天。我不说,是觉得这种事应该让别人干去。”林着陆说:“你这叫拈轻怕重,把重担子让给别人。”苏眉说:“现在我知道咱们不干,只怕是没人干了。”林着陆说:“你这叫走投无路,一头扎到困难里。”

    第二天下午,林着陆来到货运车场,转了一圈,看中一位小伙子和他的厢式小货车。林着陆把事情一说,小伙子有些犹豫,问:“这可以吗?”林着陆说:“怎么不可以?他不光是傻子,还是乞丐,这样的人应该打发走的。”小伙子说:“打发到哪儿合适?”林着陆说:“越远越好,找一个有人的地方撂下。我付的钱是按路程计算的。”小伙子嘻嘻笑了:“你不押车,怎么知道我跑得有多远?”林着陆说:“别把我当傻子!你到了卸货地方,就找个电话亭打我的手机。”两个人又就运费拉锯一番,最后说定晚上交货的时间。

    当晚林着陆、苏眉等在家里。傻子哭声传来后,林着陆携着巴特出门。他装作遛狗的样子,在马路上踱步。候了一些时间,那小伙子驾着小货车来了。林着陆把车子引到傻子旁边,与小伙子商量如何装货。小伙子看看巴特,说:“这狗能帮上忙吗?”林着陆摇头说:“他现在已经不怕它了。”

    林着陆看见小伙子走过去,蹲下身与傻子搭话。傻子收住哭声,听小伙子说话。听过一会儿,他不听了,又把哭声升上去。小伙子猛地拽住傻子衣领,把那瘦小身子抻直,拎着往车子后厢走。傻子大概被弄糊涂了,忘了哀哭,嘴里发出一串咕噜的声音。很快,这声音伴着傻子身子进了车厢,被两扇铁门关住。小伙子拍拍手,走过来冲林着陆一笑。林着陆把钱递给他,晃一晃手。

    车子走了,淹没在暗色中。巴特因为不明白,奇怪地叫了两声。林着陆因为明白,重重舒了口气。

    约莫过了两小时,小伙子打来电话,称事情已经办好,眼下自己正站在八十公里外的电话亭里。林着陆对着电话号码验证一下,不觉得有错。事情的顺利让他高兴。跟苏眉一说,苏眉也高兴。她故意调低电视机音量,电视剧里的对话变成窃窃细语,但窃窃细语也让人听得真切。她又拉开窗户,让屋子塞满清新的空气。在窗户前,苏眉使劲抽抽鼻子,说:“我闻到一股春天的气息。”林着陆见苏眉如此的神情,便跟着说:“我也闻到一股味。”苏眉:“你闻到什么?”林着陆:“我闻到一股春的气息。”苏眉说:“你学了我。”林着陆说:“春天的气息和春的气息不一样。春天气息从窗外进来,春的气息从你身上出来。”苏眉咯咯笑了,说:“你骚动了!”林着陆说:“外边不喧哗了,我就骚动了。”苏眉说:“喧哗与骚动,这好像是一本小说呢。”林着陆说:“我不读小说,我只愿意读你的身体。”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卧室。屋子里相继响起脱衣声、嘬嘴声和哼哦声。哼哦声先是轻的,点点滴滴撒着,渐渐就急了,前追后赶地往上走。最后,那声音在高的地方拧成一团。

    从兴奋的高处下来,两个人懒着不动。突然,苏眉记起什么,说:“咦,怎么不见巴特呢?”林着陆想一想,坐起身子说:“我从楼下回来,好像巴特没跟上来。”苏眉说:“咱们光顾着高兴,冷落了巴特。”林着陆说:“我记得一块进了院子,不会丢的。”说着穿上衣服要出门。苏眉说:“我也去。”林着陆说:“你别去,我马上回来的。”

    林着陆没有马上回来。苏眉时不时地看表,分针转了半圈,林着陆才把一脸的失望带回来。苏眉说:“不会找不着吧?”林着陆说:“我把附近的角角落落都找了,就是找不着。”苏眉说:“怎么回事呀?它以前从不这样的。”苏眉又说:“这跟昨晚上我骂它有没有关系?我骂它变傻了,还骂它无所作为。”林着陆说:“巴特不会这么娇气,再说你真以为它听懂呀?”苏眉说:“怎么听不懂?巴特聪明着呢。”林着陆脸上浮起一丝笑,说:“刚才我在底下寻找的时候,想起你说的一个词。”苏眉说:“什么词?”林着陆说:“骚动。”苏眉说:“你什么意思?”林着陆说:“在这美好的春天气息里,你我会骚动,难道巴特就不会?”苏眉一愣:“你瞎说什么呀。”林着陆说:“不是瞎说。这是人之常情,也是狗之常情。”苏眉想了想,慢慢地说:“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这些天老惦记着傻子,把巴特的事丢下了。”林着陆说:“如果是这样,它办完事就会回来。”这么说着,两个人心里安定一些。他们把房门拉开,坐在客厅里候着。候了挺长时间,巴特没有回来。

    第二天上班,两个人心里挂着事。中途苏眉给林着陆打了电话,说自己有个预感,巴特已经回家,让林着陆回去看看。林着陆抽闲回去一看,哪有巴特的影子。傍晚下班回家,又想象着巴特已蹲在门口。可上了楼梯,门口是空的。晚上坐在沙发上,窗外的哭声已经没有,电视却看不进去。这时,他们又觉得昨晚的分析并不可靠。巴特若是发情,总会有一些异样迹象,可这几天它似乎挺安分的。

    接下来是周末。一连两天,两个人在大街小巷间穿行。他们将目光贴着地面走,而不把人放在眼里。其间他们遇到一条很像巴特的狗,奔过去一看,脸面瘦了一些,鼻子的颜色也不对。还有一次,他们在一巷子里听到几声狗叫,声音简直是巴特的模仿秀,追着声音 寻到一家住户,往门缝里一看,小院子里站着一条脑袋颇像拳头的巴哥狗。

    周日傍晚,林着陆、苏眉无精打采地往回走。快到家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回头一看,马路远处聚着一团人群,闹哄哄地移过来。两人有些奇怪,缓下脚步等着。人群渐渐近了,大多是小孩,也有一些大人。大家像是团住什么,簇拥着往前走。再走近些,只见人群前头的开叉处走着一条狗——正是巴特。

    两人来不及高兴,已瞧出巴特嘴里衔着麻绳头,绳子的另一头拖后一丈远,握在一只手里。那是傻子的手。是的,傻子的手。此刻,这瘦小的脏人全身披着尘土,嘴巴吃力地张开,眼睛凄凄的,油腻的脸上挂着一条条汗水。他攥紧绳子,一步一步跟着巴特,也带动着好奇的人群。

    林着陆嚅动几下嘴巴,发不出声音。扭头看苏眉,看到一脸的诧异。两人木木地站着,让人群从旁边淌过。人群过处,有“怎么回事”“这狗有点意思”“傻子要干吗呀”一类的杂语飘起。两人醒过神来,紧走几步随在人群里。

    人群再往前挪动一会儿,停住了。一大圈人静下来,把目光聚在中间。此时巴特松开绳头,如释重负地昂起头,吠了两声。然后傻子也丢开绳子,慌一慌手脚,一屁股坐在地上——这个他认定的母亲死去的地方。他先是伸长脖子,很猛地叫一声“妈……”,而后垂下脑袋,发出嘹亮而难听的哭声。差不多同时,他的眼睛渗出两颗泪珠,一前一后砸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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