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驴友-踏遍青山人未老(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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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曾戏言,陶渊明是一个一级棒的景区设计师,他构想的桃花源不仅是心灵度假地,更是灵魂栖息地。这么一个天堂级的景区,入口处却平淡无奇,只有乘船沿着狭窄的河流前行一段,稀世的风情才豁然洞开。双桥沟与桃花源有异曲同工之妙。在沟外,触眼之处,见不到任何一处另类山水,但是,入沟过桥之后,闪过第一座山的屏风,一坛坛风景的陈酿片刻之间就把你灌醉。

    首先是云,八月的欲睛还雨的天气,使沟内的群山变成了云巢。我们进来时,云的盛大表演已经开始。面对它们,我想起李白“云想衣裳花想容”的诗句。这位蜀籍的诗人,其浪漫的才情可以穿透时间,千年之后仍让我们叹为观止。云想要的衣裳,绝不是淑女名媛出席晚宴的礼服,而是杨丽萍那样的舞蹈家登台时所穿的霓裳舞衣。花想要的容颜云也想要,云的舞衣和娇羞的花瓣一样艳丽。

    眼前的云,如鲜花簇簇开放,如仙女翩翩起舞,如炊烟袅袅上升,如醉翁摇摇欲仙。好一幅云巢百态图!它让我想起一年前北京的鸟巢。我有幸在那里观赏了第二十九届奥运会的开幕式,数千人聚在一起演绎东方典雅、古典的浪漫,让全世界为之倾倒。而现在,双桥沟云舞的开幕式从典雅中透出神秘,从浪漫中溢出雄浑。如果来一场实况转播,它一定也会让世界陶醉。但是,它只是四姑娘山欢迎驴友的一场彩排。

    如果说,云是诗歌的荷尔蒙,那么,泉就应该是诗歌的蛋白质了。双桥沟不但上演了云的嘉年华,而且,它还是当之无愧的泉的博物馆。

    我还是想用李白来说事,这位唐朝最大的驴友,平生足履所至,并不亚于比他晚了差不多九百年的徐霞客。他自诩“一生好入名山游”,但因交通与战乱诸多因素,他无法将他的登高之志、烟霞之癖写进更多的峰峦。庐山何幸,因为李白的到来,使世人通过他不朽的诗句而知道了三叠泉,而这样的瀑布在双桥沟比比皆是。

    双桥沟气候多变。当雨意稍敛,云娘的舞衣如同林间的松蘑被巧手采摘而去的时候,瓦蓝的天空下,飞泉又在众山间起舞。

    有的泉凌空而下,如丝如线,时断时续。它缠绕着团团的翠叶,玩着串珠的游戏,但仿佛只用婴儿的手指,就可以将它掐断。有的泉破峰而出,漱雪腾云,沉入密林中如羚羊掠影,落在岩石上如轰雷崩溅。这道泉水飞沫扬涛,那道泉水喃喃私语。山一回而飞瀑列阵,如闻金戈铁马;路一折而鸣泉百道,如沐雪意霜风。正是这些泉瀑,汇成峡谷里的赞拉河。这滋润着大片大片的沙棘林、喂养着大把大把诗情画意的大渡河的上游啊,伴随你,哪怕老成一根枯木,也会成为不朽的诗句,或者,成为凝固的流泉。

    当地的嘉绒藏民说,双桥沟是四姑娘山的后花园。此言不虚,当我走过人参果坪,走过撵鱼坝,走过牛棚子,走过其实是古代堰塞湖的四姑娘措,短短的四十公里,我们就走过了春夏秋冬四季。

    云的缥缈,似远却近;泉的变幻,似幻还真。双桥沟内的所有展示,都是那么从容不迫、随心所欲而又错落有致。我看到春在花上、夏在树上、秋在草上,而冬则高踞在终年不化的积雪的山顶。

    双桥沟的山,这云与泉表演的大舞台,更值得我们投以宗教的情感。沟内的山峰如猎人峰、野人峰、玉兔峰、度母峰、千年雪塔等等,都是海拔五千米以上的高峰。如果一位老人坐在姹紫嫣红的花丛中,我们就会从灿烂中看到风霜。同样,在春天的调色板上立着几座戴着雪帽子的高山,我们就觉得眼前的风景不但具有了立体感,而且丰富无比。曾有很长时间,我注视着这些山峰。云来了,它们是若隐若现的仙山;阳光来了,它们峭拔的身影袒露无遗。一面面巨大的山体,除了树林就是岩石,这些岩石如角斗士健壮的肌肉。我暗自思忖:用传统的中国画技法,肯定无法表现这些山体的伟岸。如果用西洋画展现,首先要用大量的熟褐,然后加一点钴蓝,这样就有了岩石的质感。如果要满足阳光照耀它们的视觉需要,则还要加入微量的玫瑰红。不过,在我看来,无论是日本的东山魁夷还是俄国的列维坦,尽管他们都是世界一流的风景画大师,他们仍然无法画出双桥沟山体岩石的质感。因为,人造的颜料只能是接近而永远无法完整地表达自然。岂止是颜料,在雄奇瑰丽的自然面前,人类的语言又何尝不显得苍白?

    花朝游双峰山

    上山的时候,微雨又飘了起来。

    雨中游山,别有情致。当然,这雨不是那种洋洋洒洒的豪雨,而应该是“润物细无声”的微雨。雨豪而风急,千山一墨,你什么都看不到。雨微而云多,群峰尽幻,旅行其中,看忽浓忽淡、忽深忽浅的山景,心中焉能不产生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眼下,我就在这种感觉中,行进在双峰山的蜿蜒山道上。双峰山在鄂东黄梅县境内。黄梅为大家所熟知的,一是产生于此的黄梅戏,二是禅宗四祖与五祖的祖庭在此,六祖慧能亦是在黄梅的东山上被五祖弘忍发现并传给他掌门的袈裟。一个地区艺术与宗教的发达,固然是人文的,又何尝不是自然的佳构呢?“山水钟灵秀”道出的正是这一种关系。

    在中国的名山家族中,双峰山排不上位置,但山的名气与山的美丽虽有关联,却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江南的山,无名者多矣,但几乎全都可爱。一是因为植被好,二是因为云气的作用,山峰变幻多姿,而峰谷中又多鸣溅的泉水、缤纷的山花,静中有动,幽中有趣。于此流连,哪怕是不想当神仙的人,也自然会产生仙家心态。

    我来双峰山,正值二月花朝,山下畈田里的油菜花,已是一片一片的灿烂。而这山上花期稍迟,除了梨花举白、桃树摇红之外,各种山花的枝条上,摇曳的还是浅嫩的芽苞。

    老实说,我不是慕山之名而来。此行牵引我的游兴的,乃是一个名叫宝掌的和尚。

    据佛籍记载,宝掌是印度人,大约在一千八百年前来到中国,大家熟知的禅宗初祖达摩,原是受了他的召唤来到中国传教的。宝掌有点像金庸笔下那个老顽童周伯通,是个快乐的禅僧。他在中国的南方到处游玩,蜀中、越中、汉中,到处都留有他的足迹。有一天,他来到黄梅的双峰山,喜欢这里的山势泉姿,遂觅了一个山洞住下来。后晋皇帝听说后,便敕旨为他在山上建了一座庙。因佛家人称达摩为禅宗初祖,宝掌的资格比达摩还老,于是便称宝掌为老祖。这双峰山的庙筑,也就名为老祖寺。传说宝掌和尚活过了一千岁,但具体情况无考。不过,依他的性格,高寿无疑。宝掌圆寂之后,老祖寺经历千年,香火不绝,代代都有高僧住持,直到上世纪50年代,才倾圮无人。

    大约五年前,当世高僧净慧老和尚前来双峰山寻觅老祖遗迹,见荒烟蔓草之中,废寺基础犹存,遂发愿重建。大约花了三年时间,重建的老祖寺又成为双峰山的胜景。于嘤嘤啼鸟淙淙鸣泉之中,又听得见庄严佛国的暮鼓晨钟了。

    接近中午,伴着雨雾,我来到老祖寺门前,净慧老和尚早已在禅堂等候。稍作寒暄,老和尚领我参观,壁间挂着的是特意从景德镇烧制的瓷诗版,梁柱间有众多楹联,每重殿前悬挂的匾额,都是当代文化名人的新作手迹。在这座游人寥寥的深山里,看到这样一座极具艺术品位的寺庙,心中怎能不充满愉悦之情。

    老祖寺建在一处谷口,它的山门前,是一湾水脉悠长的澄湖,余下三面均为茂密的常绿乔木所环绕。漫步廊间,你可以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这样的地方适合冥想,平日呆滞的思维会变得非常活跃。住在这样的地方,你毫不怀疑宝掌和尚会活过千岁。至少,他的思维可以穿透千年。

    中午,在庙里用过斋饭。净慧老和尚笑着问我:“这里的菜根香吗?”我回答:“何止菜根,到了这里,我的六根都是香的。”

    八节洞记

    成都之南,是泸州;泸州之南,是古蔺;古蔺之西,是黄荆山;黄荆山之西,是八节洞。

    近年来,航空线路、高速铁路与高速公路三大利器的发展,为喜欢旅游的人们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因此,一些隐遁于僻野的山水景点被发现、被建设,成了游客的新宠。“养在深宫人未识”的自然佳丽越来越少了。但是,水木清华、清新散逸的八节洞还保留了一点给人以尘外遐思的萧旷。

    自成都至八节洞,五百余公里,大约要七个小时的车程,先从高速公路到泸州,余下尚有一半路程,则是行进于蜀黔大娄山脉中的蜿蜒山道了。这样的距离,一般的游客可能会因为害怕颠簸之苦而放弃一次美丽风景的享受。

    未到之前,凭着语言的释义,我以为八节洞是八座洞穴。其实不然,在蜀南的方言中,洞指的是瀑布,八节洞就是八道瀑布。

    国内外的瀑布,我见过不少。磅礴的气势,掀天揭地的感觉,美加边境的尼亚加拉瀑布当属第一;九寨沟的诺日朗瀑布,既壮观又如梦境;贵州的黄果树瀑布,也能让人欣赏到万壑奔雷的澎湃。比之于它们,八节洞的魅力不在于天风海雨般的雄浑,而在于跌宕有致的韵律,不在于无坚不摧的力量,而在于不拘形迹的飘逸。

    八节洞是黄荆山中蟒童河的一段,全长三里,总落差一百二十米。八道瀑布由下及上依次为黑龙潭、白云岩、情人瀑、含羞瀑、大旋涡、三连滩(三道瀑布相连)。古人的山水画中,涉溪者必冠以“泛”字,如剡溪泛舟;涉山者必冠以“行”字,如溪山行旅;涉瀑者必冠以“观”字,如幽人观瀑。这实际上是给旅游下了一个定义:泛舟于溪上,行旅于山中,飞觞于瀑前。三者皆是人生之乐事,既怡情,又健身,既安神,又养生。李白的“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李商隐的“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都是钟情于山水的心灵投射。用今天的话讲,他们向往的,正是现代人梦寐以求的低碳生活。

    但是,如果瀑布仅仅只能观赏而不能亲近,则会有一种在观众席上看演出的感觉。又好比一位造诣颇深的琴师,看到一张绝妙的古琴搁置在玻璃橱窗里,只可观赏而不能试手。此情之下,人琴两怅,岂能无憾?

    八节洞之游,便没有这种遗憾。三里山道,凡过水处,浅处有磴道,深处有拱桥。蟒童河之山径,随河道而蜿蜒,随瀑布而起伏。平缓处如徜徉于城市公园,逼仄处如登黄山天都峰。但不管是易还是险,一路行来,头顶上撑着的都是浓浓的树荫。接骨丹、润楠、三角枫等高大的乔木,春天给你翠绿,秋天给你金黄。更有许多不知名的山花,一起加入它们的色彩缤纷的合唱。不看瀑布,单是这里的草木就足以留住你的脚步。

    而寄情于逍遥的八道瀑布,高下错落,飞姿各异。猛烈处如千万斛珍珠弹跳,腾空的那一刹那又如千万簇羽毛飞扬。人虽不能随羽毛而飘荡浮漾,却能够站在瀑底,双手托起大把大把的珍珠,看它们幻化为晶露,为彩虹,为紫气。

    不过,八节洞之美,并不止于这八道水瀑,它还在于蟒童河两岸那些丹霞地貌的峭壁断崖,它们或灿若朝霞,或红如焰火,每一曲折,都能看到它们的峭拔与怒耸。这些石瀑,同水瀑相映成趣,相得益彰。动观流水静观山,八节洞中的山水,可谓动中有静,静中有动。静是恬静,动是生动。

    半日的八节洞之游,归来后有了如下的感想: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是兵家的法则;置于温柔乡中而后媚,这是养颜的条件;置于僻处而成为天籁,这是自然的奥秘。人不能创造奥秘却可以千里迢迢寻找奥秘,前提是你必须对自然抱有宗教般的情感。

    磻溪半日

    趁到宝鸡讲学之便,我顺便游了一趟磻溪。

    磻溪发源于秦岭北麓青峰山,为渭水的一条支流。传说姜太公曾于此垂钓。最早的文字记载见于《吕氏春秋》:“太公钓于兹泉”。关于兹泉,郦道元的《水经注》记载甚详:“渭水之右,磻溪水注之。水出南山兹谷,乘高激流,注于溪中,溪中有泉,谓之兹泉。”这两条记载,是姜太公于此垂钓的确证。

    由于命运的不可捉摸与未来的不可知性,民间对于那些神机妙算的人物,大都顶礼膜拜。这样的人,很容易被神化。纵观历史,神化得最成功的,当属姜太公、张良、诸葛亮与刘伯温四人。这四个人都是军师出身,都辅佐君王完成了改朝换代的事功。当然,诸葛亮在这一点上欠缺一些。他欲北伐中原统一中国,结果病死在五丈原,给后人留下了“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感慨唏嘘。四个人中,姜太公年代最为久远,也最富传奇性。太史公司马迁在其不朽的著作《史记》中浓墨重彩地描绘了姜太公在磻溪垂钓遇到文王的故事。传说文王被商纣王弄到河南美里蹲监狱的时候,已经八十岁了。在羑里他坐牢七年,演出了《周易》,待他回到故里岐山,已是过了八十七岁了。他于磻溪访得姜太公并聘其为国师时,肯定是在八十岁之后,而姜太公也是八十高龄的鸡肤老人。这么一对耄耋之年的老政治家,凑在一起居然还能风云际会,完成推翻商纣王暴政的工作,真可谓奇迹中的奇迹。正因为如此,姜太公才始终没有退出民间记忆,一代一代口碑相传。

    大约在儿时,我就知道姜太公八十遇文王的故事,但当时对这件事的意义纯然不知。及至长大入世,见的事多了,才明白对一个有着经邦济世宏大理想的人来说,机遇是多么重要。历代的书生,相信以太公自诩的人,一定不少,但青丝等到白头,终于等到文王的人,却是少之又少,这大概就是磻溪的吸引人之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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