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驴友-踏遍青山人未老(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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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踏遍青山人未老

    一

    处处水从千涧落,家家人在数峰间。

    这是少年时读到的清代戏剧家李渔所写的《英山道上》的诗句。英山是我的故乡,它地处鄂皖交界的大别山腹地。位于英山、罗田、金寨三县交界的大别山主峰天堂寨,秀耸天际,总揽群峰。它不但是长江、淮河两大水系之大别,亦是荆楚文化与吴越文化之分界。我十七岁时第一次登上那烟霞纠结、岩石荦确的峰头,放眼望去,不但看到了李渔诗中所赞赏的千涧飞腾、万山簇拥的自然大观,也看到了众鸟浮漾、翠雨横空的奇异诗境。欣欣然、陶陶然的我,情不自禁写下这样的诗句:

    我欲摩天五尺寒,羲和漂泊隔云烟。

    寒星腋下生青眼,望绝中原百万山。

    以我十七岁的肉眼,当然看不到百里乃至千里之外的城郭山河。但是,用天边的疏星做我的眼睛,辽阔的中原便尽收眼底了。

    我一向认为,人活在世上,要有大胸襟、大眼界。有了这两点,才有可能产生大格局、大气象。而故乡的大别山,给了我这种可能。在幽深的峡谷里我们可以练气蒸霞,在崔嵬的峰巅上我们可以引颈四顾;在白云之上安顿我们的飘逸,在清泉之中洗濯我们的情怀。有一年,我到了大别山南麓的红安县七里坪,在那条曾诞生过共和国的元帅与将军、部长与省长的窄窄的山街上,我且行且止,徘徊良久,挥毫写出如下的诗句:

    我爱红安五月花,杜鹃如血血如霞。

    为何二百屠龙将,尽出寻常百姓家。

    而另一次,耽于禅思的我,在大别山南麓的一个名叫桃花冲的山谷里,躺在溪流中一块平坦光滑的巨石上,耳听樵风松韵,又吟出另外四句:

    风起竹邀花扫石,寒来云为客添衣。

    禅家活得无拘碍,镇日南山一局棋。

    同样一座大别山,既能养育铁血男儿、救世英雄,又能培植禅风道骨、尘外神仙。侠气与文藻相得益彰,入世与出世并行不悖。这就是大别山,人的故事即峰峦的故事,当下的平易即后世的神话。

    二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南宋大词人辛弃疾行旅江南写下的词句,最为恰当地表现了人与自然的相亲相悦。每次我回到故乡,面对绵延起伏的峰峦沟壑,心中便生出无尽的眷念。中国地大物博,名山众多,在山的圣殿里,它们都卓然独立。我们可以偏爱某一座山,但不能因此而轻侮别的山脉。近二十多年来,我的足迹踏过了太多的名山,而且,在数十座名山都留下了我的礼赞。但是,每当我回到大别山的时候,耳畔总会响起毛主席雄奇豪迈的词句:

    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

    我爱我的故乡。我有太多的理由证明大别山“风景这边独好”。它既是山水的,也是人文的;既是雄浑的,也是清丽的;既是水彩,也是淡墨;既是交响乐,也是小夜曲。试想一下,如果有这样一座山,它的盘旋曲折的山道上既驰过元戎的战马,也走过大儒的芒鞋,它的蓊郁的山谷与青青的田畴上,既诞生了诸如大乔小乔这样的绝代佳人,也养育出道信弘忍这样的禅宗领袖,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承认它的独特性呢?

    用堪舆家的话说,“千尺为形,百尺为势”。大别山的形与势总是展现出天造地设的妥帖。它没有像张家界那样彰显鬼斧神工的艺术,也不像九寨沟那样精心构造童话的世界,它向我们展示的更多的是生动活泼而又温婉如牧歌的人间景象。小时候,仲夏的夜晚,老人摇着蒲扇向我讲述人与自然的关系:“山厚地厚人忠厚,山薄水浅人轻浮。”在心智未开的童年,我并不能理解这两句话的意义。但是,当我脸上的酒窝变成了皱纹,满头的青丝变成了华发,并经历了上世纪60年代的大饥饿、70年代的大动荡与80年代的大变革之后,当我有资格说“涉世日深,阅人无数”这八个字之后,我才真正理解了那两句话的意义。人永远在模仿自然。大自然有鲜花,人有笑语;大自然有雷霆,人有咆哮;大自然有风霜雨雪,人有喜怒哀乐。大别山是古老的山脉,它的美早已从外形走向了内心。对于鹤发童颜的老人来说,美不在容颜而在气质,而气质则是学养与阅历的结晶。这两者,大别山都不缺。山的厚重养育了它的子民的厚重。在它的千峰万壑中,在它河流蜿蜒的地方,千百年来,走出了多少政治家、军事家、哲学家、科学家、医学家、作家、艺术家、经济学家啊!人才辈出是大别山历史的常态。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每一个朝代,大别山都会为中华民族养育出一批批推动历史前进的精英。

    大别山有时候很浓烈,像四月如火如荼的杜鹃花;有时候很恬淡,如三月蒙蒙细雨中的茶烟;有时候很灿烂,如重阳节后饮过霜花的簇簇红叶;有时候很萧瑟,像深雪中匍匐在瓦脊上的炊烟。大别山同南方不一样,它有鲜明的四季;大别山同北方也不一样,除了同样领略西伯利亚送来的寒潮之外,它又享受着乘暖风而来的南太平洋升腾的云气。

    古人讲,三十岁学世间法,六十岁学山间法。这是说,一个人到了三十岁,就应该离开家乡,走到更广阔的天地,投入沸腾的生活中建功立业。到了六十岁,他应该回到山中,在童年的家园中颐养天年。今天这个时代,生活形态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一切的路通向城市,回到故乡的人越来越少了,但不管怎样,心中的故乡应该永远存在。我爱天下所有的名山,但是,我更爱我的故乡大别山。生活在山的家族中,我感到充实。所以,我喜欢毛主席的诗:踏遍青山人未老!

    飞觞赤水河

    蜿蜒于黔北川南的大娄山脉,交织着喀斯特与丹霞两种地貌。虽然,它的海拔高度并不骄人,但身临其中,依然可以感受到它奇峰拔地、关塞极天的险峻。

    我最早知道大娄山的名字,是因为在它的巉岩峭壁间穿行的一条河流。熟悉中国革命历史的人都知道,1935年遵义会议之后,确立了领导地位的毛泽东,率领三万名中央红军,在赤水河两岸的大娄山中巧妙地与蒋介石指挥的四十万军队周旋了七十二天,最终突破了铁桶般的“围剿”,向着西北绝尘而去。这场以少胜多的经典战役,被定义为四渡赤水。

    当一脉山峰、一条河流不仅仅因为瑰丽的自然风光,更因为它是历史产生的现场,从而渗入我们的身心时,我们没有理由不去拜访它,亲近它乃至赞美它。

    但是,在这个枫桕初红,松楸犹翠的仲秋,我乘坐的吉普车像一叶孤舟,在大娄山的簇簇峰峦中穿行时,我的脑海里有拂之不去的七十五年前红军战士披着霜花跃动于山梁的身影,我的鼻息中也始终能感受到一种令人陶醉的浓烈的芳香。这香味不是来自山花、浆果,也不是来自炊烟下的灶间、木叶上的晶露,而是在赤水河的波涛上漾起的酒香。

    赤水河还有另外一个名字:美酒河。

    我们称长江、黄河为母亲河,乃因这两条横贯中国的河流哺育了伟大的中华民族。那么,我们为什么称赤水河为美酒河呢?道理很简单,就因为它的不长的流域里,诞生了中国顶级的美酒。

    在赤水河的中游,上下不到四十里地的狭窄地带,有三个被乱山箍得紧紧的地方。北岸两个:茅台镇、习水县,属贵州;南岸一个:二郎镇,属四川。这三个地方产出的三种美酒,即茅台酒、习酒(已并入茅台酒业集团)、郎酒,各以其产地命名。它们都是同一个香型:酱香。

    数年前,我曾在茅台镇小住一宿,与几位文友夜饮山街,借着酱香酒的醉意,来发现自己精神世界的色彩。现在,当我置身于大娄山的月光之下,在二郎镇上的酒肆中买醉时,我发现,在茅台镇,你可以喝到形形色色的茅台酒,而在二郎镇,任何一家酒店里提供的郎酒,都是同一个厂家生产的品牌,不是红花郎,便是青花郎。

    我曾经向自己提过一个问题:如果我们地球上所有的国家都处在盛世,那么我愿意生活在哪一个国度呢?思来想去,我还是愿意生活在中国。尽管每一个国家都有值得向世人炫耀的东西。但在中国,让人迷恋的物品似乎更多,比如丝绸、瓷器、美酒等等。法国、意大利的奢侈品很多,但每一种奢华背后都跟着一大帮模仿者,而中国的国粹却不是那么容易模仿的。世界上没有任何一支军队可以模仿中国的红军,世界上也没有任何一个酒厂可以仿制出茅台酒、习酒与郎酒。

    三个美酒产地所处的地带,恰恰是赤水河谷的凹部,万千峰峦成为它的重重屏障。这个小小的盆地,河床狭窄,河岸陡峭,少得可怜的坡地闷热而潮湿。单从生活的角度看,这里并不适宜于人类居住。但是,因为酒,这里每一块裸露的岩石上都充满了诗意。

    造物主是公平的,它给欧洲最好的气候却不给予丰富的资源,它给中东大片大片令人窒息的沙漠,同时也赐给它蕴藏量巨大的石油。同样,赤水河谷不可能渔歌唱晚,柳浪闻莺,但是,它却成为酱香型美酒独一无二的产地。

    比之茅台镇,二郎镇的地势更低,它就在赤水河边。当年没有公路时,它是赤水河通往下游的一个码头。自泸州与合江上行的小木船,到了二郎镇,就得卸货改为陆地运输了。因为由此以上的河道,水急滩多,怪石密布,无法通行。在此上下的船只、马帮,运载最多的两样货物是盐与酒。当地有一首民谣:“装了茅台酒,向下到泸州,到了二郎镇,就该喝郎酒。”

    二郎镇古为夜郎之地,土著称为“僚人”。其酿酒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两千多年前的汉朝。当时,赤水河谷中有一种名叫“枸酱”的植物,被当地人采来制酒,这是酱香酒的由来。此处的酒称为郎酒,既与二郎镇有关,也与夜郎有关。

    客观地讲,郎酒的名气,还不能与茅台酒相比。唐人有诗:“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若问今天的将军,醉卧沙场选择什么酒,十之八九恐怕都会首选茅台。不过,近些年的郎酒,已显露出急起直追的态势。不知在什么地方,我看到这样一句广告词:神采飞扬中国郎!当时心下一震,恨不能立刻买来一瓶郎酒,试一试飞觞之后,能否神采飞扬。

    中国文人喜欢酒,似乎在世界范围内都有名声。法国人艾黎·福尔曾在其《世界艺术史》中说:“中国艺术家为了给自己创造圣贤们所渴求的精神状态,只得从陈年佳酿中寻觅并非自然而然的热情,即依据饮用的酒量和精神的注意方向,从热情中派生出狂热、愉悦、讥讽以及泰然置之本身。”这席话不无调侃,但中国文人之于酒,的确有一种相生共荣的关系。杨升庵有词:“一杯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这表明,喝酒可以让人静观、达观、乐观。

    不过,杨升庵所说的浊酒,并不是今人所理解的劣质酒。这浊,涉及喝酒的环境与心情,与酒的质量无关。唐人皇甫嵩认为,酒分圣贤,清者为圣,浊者为贤。乍看这个观点,便觉得不靠谱,哪有浊酒还可以称贤的。后来读到另一位古人邹阳的话,才觉得评判有理。他说:“清者为酒,浊者为醴,清者圣明,浊者顽呆。”据此,这赤水河边所产的茅台酒、习酒与郎酒,都是可以让人信赖的圣明了。

    在二郎镇夜饮时,倚着赤水河的涛声,面对朦胧月色中的大娄山,我居然没有神采飞扬。不是酒不好,而是环境与我的心情并未契合。记得毛主席四渡赤水之后过剑门关,曾抄了两句唐代将军诗人岑参的诗:“朝登剑阁云随马,夜渡巴江雨洗兵。”我想,在二郎镇上品饮二十年陈酿的青花郎这酒中的妙品时,最好不要月色,而是一场豪雨。这样,我才能在尽兴飞觞之时,想望红军四渡赤水时的壮烈与豪迈。当然,我也知道,历史烟雨不会说来就来。此时此景,当我三分醉时,我唯一能做的事,是把半瓶陈酿洒向赤水河,一是凭吊渡河的勇士,二是邀当年的英雄对饮。

    双桥沟游记

    虽然穿了夹克,进入双桥沟的时候,仍感到飕飕的凉意。尽管此时正值吴牛喘月的三伏,江南的草木,正在用焦煳的语言呼唤绕膝的清风,可是在这青藏高原的边缘,在这用白雪和葱岭堆砌神话的四姑娘山中,我立刻获得潮润的凉气沁人心脾的快慰。

    在这技术化与娱乐化重组生活的时代,人们都极有耐心地接受浮躁的侵蚀,他们很少给心灵放假。只要得到半日之闲,到软语温温的茶室里品一杯陈年的普洱,或者到空气浑浊的歌厅里唱一首新潮的歌曲,便觉得是一种莫大的享受。他们哪里知道,地老天荒的地方,山清水秀的自然,是最佳的心灵度假地。把城市搁在思维之外,把欢乐放进行囊,就这样,我与几个文学的驴友来到了双桥沟。

    双桥沟是四姑娘山下若干个藏着绝世风景的沟壑之一,将近四十公里长的沟内,住了不到三十户的藏民。一条名叫赞拉的河流贯穿全沟。赞拉,在藏语中是凶神的意思,这么一条美丽的河流为什么叫凶神呢?好比一位千娇百媚的少女被叫作丑婆子,令人匪夷所思。

    双桥沟入口处有两座桥,一座叫杨柳桥,一座叫红杉桥,都是当地的藏民所修。前几年,为了便于汽车通行而改建了水泥路桥,杨柳桥与红杉桥弃置不用。但沟因双桥而得名,已是约定俗成了。

    双桥沟的入口处海拔两千九百米,愈进则愈曲,愈曲则愈高。到了沟底,海拔升高了一千米。放在英雄逐鹿的中原,这沟底的高度几乎超过了所有的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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