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丝偷心镜-破釜沉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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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做一个好官,这也有错吗?”吴所谓脸色沉峻,“只有获得更多的权力,才能一展我的抱负。前几任的灵州刺史是怎么对待百姓的?苛捐杂税、兵役徭役、冤假错案……而我,让这一切都不复存在!我每日三更就起床处理政务,为官七年没有告过一天病假,百姓无不交口称颂,我甚至牺牲了自己的幸福,娶了一个丑陋不堪的妻子,没有子嗣……为了做一个好官,我什么都可以付出。”

    只昕“咚”地一声,吴所谓突然被后仰,鼻子里顿时涌出鲜血。挥拳的人是苇流光,眼底沉着杀机:“女子应该被尊重,被爱惜,而不应该被欺骗,被侮辱。你太自私了。”

    “我一心为公,”吴所谓冷冷道,“我若自私,天下岂有无私之人?”

    “你只顾自己的抱负,”苇流光突然将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不顾妻子的悲痛,你敢说自己不自私?”

    吴所谓抹掉唇边血迹:“道不同,不相为谋!”他突然顺势朝地上一滚,只听轰然一声巨响,来自峡谷的水腥气扑面而来!

    大地仿佛也在瞬间巍巍颤动。

    “出什么事了?”郝状状有种不好的预感。

    “快走!”只听微生易初厉声喝道。郝状状感到后背传来一阵温暖而有力的掌风,将她推上十几尺高的山头!

    郝状状还没弄明白状况,愕然从山上往下俯视,只见石土飞溅,无数巨石滚滚而下,砸在峡谷堤坝上!青铜峡的堤坝摇摇欲坠。

    “公主,就算你不设计,我也准备以死报国。”吴所谓的脸色冰冷,脚下纹丝不动,“迎亲的三路使节都是幌子,皇上真正要做的,是杀了薛延陀可汗!”

    峡谷的风呼啸而过,洪水如同苏醒的猛兽般蠢蠢而动,吼叫着要冲破桎梏。

    人们停止了狂欢,乱成一团,四散逃命。

    吴所谓沉声道,“公主,我现在就告诉你,这宏伟的地下通道是谁修建的!它南至青铜峡,北通玉门关,贯穿灵州几处军事要塞,直捣灵州城的心脏。几任刺史都在自己府中被刀剑威胁,朝不保夕。”

    “建暗道的人,正是薛延陀国。薛延陀国的可汗不同于当年松赞干布,他用心险恶,足智多谋,手下多的是奇人异士,一直觊觎我大唐疆土,‘向天借火’就让你见识到他们的本领!偷心镜只是个幌子,皇上从不相信怪力乱神,根本不稀罕那宝物!”

    “薛延陀可汗答应前往灵州迎娶你,这是大唐最好的机会,我早已收到密旨,明迎和亲,暗中布防,一举击杀薛延陀首领。但对方还是狡猾,他先请大唐最好的镖局押运聘礼,投石问路,于是我奉皇上之命按兵不动,以静制动。而你竟然在这个节骨眼出现,绑架云风镖局的镖师,打草惊蛇!如今聘礼已失,薛延陀首领畏惧不敢前往灵州,却暗中布下兵力从暗道进攻,让皇上筹谋付之东流。你,是大唐的罪人!”

    “我明白了。”微生易初的脸色沉如铁,拦在小公主面前,“你亲自下水修建堤坝,其实是指挥修建机关——那些意外死去而被你厚葬的工匠,并非死于意外,他们是机关的设计者和知情者,被你处决灭口!你修建这座堤坝时,就是为了让它粉身一碎,引洪水毁灭暗道!”

    “不错。”吴所谓一字一字森寒,脸上甚至浮起残酷的笑意,“我原本没有想要这么早动手,但情势所逼——”他猛然转身,眼里精光乍现,“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几人高的雪白巨浪冲击着堤坝,如同猛兽在凶狠啮咬着猎物,连天色也昏暗下来,仿佛知道这里将成为一片炼狱。

    “可是,这里有数千无辜人命,你也要一起葬送吗?”微生易初厉喝,饱含内力的声音压过浪头,说不出的威严惊心。而同时,一阵疾风呼啸而过,原来,是苇流光在刹那间回身,扬弓!

    他的弓没有弦,却仿佛以骤然疾风为弦,十几箭如有神助嗖嗖钉入山石,绝境中恍如架起一座天梯!

    “走。”苇流光朝人群喊,“不要乱!大家爬这个梯子上山逃命!”

    “好!”微生易初不由得赞了一声,骤然侧过头,朝苇流光和小公主命令,“你们先上山!”

    “可——”小公主想要抗议,却被苇流光沉声拉住,“听易初的。”

    两人飞身上山,而微生易初雪白的身影如惊鸿一瞥,已经投进滔滔洪水。他像一只凶猛的水鸟,毫不畏惧惊涛骇浪,以掌力轰然推起方才砸落的巨石,将本要崩塌的一处堤坝横腰拦住!

    多撑一刻,就能有更多人逃走。微生易初额头上青筋暴起,汗如雨下。

    可慌乱中人群分成了无数路,朝四面八方散去,只有少数听苇流光的话朝山上跑。

    微生易初心急如焚,又有一处堤坝即将决口,他飞身而起,用尽全力推起另一块大石,挡在摇摇欲坠的坝口。手掌虎口崩裂,嘴角也流出血丝。滴着汗水的脸庞仿佛一轮被乌云遮蔽仍不掩清皎的苍白月亮,又像雾中险峻的山峦。

    “微……”郝状状想要冲下山去,被苇流光拦住,他收回手,粲然一笑,扔下一句话:“男人拼命的时候,女人不要添乱。”

    话音刚落,他飞身下山,也投入滚滚洪流中!

    “你来干什么?”微生易初咬牙呵斥,“滚!”

    “他妈的!”苇流光放声笑骂,“还记得三年前,我们在昆仑山联手血战六盗人吗?当日同生共死的盟誓,你忘了吗?能死在此,不枉你我兄弟一场!”

    他说话间,以自己的双臂抱住湍急水流中正在裂开的堤坝,以血肉之躯阻止木石裂开,保住大坝迟一刻坍塌。

    绝境烙出的骨骼,才是一个人真正的气概。

    风流奢华,都是皮囊,皮下的苇流光还有一身铁骨!

    不知过了多久,“轰——”一声震天的巨响如同雷鸣滚过大地!

    堤坝终于坍塌了,洪水如同冲出囚笼的野兽,瞬间向四面八方捕获逃窜的人类。青铜峡道路逼仄,许多人拥挤堵在狭道口,惨叫声霎时被浪涛声淹没。

    “别傻了,不是你的错。”

    苇流光锋利的眉与仿佛带笑的唇角,仿佛少年的心事在瞬间都交托给了你。

    他潇洒轻声说出最后的几个字,没有拖泥带水,也没有生离死别。只见他腾出一只手,大吼一声,将微生易初送上几尺高空,这时“轰隆”一声巨响,飞溅的浪花一如他永远飞扬的笑容,瞬间化作悲壮卷起的礼花,将他整个人被吞没在滚滚浊浪中。

    “阿苇——”

    微生易初睚眦俱裂,人已在半空,他早已因用力过猛受了内伤,此刻心情激荡,一口鲜血猛地喷了出来,溅染白衫!

    就在他直直朝下坠去时,衣领却被一只手拉住。小公主骤然腾空而起,险险拎着他避开浪尖,跃回山头。

    地面上,惨叫声此起彼伏,洪水正将人如蚂蚁般卷走。

    往山上逃的百姓,动作慢的也被巨浪的梢尖无情卷走,只有少数借力苇流光用箭矢搭起的天梯的人,惊魂未定地逃到了安全的地方。人群中,没有吴所谓和蒋宝珠。

    幸存者里有一个萨满教徒,全身湿哒哒的,正是那天在苇流光店里行骗的异域人喀兹罗。他哭丧着脸,目瞪口呆望着下方,仿佛不敢相信那个飞扬潇洒的苇老板已经死了。

    良久,小骗子跪了下来,朝巨浪的方向磕了个头。

    人力渺小,却敢知其不可而为之。

    这,就是英雄吧。

    微生易初低下头,发现自己手臂上不知何时粘着一根飘飘荡荡的丝线,他愕然呆住——那是产于南疆的“风丝”,细不可见,由一种罕见的蜘蛛吐出的丝线搓成,表面柔弱,实则坚韧如钢,是做弓弦最好的材料。

    当年初出茅庐的苇流光选兵器时,各式各样的弓箭摆在他面前,令人目不暇接,年少的微生易初指着一把没有弦的弓,对他说:“这把好。”

    “那就这把。”苇流光嬉皮笑脸,拿起那把玄铁弓。

    后来微生易初问他,为什么听自己的,选一把没有弦的弓。苇流光慵懒地笑着说:“弓没有弦,兄弟却有心。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都有你的道理,做兄弟的,只需要信你就行了。”

    多年相知之情,都交付在这小小的遗物里了。

    风丝弦,斜阳箭,从此永难再现!

    微生易初死死握紧游子线,眼里泪光渗着血丝。他的人仍然笔直站立着,但郝状状骤然惊觉,他的精神已经倒了下去。

    “阿苇……是我杀死的。”

    “易初哥哥,别胡说——”小公主正要阻止,微生易初一个手势制止了她,眼神黑沉沉的绝望:“所有的悲剧都因我而起。当日教薛延陀首领夷男用镜子反射正午日光,‘向天借火’的人,正是我。”

    黑云压顶,热浪滚滚令人目眩。

    “那时大唐与薛延陀国交好,可汗的儿子夷男跟随他父亲到长安拜见皇上,与我相识。他性情豪爽,开朗热忱。我们两人相谈投机,他说起薛延陀国经常被东突厥袭击,尤其是在粮食供给不足的寒冬,若突厥数万大军来袭,只怕薛延陀有灭族的危机。那时我年少轻狂,随口说出‘借日取火,火烧连营’,便能利用天时,以少胜多的办法。

    “夷男当时击掌赞叹这是奇计。谁知道,几年之后,薛延陀与大唐交恶,他竟然用我当初说的方法,火烧连营,大败唐军。”微生易初苍白的额头冒出冷汗,整个人仿佛被洪水撕扯成千万碎片,“正是我酒后的几句好胜之言,害死了大唐三万将士。”

    “如今,我又害死了阿苇。”微生易初回过头来,满眼热泪,“——最早劫镖的人,就是我。”

    “什……么?”小公主怔愕如雕塑。

    “若没有当初薛延陀‘向天借火’,他们早已被大唐所灭,何来今日的和亲?若没有我当初决然拒婚,何来你远嫁异邦?这是我犯下的罪,我只想能弥补。你就像我的亲妹妹——我如何能忍看你葬送一生?”微生易初惨然迭声问,脸色苍白得可怕。

    “可是,我却用更多的错误,妄图去补救一个错误……”

    正是他白衣持枪而至,在灵州的暴雨中劫镖,寻找偷心镜。他将镖师们藏在山洞中,准备再行询问,人却被小公主从暗道带走。

    “阿苇信任我,可我做错了!我为了一己之私,葬送了无数无辜生命。我将军国大事付与一场醉酒戏言,又将上千人命毁于轻狂刹那——我是个冲动莽撞的少年,罪无可恕的狂徒!”

    微生易初突然弯腰按住胸膛,姿态那样痛苦,仿佛要将自己的一颗心活活掏出来,赎给逝者。

    “不!这不全是你的责任!”郝状状冲上去,一只手扶住他,另一只手紧紧拉住他冰冷的胳膊。她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只怕这一放手,他就会永远……

    离开。

    在逼仄的峡谷边,在巨浪无情的拷打下,在裹着混浊黄沙的风沙里,所有的坚持、偏执与错误都被蒸发成血汗的疲惫。微生易初缓缓拨开她的手,茫然望着空虚的峡谷,不顾她们的呼喊,踉跄朝山下走去。

    那袭白衣,不再光华璀璨,仿佛失去了生命的云层,再无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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