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吴明杀赵强的这个案子从表面看似乎并不复杂，因为动机很明显，就是仇杀。这些年的经验告诉我，无论什么样的杀人凶案，只要有动机就好办，动机是寻找疑凶最好的突破口。但让我不解的是，吴明对赵强的仇恨是从哪里来？从他杀人的过程和手段可以看出，他对赵强应该是怀有刻骨的仇恨，但问题是，赵强不过是一个很普通的生意人，说得好听一点是个企业家，从调查结果看，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太好的记录，在这座城市里，这样的人可以说是数不胜数，而吴明又为什么偏偏与他不共戴天呢？通过一段时间的接触，我已经感觉到，这个吴明不是一般的人，或者说，与我以往接触过的犯罪嫌疑人都不一样。这就让我对他越来越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探究一下，他到底有着怎样的过去？

    当年在警校学习时，我的教官曾经说我并不适合当警察。教官说，一个警察首先应该具备的素质就是要用理智控制一切。但是，他说，我的感性成份却太多，说得好懂一点也就是感情用事，每当遇到什么事，往往心里想着原则，而实际上却不由自主地掺杂进个人情感。教官说，这是一个警察的大忌，它会使你做事优柔寡断。我得承认，我的教官太厉害了，他看人确实很准。我这种感情用事和优柔寡断的毛病从警校出来后就越来越明显地显现出来。

    关于这方面的事，我在后面还会提到。

    我做出一个决定，准备专门用一个时间，让吴明讲一讲他的过去。因为我意识到，只有彻底了解了他的过去，对这件案子也才会更加深入进去。根据我的判断，吴明说出的还仅仅是冰山一角，这其中很可能还有更多的事情。但给我的感觉是，他似乎不太想说自己的过去。每当我问到他的过去时，他的回答总是一句话，这与现在的事有关系吗？

    我告诉他，当然有关系，恐怕关系还很大。

    但是，他听了却总会王顾左右而言他，吴明在向我讲述自己的事时，表现出惊人的理智，也很会控制自己的情绪。他知道什么事情当讲，什么事情不当讲。所以，每当他讲到认为不当讲的事情时，就会用一种看似漫不经心的语气轻轻一闪滑过去。而我则必须适时地抓住这样的机会，追问下去，一问到底。

    从这一点看，我们两个人更像是在斗智。

    不过总的来讲，吴明在向我讲述时态度还算老实。我相信，有些事情他不想说，其原因并不是像一般的犯罪嫌疑人为了避重就轻，而是另有原因。

    在一次提审他时，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他。

    他听了感激地看着我。显然，他被我的理解感动了。

    也许正因为被我感动，他才决定对我讲述自己的过去。

    吴明的讲述，还是接着金龙大酒店的那一晚开始的……

    他说在那个晚上，当他看着那个身穿奇装异服的服务生出去，坐在沙发里想了一阵才终于想起来，这个服务生长得很像周一明。但他知道，周一明当然不会跑到这座城市的这个酒店来做什么服务生。据说他在宁阳县城混得很好，已经有了一个相当规模的娱乐城。这时候，他说不定正缩在自己的“鸡窝”里，搂着哪个三陪小姐睡大觉呢。

    吴明曾在这座城市里遇到过一次徐庠。据徐庠说，周一明现在真的是发了大财。周一明的父亲已经是宁阳县的常务副县长，他倚仗这个权势，在县城最好的地段开了一家集餐饮洗浴按摩唱歌一条龙服务的综合娱乐城，取名叫“乐逍遥”，而且还把大于头也弄去帮他看场子。还不知从哪里网罗来一群三陪小姐，形形色色品种齐全，所以生意火得不得了。

    说到徐庠，吴明慢慢低下了头。

    我立刻问，这个徐庠是什么人。

    2

    吴明说，他遇到徐庠时，他还在这座城市的一所名牌大学读四年级。

    吴明遇到徐庠是在一个傍晚，当时他刚刚从一个包工队里干活出来，身上的衣服满是灰浆，所以，在他见到徐庠的那一刻，他的第一感觉就是心里很难过。徐庠身穿灰色西装，留着中分的“三齐头”，鼻梁上架着一副浅色树脂片眼镜，已经斯文得像一个彻头彻尾的文化人。吴明突然又想起父亲在当年说过的一句话。父亲曾经说，你们将来且不说成就一番事业，至少进大学接受高等教育，是一个人提高综合素质的必经之路。现在看来，父亲的话真的是很有道理。吴明感觉，自己与徐庠站在一起已经相形见绌了。

    但他还是问了徐庠一句，在大学里读书这几年感觉如何。

    徐庠告诉他，说自己已经考取了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一个人才工程计划，这个计划是专门为美国二十年后的一个尖端科研项目储备人才的，因此一旦考取，就还要连续接受十年的特殊教育，而且是在美国中国和俄罗斯等几个国家轮番进行。徐庠告诉吴明，这个暑假以后，他就要去美国了。然后，他又满怀豪情地说，将来他一定要成为一个顶尖的科学家，进入世界著名科学家的行列，为祖国，也为高老师争光。

    徐庠所说的高老师，就是吴明的父亲。

    吴明点点头，说是啊，如果父亲还活着，也会为你高兴的。

    他虽然说得不动声色，但是感觉到，自己的心里却在流泪。

    徐庠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就赶紧把话收住了。他从上到下很认真地打量了吴明一下，想从中找到什么值得夸奖的地方，以此来安慰他一下。但是，徐庠寻找了一阵，却实在找不到这样的理由。于是，他只好坦陈肺腹之言地说，咱们是老同学，又是多年的朋友，我劝你一句，还是……把过去的事情忘了吧，过去就让它过去，不要再提了，没有意义了。

    吴明立刻盯着徐庠，问，你认为，已经没有意义了？

    徐庠连忙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

    他冲徐庠摆摆手，不想让他再说下去。

    徐庠沉了一下说，你，斗不过他们的。

    吴明摸出一支烟，叼到嘴上慢慢点燃。

    徐庠又说，刘童？赵强？周一明？你斗得过哪个？

    徐庠说着叹一口气，你就是连大于头也斗不过啊！

    吴明想，徐庠显然还不知道，他早已将刘童杀了。

    但他只是笑了笑，对徐庠说，你说的，也有道理。

    徐庠将信将疑地看看他，说算了吧，你的脾气我知道。

    徐庠当然知道吴明的脾气。在几年前的那个晚上，要不是徐庠及时赶到，吴明就会冲进了那家饭馆。当时他拎了一把足有一尺多长的蒙古刀，这把刀还是他从一个走街串巷的外地人手里买的。后来他才知道，那一晚他幸好没有闯进去，用这种伪劣的蒙古刀杀一个人还可以，而要想连续杀死四个人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的，这种刀只是样子货，钢口很差，锋刃一见血立刻就会像白铁皮一样地翻卷起来。当时徐庠是从他身后扑过来的。事后徐庠告诉他，在那个晚上，他一听到吴明被放出来的消息立刻就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他也知道吴明会到哪里寻找刘童和赵强他们几个人，所以他才不顾一切地赶过来。

    在那个晚上，由于徐庠用力过大，他们两人一起摔倒在地上。

    徐庠直到躺在地上仍然死死地抱住他，两根胳膊就像两根绳索一样将他紧紧地箍住。他压低声音用力地对吴明说，你不要命啦，你……还想再回公安局去吗？徐庠一边说，甚至还在他的头上狠狠地击打了一拳，然后说，你……真要把自己就这样毁了吗？！

    当时吴明感到浑身的热血都已沸腾起来，在徐庠的怀里拼命挣扎着。

    徐庠又说，你想一想，如果高老师还活着，会同意你这样做吗？！

    吴明慢慢抬起头，两眼血红地瞪着那家饭馆。饭馆里灯火通明，刘童赵强和周一明，还有大于头，他们正坐在里面说说笑笑地喝酒，旁边还有几个妖里妖气的女孩。

    吴明对徐庠说，我不怕，大不了……我跟他们一起死！

    徐庠说，你想陪着他们去死？你想一想，值得吗？！

    徐庠一边这样说着，忍不住也哽咽了。

    3

    徐庠的话就像一根钉子，深深地扎进了吴明的心里。

    倘若在那一晚的几个月之前，徐庠这样问吴明，答案当然是不言而喻的。他吴明是什么样的人？而刘童和赵强他们又是什么人？他怎么可能陪着他们一起去死？他和徐庠，都是宁阳第一中学的高才生，是高中毕业班里的两个佼佼者，他们两人甚至被学校里的老师和同学戏称为“徐清华”和“高北大”，也就是说，徐庠将来一定会考取清华大学，而他吴明也自然会去北京大学那样的名校。但是，在这个晚上已经一切都说不起了。吴明在县宁阳县公安局的看守所里蹲了几个月出来，回到家里才知道，父亲和母亲已经都死了，学校也不能再回去了。他这时已经是家破人亡，孤身一人。他还会在乎什么呢？

    吴明豁出去了。他只想跟赵强他们拼个鱼死网破！

    但徐庠的身架毕竟比他魁梧，过去在家里种田时也练就了一身力气。在那个晚上，他几乎是将吴明抱离那家饭馆门口的。当时吴明在他的手中拼命地挣扎。但徐庠说，你不要再费力了，我不会松手的，咱们赶快离开这里，别再惹出麻烦。

    在这个晚上，直到回了徐庠的宿舍，吴明才哭起来。

    他哭父亲，哭母亲，也哭自己的前途。

    自从进了县公安局的看守所，又被放出来，直到这一次回家知道父母已经去世，看见了他们的骨灰盒，吴明一直没有落泪。这时，他才真真切切地流出了眼泪。他终于明白了，其实自己非常软弱，他几乎没有能力去为父母也为自己报这个仇。徐庠对他说，你如果真想报仇，就应该去告他们，告刘童，赵强，周一明和大于头，还有他们的父亲！

    徐庠忿忿地说，我们国家是法治社会，怎么能让他们一手遮天？

    吴明听了徐庠的话，只是苦苦地一笑。他想对他说，你真的是太幼稚了，上哪儿去告？公安局吗？刘童的父亲就是公安局长！去县里？周一明的父亲是县政府的办公室主任！就是大于头的父亲都是城关派出所的所长，难道告就可以告倒他们吗？

    但是，吴明并没有把这些话说出来。他已经不想再说了。

    徐庠又问他，以后打算怎么办。

    吴明木讷地说，还没想过。

    徐庠说，学校，已经把你除名了。

    知道，吴明说，他已经都知道了。

    别在这里呆下去了，先出去躲躲吧。徐庠这样劝他。

    徐庠又说，这件事，也许……还没有完。

    吴明茫然地抬起头，躲，躲到哪儿去呢？

    他一边说着，就又有眼泪流下来。

    徐庠为他泡了两包方便面，看他吃着，又从一个小纸盒里拿出几张钞票来，数了数，一共是一百八十多元。他递给吴明说，我只有这么多了，你都拿去吧。

    吴明立刻摇摇头，说不，这是你这几个月的饭钱。

    徐庠说，我没关系，在学校里怎么都好办，大不了回趟家，背一口袋干粮就能吃上一个月。徐庠的眼圈忽然也红了，说，你就别再跟我推让了，高老师活着时，没少照顾我，我欠他的情份这辈子是没办法再还了，直到他临去世时，还一直在嘱咐我，让我一定要帮你。

    一提到父亲，吴明的眼泪就又流淌下来。

    高老师……真的是一个好人啊。徐庠说。

    是啊，他是好人，他从来没有得罪过谁。

    吴明点点头，伤心地说。

    那是吴明在宁阳一中的最后一个夜晚。后来，他就像一片树叶，从那座小县城里飘出来，漫无目的地飘到了外面的世界，而且一飘就是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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