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吴明告诉我，他和徐庠当年在宁阳一中上学时，曾是同班同学。

    徐庠的父母都是农民。徐庠是凭着自己的努力，一步一步从乡村小学考到镇中学，又从镇中学考取宁阳一中的。宁阳一中是全县闻名的重点校，学校里有几个水平很高又很有教学经验的教师，因此历届的高中毕业生在暑期高考中都有出色表现，不仅本科录取率很高，还有很多学生考进全国一流的重点大学，这在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是很不得了的事情。所以，宁阳一中不仅在宁阳，就是在周围的几个县也是很出名的。

    那时徐庠就经常对吴明说，他们的处境不一样。徐庠说，你父亲是老师，你将来就是考不上大学也没关系，总能在县城想办法找到一份工作，我就不行了，我如果真考不上大学就要回家去种地。徐庠每说到这里，脸上总会流露出一种沉重的神情。

    徐庠说，可我这辈子，不想再像家里人那样去种地了。

    其实，吴明想，徐庠的这些话只说对了一半。

    那时候，吴明的前途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吴明也同样没有退路。他的父亲的确是宁阳一中的数学教师，而且还是教学骨干，几乎年年都带毕业班，他教的学生曾多次在全省乃至全国的奥林匹克数学竞赛中拿过名次。但是，倘若吴明没有考取大学，将来恐怕连家都养不起。他父亲做中学教师的那点薪水原本是可以养一个三口之家的，但他的母亲因为患脑溢血长年瘫痪在床上，每月仅吃药一项就比全家人吃饭的花费还要高。所以，他家的日子，也并不比徐庠的家里好过。

    那时吴明的父亲经常对他说，你要好好读书啊儿子，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考一个全国重点的名牌大学。当然，父亲说，考大学还只是目标，并不是目的，你读书的最终目的是要改变自己的生活处境，不要再像我们这一辈，在这样一个小县城里窝窝囊囊的过一辈子。

    父亲每当说到这些，脸上就会浮现出充满希冀的光彩。

    父亲对他说，我和你妈妈，你就不要管了，你妈妈已经这样，我呢，也是这把年纪，除去教书也不可能再干别的，这个宁阳一中，将来就是我们的归宿了。

    父亲说，我们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孩子你可一定要努力啊。

    父亲的话，吴明都牢牢记在心里了。父亲要他考大学，考全国闻名的重点大学。父亲为他确立的目标很简单，就是要通过读书彻底改变自己今后的生活。

    那时的父亲在学校里可以说是德高望重，即使在全县，也是屈指可数的几位优秀教师之一。吴明和徐庠都是父亲的得意弟子，其他科目的老师们也都对他们两人很偏爱。在他们那一届的高中班里，他们两人被公认是将来高考中最有竞争力的学生。因此，学校也就将他们两人树为标杆，让别的学生都来朝着他们的方向努力。

    吴明还清楚记得，赵强是在高二那年突然转来宁阳一中的，和他一起转来的还有刘童、周一明和大于头。宁阳一中这种县级重点校门槛是很高的，对学生各方面的条件要求也很严，一般的学生要想来这里读书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现在突然转来这样几个学生，立刻就在全校师生中引起纷纷的议论。据说这个叫赵强的学生是从城关中学转来的。城关中学是一个水平很差的学校，像赵强这种在那里排名都很靠后的学生，就是有天大的理由也不会有资格转来宁阳一中。至于刘童、周一明和大于头就更奇怪了。他们三个人转来之前都是县保安职业学校的学生，而保安职校跟宁阳一中根本就不是一个系统，也就是说，不言而喻，这几个学生转来宁阳一中都绝对是一种违规行为。接着就有消息传来，说这几个转校生都是有着很深背景的，其中赵强是县财政局赵副局长的儿子，刘童是县公安局刘川局长的儿子，周一明的父亲则是县政府办公室的周主任，就连那个绰号叫大于头的学生，他父亲也是城关派出所的所长兼政委。消息一传出来，学校的老师们立刻都缄口不语了。只有吴明的父亲仍然一意孤行。他不仅向校方提意见，甚至还跑到县里的有关部门去举报此事。吴明的父亲对有关领导气愤地说，现在有多少学习基础扎实而且很具潜力的学生，就因为我们的教学资源有限才被挡在学校的门外，现在却让这样几个品学兼劣的学生来占据宝贵的名额，这到底是因为什么？难道就因为他们的家长是特殊人物，他们就拥有了这样的特权吗？吴明的父亲甚至还在县信访办当着众人说了一句书生气十足的话，把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逗笑了。

    吴明的父亲字正腔圆地说，在知识面前，应该人人平等！

    2

    吴明对我说，事情是从一天晚上开始的。

    就从那个晚上，赵强和刘童几个人开始向他发难。

    当时吴明和徐庠刚刚下了晚自习课，收拾好书包就一起从教室里走出来，这时，赵强他们几个人突然走过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赵强笑嘻嘻地问吴明，你就是那个高老师的儿子？

    吴明立刻警惕地看看赵强，又看了看他身后的几个人。

    他虽然从没跟这几个人说过话，但也知道他们是谁。

    他问，你有什么事？

    你过来一下。

    赵强心平气和地说。

    我，还有事。吴明说。

    不会占你很多时间的。

    刘童也在一旁说，只是几句话。

    吴明想了想，让徐庠先回宿舍，自己就跟随他们来到学校外面。直到这时，赵强和刘童的脸上仍然带着笑容。只有周一明和大于头，始终沉着脸跟在旁边一言不发。

    来到路边，吴明站住问，你们究竟有什么事？

    赵强说，你知道，我父亲是谁吗？

    吴明面无表情地说，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嗯，不知道。

    赵强点点头，又指了指刘童他们几个人。

    他们的父亲是什么人，你也没听说过吗？

    吴明说，没听说过。

    好吧，赵强说，如果你真的没听说过，我今天就给你介绍一下。

    吴明立刻说，不用了，这跟我没关系，我也不感兴趣。

    赵强哦了一声，说，看来你并不是不知道。

    大于头在旁边冷笑一声，说知道就好。

    赵强的脸上仍然很和蔼，又说，如果这样说，那高老师也应该是知道的。

    刘童在一旁说，你回去告诉高老师一声吧，以后不要再跑到县里去乱告状了，把话说穿了，他找到哪里也没用，只会给自己带来更多的麻烦。

    刘童这样说完，就和赵强几个人一起转身走了。

    他走出几步又站住，回头说，就这样告诉你父亲。

    在这个晚上，吴明看着他们几个人的背影渐渐远去。他知道赵强和刘童的这番话是冲着他们转校那件事来的。但在当时，他还是有些莫名其妙，父亲去县里的信访办举报此事已经过去很长时间，在这个时候，他们为什么突然又提起来了呢？

    那天晚上回到家里，他把这件事告诉了父亲。

    父亲一听，立刻气愤地拍着桌子说，想要威胁我？休想！这些孩子小小的年纪还没学会别的本事，却先在他们的家长那里学会仗势欺人了，真是可悲啊！

    3

    也就在这个晚上，吴明才从父亲的嘴里得知，学校刚刚做出了给赵强他们几个人严重处分的决定，而且这件事还要在全县的教育系统通报。因为就在几天前的一个晚上，赵强和刘童几个人去了一家夜总会，不仅在那里喝酒，赌博，还叫了几个三陪小姐一起鬼混。也恰恰就在那一晚，上级公安局来人追捕一个通缉逃犯，捎带着把这家夜总会查了一下，赵强和刘童他们几个人，也就随着那些小姐嫖客一起被带去了县公安局。因为这次行动是上面的人下来办案，县公安局只是协助的角色，所以对具体的事情也就并不清楚。在县公安局里，待将一个个嫖客都登了记，又验明了身份，才发现这里面竟然还有几个高中生。于是，警方当即就通知了学校。吴明的父亲得到消息，立即代表学校来县公安局领人，并且当众就将这几个人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吴明的父亲这样训斥学生原本很正常，但要命的是，他在训斥过程中，竟然还分别点出了这几个学生的家庭背景。他先说，你们这样小小年纪，怎么就学会吃喝嫖赌这套腐败勾当了？从哪里学来的？难道是从你们家长那里学来的吗？嗯——？！

    接着，他又说，你们不要以为自己的父亲是县里的公安局长，财政局长，还有什么什么办公室主任派出所长，就有特权了，就可以这样胡作非为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个道理难道你们不懂吗？吴明的父亲说，学校的各项规章制度，对每一个学生都是有效的！

    这样一来事情就尴尬了。县公安局的人原本早已认出刘童和大于头，正想打个马虎眼将这几个孩子放掉也就算了，却冷不防被这个来领人的老师把事情捅破，不仅不好再放人，就连刘川局长的面子也给搭了进去。好在刘川局长一得到消息，立刻就打来电话，明确表示不要顾及他的面子，只管秉公处理就是。县财政局的赵副局长也在电话里表明了同样的态度，并请求学校方面一定要配合公安机关严肃处理此事，以确保今后防微杜渐，不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如此一来，县公安局的人也就只好硬着头皮秉公办事了。

    赵强和刘童他们几个人就这样被关了一天一夜之后才放出来。

    事后学校经过研究，决定对这几个人严肃处理。但学校总的态度是，低调处理，处分之后就不要再提及此事，也不在全校公开宣布处理决定。但是，在那天晚上，当吴明的父亲得知赵强和刘童他们几个人对他的威胁，第二天就又向学校反映了情况。学校在吴明的父亲坚决主张下，只好又将对这几个人的处分由“警告”改为“留校察看”。

    但是，吴明的父亲并没意识到，事情不会就此结束。

    接下来没过多久，学校在一次为部分教师调薪时，吴明的父亲做为资深的骨干教师，调薪资格却被上级莫名其妙地剥夺了，没有任何理由，也不做任何解释。而且，到了那一年的年底，他连续多年被评为“优秀教师”的光荣称号，也第一次被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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