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吴明向我讲述十年前的这些事时，我发现，他脸上的表情虽然很平静，却能让人感觉到，语气里有一股阴冷潮湿的寒意。我不禁又很认真地打量了一下他，我怎么也想像不出，这个坐在我面前的大胡子年轻人当初竟是一个文弱的高中生。

    吴明一定是看出我的心里在想什么，于是笑一下说，人都是会变的。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

    当年我在警校学习时，教官曾经说过，人和人是不会一样的，有的人除去相貌，其他方面一生都不会改变。但也有的人，由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就有可能发生很大变化，甚至与当年相比判若两人，所以，在分析一个人时，尽管了解他的过去很重要，却只能做为一个重要的参考，并不能当成惟一的依据。

    这时，我看着吴明想，他应该就属于后者。

    我发现，吴明的讲述确实很有意思，他竟然可以熟练地运用时空交错的技巧。这就使他的讲述很灵活，也显得随心所欲。这时，他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又将时间拉回到带着那个叫黄小莲的女孩住进金龙大酒店的那个夜晚。

    2

    吴明说，住在金龙大酒店的那个晚上，他一直没有睡。

    他坐在客厅里，耳朵始终在听着外面的动静。到后半夜时，雨停歇了，窗外的窄街上也渐渐安静下来。他起身走到窗前，朝下面张望了一下，街上空荡荡的，赵强的尸体早已不知了去向。被雨水冲刷过的路面在路灯下显得洁净明亮，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他的心头掠过一丝快意。他想，事情就是这样简单。只要你选择了这样的方式，积压在心头若干年的仇恨就会轻而易举地得到解决，而且能解决得如此干净彻底，如此痛快淋漓。这真是一种比投诉，比法律，比讲道理，比什么都来得有效而且直接的方式。

    他仍然不想睡，在房间里来回走着。

    赵强垂死的表情始终在他眼前晃动着，还有他脖颈上喷涌而出的热血。他觉得赵强的血好像有一股什么特殊的气味，使他想起来就感到兴奋。

    他坐在沙发上，在黑暗中一筒一筒地喝着冰箱里的啤酒。

    卧室的房门轻轻响了一下。那个叫黄小莲的女孩慢慢走出来。她仍然只穿着那两件纤小的内衣，窗外不知从哪里飞来一缕灯光，落到她的身上，使她的肌肤放射出妖艳撩人的荧光。显然，她已习惯这样裸在他面前。这样一来，反而使他们两个人都觉得似乎近了一步。

    他问，你怎么还不睡？

    黄小莲说，睡不着。

    那就坐吧，小莲。

    他随口叫了她小莲，这让黄小莲感到有些意外。她迟疑了一下，就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她看看他，嘴张了张，然后试探着说，我想……抽支烟。

    他瞥她一眼，将手边的烟盒扔过去。

    小莲立刻熟练地抽出一支，点燃，深深吸了一口。

    然后，她又说，我……喝一筒啤酒，可以吗？

    他又递给她一筒啤酒。看着她撕开，一边抽着烟很老道地喝着。

    你认识赵强之前，干什么？他问。

    黄小莲低头沉默了一下，然后才说，在歌厅里。

    吴明点点头，心里暗想，看来自己真的猜对了。

    黄小莲告诉他，她跟赵强当初就是在歌厅里认识的。那是一天晚上，赵强带了几个朋友到她坐台的那家歌厅去玩，一眼就看出她是刚入这一行的，于是就把她带回来，说要试一夜。当时赵强对她说，如果她真的没被人动过，就可以留在他这里，怎么算都可以，只要表现好，能哄他高兴，就拿她当老婆养着。结果从第二天开始，黄小莲就在他身边留下来。

    吴明想，黄小莲说的这些，应该不是假话。

    他问黄小莲，你当时，为什么要留下来？

    黄小莲眨眨眼，似乎没有听懂他问的话。

    他又问，你真的喜欢赵强吗？

    黄小莲垂下眼，沉了一下说，干我们这一行的女孩，还说什么喜欢不喜欢，无论他跟别的女人干什么，只要能对我好，也就不指望别的了。

    吴明说，他当时一听黄小莲这样说，立刻就意识到，她指的还不仅是蔡晶晶那件事，赵强肯定还有别的女人。当时他想问黄小莲，那个蔡晶晶究竟是怎么回事，蔡晶晶跟赵强到底是什么关系。但他转念再想，又觉得这已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无论那个蔡晶晶是否已经死了，赵强在这件事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都已无关紧要了。现在，既然赵强已经死了，与那个蔡晶晶也就毫无干系了。吴明说，死能让许多事都变得简单，也失去意义。

    但是，他得承认，这个蔡晶晶还是有着很重要的意义。

    正因为有了她，这一次，他才终于寻找到赵强的踪迹。

    3

    吴明在这里突然提到蔡晶晶，似乎一下将事情扯远了。

    关于这个叫蔡晶晶的女孩，我在后面还会详细提到。

    吴明告诉我，他很清楚，赵强是离不开女人的。从上高中时，赵强就经常跟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混在一起，而且从那个时候，他甚至就懂得了利用这种女人来为他做事。吴明说，他至今还记得，当年赵强拉到他面前来的那个女人长的是什么样子，那真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身材高挑，皮肤白皙，鼻子嘴和眼睛都很精致，直到今天回想起来，他仍然不敢相信，当时在宁阳那样的小县城里怎么会有相貌如此出众的女人。

    那一次他是去城边一家新开的书店买参考书。从书店出来时，已经是傍晚，然后就碰见了赵强和刘童他们几个人。赵强似乎早就知道他要来这里买书，一见面就拉住他，说要请他吃饭。当时他并不想去，他那时还不习惯去外面的饭馆吃饭。但赵强很认真地说，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他谈。于是，他就只好硬着头皮跟他们去了那家酒楼。吴明说，他当时倒并不是惧怕赵强这几个人，他只是不想再给父亲找麻烦。当时再有几个月就要高考了，他想，他是肯定能考上大学的，他担心自己走后家里会再出什么事情。

    那天晚上，吴明跟随赵强走进那家酒楼，三拐两拐来到后面的一个包间。过了一会，刘童周一明和大于头也都跟进来。他们几个人都抽烟，神态和作派俨然已是成年人的样子。赵强随手也递给他一支烟，是美国的“万宝路”，他在香烟广告上见到过这种牌子。

    他立刻摇摇头，说自己不会吸烟。

    赵强也没勉强，随手就将烟盒扔到桌上。

    这一晚，赵强他们几个人都显得很友好，说话也很轻松，跟他围坐在饭桌前大有一笑泯恩仇的意思。赵强对他的学习成绩表示艳羡，又啧啧赞叹，说再过几个月，高考一结束，你可就要像只凤凰似地飞出咱这小县城啦，考清华，考北大，听高老师说，你和徐庠一般的重点大学都不考虑，要上全国一流的名牌大学，真是前程似锦啊！

    大于头就在一旁拼命地跟着点头，说是啊是啊，前程似绵！

    但是，吴明立刻就从大于头的表情里看出了虚伪，是那种故意想烘托气氛的虚伪。而且，刘童和周一明坐在旁边，始终眯起一只眼微笑地看着他。这让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就这样过了一阵，他们就开始喝酒了。

    他那时还从来没有喝过酒，也不会喝。

    他对他们说，自己正在复习功课，父亲不准他喝酒。

    赵强只是笑了一下，就没再劝他。赵强对他说，这次请他来吃饭，不过是想将大家的关系缓和一下，而且也预祝他这一次高考成功，金榜提名。刘童他们几个人也都频频向他举杯，似乎他已经考取了哪一所名牌大学。又过了一阵，赵强就起身出去了。

    一会儿，赵强领进一个很漂亮的年轻女人。

    赵强给吴明介绍，说这是大英子，叫她英姐就可以。接着又对那女人说，今天让你认识一个新弟弟，这是我们的大才子，你可不许有了他就瞧不起我们了！

    他这样说罢，就和那女人一起嘎嘎地笑起来。

    那个叫大英子的年轻女人一屁股坐到他的身边，跟着就将一只软耷耷的胳膊搭在他的肩上。他立刻嗅到一股既陌生又好闻的气味，是那种女人身上特有的气味。他还是第一次跟女人挨得这样近。他立刻感到浑身燥热，心也随之狂跳起来。这女人大约有二十出头，身上只穿了一件很薄而且款式非常简单的连衣裙，上面袒露出肩膀和胸脯，底下是雪白的大腿。吴明只朝旁边扫了一眼，顿时觉得头晕目眩。吴明对我说，这个叫大英子的女人对他的刺激真是太大了，这以后的几年时间里，他还经常在夜里梦见这个女人，而且每次醒来都通身是汗。他觉得这女人就像一个妖冶的梦魇，似乎一直都无法摆脱她的影子。

    在那个晚上，吴明就这样一直被这个女人软耷耷地纠缠着。

    后来他发现，刘童和大于头不知什么时候都已不见了踪影。

    赵强歪嘴笑着对他说，你们先聊吧，英子姐可是个好女人，我也去找个朋友玩玩儿。赵强这样说着，临出去时又很老成地拍拍吴明的肩膀，说放心吧，一切都算在我身上。

    又说，玩儿得开心一点！

    然后就转身出去了。

    吴明知道这家酒楼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在宁阳县城里，提起这家酒楼是很有名的。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也会糊里糊涂地跑到这里，而且还跟一个这样的女人单独坐在一起。这中间，他曾几次想站起来出去，却都被那个叫大英子的女人按住了。

    她说去哪儿呀，小兄弟。

    他含混地说，不去哪。

    她笑着，在他身上拍了拍。

    他说，这里……太热。

    这女人笑着说，我也觉得热。

    她一边说着，竟站起来把薄薄的上衣脱了。

    他只觉眼前白白的一闪，顿时有更多的汗冒出来。

    这女人看着他，吃吃地笑着，就拿起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身上。后来她就不再说话了，只是用嘴唇在他耳后的脖颈上轻轻摩挲着。他似乎进入了一种迷迷糊糊的状态。好像这女人为他斟了一杯酒，他就喝了。然后又斟了一杯，他又喝了。这女人又问他话，他含含糊糊地不知回答了些什么。他只觉得这女人的手很柔软，像条鱼似地在他的身上游来游去。这感觉让他很陌生，又很舒服，使他觉得自己渐渐漂浮起来，进入了一种似仙似幻混混沌沌的梦境。

    再后来，他就什么都记不清了。

    4

    吴明说，他醒来时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头痛，脑袋里像被填充了什么异物，稍一动就疼得两眼发黑。身边是冰冷的墙壁，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脏兮兮的破钢丝床上，身下没有被褥，只有坚硬的钢丝。他搞不明白，自己这是在什么地方。接着，他就看到了那扇铁门。

    就是这扇铁门使他浑身的汗毛一竖。他立刻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

    他觉得自己的口腔里充满了苦涩与酒臭混和的味道。他竭力回想着前面的事情。恍惚还记得，他跟那个叫大英子的女人正在房间里纠缠时，房门突然被推开了，几个满脸凶相的人闯进来站到他的面前。他拼命回忆着，两个？还是三个？对，应该是三个人。他依稀还记得，他们的年纪与他不相上下，而且，竟然还都认识他。其中一个将一只皮包扔给他，叫了一声大哥，说放心吧，事情都已经办妥了，东西在这里。

    他迷迷糊糊地抬起头问，什么事情办妥了？

    那个人说钱哪，当然是钱的事情办妥了。

    钱的事？钱的什么事？

    恍惚中，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另一个人说，这包里只是一点零头，大数按你吩咐的，都已经藏起来。

    然后，这几个人又说，我们先走了，后面有什么事，再跟我们联系吧。

    他们说罢，不等他再说话就都匆匆地走了。

    吴明还记得，当时那个叫大英子的女人拿过那只皮包，打开一看就失声叫起来，说钱，有这么多钱啊！他也朝那只皮包里看了一眼，果然是几捆钞票。后来好像有一伙人，突然推门闯进来。其中一个问了他一些问题，他已记不清自己是怎样回答的了。

    他感到一阵头痛，后面的事就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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