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吴明说，事后素芸告诉他，当时她真的误会了，她确实把他当成了一个乞丐。吴明并没有意识到，他已在街上流浪了很久，而且每晚露宿街头，因此虽然没有衣衫褴褛，但身上的样子也已可想而知。但是，素芸又说，当她在那个角落里发现他时，却一眼就能看出，他并不是一个真正的乞丐，也就是说，不是那种职业的乞丐。她想，他一定是因为遇到什么特殊的事情才成了这个样子的。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他一直对素芸心存感激。他想，其实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了解，有的时候并不需要太长时间，只要看一眼就足够了。

    在那个清明节的中午，素芸看着他吃饱饭，就说，走吧。

    他问，去哪？

    素芸笑一下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在这个中午，素芸就这样带着吴明来见吴老板。

    吴老板是一个不到四十岁的男人，微胖，似乎浑身的肉和脂肪都长到了肚子上，所以他的肚子就有些夸张，看上去圆鼓鼓的，像一只吹起来的气囊，又像是怀了孕的女人。素芸在路上告诉吴明，这个吴老板很有本事，他承包了一个煤气站，规模做得虽不很大，但生意非常红火。素芸说，如果能在吴老板这里打工，至少吃饭是不成问题的。

    2

    吴老板的煤气站果然很红火。一座不太宽敞的院落里，除去摆满大大小小的煤气罐，还堆放了很多货物。这些货物都用苫布遮盖得很严，从表面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素芸带着吴明进来时，吴老板正腆着那只很大的肚子在跟几个人交涉什么事情，似乎是为一桩生意讨价还价，双方各不相让争得面红耳赤。吴老板回头看见了素芸，两眼倏地一亮，立刻对那几个人说，好了好了，我现在还有别的事，你们的这单生意以后再谈吧。

    那几个人好像仍不甘心，还想再说点什么。

    吴老板就不耐烦地将他们都推出门去了。

    吴老板砰地关上了院子的大门，这才笑嘻嘻地走过来。

    他对素芸说，哎呀，今天太阳是从哪边出来了？

    素芸说，我来找你，是有正经事情要谈的。

    这时，吴老板才发现了站在旁边的吴明。

    吴老板瞄他一眼，立刻也将颜色正起来。

    好吧，你说吧，要谈什么事情。

    素芸说，你不是说过，煤气站里想找一个小工吗？

    吴老板哦了一声，点点头，然后就走过来很认真地打量了吴明一下，又伸手捏了捏他的肩膀，用拳头顶了顶他的胸脯，眯起眼问，从哪里来？

    宁阳。吴明说。

    宁阳？乡下？

    不，县城。

    是个学生？

    是，学生。

    高考落榜？

    不，不想上了。

    是啊是啊，吴老板点点头，上学有什么意思？能当吃喝么？正经的还得说挣钱！在这个世界上别的都是假的，只有钱才是真的！只要有了钱，没人谁敢瞧不起你？

    吴明看着眼前这个脑满肠肥满脸油光的男人，没有说话。

    吴老板又问，姓什么？

    姓吴。

    姓吴？

    吴老板笑着嗯了一声，说好，这个姓好，跟我还是本家呢。

    然后又问，来城里多久了？

    没、没多久，他说，刚来。

    这是素芸事先教他这样说的。素芸说，千万不要露出已来这座城市一段时间，这会让吴老板不放心。果然，吴老板听了似乎比较满意，又点点头嗯了一声，说好啊，刚来好啊，还没转过向来，日子一长就学油了，也就不好管教了。

    他回头瞥一眼素芸。发现素芸也正在看着自己。

    吴老板又问，叫什么？

    他说，吴明。

    吴明？吴老板乐了，说这个名字挺实在，要名有什么用，只要有钱就行了。吴老板这样说罢，似乎又在心里想了一下，好吧，吴明你听着，每月工资300元，管吃管住，上下班没有固定时间，只要煤气站里有活儿就得干，即使吃着饭睡着觉也是一样，你如果愿意就留下。他这样说着，又回头冲素芸呲牙一笑，好像在说，怎么样？我已经够给你面子啦！

    素芸回头看看吴明。

    吴明说，我愿意干。

    吴老板说好。然后又用手朝里面指了指说，以后你就住这里，顺便给我守夜。

    这时素芸走过来，对吴老板说，300元太少了，现在最低生活保障金都比这要多，再说他还要守夜，这样他一个人就要干两份工作，你不能太过分了。

    吴老板立刻摆摆手说，好了好了，我再给他加50，每月350元，这样总行了吧？接着又做出一副很委屈的神情说，这也就是你介绍来的，换了别人，300元我都嫌多呢！

    吴老板让吴明住的是一间平房。这里像个仓库，到处堆放着各种杂物，只在墙角有一张木板铺，空气中散发着一股霉味。素芸跟进来看了看，问吴明，住在这里可以吗？

    吴明点点头，说可以，当然可以。

    吴明在心里想，这里总比立交桥的下面强多了。

    素芸又朝屋里环视一下，说，你自己收拾一下吧。

    她这样说完就转身出去了。外面的小雨似乎更小了，变成一种若有若无的湿汽。吴明从窗子朝外看去，只见吴老板撑着一把黑伞朝素芸追上去，一边讨好地说，雨还下呢，我送你回去吧。素芸摇摇头，似乎说不用。吴老板又追在素芸的身后说了好一阵话。吴明只看到吴老板的嘴在动，却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好像是在热情地鼓动素芸做什么事情，而素芸却始终无动于衷。后来，素芸就扔下仍在不停说话的吴老板，径直朝院子的外面走去。

    3

    那以后又过了一段时间，吴明才知道素芸是叫素芸。

    但素芸对他说，叫她芸姐就可以。

    那以后，素芸经常叫他去她那里吃饭。素芸开着一爿很小的烟店，白天晚上就住在店里，前边是店铺，后面则是她睡觉的地方，日子过得寡淡而又平静。吴明每次来，素芸都会想尽办法为他做一些好吃的。一天他终于忍不住，问素芸，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素芸很认真地看看他，反问道，我对你好吗？

    他说，我们过去并不认识，你却这样照顾我。

    素芸笑了笑说，我总觉得，你这人有些特别。

    他问，哪里特别？

    素芸说，说不出来，就是一种感觉，从第一次见到你就有这种感觉。

    素芸的话让他很意外，同时也感到一丝欣慰。本来他以为，自己来这座城市流浪了这样久，早已跟过去那个高中生的自己判若两人。他甚至曾经想过，倘若自己再回到宁阳一中，那里的老师肯定已经认不出自己了，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当初的那个虽然衣着朴素但很学生气的高才生，经过这样一场变故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当然，他也明白，自己之所以让素芸感到特别还有另一个原因，试想，一个在心里深埋仇恨的人，跟普通人又怎么会一样呢？

    吴明和素芸说这番话时，是在一个晚上。

    素芸在那个晚上熬了几条鲫鱼，就叫吴明来吃。吴明坐在素芸的小烟店里，一边吃着熬鱼就又想起了父亲。那个时候，父亲也经常为他熬这样的鱼吃。鱼一般都是学生家长送来的，他们是一些很老实又很憨厚的人，他们看着自己的孩子被高老师培养得越来越有出息，实在不知道应该如何感激，就去县城外面的瘦龙河或水塘里捉了鱼给高老师送来。

    那时吴明一边吃着鱼，问父亲，这样收受学生家长送来的东西，好吗？

    父亲笑笑说，鱼是他们自己捉来的，也是一番心意，如果我不收，他们的心里反而要难过了，会觉得我瞧不起他们，而倘若花钱去集市上买鱼来，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一边这样想着父亲，就吃不下去了。

    素芸看看他问，怎么，鱼不好吃吗？

    他想了想，就将父亲的事告诉了素芸。

    素芸一声不响地看着他，静静地听着，渐渐地，苍白的脸上也淌下泪来。她说，我已经猜到了，你这样的年轻人不在家里读书，一定是有什么事的。

    素芸的话，似乎打开了他情感的闸门。他立刻泪流满面。

    那个夜晚，他就住在了素芸的家里。素芸的手在黑暗中白得像一缕月光，轻轻地在他身上抚过，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舒适，从未有过的温暖，似乎心里的许多皱褶，都被这缕柔软的月光抚平了。到后半夜时，他终于扎到素芸的怀里，轻轻地抽泣起来。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委屈。他觉得素芸的怀里就如同一个暖意融融的山谷，在这里春风拂面，鲜花盛开，月光就像阳光一样明亮。他的手触及之处，都是那样的柔软，连石头和岩缝都很柔软。

    这个感觉，一直深深地留在他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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