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明向我讲到这里,就不再说下去了。他慢慢抬起头,朝窗子的外面看去。那窗子上镶着粗硬的铁条,从这些铁条的间隙向外看去,天上有一轮很干净的明月,但这时给人的感觉似乎更像是那月亮被禁锢起来,连清澈的月光也被禁锢住了。这时已是晚9点。我知道,我已经无法回城去了。不过这样一来,反而让我的心里塌实下来。我想,我正好可以利用这个晚上,和吴明好好聊一聊。我已经感觉到,他一定有很多话想对我说。
我和吴明是坐在一个办公室里。当然,这有些不符合规定。吴明毕竟是一个嫌犯,而且是一个案情重大的嫌犯,我这样把他提出来,然后又这样跟他坐在一起,倘若真出了什么意外的情况后果是不堪设想的。但我确信,吴明不会。
凭着这些年的经验,这点把握我还是有的。
直觉告诉我,这个叫素芸的女人应该很重要。
于是,我问他,你跟这个素芸,是什么关系?
吴明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只是一般的朋友关系?
吴明仍然没回答。
还是……那种情人关系?
吴明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我有些明白了,他这应该就是回答。
可以想象,他刚来这座城市时虽然还不到二十岁,却也是已在各方面都开始成熟起来的年轻人。这样的时候,当然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2
吴明又沉默了一阵,然后才说,素芸曾经告诉过他,她丈夫是一个很聪明又很风趣的年轻人,而且很能干。他生前是在一家建筑公司当工长,每天在工地上带领着很多工人干活。
素芸的丈夫出事是在外地,好像是一个很远的城市。
那是一个干渴而又饥饿的中午,白花花的阳光几乎榨尽了空气中所有的养分。当时工人们在一座刚刚竖起的28层建筑里干完了活正准备去吃午饭。大家都从楼梯往下走,唯独素芸的丈夫却聪明地选择了现代化的运输工具。他一边跟那些工人开着玩笑,说他们舍近求远,就伸手揿动了电梯按纽。电梯的铁门竟然立刻打开了,然后他仍然回头说着话就一步迈进去,就这样坠入了百米深渊。那扇豪华明亮的电梯门迷惑了他,在他像一袋水泥似地磕磕碰碰沿着黑暗向下坠落时才意识到,这里的电梯竟然还没有安装。但是为时已晚。他就这样一直坠落下去,然后砰地一声,变成了一堆惨不忍睹的血肉。
但事故发生以后,施工的甲方和乙方却都不承认这是一起工伤事故。因为素芸的丈夫原本是在另一家建筑企业工作,后来那家企业精减裁员,他才又来到这家建筑公司打工,因此从一开始就没跟人家签订任何劳动合同,所以,也就不可能享受到任何相关的待遇。但素芸的丈夫最后还是得到了那家企业的一些人道主义关怀,比如为尸体整容,最后穿的衣服,甚至连火化以及骨灰盒都是由那家企业免费提供的。在素芸赶到那座城市,处理完所有的后事,最后抱着她丈夫的那只暗红色的骨灰盒坐上长途汽车时,那家企业的人还为她买了一瓶“康师傅”牌矿泉水和几个面包。就在汽车即将开动的一瞬,素芸在混浊耀眼的阳光里拉开车窗,对那些人说了一句话,她说,这件事不会到此为止,你们以后最好当心一点。
这句话听起来似乎带有一些威胁意味。但素芸当时却并不是这个意思。
素芸当时的意思是说,这家企业如果照这样干下去,迟早还会出事的。
素芸竟然真的说中了。后来施工乙方的那个项目经理果然也死在了那架电梯里。那时电梯已经安装好,但那扇豪华明亮的电梯门却不知为什么突然又打不开了。施工乙方的项目经理就这样被封在里面,制成了一只电梯罐头。那是在一个8月的下午,天气燠热得难以想象,一切金属器物都热得发烫,即使在阴凉的地方,气温也已达到了35度以上。当救援人员终于将那扇电梯门弄开时,一股腐肉的恶臭气味立刻轰然而出,几乎将所有在场的人同时熏倒。据有关专家说,人的尸体在夏季的保鲜时间是6小时,而这只电梯罐头是在6天以后才被弄开的。吴明说,素芸在对他说起这件事时,最后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她说,因果报应这种事肯定是有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否则这个世界就要乱了。
3
吴明说,在那个清明节的中午,当他远远地看到素芸时,素芸却并没有发现他。当时素芸将她丈夫的骨灰盒很仔细地擦拭了一阵,就放回到架子上。事后素芸对他说,当时她之所以没有发现他,是因为她的心里正在难过。她觉得一个人真的是太奇怪了,比如她的丈夫,那样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一旦死掉了,就在她的记忆中渐渐被浓缩,被压平,被裁得方方正正,就像是他骨灰盒上的那张照片,只能这样贴在她心里了。
但素芸转身朝这厅堂的门口走去时,还是看到了吴明。当时吴明躲在角落里,由于嘴里塞满了糕点,又没有水,噎得就像一只鸡似地拼命向前伸直了脖子。
素芸朝他走过来,很奇怪地看看他问,你这是怎么了?
他摇摇头,从喉咙的缝隙里挤出几个字来,他说,没什么。
当时他觉得这个女人有些多事。自己并没有妨碍她,她又何必来问自己。他有心反问她一句,我偷吃这里的东西,跟你有什么关系吗?他为自己正在这里吃这种东西而被人发现感到恼火。他想对面前的这个女人说,如果他不是饿得快要撑不住,是绝不会吃这里的东西的。素芸似乎从他脸上读懂了这层意思,轻轻笑了一下。
这时他才感觉到,这女人并没有恶意。
素芸又对他说,当初她丈夫吃东西,也是这样。
她这样说时,还用眼神朝身后的架子上挑了一下。
他也懂了她的意思。他发现,其实这个面色苍白的年轻女人挺和善。于是竭力将口中的糕点吞咽下去,有些难为情地说,我,实在……太饿了。
你,是从外地来的吗?
大概听出了他的口音,素芸这样问。
他点点头,说是。
哪来的?
宁阳。
哦,不是很远。
素芸点点头,又问,没找到工作吗?
他说没有,现在工作,实在太难找了。
素芸很认真地看看他,忽然问,你什么都肯干吗?
他立刻点点头,说只要能挣到钱,什么都肯干。
素芸嗯一声,点点头说,好吧,你跟我来吧。
素芸的态度立刻让他感动了。她并没有因为他在这种地方偷吃东西而瞧不起他。在这个细雨纷纷的中午,他跟着素芸来到她的家里。素芸先是给他做了一碗很热的西红柿鸡蛋面汤,又拿了一个馒头让他吃。吴明说,那碗鸡蛋面汤的味道,他至今仍还记忆犹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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