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吴明的讲述仍然接着上一次。

    显然，他是一个内心很有条理的人。

    他说，在他偷偷潜回宁阳的那一次，在那个晚上，他跳进刘童的家里几乎没费什么气力就用刀把他杀了，然后，他又找到一只很大的走轮行李箱。他发现这只行李箱很合适，颜色是暗红的，如此一来即使沾上血迹也不会太明显。他先将自己的身上处理了一下。由于事先已有所准备，而且不知为什么，刘童的身上似乎没有什么血，用刀扎过之后只流出很少的一点，所以他的身上并没溅上什么血迹，这样处理起来也就很容易。他先换上一身事先准备好的衣服，很认真地洗过手脸，又照了照镜子，当确信自己的脸上和身上没有任何痕迹，就将尸体塞进那只行李箱，又去小区外面叫来一辆出租车，做出要出门的样子让司机帮着将行李箱拎上汽车，接着自己就坐上去。当时司机还嘟囔着说了一句话。

    司机说，你带的这是什么东西，这样沉。

    他没有回答，只是回头看了看这个司机。

    司机立刻发觉自己多嘴，就不再支声了。

    他为了不引起出租车司机的怀疑，特意先让车开到火车站，就在司机要将车停靠在路边时，他忽然又说自己忘记了，还要先去城外的一个什么地方取东西。就这样，又让出租车拉他来到城外。他先放走了出租车，趁黑夜来到瘦龙河边，找了一块荒弃的坟地用事先准备好的铁锹挖了一个深坑，将尸体包裹起来推下去，又埋上一层厚厚的土。

    他做完这一切，就悄悄地离开了宁阳。

    2

    吴明说，在那个夏天，他就这样来到这座城市。

    开始的一段时间，他总是有些恍惚，走在街上似乎很茫然。他经常会出现一种幻觉，好像自己仍然是在学校里，正在紧张地复习功课准备参加高考，而此时，他不过是因为过于疲惫睡着了，正在做一个内容很古怪的梦，每到这时，他就会在心里对自己说，赶快醒来吧，他真的不想让这个噩梦再继续下去了。直到在一天夜里，几个巡夜的“协勤”来到立交桥下将他推醒，他才真正意识，自己眼前的一切并不是梦，而是真实的。

    那天晚上，他已经实在无处可去，就来到一座立交桥的下面。他发现这里还可以勉强栖身，坐在桥下，就像是呆在一间只有两面墙的房子里，只不过这间巨大的房子经常会有汽车穿过，而且发生轰轰的声响。他正歪在桥下打瞌睡，突然被人踢醒了。他睁开眼，抬起头，就见几个拿着手电筒的“协勤”和一个身穿黑色制服的警察正站在面前。

    他揉揉眼，慢慢站起来，问这几个人有什么事。

    其中一个戴着红袖章的光头问，你从哪来？

    他回答，宁阳，宁阳县。

    光头又问，来这里干什么？

    他想了想，做工……挣钱。

    光头点点头，回头对那个警察说，又是一个农民工。

    这时另一个“协勤”走过来，用手电筒照了照他的脸。他立刻感觉被刺眼的灯光一晃，就什么都看不见了。他的心里顿时有些恼火。过去父亲曾经对他说过，用手电筒直接照人的脸是很无礼的，在正常情况下，任何人都没有理由也无权对别人这样做。他立刻用手遮在自己眼前，忍着气问，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这时那个警察走过来，很认真地看看他问，你是农民工？

    他说不是，我不是你们所说的那种农民工。

    光头厉声在一旁问，那你究竟是干什么的？

    他回头看看这个光头，不知他为什么对自己这样凶。

    光头又说，听到了吗，在问你话呢！

    他直盯盯地看着光头，仍然不说话。

    警察说，你办暂住证和务工证了吗？

    他不解地问，什么，暂住证务工证？

    光头有些不耐烦地说，像你们这样的农民工进城，都要办理暂住证和务工证的，这样便于我们维护社会治安，当然也便于对你们的管理，否则你们惹了事，到哪儿去找？

    警察又打量了他一下，问，你是刚进城吧？

    他点点头，承认说，是，我是刚进城不久。

    警察的口气明显缓和下来，说明天吧，抓紧去办两证。

    光头又哼一声说，这些民工，能省钱就省钱，真是的！

    说罢，就和另几个“协勤”跟在警察的屁股后面走了。

    那天夜里，他蹲在立交桥的下面，一直到天亮。

    3

    吴明说，他第一次见到素芸姐时的情形至今仍还清楚记得。

    那是一个飘着小雨的清明节，当时天气还有些寒冷。

    那天已经快到中午，他还一直走在空寂的街上。细雨若有若无，像烟雾一样轻轻飘浮着。当时他觉得快要支撑不住了，他已经两天没有吃饭，雨打在身上，似乎渗进皮肤，洇得浑身湿冷彻骨。但是，他不想像乞丐一样去向人家乞讨，他觉得自己做不来那种事。后来，他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城边。这是一个叫清水的地方，过去大概是个镇子，后来城市发展了，才被扩进市区。所以一眼望去，雨中的街道和建筑就还保留着一些乡镇的痕迹。

    后来，他不知怎么就走进了一座巨大的院子。这是一个有些古怪的院子，里面悄无声息，到处都是苍松翠柏，其间还种满鲜黄与艳白的牡丹花，给人一种肃然的感觉。他沿着一条用花砖铺就的小径朝里面走着，远远看见一个建筑的门额上悬挂着一块蓝地金字的牌匾，上写三个大字：“地藏府”，旁边还竖着一根黑漆漆的很粗壮的烟囱。

    他恍然明白了，这里竟然是一座火化场。

    他绕过一片柏树林，走进了一间宽大的厅堂。

    这显然是安放骨灰的地方。直觉告诉他，在这里也许会找到可吃的东西。他先在这厅堂里转了转，巨大的厅堂显得很拥挤，到处都放着高大的架子。他觉得这里就像一座图书馆，在那些架子上，每一个小格里都安放着一盒骨灰，而且每个骨灰盒上都镶有一张诩诩如生的照片。是啊，他想，父亲曾经说过，每个人的一生都像是一本书，书的内容各不相同，但长度却并没有太大的差异。父亲说，一百年与六十年，从死亡的意义上说是一样的。

    他想到了父亲，不禁在心里苦苦一笑，接着就生出一些感慨。

    他想，真的是这样，此时，父亲和母亲也已变成了这样的书。

    就在这个下着雨的上午，在这个安放骨灰的厅堂里，他遇到了素芸。

    当时他在那间大厅里转了一阵，果然发现了食物。很多在清明节前来祭扫的人都会带一些亡故亲人生前爱吃的东西做为祭品。祭奠之后，人们离去，这些供品也就留在了这里。当时他发现的是一小盒糕点。这糕点装在快餐盒里，外面用吸塑封起来。他先是朝左右看了看，见周围没人，就扑过去不顾一切地扯开塑封抓起糕点塞进嘴里。也就在这时，他听到从不远处传来一阵轻微的声音。他探头朝那边望去，就见素芸正站在架子旁边，专心致志地擦拭着一只骨灰盒。尽管他当时很饿，正急于想将那盒糕点吃下去，但素芸的样子还是让他愣了一下。素芸的脸色很白，是那种像玉石一样的白，因此看上去就多少还有一些血色。当时最让他感到奇怪的是素芸擦拭那只骨灰盒的样子。素芸并不是用布或手绢，而是直接用手。她用两只同样很白的手在深色的骨灰盒上轻轻擦抹着，远远看去更像是一种抚摸。

    后来他才知道，那只骨灰盒里是素芸的丈夫。

    那个男人是死于一场工伤事故。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