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以后的几天，我去医院做了一个很小的手术。我一直患有慢性扁桃体炎，医生早就劝我将扁桃体割掉，但始终没有抽出时间。当然，我这一次割扁桃体也是有意的，我想借这个机会休几天病假，这样也就不用再去所里。我知道，那个叫郑义的土地管理局长还一直在给汤所长打电话，而且已经明确表示，这件发生在他家里的入室盗窃案如果不搞出一个结果，他是决不肯罢休的。所以，我只有采取这种消极的躲避办法。

    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我感觉喉咙的伤口已经愈和，浑身的体力也基本恢复，于是吃过晚饭，就来到街上随便走一走。这时的天气已经有些盛夏的味道，夕阳散发出炽人的余热，给人的感觉很燥。路边的一些饭馆酒吧都纷纷打出“冰镇啤酒”的招牌，也有的则写明“冷气开放”。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忽然响起来。

    我看了一下来电显示，是汤所长。

    我这时最不想接的就是汤所长的电话。但是无奈，我忘记关掉手机，这时也就只好接听他的电话。汤所长在电话里的口气倒还正常，他先是关切地询问了一下我的身体，然后又问，阳光别墅的那件入室盗窃案查得怎么样了。他曾经对我说过，割扁桃体毕竟不是什么太大的手术，所以在家里休假时，可以继续查一查那个案子。

    我略微沉了一下，说，已经查清楚了。

    汤所长有些狐疑，已经……查清楚了？

    我说是，查清楚了。

    汤所长说，我提醒你一句，被盗的事主可是市土地管理局的郑局长，跟咱们市局领导都有很深的关系，人家现在追得很紧，你办这件案子最好慎重一点。

    我笑了笑，对汤所长说，不管他是谁，这件案子都应该办好。

    汤所长一下被我噎住了。他在电话沉默了一阵，像是在品味我这句话的味道。过了一会儿，才又一字一顿地说，现在全系统正抓警风整顿，尤其是工作作风和办案效率，上级提出的要求是，无论是谁，也不管有什么样的学历，只要发现不适合做警务工作，一律都要下岗，下岗这个概念你懂吗？就是从现有岗位调离，而且不再安排别的工作。

    我把嘴对准手机的话筒，说，我懂。

    然后，我又对汤所长说，我会把调查笔录整理好，给您送去的。

    2

    那一次，我最终也没被调离工作岗位，也就是说，我仍然还是在一线工作的警察。但我为此也付出了一些代价，不仅写了几份书面检讨，后来还失去了几次升职的机会。不过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关于这起入室盗窃案的调查细节，后来汤所长一直没再问过我。直到那一年的元旦前夕，在全所干警聚餐的时候，汤所长多喝了一些酒，才走过来拍着我的肩膀说，其实具体的事情他都了解，他不仅知道我向另外两个当事人调查的具体内容，也知道我在寻找到对周华有利的证据之后，故意将他放掉了。我听了要为自己辩解。汤所长却立刻摆摆手，说不用解释，什么话都不用说了，他没有让我离开现在的岗位，就已说明了他对这件事的态度。汤所长竟然这样说，他的心里竟然是这样想的，这真让我大感意外，同时也对他有些刮目相看。但是，他摇着头又叹息了一声，说你还是年轻啊，毕竟太年轻了。

    他这样说着，就将一张报纸扔到我的面前。

    这是一张这座城市的晚报，从日期看应该就是最近的。我立刻发现，在这报纸的法制版上赫然刊登着一张照片，这照片上的人竟是周华。周华戴着一副手铐，头稍稍歪向一侧，正目光呆滞地向前看着，眼睛里似乎没有任何内容。照片旁边的标题是，“梁上君子变飞贼，屡屡行窃终落网”。汤所长盯着我看了一阵，被酒精烧红的眼睛忽然一下湿润了，他说，以后时间长了，你自然就会明白了，你是一个警察，也只是一个警察，我的意思你懂吗？

    我摇摇头，说不懂。

    汤所长说，警察的能力也是有限的。

    我看着他，仍然没有听懂他的意思。

    他苦笑了一下，有些事，不是你想做就能做到的。

    我终于明白了汤所长要说什么。但是，我当时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我的心里在想，这个周华，他的妻子现在怎么样了？我还记得那个女人，那女人的面色很灰暗。

    3

    说不出是为什么，自从我接手吴明的这个案子，就经常会想起当年的那个周华。

    我有一种感觉，尽管周华和吴明并不是一类人，而且年龄也有一些差异，但说不出在哪里，他们还是有相近的地方。我发现自己对这个吴明越来越感兴趣。

    我凭直觉就可以判断出来，吴明在赵强和刘童这两起案子之外，一定还有很多别的事情，至少是有着丰富的经历。他曾经对我说过，如果将他这些年的经历写出来，完全可以出版一本书。他这话我相信。他的这个案子有一个很明显的特点，就是时间跨度很大，一个人在这样长的时间里一直在努力地追寻着几个人，由此可见，这几个人曾经对他的伤害有多大。当然，他的案情越复杂，也就越为我与他接触提供了更充裕的时间，我可以以向他了解案情为由，经常将他提出来讯问，如果我愿意还可以来看守所找他。随着我和他的不断接触，我们的关系也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着变化，似乎已不再是警察与犯罪嫌疑人的关系，当然也说不上是朋友，总之形成了一种令我们两个人都感到既陌生又很奇特的关系。我能感觉到，其实他也很想跟我交谈，每当我来看守所或将他提出来时，我甚至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到那种渴望。我渐渐明白了，其实他是很想与人交流的，他这些年一定很孤独。他的那些经历，很可能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一次，我问他，你想过自己的今后吗？

    他听了苦笑一下说，我还会有今后吗？

    我立刻发觉自己失口了，这的确是一个很敏感的问题。

    接着，他反问我，你认为，我今后会是怎样一个结果？

    我无言以对，只好含混地说，这要看，法院如何认定。

    但我接着又说，不过，如果你的态度……

    他立刻向我摆摆手，将我的话打断了。

    他说，你用不着跟我说这种套话。

    我说是啊，这种话，对你是多余的。

    他说，其实我有没有今后，已经无所谓。

    他笑一笑，又说，我的一切早就结束了。

    我和他说这番话时，是在一个晚上。这天晚上是他叫我过来的。他对看守所里的警察说，他有一些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所以请他们打个电话，让我马上过来一下。以往这种情况也是有的，犯罪嫌疑人在看守所里突然决定交待什么事，要求立刻与办案警察见面，很多的大案要案，往往都是这样得到的重要线索。所以负责看守的警察没敢怠慢，立刻就给我打了电话。但是，我一接到电话就意识到，一定是吴明又想跟我聊天了。他曾经偷偷告诉过我，这段时间，他跟我聊天已经成了习惯，几天不见我就会感到寂寞。

    4

    在这个晚上，我还是一放下电话就立刻赶来看守所。

    市公安局的看守所是在一个靠近市郊的地方，这里很偏僻，交通也不太方便。再早的时候几乎不通公交车。后来市里有关部门考虑到这个看守所里工作人员的上下班问题，同时还有临时关押在这里的犯罪嫌疑人家属，他们来往也有困难，才勉强开通了一条公交线路，但也是天一黑就早早收车。我在这个晚上是搭出租车过来的。我想，如果时间太晚了索性就不再回市里，看守所有宿舍，在这里凑合一夜也可以。

    果然被我猜对了。吴明并没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他一见我就说，只是想跟我聊一聊天。

    我笑了，告诉他，我早已经预料到了。

    但他又说，我还是有些事情想告诉你。

    我问，什么事。

    他低头沉默了一下，然后说，你没看出来吗，我今天很高兴。

    我很认真地看了一下他的脸色，发现确实比平时好一些。

    他说，她来了，今天……来这里看我了。

    我问，谁？

    他说素芸姐。

    素芸……姐？

    我迅速想了一下，在此之前，他好像从没向我提到过这个女人。

    他似乎看出我在想什么，于是说，我过去没跟你提到她，是因为并没有涉及到有关她的事情。不过，你今天既然来了，我就还是接着给你讲我过去的那段经历吧。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我后面再讲的事，就要与她有关了。

    我点点头，说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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