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吴明说，他就这样在银河医院的殡葬服务处当了临时工。

    他只负责守夜。因为在这种地方夜里是没人愿意干的。不过对他来说倒也无所谓，只要没有尸体送来，他觉得夜里反而更自由自在。他可以打开值班室的那台破电视机看一看，还可以在太平间的门前来回走一走。偶尔来了兴致，就去太平间里，撩起布单端详一下每具尸体的面孔。这些面孔神态各异。有人说，人死之后很安祥，就像睡熟了一样，其实这纯属无稽之谈。死人的神态是他生前最后一刻心情的凝固，心情不同，神态自然也就各不相同，而且跟熟睡也完全是两回事。后来渐渐地，他就开始跟那个张五爷学一些简单的整理遗容的技巧，比如为死者合眼，闭嘴，涂抹油彩或穿衣服等等。当然，那些出车祸或因为别的意外事故死亡的尸体他是不管的，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处理不了，为那样的尸体整容需要专业技术。据张五爷说，他在整容方面还是有一些天赋的。

    张五爷看过他整理出的几具尸体，都很满意。

    一次，张五爷问他，你为什么来干这一行？

    他愣了一下，觉得张五爷问的这话无法回答。

    张五爷说，这样说吧，你是不是为了吃饭？

    他想了一下，说是，也不是。

    张五爷问，怎么讲？

    他说，我还为了挣钱。

    挣钱和吃饭，不是一回事吗？

    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他不想回答张五爷了。吃饭和挣钱当然不是一回事。

    他觉得，有一些事，张五爷是永远都无法理解的。

    2

    吴明说，他至今想起来仍还觉得，在这几年中，他最对不起的是一个叫艾红的女孩。如果他还能活着出去，将来一定要去看一看她。

    我问，这女孩是干什么的。

    他只是淡淡一笑，答非所问地说，她很善良。

    接着，他又说，我现在马上就要说到她了。

    他说，他和艾红第一次见面，就是在银河医院的殡葬服务处。

    他清楚记得，那是在一个晚上。

    当时他刚刚接班，正在打扫值班室，就见一辆超豪华的“考斯特”牌殡仪车停在服务处的门外。他知道，一定是又来了什么重要人物。这种“考斯特”殡仪车的租价很昂贵，能租得起这种车的尸体，一般不会是普通人。但让他有些意外的是，车上并没像以往跟来很多亲友随从或别的什么人，而只是下来一个年轻女孩。她看上去打扮很入时，脸上却没有一点表情。她走进来，给吴明看过手续。车上送来的是一具男尸，姓名艾大成，年龄五十三岁，死于心脏病猝发。她告诉吴明，车上的尸体是她父亲，死在另一家医院，因为听说银河医院这边有殡葬服务处，所以才拉来这里存放，待办好一应手续，就从这里直接拉去火化场。

    当时吴明只看了这女孩一眼，立刻就猜出了她的职业。

    他想，她很可能是歌厅或夜总会里的那种坐台小姐。

    他来这个城市这几年，对这方面的事情也已懂了一些。他知道，所谓坐台小姐也就是三陪小姐，尽管他从没去找过这种女孩，但她们这种职业的性质他还是能想象出来的。而且，自从他来殡葬服务处这种地方，也就更长了一些见识。这种地方就像是这世界的一个出口，无论什么人，也无论是什么角色，最后都要经由这里去往另一个世界，所以，他每天都能见到形形色色的人，也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在这里形形色色的表演。也正因如此，他也就能迅速地判断出每一个来这里的人是做什么的。一般不会有错。

    吴明说，他在当时之所以猜测这女孩是做这一行的，理由有三，第一，她出手很大，在为他父亲办理火化手续时，一切都要最好的，连骨灰盒也是选的全玉的，这种全玉骨灰盒是用一整块岫玉雕凿的，要一万九千九百九十元一具。一万九千九百九啊，吴明说，这几乎能够他吃上二十几年。第二，虽然这女孩出手这样大，却并不像是做生意或从国外回来的，她不仅说一口地道的本地话，举止也不像太有身份的样子，况且像她这样一个本地女孩，又这样有钱，怎么会是一个人来送她的父亲？第三一点，也是最明显的一点，吴明说，他发现这女孩化妆很重，穿的衣服虽然时尚却也有些轻浮，而且，他发现，在她的食指和中指间已被熏得焦黄，身上也散发出一股特殊的气味，这显然是经常抽烟的缘故。

    当时他又很认真地看了看这个女孩，他想，他猜的不会有错。

    3

    吴明说，后来的事实证明，他果然没有猜错。

    这个女孩的确是做三陪小姐的，在尤利斯奇夜总会，而且据说还非常的有名。她的父亲，就是因为无意中知道了这件事，盛怒之下才突发心脏病去世的。后来，当她对他说起这件事时，虽然没有流泪，但是看得出来，她的心里非常难过。

    当然，吴明说，在她送她父亲的尸体过来的那个夜晚，他并没有因为猜出她的职业就轻看她，更没有因此在殡葬服务上打丝毫折扣。当时吴明感觉到，好像和她还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他甚至有些羡慕她。他想，他对自己的父亲也充满愧疚，而这种愧疚却只能深深地埋在心底，他没有机会，也不可能像她这样花一万九千九百九十元为父亲买一具全玉的骨灰盒，然后再选择最昂贵的音乐焚化炉。她可以出最高的整容费，为她父亲的遗容做最好的处理，让她的父亲体体面面容光焕发地走。而他却不行，他的父母下葬时，他连看都没能看上一眼。他想到这里，在为这女孩的父亲提供一系列殡葬服务时，就始终尽心尽意。他很认真地做着每一个环节，还凭借以往经验竭力为她着想，就一些她想不到的细节向她提出建议。比如他告诉她，既然这些钱都花了，是不是再为她的父亲换一下铺在身下的和盖在身上的，按这个城市的风俗，亡者身下的褥子应该是黄色的，盖在身上的单子则是白色的，单子上还要绣有五只蝙蝠和一个团花寿字，取“五福（蝠）捧寿”的谐音，而下黄上白，则叫“铺金盖银”。再有就是头脚，头脚都应该用莲花枕，还有手里握的和嘴里含的，也有一些讲究。他又告诉她，当然，也有人是不讲究这些的，不讲究也没关系，这不过是活人的一点心意。她显然明白，他向她提这些建议完全是出于好意，并不是在刻意推销什么，这对他也没有丝毫的好处，换句话说，他不会从中得到一分钱的回扣，相反，只会更加费事，因为这一切都要由他亲手去做。所以，她只是轻轻地问了他一句，还有什么？

    他说，再有就是将来存放骨灰的地方了。

    她问，存放骨灰的地方，也有什么特别的吗？

    他说当然有，价格不同，位置当然也不一样。

    她问，什么样的位置最好呢？

    他想了一下，说，等到了那天再说吧。

    她点点头，说谢谢你，就都听你的吧。

    吴明说，这就是他和这个叫艾红的女孩第一次见面。尽管他很羡慕她，觉得她能为自己的愧疚向父亲弥补一下真的是很幸运，但他也并没有因此而对她有任何的额外照顾。他说，他在殡葬服务处渐渐地已经养成一个习惯，他每天不知要接待多少人，而对于所有的人，不管他是干什么的，也不管死者是什么身份，他都会尽心心意地向人家提供服务。他一向认为，既然人已经死了，再为他最后好好地服务一下，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都是应该的。

    直到这个女孩在殡葬服务协议书上签字，他才知道，她叫艾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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