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没有想到，这个吴明竟然还有一段这样的经历。从他的讲述中，我已经隐约感觉出他与那个叫素芸的女人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但我又不便多问，这毕竟是他个人的隐私，应该说，与我调查的案子无关。其实每个男人在走向成熟的阶段，都会遇到类似这样的女人，有的只是精神上的，但也有的则是实质性的。一个男人对这样的女人，往往会牢记一生。所以，吴明说，在这个晚上，那个叫素芸的女人来看他了。我能想象出他是什么样的心情。

    吴明告诉我，在清水的那段时间，是他来到这座城市最初始的一段时间，当然，也是他真正走向成熟的一段时间。他说，在他离开清水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个男人了。吴明说到这里低下头，沉了一下，又说，男人成熟是因为经事，没经过事的男人永远不会成熟。

    我笑了笑，表示同意他的这种说法。

    我对他说，从你刚才的话里，好像对我们警察有些看法。

    他很认真地看看我，问，是吗，真的给你这种感觉了吗？

    我说是的，比如你说，我们在问话时都是同一种表情……

    他打断我，点头承认说，对，我对你们警察确实有看法。

    我问，就因为宁阳警方处理的那桩错案吗？

    他立刻盯住我说，你的心里应该很清楚。

    我不解地问，清楚什么？

    他说，像我这样的错案，是只有宁阳才有吗？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我感觉到了他咄咄逼人的目光。

    他的两眼紧紧注视着我，突然有些泪光一闪，他说，你们警察有抓人的权力，如果发现抓错了，也有放人的权力，可是你们想过吗，在你们这样一抓一放之间，就有可能发生很多的事情，我的父母，我的家庭和我的一生，就因为你们这样的一抓一放就全给毁了，可是哪个警察又真正想过这些？你们凭什么？你们怎么会有这样大的权力？现在你却在这里问我，是不是对你们警察有看法，难道你们做了这些事，我有一些看法还不可以吗？

    你这个说法我不能苟同，我说，虽然都是警察，但也不能一概而论。

    他却立刻摆摆手，将我的话拦住了，他说我知道，警察虽然穿的都是一样的警服，但人却是不一样的，心也不一样，可问题是，你们谁是什么样我们老百姓并不知道，而且越是那种不地道的警察反而装得更地道，看上去也更正经，又让我们怎么分辨呢？他说到这里，终于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我之所以敢向你讲我的过去，就说明我已经有充分的心理准备，我无论做了什么事，都会承担责任的。但是，他说，我当初的那些事又由谁来为我承担责任？

    吴明的话让我无法回答。我想，恐怕谁都回答不出来。

    我看了看墙上的电子挂钟，已经是深夜11点。

    我说，今天就到这里吧。

    他看我一眼，你困了？

    我笑一下说，我当然不困，平时办案已经养成习惯，连续几十个小时不睡也没问题。

    那就……他又飞快地瞟了我一下，说，我想，再跟你聊一会儿。

    我立刻说，当然可以。

    他沉了沉，说，不知为什么，我很想给你讲我的事。

    我冲他点点头，没有说话。其实，这也是一种技能。我这种技能是当初在警校时学的，用教官的话说，一个好的警察，应该能为被讯问者营造起一个好的谈话氛围，使对方有一种向你倾吐的愿望，当然，这种营造并不是靠心计，而是要用心，用真诚。

    我想，此时，我对吴明确实是真诚的。

    2

    吴明对我说，他至今想起来仍然搞不懂，他是不是跟这座城市有什么扯不清的缘份？

    他觉得后来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命中注定的，似乎在冥冥之中有一只无形的手，每当他要离开这座城市时，就会牢牢抓住他，让他阴错阳差地留在这里。

    直到最后，他终于在这座城市里寻找到了赵强的踪迹。

    他说，很多事情都是注定的。这也许就是宿命。

    在那个晚上，他告别了素芸离开清水街。当时他就想到，自己是不是应该离开这座城市了，这座城市并没有给他什么，为他带来的只有累累伤痕。更重要的是，就在清水街的警察对他展开调查时，他却突然不辞而别，这样一来也就肯定会给那些警察一种错觉，至少他的嫌疑更大了。从这一点看，他也不能再留在这座城市。当然，他也不能回宁阳。他已经在那边杀了刘童，就在此时，也许刘童的父亲，那个宁阳县公安局的刘川局长仍率领着手下在到处追捕自己。他在这种时候回去，就等于是自投罗网。

    他想，如果离开这座城市，只能去更远的地方。

    他想到这里，才突然感觉到，自己当初的仇恨并没有随着时间而淡忘，现在反而更加强烈起来。他觉得自己有一个信念，这个信念已在他的心里根深蒂固。他已经杀死了刘童，但还有赵强，还有周一明和大于头，他同样也不能放过他们。总有一天，他还要一个一个地去找他们清算当初的那笔帐！他的心里很清楚，这已是他一生中惟一要做的一件事，他今后所做的一切，也都会围绕着这件事。只要做完了这些，其他的一切也就都无所谓了。

    吴明说，他那一次离开清水街，原想暂时走得远一点。他没有去火车站。这还不仅是因为他的身上没有那么多钱，更重要的是，他担心警察会等在那里。他知道，警方一旦追捕嫌疑犯，首先去的就是机场车站和码头。所以，他在那个夜晚来到铁路边，随手扒上一列从这里经过的货运火车。他想，随便去哪吧，只要先离开这里，离开这座倒霉的城市。他从素芸那里出来时，素芸特意为他准备了一兜吃的东西，还有几瓶矿泉水，他想，这些食物足够坚持几天了。他扒的是一列油罐车，其中的一节闷罐车厢里装满了杂物，他躺在这节车厢里，精神突然一放松，就感到浑身像散了架一样，很快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他在朦胧中觉得这列火车走走停停，也不知走了多久。闷罐车厢里的光线很暗，他已经分不出早晨还是晚上。终于，他从车厢的门缝里闻到一股黄昏的气息。

    他慢慢睁开眼，动了动身体，立刻觉得四肢酸痛。

    他从消耗的食物和水估计，应该已有三天时间了。

    这列货车终于缓缓慢下来。他用力拉开车门朝外看了看，天已经黑下来，远处仍有一抹淡红的云霞在飘浮着。他想，那应该是西边。再朝前方望去，铁轨已变得纵横交错起来。他明白了，前面很快就要进站了。这显然又是一座城市，远远望去，隐约可见一些建筑，深蓝色的天空也被都市的灯火映成胭脂红色。他搞不清这是到了哪里。当然不能跟随这列火车进站，那会被铁路上的人发现，他不想刚来到这座城市就给自己惹麻烦。

    他朝路基下面一丛一丛的灌木看了看，一咬牙就纵身跳下去。

    他感觉到了，就在落地的那一瞬，他右脚的脚踝被狠狠扭了一下，然后身体一歪就栽倒了，沿着惯性顺路基很快地滚下去。一棵树墩将他狠狠地拦住了。他定了定神，吃力地爬起来朝四周看了看。这里已是市区，就在离路基不远处，有一条很宽的马路。迷黄色的路灯透过树木枝叶像雾一样弥漫过来。不时有一些车辆急驰而过。

    他咬着牙，拖着那只伤脚朝那边的马路走过去。

    3

    吴明说，他就是在这个时候遇到丁丽的。

    当时他并没有想到，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自己会跟这个女人纠缠在一起。

    在那个傍晚，他正一瘸一拐地走在路边。由于在火车上闷了几天，又刚刚被路基上的荆棘挂得一塌糊涂，所以他身上的衣服也就又脏又破。事后丁丽得意地告诉他，按说在这座城市里，衣衫褴褛露宿街头的外来务工者随处可见，所以他当时的样子也就并没有什么稀奇。他问丁丽，那她为什么还要停下来跟自己打招呼。丁丽说，这就是女人的直觉了，尽管他身上的衣服褴褛，但并不破旧，如果仔细看那些不脏的地方还很干净，这显然就是由于什么特殊原因造成的了，也就是说，是因为遇到了什么意外的事情。丁丽还告诉他，他在这个晚上的样子使她想起一部当时正在公映的美国大片，好像叫《特别通缉令》，影片里那个被人四处追杀的主人公好像叫兰克多，就是他这个样子。

    他听了无话可说。他的确很佩服丁丽的直觉。

    他在那个晚上遇到丁丽时，丁丽正坐在她爸爸的本田轿车上，而且是坐在副驾驶的位子。所以，她凭借汽车的大灯就可以将正在路边走着的吴明观察得一清二楚。事后丁丽告诉他，她在那一晚的心情很好，她跟随父亲去赴一伙“不法企业家”的聚会，没想到不经意间竟将她的工作问题解决了，而且还是一家冒牌“外企”，月薪三千元，这个数目在这座城市里已算是一步迈入“白领”阶层了。所以在饭后，当那些人又要请她父亲去进行下面的“节目”时，她才主动要求让司机先将自己送回家去，并向父亲保证说，回去一定替他遮掩。

    丁丽对吴明说，那天晚上，她正在这样的心境里，自然也就有闲心管闲事了。

    当然，吴明在当时并不知道这些。因此，当那辆白色的本田轿车突然停在自己身边时，他先是惊魂未定地一愣，跟着用力朝旁边一跃，几乎是将整个身体扑向路边的草坪。也就在这时，只见那辆车的车窗打开，一个女孩探出头，冲他笑着喊了一声，嗨，兰克多！

    他先是以为这个女孩认错了人，但立刻就意识到，她叫的不像是中国人的名字。

    这女孩显然并无恶意，仍然冲他嘻嘻地笑着，又问他，是不是遇上了什么倒霉的事情，需不需要她帮忙。当时他是如何回答她的，已经记不清了。他记忆最深的就是这个女孩挺漂亮，而且样子和神态也挺可爱。于是，他也冲她善意地笑了笑。这时汽车并没有停下来，跟在他身边缓缓地向前开着。他想了一下，试探地说，请问，这里……是哪？

    丁丽似乎没有听懂，你问的这里，是什么意思？

    就是，就是这个城市。

    丁丽一下笑起来，说，你走在这个城市的街上，还不知这里是哪？

    他说，我……刚到这里。

    丁丽看着他，就说出了这座城市的名字。

    他听了大吃一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问，这里……是哪？！

    丁丽说，我刚才说的，你没听到吗。

    于是，丁丽就又把这座城市的名字大声说了一遍。

    他不禁在心里苦笑了一下。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坐了三天三夜火车，最后竟然又被鬼使神差地拉了回来！他又想了一下，就恍然明白了，那列油罐车应该是去哪里装油或卸油的，完了事自然还要开回来。自己就这样，跟着它白白跑了一趟。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命中注定啊，这就叫命中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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