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柳敬和胡晟逃离险境已是日暮时分。胡晟勒住马缰,茫茫的乌兰布和大沙漠早被他甩在了身后,日夜奔波失去了方向,不想无意中又接近了乌拉特中旗。一直紧跟在他身后的柳敬也跃马跑了过来,靠近胡晟的一刹那举起手中的枪,胡晟弯腰躲避了飞来的子弹。柳敬紧接着又扣动了扳机,枪却从手中脱落,飞出的子弹紧贴着那匹枣红马的脑袋扎进了草地,人也随之滚落下来。枣红马遭受了莫名的惊吓,扬起四蹄向乌兰布和大沙漠方向跑去。胡晟勒紧马缰决定丢弃柳敬而去,回头见趴在地上的柳敬不由得冷笑了一声,紧攥着马缰跑了过来。被柳敬压在身下的那片黄草里流出乌黑的血……又一阵刺痛袭击了柳敬,微微地睁开眼看见胡晟,咧开嘴苦笑着说:“胡兄……兄……救……”话没说完又昏了过去。
胡晟哀叹一声将柳敬抱上马背,飞身上马直奔乌拉特中旗,没想到遇到了大胡先生。去年七月,乌拉特中旗遭受了一次重创变成了日占区,当时守备在此地的傅作义302团与日军激战数日,最终因敌众我寡被迫撤退。大胡先生也是张北人,早年在张家口行医。张家口沦陷,他带着老婆、孩子逃到了乌兰特中旗,靠随身携带的家私开了一家药铺……胡晟谎称他早离开了部队投身商界,来乌兰特中旗是为了一笔生意,不想在路上遭遇了土匪,货物丢了朋友也中了枪……大胡先生爽快地让柳敬留下为他疗伤。胡晟断定西川幸助逃到了乌拉特中旗,也必定联合日军继续对他们伺机剿杀。果然不出他所料,背着大胡先生为他准备的干粮和衣服骑马刚逃离乌拉特中旗,西川幸助就带着日军追了上来。
变成蒙古汉子的胡晟从那堆糊满血迹的衣服里找出最后一个弹夹插进手枪,“咔咔”地拉动着枪栓瞄准天上的太阳,无奈地笑着将手枪塞进怀里,将还有剩余食物的包裹束在腰间,开始了漫无目的地行走。茫茫戈壁,人迹罕见,偶尔有一只老鹰飞过,竟成了胡晟寂寞行走时仅有的一点悦耳的声音,好在蹲下身来拔掉醋柳或马莲就可以找到甘甜的泉水,路途却是无法预测的遥远。匪徒和日本骑兵很可能随时出现,大胡先生见他执意要离开,随手赠了他几块银洋。却与组织彻底中断了联系,此时是一只与大沙漠为伴的孤雁。
行走数日,被胡晟暗藏在怀里的手枪里上满了子弹,包裹里却只剩下一点奶酪残渣,幸好在靠近磴口县地界遇到一支驼队。领房人四十多岁,被人喊作大老张,看见被饥饿折磨得躺倒在沙地上的胡晟动了恻隐之心。吃饱喝足,胡晟与驼队相伴而行。大老张的善心赢得了胡晟的感激,却引起其他驼夫的戒心。胡晟只好与驼队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驼队的目的地是张掖,路过土默特左旗时,一个年老的驼夫突然病倒。大老张将老驼夫安顿在一个朋友家,那只驮着货物的骆驼就没人经管了。胡晟自告奋勇地从大老张手里接过骆驼,驼夫们见胡晟不像恶人也没话可说,一支驼队荡荡悠悠地一路向西走来。
靠近宗别立苏木的时候,天色渐渐暗淡了,大老张招呼驼夫们就地宿营,聚拢起骆驼派人看守。其余的驼夫们顶着暴烈的寒风搭起了帐篷。胡晟与大老张同住在一顶帐篷里吃喝,待大老张拿起装水的袋子,里面却空了。胡晟又自告奋勇地找水。离开帐篷,借着暗淡的天色寻找马莲和醋柳不是很容易,走了老远才发现一丛在风中摇曳的马莲,不远处的一片灯火却吸引了胡晟。
无边无际的沙漠里天天有响着驼铃的驼队经过,天黑后便亮起一片片灯火。按常理,驼队与驼队之间只要走进沙漠就是同路人,为了躲避狼群和匪徒,往往将宿营的位置选择在彼此距离较近的地方,也好相互有个照应,可前边那支驼队似乎为了躲避着谁将营地扎在了那么远的地方。胡晟随着驼队离开土默特左旗后就看见前面有一支驼队,并没有感到惊讶,从那些驼夫的装扮上也没有看出什么异样。大老张却悄悄地对胡晟说:“驼夫们行走在沙漠上消耗的不只是体力,还必须具有骆驼般的坚忍,你看前边那帮驼夫好像不缺乏力气,少的是耐心,一个个跟去阎罗殿一样无奈,却又像紧着去赴大宴般急不可耐。”
当时,胡晟并没把大老张的话当回事儿,想想那可能是一些刚入驼队不久的驼夫。当胡晟走近那片营地,借着一个不深的沙坑做掩护,发现那是一支只有三十几只骆驼的驼队,一顶顶帐篷里闪着点点灯火,似乎也看不出什么怪异。胡晟准备离开,突然看见几个驼夫走出了营地,他们手里没拿武器,却是一副职业军人的架势,再想想大老张的话不免心生猜疑。胡晟屏住呼吸从怀里摸出手枪,拉动枪栓匍匐下来。又有两个驼夫走出了帐篷,像是刚吃完饭出来撒尿。那个胖乎乎的驼夫提起裤子大声地说道:“西川君,还是清酒好啊!”
站在胖驼夫身边的是一个矮个子男人,胖驼夫的话刚一出口,矮个子男人扬起脚踹在他的屁股上。两个人都像是喝了酒,踹人的驼夫好像清醒一些,突然看见不远处的沙坑里有人影晃动,便拉起那个胖驼夫大声说:“说什么呢你?跟鬼叫一样。”
刚才说日语的驼夫还大醉着,扬起手推了一下身边的人,大笑着说:“西川君,我们不是人吗?”
日本间谍受训时要苦读汉语,甚至还要研究方言。胡晟自加入军统后一次次与日本间谍较量,掌握日语犹如须臾都不能离开的枪支,再看一眼那个被喊作西川君的矮个子男人,胡晟的神经如被针刺了一般,暗叹道:“难道我又一次遭遇西川幸助?”
胡晟的猜测没有丝毫的悬念,站在营地外与那个醉酒男人对话的就是西川幸助。胡晟从怀里掏出手枪拉动枪栓,打开保险,可他那根放在扳机上的手指又僵住了,回头看一眼那片飘忽着灯光,想到了大老张。西川幸助却没等胡晟做出决断,回身走进营地,找到正在帐篷里吃肉喝酒的松井肾四郎。松井肾四郎听完西川幸助的话,哈哈大笑着明言——城门失火,必将殃及池鱼……遂与西川幸助一起离开帐篷,见那个醉酒的胖驼夫还嘟嘟囔囔地责怪西川幸助太谨小慎微,从怀里掏出手枪将他击倒在地。听到枪声的日本特务们随即抄起暗藏着的武器,随着松井肾四郎和西川幸助冲出了营地。
西川幸助的确把胡晟当成了无意中听到隐情的驼夫,带着人冲出营地兵分两路,一路冲着胡晟跑来,再一路直接冲向大老张的驼队。枪声伴着他们极速奔跑的脚步声爆响不止。胡晟一时首尾难顾,扣动扳机,射出的子弹试图逼向跑在前边的西川幸助,可一群矮鬼子呼啦啦地包围了过来。
胡晟听到大老张的驼队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枪声,借助一个个沙丘和沙坑掩身,向大老张的驼队靠近,可他跑过去射出的子弹没能吸引对方的火力,那些靠猎枪、弩、刀防身的驼夫们刚躺倒在帐篷里,还没有来得及拿起身边的防身武器,就被冲进来的人射杀。被惊动的骆驼和侥幸躲过子弹的驼夫们惊恐逃生,即便勉强拿起防身的武器也难逃被日本特务甩出的手雷。一时间火光四射,人们的惨叫声和骆驼的嘶叫混杂在一起,很快被密集的枪弹声淹没……硝烟乍起,尸横遍野,苍白的戈壁滩瞬间变了颜色。
西川幸助带着人继续追击胡晟。胡晟看到大老张的驼队眨眼间全军覆没,悲愤、压抑自然苦不堪言,依旧借助沙坑和沙丘为掩体,与冲过来的西川幸助周旋。西川幸助看到被胡晟射倒在地的兄弟,从怀里摸出一枚手雷向胡晟扔来。胡晟看见那枚手雷呈抛物线飞了过来,一跃跳出沙坑,掩身在一个高高的沙丘后面。手雷炸响,伴着一股浓烟沙粒四溅。西川幸助哈哈大笑着趴倒在沙地上,跟着他的人也就地一滚迟迟不肯前进一步,胡晟早翻滚着离开了沙丘。待眼前的沙坑恢复了平静,西川幸助才带人跑过去,沙坑里却空空如也,他大吼一声举起枪带人向前跑来。胡晟翻滚着越过一个个沙丘甩掉了西川幸助的人,才要喘一口气,一个人歪歪斜斜地向他跑来,却被西川幸助当成了唯一的射杀目标。
胡晟照准西川幸助的人射击,被追击的人一头扎进胡晟掩身的沙坑里,却吸引了更猛烈的火力。倒在胡晟身边的人是大老张,满身是血,胸部也中了一枪,扬起一只糊满血的手推了胡晟一把,说:“咱遇到的不是土匪……你赶紧离开吧。”
胡晟没理大老张的话,翻滚着从沙坑里爬出来,继续向西川幸助的人发起攻击。西川幸助带着人立即掉转了方向,可胡晟再扣动扳机,弹夹里却空了,扬起手枪将空弹夹磕出来,又翻滚着回到大老张身边,背起他就往前跑。西川幸助再次掉转方向向胡晟追来。胡晟背着奄奄一息的大老张跑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时,西川幸助的人射出的子弹又在他身边飞舞。正在绝望之际,胡晟看到不远处有一片茂盛的胡杨林,背着大老张一头扎了进去。
胡杨林茂密,面积却不是很大,西川幸助完全有把握带人冲进去将胡晟击毙。连胡晟都没想到,一个与大老张一样侥幸逃出驼队的驼夫搅了西川幸助的局。西川幸助正要带人冲进胡杨林,突然见一个人慌慌张张地从沙坑里跑了出来,随即命人追击。击毙那个驼夫的枪声响起来时,胡晟抱着大老张坐在胡杨树下陷入深深的自责和愧疚之中。大老张抖动着一双沾着血的手说:“沙漠也是江湖……江湖……你还是紧着逃生吧。”
一阵风吹进了胡杨林,吹掉了挂在胡晟眼角的泪珠。大老张颤抖着手从怀里拿出一个装着大洋的布袋,递给胡晟又说:“里面的钱不多……不多……求你去一趟阿拉善盟,到了那……那里……后,你去定远营找亨通客栈的掌柜大佟,他是……是我的老乡,又是我儿子的干爹,他会……会帮我照顾他们……他们娘儿俩……快——”
大老张说罢张大嘴吐出最后一丝气息溘然长逝。胡晟将那个粘着血的布袋塞进怀里,从地上捡起手枪,胡杨林外边又传来了枪声。西川幸助击毙那个驼夫后,却依旧怀疑有人逃生,遂带人气势汹汹地向胡杨林冲了过来,枪声也随之爆响。胡晟将血肉模糊的大老张慢慢地放在沙地上,咬咬牙转身向胡杨林深处飞奔而去。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