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绿宝石般的冰封的河中央有个微微泛紫的黑洞洞的冰窟窿。正在漂洗衣服的村妇们的谈笑声在凛冽的空气中听来分外响亮。太阳落到山后去了,白雪皑皑的山谷已整个儿抹上朦胧的阴影,但是在对岸伏隆诺夫斯克那边,农舍的玻璃窗和教堂的十字架还在闪耀着金光。
夕照染红了正月里厚厚的积雪和农舍上一顶顶硕大的雪帽。教堂旁边伏隆诺夫家领地上黑森森的果园里浮着一片淡淡的红光。他们家屋前花园内的松树显得更暗、更密、更清新了。宅第烟囱里冒出的炊烟,形成一道调匀的紫罗兰色烟柱,缓缓地升向清澈的碧空。
看来,那个站在桥堍下的人正在欣赏这黄昏的景色。
一长串无座雪橇隆隆地从他身旁疾驶过去,这是卸掉货后赶着空车回来的雪橇队。那人谨慎地让到一边。
“滚远点!不想活啦!”有个赶车人咋咋呼呼地喊道,他的雪橇跑得特别猛。
站着的那人回过头来,高声地回骂着什么……但随即挥了挥手,不再理会,连连咳嗽起来。
大学生跑到桥堍下时,那人还在咳嗽。从他脖子伸得很长、脑袋倒垂下来、两手把拐棍远远地撑开这种姿势来看,他咳嗽起来显然时间很长、很痛苦。但也可能是装出来的,他想必是个傻子,是个在各处圣地转悠的流浪汉,而且十之八九已发现来了个贵族。
大学生走到他旁边时,朝他的脸瞥了一眼,只见他戴一顶自做的有护耳和护颈的皮风帽,毛皮朝着里边。这时他不再咳嗽,深深地打了一躬便气喘吁吁地把安有铁头的拐杖橐橐有声地插进寒冷的积雪中,步履艰难地向桥上走去。他的脚瘦骨嶙峋,穿着一双肥大的树皮鞋,费力地迈动着……
不,不是傻子,不过是个患病的乞丐罢了。
他与众不同的只有一点,那就是整洁,他背上的那几个袋子就叠放得整整齐齐。与众不同的还有他那件粗布上装,虽已破旧,却仔细地补好了,而最与众不同的是他的脸,这是个将近四十岁的人的脸,显得憨厚、忧伤、苍白、枯瘦。黑眼珠的神情宁静得惊人。脸上和嘴上稀稀拉拉长着几根胡子,围住半张着的发灰的双唇,一绺头发像女人那样一直披到被风帽的护耳遮住的蜡黄的小耳朵上,干枯得好似死人的一般。双肩病态地拱起着。
“老兄,冻僵了吧?”大学生故意精神抖擞地喊住他问道。
乞丐立停下来,鼓起胸脯,耸起肩膀,张大嘴喘着气。
“没有,”他的回答出乎意料地轻松,甚至好像挺愉快,“冻僵倒没冻僵……”
然后又喘了口粗气,显得比前还要精神地加补说,那种口气仿佛万事都很顺遂,除了人力所无法挽回的事以外:
“冻僵倒没冻僵,就是身体……”
他又鼓了下胸脯,说:
“就是身体一天比一天坏!”
说罢便小心翼翼地朝前走去。
大学生望了他的树皮鞋和包脚布一眼:脚枯瘦无力,包脚布又薄又破,树皮鞋过于肥大,而且也破裂了……他怎么会想出来穿着这样的鞋子在冰天雪地里行走?
“大叔,你的衣服鞋袜太差劲了!”大学生说。
“是呀,鞋袜是差劲儿,”乞丐同意道,“可衣服……不,衣服还凑合得过去。我里边衬着件短棉袄哪。”
“不管怎么说,不穿毡靴恐怕会受寒的吧?”
“可不,准是受了寒……腰疼……咳嗽——咳得死去活来。”
走着路说话很吃力。于是大学生停下来。乞丐也站停下来,赶紧把瑟瑟发抖的两只手都握住拐棍。
“打远地来的吗?”
“是的……打里夫内来的。”
“犯气喘病很久了吗?”
“气喘病?是的,很久了……”
“嗅过硝酸钾的烟吗?这方子治气喘特别有效。”
“没嗅过。我喝……辣椒水。”
大学生摇了摇头。
“胡闹,”他说,“我是学医的,就是说,将来要当大夫……你懂吗?”
“当大夫可好呢……怎么会不懂……”
“那你就照我的话去办:别喝辣椒水,去买些硝酸钾。便宜得很,总共只消两个戈比。把硝酸钾用水化开,浸张纸进去把水吸光,等到纸干了,把纸点着,你就闻那个烟,气喘会平复下去的。”
乞丐又表示同意,但是看得出,他压根儿就不相信硝酸钾有这么灵验。
“这办得到。花钱也不算多。”
“今晚上你在哪儿过夜?”
“过夜?哪儿都能过夜……我上兹纳缅斯克去过夜……”
“什么,兹纳缅斯克?”大学生惊问道,“可凭你这两条腿要到明儿天亮才能走到!”
“没关系,反正我们这号人也没什么事好忙的。”乞丐回答得那么直白,反使大学生有点发窘了。大学生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袋子里边是乞讨来的东西吗?”
“是呀,讨来的!还不少呢……有衬衫、裤子。裤子我有很多……足足有三条……”
过桥后,道路分成两条:一条是陡坡路,通到山上伏隆诺夫的领地;另一条是慢坡,打斜刺里通向教堂。
“你听着,”大学生说,“上我们家去。我还可以给你点钱……”
太阳已经落山。乞丐望了望山上伏隆诺夫家前花园中黑压压的常青云杉和庄园内正在暗淡下去的瓦灰色屋顶,望了望铺满孔雀石般的积雪的牧场……不慌不忙地回答说:
“只有魔鬼日子才难过,他贪心不足。可我从来不花什么钱。不过您要是想给,那就给吧。”
“行,咱们走吧。”
“上您家……您家我不去,我到兹纳缅斯克去过夜……要是……我能走到的话……”
说罢,乞丐沉倒着头,喘着气,不慌不忙地、头也不回地登上了去教堂的路。
大学生跑回家去拿了钱包,在村口撵上了他。村口外就是田野了,从田野上刮来一阵阵砭骨的朔风,把唇髭和睫毛牢牢地粘在脸上。被积雪覆盖了的旷野镀上了朦胧的紫光,变得越来越昏暗,越来越骚动不安。旷野缓缓地向兀立在地平线上的风车升高去。风车伸展开来的十字形翼片上还微弱地闪亮着残照的余光。暮色四合的旷野正在冒出越来越凛冽的寒风,风贴着地面猛吹,把积雪搅得像烟雾腾腾的波浪一般在半空中翻滚。
乞丐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便掉转身子,站停下来,只见大学生跑了过来,气喘咻咻地对他说:“给,拿着吧,这半个卢布银币给你。”然后大学生又开玩笑地说,“对了,你关照一声,你的丧葬要怎么办理?”
乞丐微微一笑。
“可眼下我还没什么,气喘得平些了。”他挺精神地回答说,虽然他的脸发青,堆满了皱纹,眼睛被风吹得直淌泪水。
他摘下无指手套,用冻僵了的手指好不容易地把银币接了过去,出神地望着。大学生以为乞丐一定会欢喜若狂,千恩万谢,可他只是淡淡地道谢说:
“那就谢谢您哪……说到我的丧葬,但愿上帝保佑,没这样一天就好啦……放心吧,我能走到的。”
“说正经的,你叫什么,你这人怎么这样古怪?”大学生问。
“叫什么?叫卢卡……至于我这人怪在哪里,我自个儿不知道。”
“还不知道呢?你会冻死的!”
“真要冻死也没办法。老弟,死神这玩意儿就跟太阳一样,不能用眼睛去看它。它真要找你,你在哪儿他都能找到。再说一个人一生里边也不会下葬十次,总共就一次罢了。”
“这么说,你急着想进天堂啰?”大学生说道,转过身子背对着风,用手搓着耳朵。
“干吗进天堂?到底有没有天堂还很难说呢,兴许有,兴许没有。可我在人间也过得不坏嘛。”
寒风越来越猛烈地刮着背部和脑袋,后脑勺冻僵了,周身冷彻骨髓,两条腿轻得像没有了似的。大学生诧异地直视着乞丐的脸。
“你在人间也过得不坏?”
乞丐也直视着他的眼睛。
“为什么我就不能过得不坏?”他反问道,“只有魔鬼的日子才难过,他贪心不足。可我的日子却过得挺自在。”
“你就像无牵无挂的飞鸟一样过日子?”
“像无牵无挂的飞鸟又怎么样呢?老弟,不管什么样的飞禽走兽都不去想天堂,也不怕冻死。”
“你是什么人?是哲学家?是无神论者?”
“你的话我听不懂。”
“我知道你听不懂。我是想问你:你信不信上帝?”
乞丐沉思了一会儿。
“世上没有一种受造物是不信上帝的。”他断定说。
大学生更觉诧异地望着他,可是站在寒风中冷得受不了,他犹豫不决起来,但犹豫了一会儿,便横下心来说:
“好吧,上帝保佑你一路平安!”
“那就永别啦。”乞丐回答说,挥了挥他那顶圆帽子,“愿基督拯救你……”
他说罢,沉思了一会儿,戴上无指手套,转过身去走了。这个矮小、驼背、拄着根长长的拐棍的人,很快就变得越发矮了,由腰部以下都隐没在暮色和由磨坊那边向他扑来的雪浪之中……
晚上,大学生久久地在大厅里走来走去。仆人都睡了。桌上燃着盏灯,在大厅角落的圣像前点着圣体灯。太太外出时,保姆总是把圣体灯点燃,让上帝保佑太太路上平安。这会儿大学生不安地望了望钟,都八点了,可妈妈还没回来。
“这么怕见生人!”他有好几回出声地自言自语,他在回想那个乞丐。
这一夜他没有睡多少时间。先是看杨氏[39]的著述,到十点钟的时候,他换上毡靴,戴上风帽,跑出屋外看双子星座升起。他走到门厅的门槛边上时,不由得吃了一惊,寒风那么猛烈地在果园里飒飒地呼啸着,搅得积雪腾空乱舞,他本以为外边什么东西也看不见了,可是不然,黑压压的果园清晰可见地屹立在不停地贴着地面狂吹、把积雪卷起来的旋风之上,而在没有一片浮云的黑洞洞的天空中,星星像一点点火焰那样闪耀。大学生踏着厚厚的积雪,俯下头去避开灼人的、使人喘不过气来的雪尘,好不容易走完了风声呼呼的林荫道,向黑魆魆的田野望去,只见暗白的雪海正在不安地沸腾,而在雪海上边,高悬着两颗分离得很开的明亮的星星,就像是一双忽隐忽现、发出金刚钻一般的蓝光的可怕的眼睛……
十一点多钟的时候,大学生第二次走到果园的土墙旁。户外更加寒冷,更加可怖。所有的人都已睡得像死人一样,哪儿都没有灯光,果园呼啸得更加威风,更加野蛮。天空更洁净,更黑,星星也更亮了。而在翻腾的暗白色的雪海上,悬着一双分得更开的血红的眼睛,那是大角星和火星。牧夫星座的群星呈扇形散开在磨坊后面的天边,闪烁出刺眼的光。双子星座已经相互靠拢,几乎就在头顶上闪亮……
“会冻死的,这鬼东西!”大学生气呼呼地想起了乞丐。
整整一夜,好几扇没有关牢的百叶窗令人不安地、单调地敲击着盖满积雪的黑洞洞的宅第。大学生刚刚在户外被寒风吹得冷到了骨头里,因此沉沉睡着了,但是后来百叶窗的敲击声使他在睡梦中苦恼不堪。他终于醒了过来,点亮了灯,穿好衣服……百叶窗已经不再碰响。他走到台阶上,听到在远远的地方,火鸡正带着蒙眬的睡意,交相呼应地打着鸣,眼前的景色美得令他瞠目结舌。空气中弥漫着从北方刮来的旋风停息后所特有的那种清新而凛冽的气息。在此拂晓前,万籁俱寂,稍有什么声响就会发出空旷的回音,低垂在河谷后面山顶上的半轮新月,同东方微微泛红的一抹曙光交融在一起,把金色的清辉泻到万物之上。金星就像是一方正在颤动着的熔化了的三角形金块,悬在东半天上。火星和大角星高挂在西半天上,迸发出点点金光。所有的星星,不论大小,在深幽的夜空中都那么分明,那么晶莹,那么清澈,从星星身上挂下来的金线和水晶线几乎碰着了辉映出星光的积雪。村里边家家户户都已经点亮了灯,公鸡仿佛在为正在西沉的、娇弱的、疲倦了的新月唱着催眠曲,送它去安睡。就在这个时候,一辆熟悉的三套马的雪橇发出响亮刺耳的嘎嘎声驶进了庄园大门——浓霜使三匹马的鬈毛都变成了灰白色,连柔软的睫毛也发白了……
当大学生朝雪橇奔去时,妈妈和车夫异口同声地向他喊道,在去兹纳缅斯克的路上,有一具死尸横在雪地里。
190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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