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宁文集·短篇小说卷-富裕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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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日子过得挺富裕,凡是我想要得到的,统统得到了。我连不动产都有了——我那老头儿刚一跟我成亲,就立据把房子转到我名下——而且我还有好几匹马,还有两头乳牛。此外,我们两口子还一块儿经商做买卖。当然啰,我们开的并不是什么大公司,不过是家小铺,可在我们城关也算是顶儿尖儿的了。我这人干什么没有不成功的,那都是靠我性格坚强,不达目的,我是决不罢休的。

    我发家致富的全部诀窍还是我爹传给我的。我爹虽说是个鳏夫,又嗜酒如命,可一点儿也不比我差,那个聪明、能干、心狠手辣,真正不得了。刚刚颁布命令给我们自由[40],他就对我说:

    “我说闺女,如今我自个儿当家做主了。咱们父女俩一块来攒钱吧。等到攒起一笔钱来,就搬到城里去买幢房子,给你找个阔女婿,我呢,当老太爷,发号施令。咱们可没有必要再守着我们的主子了,他们不配。”

    说实在的,我们的主子虽说老老小小心眼都挺好,可是穷得不能再穷,简直跟叫花子差不离。所以我们就扔掉他们,把几间茅屋、牲畜和其他一些玩意儿统统卖掉,搬到另一个乡里去住。那地方就在城关脚下,我们向女地主麦谢丽娜租了些地种白菜。她过去在沙皇的宫中当女官,长得很丑,满脸麻子,自小又是个少白头,谁都不愿娶她,所以一直独宿空房,当老处女。我们向她租了好几片草地,住进了窝棚,兢兢业业、巴巴结结地过日子。转眼秋天已到,天越来越冷,可我们没什么好愁的。我们消消停停地坐在家里等赚大钱,做梦也没想到会有什么祸事。可是祸事却已经临门,而且是什么样的祸事呀!我们种的白菜眼看就好收了,没料到一个晴天霹雳,冲我们打了过来。那天早晨,我跟爹美美地喝了一通茶以后,那天正好是过节——我便到窝棚门口去,望着人们从教堂里散出来,沿着牧场各自回家。爹下地去看白菜了。那天虽然刮风,可是天气晴朗,我望得出了神,竟没发觉有两个男人突然往我跟前走来,其中一个是神父,高高的个儿,穿着灰色的圣衣,挥着根拐杖,脸黑不溜秋的,跟泥巴一样颜色,长头发像骏马的鬃毛,被风吹得东飘西散。另外一个是普通的庄稼汉,他是神父的雇工。他们俩一直走到窝棚门口。我又害臊又害怕,鞠了个躬,说:

    “您好,神父。谢谢您老还来看我们。”

    可他铁板着脸,一副凶相,连正眼都不瞅我一下,只顾用拐杖劈着芦苇。

    “你父亲呢?”他问。

    “跟人上白菜地去了,”我回答说,“您老有事的话,我可以喊他去。瞧,不用喊了,他自个儿来了。”

    “你告诉他,让他把家什收拾收拾,跟这个破茶炊一起,打这儿滚开。今天我的家丁就要住到这儿来了。”

    “什么,家丁?”我说道,“我们早就把租钱付给东家太太了,都付了九十个卢布。神父,您有什么权利撵我们走(别看我当时年纪还轻,可已经不是好惹的了)?哼,您眼睛里还有没有王法?”我问他,“您要我们离开这儿,得拿出公文来给我们看过。”

    “住口,”他吼道,“太太要搬到城里去住了,我把这些草地买了下来,如今这些草地统统归我了,是我的田产。”

    他一边咋咋呼呼地讲着,一边挥舞拐杖敲着地,眼看就要砸到我脸上来了。

    我爹一看情况不妙,三步并作两步朝我们奔来——我爹是个烈性汉子,惹怒了他就够瞧的——他奔到跟前问道:

    “干吗鸡喊猫叫的?您是神父,怎么可以朝个姑娘家咋咋呼呼,您忘了自己的身份还是怎么的?您不应当抡拐棍,而应当直说,凭了哪条王法,这些个白菜都成了您的?告诉您,我们是穷人,我们可是要上法院去告状的。您,”我爹说,“是个神职人员,不应该跟人结仇,光凭这桩罪孽,您就没有资格领圣餐。”

    瞧,我爹对他多客气,讲的话句句在理上,可他虽说是神父,却蛮不讲理,一副杀相,就像个目不识丁的大老粗。他听完我爹的话,无言以对,气得脸色煞白,两条腿在圣衣里边像筛糠似的打抖。他哇哇地尖叫着,举起拐杖就向我爹扑了过来,照准我爹的脑袋狠命砸了下去!可我爹身子一闪,抓住拐杖,一把就从他手里夺了下来,在自己的膝盖上啪地就是一下!按说那人就在近旁,还他一棍还不容易,可我爹只是把拐杖掰成两段,往远处一扔,大声说道:

    “神父大人,看在上帝分上,千万别碰我!您凶,您厉害,可我比您还要厉害!”

    要我爹就范可没那么容易!

    还是言归正传吧,结果我爹叫他们判处了终生流放,罪名是冒犯了那个家伙,冒犯了那个神职人员。这样就撂下了我独自一人过活,我心想,现在我咋办呢?显然,讲公理是活不下去的,做人得多添几个心眼才行。我有个姨妈,我便投奔她,在她家我成天思忖着我的出路。一年下来,我发现没有其他路好走,只有快点嫁人。我爹当年在城里有个好朋友,是个马具匠——恰好他来向我提亲。虽说这个求婚者不怎么样,可对我来讲毕竟还是划算的。说实话,我那时已经有了个心上人,我可喜欢他呢,喜欢得要命,但他也是个穷光蛋,跟我一样寄人篱下,而那个马具匠却好歹自己当家做主。我连一个子儿的嫁妆都没有,马具匠并不计较,情愿娶我这么个光身女子,像这样好的机会怎么可以错过?我考虑来考虑去,结果还是嫁给了他,虽说我事先就知道他已经上了年纪,而且还是个酒鬼,脾气暴躁得简直像个——强盗……成婚以后,我就不再是丫头片子,而是娜斯塔茜娅·西蒙诺芙娜·若霍娃,堂堂的城乡小市民太太了……不用说,我感到脸上生光。

    我守着这个丈夫吃了整整九年的苦。说是小市民,不过挂个空名罢了,实际上比种田的还穷!每天不是吵嘴就是干架,真是贫贱夫妻百事哀。幸亏上帝可怜我,让他归了天。我给他生的孩子几乎全都没养大,最后他死的时候只留下两个男孩,一个叫瓦尼亚,九岁,另一个还是抱在怀里吃奶的娃娃。这娃娃好玩极了,长得可结实呢,刚十个月就学着走路和咿咿呀呀地讲话了(我生的其他孩子都要在十一个月上才开始学步,开始讲话),而且已经会自己喝茶,常常用两只小手牢牢地捧住茶碟,你怎么都没法把茶碟打他手里拿走……可是这孩子也夭折了,连一周岁都不到。有一回,我打小河边回到家里,我的小姑(我跟她合租一间房子)对我说:

    “你的科斯佳今儿哭了一整天,净在床上打滚。我拼命哄他,什么法子都用过了,拍手啦,打榧子啦,喂他喝糖水啦,可他一喝就呛,水一个劲儿打鼻孔里倒灌出来。怕是着凉了,要不就咽了什么东西到肚子里去,这些个娃娃逮到啥就往嘴里塞,谁能照看得过来?”

    我吓得手脚冰凉,扑到摇篮边,掀开帐子一看,孩子已经不行:连哭都不会了,小姑连忙跑去找我们认识的一个医士。医士来了,他问:“你们今天给他吃过些什么?”

    “就给他吃了点儿小麦米粥,其他什么也没吃。”

    “孩子没玩过什么东西吗?”

    “噢,玩过的,”小姑说,“我们一直把马轭上的一个铜环撂在他身边,他玩过那个铜环。”

    “那就得啦,”医士说,“他一准把铜环吞下肚去了。你们这两个该杀的!把孩子害成这样,他活不成啦!”

    不消说,叫他说中了。还没过两个小时,孩子就咽了气。我们手忙脚乱地救了半天,可是谁能拗得过上帝呢。就这样,我又把这个孩子埋葬了。只剩下了瓦尼亚一个儿子。只剩下了一个儿子,自然宝贝,常言说得好:独养儿子狠过老子。年纪小小的,可吃用花销不比一个大人少。我开始到一个军人尼库林上校家打短工,给他家擦地板。他家收入很好,租了幢房子,光房租就要三十个卢布一个月。主人都住在楼上,楼下是厨房。他家的厨娘整日价闷声不响,叫干啥就干啥,可是骚得厉害,是个破鞋。七搞八搞,不消说,把肚子搞大了。没法再弯腰擦地板,也没法再把铁锅打炉灶里端出来了……后来她去生孩子,我就把她的饭碗给抢了。我机灵地讨好主人,博得了他们的欢心,他们就雇用了我,真格的,我自小就机灵,脑袋瓜可好使呢,不管干什么,我都干得利利落落、妥妥帖帖。哪家饭馆里的跑堂见了我都会甘拜下风的,再说我又懂得怎么讨好趋奉,不管主子说什么,我总回答“是”“遵命”“您老的话错不了……”我每天都是月亮没落就起床擦地板、生炉灶、擦干净茶炊,等到主人醒来,我已经什么都准备停当了。何况我总是把自己身上也收拾得清清爽爽、整整齐齐。我虽说长得瘦了点,可漂亮着呢。有时候我甚至常常自叹命薄:我的美貌,我的身份干吗要断送给这种低三下四的侍候人的活儿?

    我寻思我可不能放过送上门来的大好机会。是这么回事儿:上校身体棒得厉害,一见到我就直淌口水,而上校太太,一个德国娘们,却浮肿虚胖,浑身是病,比上校要大十岁。上校长得挺难看,又矮又粗,腿短成一橛,活脱像头猪,可她比猪还要丑。我觉察到上校在打我的主意,有事没事就到厨房间来坐在我旁边,死乞白赖地勾引我。他老婆前脚出门,他后脚就来,找个由头,譬如要上街去办件什么事,把勤务兵支使走,自己则涎着脸坐在我身边。我讨厌他得要死,可还是做出一副媚态来:咯咯地笑着,坐在凳子上颠晃着腿。总之,变着法儿挑逗他……有什么办法呢?人穷志短嘛,何况正像常言说的,雁过拔毛,再少的油水也要捞!有天国庆日[41],他来到厨房间,穿着全副军装,佩戴着带穗的肩章,腰里像箍桶一样紧紧束着根白皮带,手上套着一双细羊皮手套,领口扣得很紧,因此脖子发青,肉都鼓了起来,浑身喷着香水,眼睛贼亮贼亮的,髭须又黑又粗……他一走进来就说:

    “我马上要跟太太上教堂去,帮我把靴子擦擦干净,风沙大得吓人,人还没穿过院子,靴子上已经落满了尘土。”

    他把一只穿着漆皮靴的脚搁到长凳上,这哪是脚,简直是根铁桩,我伛下身去,正打算要擦,没料到他一把抱住我脖子,连我的头巾也给扯了下来,然后狠命搂住我的胸脯,把我往炉灶后面拽去。我死劲儿挣扎,可怎么也挣脱不开。他这时欲火中烧,血直往上涌,拼命想制伏我,想抓住我的脸,亲我的嘴。

    “您这是干什么!”我讲,“太太来啦,看在基督分上快走吧!”

    “如果你肯爱我,”他讲,“你要什么我都舍得给你!”

    “得了吧,嘴上说得好听,我才不会受骗呢!”

    “如果我骗你,天诛地灭!”

    当然,他还赌神发咒说了好些诸如此类的话。那么,说实在的,我当时打的是什么算盘呢?我当时是很可能对他许的愿动心的,但是,谢天谢地,他那件事没干成。他第二回来调戏我又来得不是时候,我挣脱了开来,头发全乱了,气得要死,正好叫她,就是说叫太太,给撞着了:她打楼上下来,穿着一身漂亮衣裳,面孔蜡黄、虚肿,像具死尸。她哼哼着走下楼梯,连衫裙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我打他怀里挣脱了出来,站在那儿,连头巾也没来得及缚好,她已经冲着我们走过来了。他打她身旁一溜烟逃跑了,可我却像个傻瓜似的站着,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停下来,就站在我对面,一只手提着绸裙的裙裾——我至今还记得,她那时一身出门做客的打扮,穿着件褐色绸子连衫裙,戴着一副雪白的露指手套,拎着把小阳伞,头上戴顶像篮子一样的小帽子——她站了一会儿,不停地哼哼着,随后就出门去了。我得说实在话,她无论对他还是对我,连一句也没有责怪。可是等上校一去基辅,她就把我撵走了。

    我收拾起自己的衣物,回到了小姑家(瓦尼亚住在小姑那儿)。我丢掉这个饭碗后,心里就想:我花了那么多心血撒下了网,结果却落得一场空,一个子儿也没捞到,本想攒一笔钱像像样样再嫁,自己再开爿店,谁知统统成了泡影,上帝可真跟我过不去!可转念一想,没什么大不了的,重起炉灶,拼死拼活再干就是了,只要达到目的,我就能发家致富!我如此这般地琢磨了一番,拿定了主意。我把瓦尼亚送去学裁缝,自己去商人萨莫赫瓦洛夫家帮佣,在他家做了整整七年……我能发迹就是因为去了他家。

    给我的工钱是两个卢布又二十五个戈比。他家有两个女仆——我和一个叫维拉的姑娘。我们俩干活公平交易,头天由我侍候东家吃饭,她洗碗盏,第二天我洗碗盏,由她上菜端饭。这家子人口应当说并不多:主人马特维·伊凡内奇,女主人柳鲍芙·伊凡诺芙娜,两个已经成年的女儿和两个儿子。主人是个一本正经的人,不苟言笑,平常日子从来不待在家里,只有过节才坐在楼上自己的卧室里看看各种各样的报纸,抽抽雪茄烟,女主人从不拿架子,心眼儿挺好,她跟我一样,也是小市民出身。夫妻俩很快就把两个女儿,一个叫安妮雅,一个叫克拉莎,许了人家,在一年里嫁了出去——都嫁给军官。说实话,多亏了这两桩婚事我才得以一点儿一点儿地积起钱来,因为军官给起赏钱来总是大方得很。你哪怕给他们做件再小的事,比方说,随手把火柴递给他们,或者侍候他们穿军大衣和胶皮套鞋什么的,他们也会赏给你二十或三十个戈比……再说我们俩又打扮得干干净净,两个军官都挺喜欢我们。维拉总是摆出一副千金小姐的样子:走起路来踏着碎步,讲起话来娇声娇气,动不动就使小性子,话稍有高低,两条柳眉立刻就皱了起来,像樱桃一般的小嘴就会索索发抖,泪珠儿马上就滚到了睫毛上——真格的,她的睫毛漂亮极了,那么长,我从没见过谁有这么漂亮的睫毛!——可是我比她要聪明。我总是穿那种前胸和腰部都不打折的镶花边衣服,袖子裁得短短的,头上戴根假辫子,扎一个黑丝绒的蝴蝶结,一条雪白的围裙浆得笔挺——我这身打扮叫人看着都舒服。可维拉这丫头,成天束着腰——拼死拼活地束,束得那么紧,以致头疼得直呕吐——可我从来不束那玩意儿,不也照样挺漂亮嘛……打从军官们走以后,就由东家的两个儿子塞钱给我了。

    我上他们家帮佣的时候,老大已经满二十岁,小的那个才十四岁。这小男孩四肢畸形,是个瘫子。他常常把自己的胳膊和腿折断。我就亲眼看到过好几回。只要一折断,大夫马上就来了,用药水棉花啦,纱布绷带啦,把断肢绑得严严实实,然后就浇上一种什么东西,样子挺像石灰浆,这种石灰浆同绷带粘牢在一起,很快就干了,硬得像根木棍儿,等到伤口养好,大夫就来把绷带割开,把一层层的纱布啦,棉花啦统统扔掉——瞧,断手居然接好了。他不会走路,只能用屁股在地上挪动。别看这样,他照样能过门槛、上下楼梯——而且还挺利索呢。他甚至还穿过院子爬到花园里去,他的头很大,像他老子,太阳穴上火红色的头发又粗又硬,就像狗毛,人显得挺老相,脸盘长得又大又宽,所以他特别能吃,一顿不知道要吃多少东西:又是灌肠,又是巧克力球,又是甜面包,又是千层酥——想吃多少就能吃下多少。可是他的胳膊和腿却细得像羊腿,全都折断过,因此伤疤叠着伤疤。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给他穿裤子,只给他缝了几件特别长的衬衫。读书识字由女子教会学校的一个女教师教他,是上门来教的。他学得可好哩,脑袋瓜子特别灵!至于拉起手风琴来别提有多棒啦——哪儿都没见过有拉得那么好听的。一边拉,还一边唱。嗓门又大又脆,常常高声地唱道:“我是个英俊的修士!……”他老是唱这支歌。

    老大身强力壮,但是蠢得像个傻瓜,啥也不会干。送他去念书,什么学校都进过,可没有一个学校不把他开除的,结果什么本事也没学到。一到夜里他就不知溜到哪儿去鬼混!要到东方发白才回家。他对母亲还是惧怕三分的,因此绝不从大门进出。晚上我把活儿做完后,就留神等着。等主子都睡着了,便悄悄穿过一间间正屋,溜到他的小书房间里把窗打开,随即就回转自己屋里。他在街上把靴子脱掉,只穿着袜子翻窗进来——轻得连一点声音也没有。早晨他若无其事地起床,仿佛哪儿都没去过,抽个空子塞给我一把钱谢我。我把钱收下来,乐得心花怒放,我有什么好犯愁的,关我什么事!他哪怕死了——也是他自作自受……同时,我从老二那儿,也就是说,从尼卡诺尔·马特维耶奇那儿也有进账到手。

    那阵子我简直交了红运,多年来的夙愿眼看着好实现了。我打定主意要攒笔钱,日后好舒舒坦坦过日子,果然外快源源而来。我过日子精打细算,哪怕是一个戈比我也攒起来:钱这玩意儿是长翅膀的,只消手一松就飞掉啦!那个维拉叫我给排挤走了——说实在的,她也没有必要留着。我撺掇主人说:这些活儿我一个人也对付得了,你们还不如随便加我几个工钱划算得多。就这样留下了我一个人,什么都由着我了。我不把工钱留在手边,积攒到二十个卢布或者二十五个卢布,就请女主人跑一趟银行,存到我户头上去。衣服鞋子都穿主人家的,我何苦花钱去买呢?偏偏这时那个残废又爱上了我,上帝饶恕我吧,我是福气了,可他却倒霉了……

    如今我常常寻思:也许正是因为他的缘故,上帝才叫我儿子来惩罚我的吧!直到今天我心里还磨不开,有时还会想起那些个事(我这就讲给你们听,他都搞了些什么名堂),这也难怪我嘛,因为我当时实在觉得不公平:我常常望着他那个大脑袋瓜子,气就上来了!“你这小崽子,怎么叫你交上这么好的运气!一个残废,手不像手,脚不像脚,可是日子却过得那么阔气。我儿子虽说一表人才,可是哪怕逢年过节也吃不到你平常日子随便吃吃的东西。”后来,我发觉他像是爱上了我,因为他两只眼睛老是盯着我的脸看。他那时已经十六岁,开始穿上灯笼裤了,衬衫外边也束起了腰带,嘴唇上长出了红不棱登的髭须。可是天哪,那副尊容实在难看,一脸的麻子,再加上一双碧绿的眼睛。脸盘很大,却没有三两肉,皮包着骨头。起初,他一厢情愿,以为我兴许会看得中他,便成天穿红着绿地打扮,买葵花子请我吃,拼命地拉手风琴——叫你听得入迷。说真的,拉得实在好听。后来他看到我并不动心,便泄气了,整天闷闷不乐地想着心事。有一天,我正站在楼上的回廊里,忽然看到他背着一架崭新的德国手风琴,穿过庭院爬过来——那天他又修了面,梳了小分头,穿着件领子又高又斜的三粒纽扣的衬衫——同时拼命昂着头东瞧西望,不消说是在找我。他朝我看了一会儿,两只眼睛就发饧了,随即扯开喉咙唱起波尔卡舞曲来:

    来吧,你快来吧,

    来和我跳波尔卡,

    跳舞的时候我胆子大,

    敢于向你倾吐情话……

    可我却装作没有看见他,举起涮杯缸来就把水朝他泼了过去!水是泼了出去,可心里直后悔,吓得要死,我想这下坏了,他准要狠狠地治我啦!只见他挣扎着爬上楼梯来,一只手揩去脸上的脏水,一只手拽着手风琴,垂下眼睛,脸色煞白,用发颤的声音温和地说道:

    “真该烂掉您的手。您这么做是不作兴的,娜斯佳[42]。”

    就埋怨了这么一句,丝毫也没难为我……说实在的,他是个性子温和的人。

    打从这天起,他不是一天比一天,而是一个小时比一个小时瘦下去,大夫已经说他活不长了,不消多久就会因肺痨病死去。要我去同他接近,我打心里感到嫌恶。可是一个穷人有什么资格好去嫌恶人家呢,再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他开始用钱来收买我。等家里人刚一躺下去午睡,他立刻把我叫去陪他——或者去果园,或者去他屋里(他同家里的人是分开住的,独自睡在楼下一间屋里,屋子挺大,挺暖和,可是枯燥乏味,窗户全都对着空落落的庭院,天花板很低,糊壁纸是深褐色的,早已旧了)。

    “陪我坐坐,”他跟我说,“我付给你钱。你放心,我绝不会碰你一根毫毛,我只是爱上了你,想跟你一起坐坐,要不我一个人对着四堵墙壁会活活闷死的。”

    我一口答应,坐就坐,管他的呢。结果我靠了陪他坐坐就挣到了五十个卢布。再说,我存在银行里放息的工钱也已经积到四百个卢布。我私底下寻思,到时候了,该一步步从马轭里脱身出去了。不过我还是舍不得立刻丢下这个饭碗——还想再干它一两年,再攒点钱,尤其使我不想就走的原因是:他有次说漏了嘴,告诉我他藏着一个小银箱,里边有两百来个卢布,全是他妈平时给他的零用钱一点点积攒起来的。他三天两头儿生病,孤孤单单地躺在床上,做娘的自然要塞点钱给他,好让他高兴高兴。这事叫我知道后,就怎么也撂不开了,老是想:上帝啊,宽恕我的罪孽吧,最好让他把这笔钱统统给我,他是眼看就要死的人,反正用不着这笔钱了,不如给了我,我倒可以受用一世。关键的是我得看准机会,尽可能巧妙地把这笔钱弄到手。不消说,打那时起,我对他要比以前亲热多了,去坐坐的次数也更多了。而且我走进他屋里去时,总是故意回过头去望着身后,仿佛是偷偷溜进来的,然后轻轻把门掩上,悄没声儿地说:

    “好啦,事情都忙完了,咱俩可以好好坐会儿啦。”

    就是说,我做出一副前来赴约的样子,仿佛既感到害怕,又因为总算把事忙完,可以同他待在一起而感到高兴。然后我装出心事重重、闷闷不乐的样子来。果然,他上了我的圈套。

    “娜斯佳,你干吗这么愁眉苦脸的?”

    “唉,我的苦还少吗?”

    说罢,还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大口气,把一只手支着腮帮子,不再吭声。

    “有什么不称心的事吗?”他问。

    “穷人不称心的事还会少吗,谁会为他们操心呢?我不想跟您谈这些事,省得叫您讨厌。”

    可他很快就揣摩出我的意思。说实在的,他的脑袋瓜真灵,哪怕身强力壮的人也不过如此。有一回我上他那儿去——我至今还记得那是在大斋期的第四个礼拜上。天色灰暗,阴郁,起了雾,宅第内的人全都在午睡——我拿着针线活儿(我在给自己缝件什么衣服)走进他屋里,在他床边坐了下来,刚想叹气,装出闷闷不乐的样子,慢慢引他上钩,他自己先开口了。他躺在床上,那副样子我至今一闭上眼就能活灵活现地看到,上身穿着件还没落过一次水的崭新的玫瑰红衬衫,下身穿条藏青的灯笼裤,脚上着双崭新的漆皮靴筒的靴子,一只脚架在另一只脚上,乜斜着眼睛盯着我看。衬衫袖子肥大,灯笼裤还要肥大,而手臂和腿呢,却细得像火柴梗。头又沉又大,可身体却很小,叫人瞧着就不舒服。乍看去,像个孩子,可脸却老相得很——虽说由于刚刮过脸,已经显得年轻了些——唇上蓄着两撇浓密的髭须(他差不多每天都要修面刮脸,尽管如此,腮帮子上还常常胡子拉碴的,两只手上都布满麻斑,而且还长着一层火红色的毛)。他梳着个小分头,躺在床上,后来翻过身去,对着墙壁,用手指剥着糊壁纸,突然说道:

    “娜斯佳!”

    我甚至浑身打了个寒战。

    “尼卡诺尔·马特维耶奇,干吗?”

    我的心像揣着个小鹿似的突突地跳着。

    “你知道我的小银箱搁在哪儿吗?”

    “不知道,”我回答说,“尼卡诺尔·马特维耶奇,我怎么会知道呢?我对您可从来没起过歹心。”

    “你去打开衣柜下边的那只抽屉,里边有架老的手风琴,小银箱就放在手风琴匣子里边。你给我把小银箱拿来。”

    “您这会儿要小银箱干吗?”

    “没什么。我想数数钱。”

    我伛下身去拉开抽屉,打开手风琴匣子,里边有一只皮袋子,袋子里放着一只铁皮做的箱,我一掂就觉得沉甸甸的。我把箱拿出来递给他。他接过去,摇了摇,放在身边——说实在的,他可真是个不懂事的婴儿!——默默地转着什么念头。有好一会儿,他一声不吱,后来突然微微一笑,说道:

    “娜斯佳,我昨晚上做了个好梦,天没亮就醒了过来,所以今天一个上午我都高兴得什么似的。你瞧,我还特地为你穿了身新衣服,拾掇得干干净净的。”

    “尼卡诺尔·马特维耶奇,你也不光是今天呀,一向走到哪儿都穿得干干净净的。”

    我这时已经心慌意乱,都没有去考虑自己讲的话是不是得体。

    “得了吧,我还走呢,我要走路,怕只有到了阴间才办得到。我去阴间后,一定要变成个美男子,美得叫你都想象不出来!”

    我不由得可怜起他来。

    “尼卡诺尔·马特维耶奇,怎么能拿这种事开玩笑,不吉利的,我真弄不懂,好端端的,干吗要谈什么阴间不阴间的,”我说道,“兴许上帝会保佑您,您的身体还会好起来的。还是跟我讲讲您做了个什么梦?”

    他没讲梦,却尽讲些嵌骨头的双关语,还讪笑自己:哼,我也算是做了一世人!然后又驴唇不对马嘴地扯起他们家的那头母牛来。他说,看在上帝分上,你去跟妈妈说,把那头母牛卖掉,我受不了它,我讨厌它,我躺在床上,一睁眼就看到庭院对面的牛棚,那头母牛也老是隔着栅栏望着我。他一边说,一边叮叮咚咚地摇着钱,眼睛一直不看我。他那些话我有一大半没听懂,全都是前言不搭后语的疯话。临了,我再也沉不住气了,心想全家的人马上都要醒过来,马上要关照我端茶炊,再这么拖下去我的事就要吹了!于是赶紧打断他的话,巧妙地挑逗他说:

    “别扯这些了,您还是讲给我听听做了个什么梦!都梦见了咱俩些什么?”

    我讲这话不消说,是向他灌米汤,果然叫我搔到了痒处。他猛地拿起那个小银箱,打灯笼裤兜里掏出一把小钥匙,动手打开银箱,可是半天也没打开,钥匙怎么也塞不到锁孔里去,他的手抖得那么厉害,临了,总算打了开来,把里边的钱统统倒在自己的肚子上——我现在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共有两叠国库券和八枚金币——他把这些钱扒拢来,抓在手里,突然压低声音说:

    “你肯不肯吻我一下?”

    我吓得手脚都发麻了,可他却神魂颠倒地悄声央求道:

    “亲爱的娜斯佳,只要你吻一下!我向上帝担保,就只一次,下不为例!”

    我回过头去望了一下身后——心想,管它的,豁出来啦!——便俯下身去吻他。他甚至连气都喘不上来了,搂住我的脖子,捕捉到了我的嘴唇,大约有一分钟时间亲着不放。然后把所有的钱统统塞到我手里,转过身去面对着墙壁说:

    “去吧。”

    我一跃而起,直奔自己的房间。我把钱锁好后,抓起块柠檬来,拼命地擦嘴唇,直擦得嘴唇皮发白。说心里话,我非常害怕,怕从他那儿传染上肺痨病……

    好啦,钱总算顺顺溜溜到手了,我该着手干另一件更要紧的事,我含辛茹苦、拼死拼活还不就是为了这件事。可我提心吊胆,生怕画虎不成反类犬,担心他家不肯放我走。我想,拿了他那么些钱,他准会死乞白赖地缠住我,要我的身子的……没料到这都是瞎担心,啥事也没有。他并没有缠住我,一切都跟过去一样,规规矩矩,各不相扰,仿佛我们之间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我甚至觉得他反而比以前要知足多了,不再叫我上他屋里去,看得出,他是说一不二,信守诺言的。于是我就在东家面前编了一套假话,说我得给我儿子去料理一些事,让我告假回去一个时期。东家连听都不想听。至于他,就更不用提了。有一回,我兜着圈子向他作了暗示,他的脸唰地一下变白了。他转过身去,面朝墙壁,苦笑着说:

    “你怎么下得了这样的狠心,你没这个权利。你勾引我,害得我一天也少不了你,你得等我死了再走,我反正活不久了。要是你撂下我走掉——我就上吊。”

    还说他知足呢,这下露馅了吧?哼,我想,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我到现在还留在你们家里当用人,还不全是为了你,可你却寻死觅活吓唬我!哼,瞎了你的眼,我才吓不倒呢!我更铁了心,说什么也得找个借口辞伙不干。说来也巧,这时女主人又生了个女儿,雇了个保姆。这下我可有了借口,我抱怨说我跟那保姆合不来,没法一起过日子。事实上,这老婆子可也真凶,是个十足的泼妇,连女主人见了她都怕,再说又是个酒鬼,没有一天不在床底下藏半俄升[43]烧酒,她容不得任何人跟她共事。她开始说我的坏话,千方百计挑我的眼,找我的岔子。一会儿说我衣服烫得不挺,一会儿又说我连端饭上菜都不会……可是我如果讲了她一句什么,她就会气得浑身发抖,跑去向东家告状,而且哭得死去活来,当然并不真的是气成这副样子,而是装出来的。这样吵过几次后,我就跟东家说:

    “求你们放我走吧,跟这老婆子一起,我日子难过,迟早会叫她逼死的。”

    而在这以前,我在格卢哈亚街上连房子都看好了。这回女主人不再强留我。不过在送我走的时候,一片诚心地要我隔一阵再回她家帮佣,至少逢年过节或者过命名日得到她家帮忙,她说:

    “你一定得常常来,帮我照应照应,料理料理。有你在,我心就踏实了。我可一直把你当作自己家里人看待的。”

    我当然千恩万谢,满口答应,深深地鞠了一躬就告辞了。一跨出她家门,上帝赐福给我吧,我立刻就开始干我的营生。我买下了那幢房子,开了家小酒馆。生意好不兴隆,晚上结账时,总有三十个卢布或者四十个卢布的进账,有时钱柜里甚至有整整四十五个卢布,我打定主意再开爿杂货铺,也就是说,来个双管齐下。我那小姑早已出嫁,男人是红十字会的守卫。他总是管我叫大嫂,跟我挺热和。我向他借了点儿钱,添置了各种生财,买了张营业执照——就开张营业了。这时瓦尼亚正好满师。我就向一些见多识广的人请教,荐他到哪儿去干活好。

    “还用荐他到哪儿去,”他们都说,“你自己家里还忙不过来呢。”

    这话也是。我让瓦尼亚管那爿杂货铺,我自个儿呢,坐镇小酒馆。娘儿俩就这么一帆风顺地做起买卖来!当然我已经没那份闲心再去想那些蠢事了,虽然他,那个瘫子,自从我走了以后,就病倒了。他跟谁也不讲一句话,成天像个死人一样躺在床上,连手风琴也不再碰一碰。突然,发生了件大煞风景的事——瘦猴,就是那个保姆,找上门来了(瘦猴是孩子们给她起的绰号)。她一进门就说:

    “有个人关照我来向你鞠躬问候,他叫你无论怎么也要去探望他一下。”

    我一听这话又恼又羞,连脸都臊红了!我想,好一个多情种子!癞蛤蟆居然想吃天鹅肉!真是白日做梦,把我当作了情妇!我气得再也按捺不住,便抢白她说:

    “谁稀罕他的鞠躬,叫他记牢,他是个连四肢都不像样的残废,你这个老鬼,真不要脸,给他拉皮条来了。你听见我说的话没有?”

    她顿时语塞,伛偻着腰,站在那儿,皱着眉头,用那双铜铃般的眼睛斜睨着我,一个劲儿地摇头。也不知是由于羞愧,还是由于灌多了酒,像个呆子似的直发愣。

    “唉,你呀,”她终于开口说,“真是个无情无义的人!他为了你眼泪没干过。昨晚上,整整一夜他对着墙壁哭得死去活来。”

    “那又怎样呢,”我抢白她说,“我就该陪着他哭鼻子?他,这个红毛鬼,当着别人的面哇哇大哭,怎么也不害臊?莫非他是个吃奶的孩子不成?叫人家从奶头上抱走了?”

    我就这样把老婆子给轰跑了,我自然没去探望他。没多久,他真的走了绝路——上吊自杀了。不消说,我听到这消息后,懊悔没去探望他一次,不过我那时也没心思顾上他。我自己家里接二连三地出了丑事。

    我那幢房子中有两间屋,我租给了人家,一间租给一个姓恰伊金的警士,他是个好人,干什么都一板一眼,规规矩矩,正派得很。另一间租给了一个当妓女的小姐。她淡黄的头发,年纪轻轻的,脸蛋长得挺不错,是个美人胚子,名字叫费妮娅。有个姓霍林的包工头常来找她,她是他的姘妇,靠他养活,我当然不去管他们的闲事,我是靠出租房子赚钱的嘛。可是谁料到好景不长,他俩吵了起来,他把她给扔了。这可怎么办?逼她付房租吧,她身无分文;撵她走吧,又不行,因为她还欠我八个卢布的钱没还呢。

    “小姐,”我说,“您得去挣点外快,我这儿可不是收容所。”

    “我尽力设法。”她说。

    “可我怎么不曾见到您尽力呢,您每晚上都赖在家里,从没出去想过办法。您可别把宝押在恰伊金身上,他不会上钩的。”

    “我一定尽力设法。您这么说多羞人呀,叫我把脸往哪儿搁。”

    “得了吧,”我说,“请问,羞值几个钱一斤!”

    尽力设法,尽力设法,说得倒怪好听,她哪儿尽过什么力,只是成天缠着恰伊金。可他连瞧都不愿瞧她一眼。后来我发现她开始勾引我儿子。不管什么时候,我都看到他围着她转。好端端的,他忽然提出要做一件新的西装上衣。

    “这可办不到,”我说,“你死了这个心吧!不做这件上装,我也已经把你打扮得跟阔少爷一样了,又是靴子,又是便帽。我自己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舍不得做,每个戈比都要掂掂分量才用,可还是让你穿得漂漂亮亮的。”

    “是我人长得漂亮。”他说。

    “怎么?因为你长得漂亮,我就该把房子也卖掉?”

    我发觉我的买卖一天不如一天,不但货短缺了,还出现了亏损。我坐下来喝茶,连茶也不是味儿。我开始留神观察。我人虽坐在小酒馆里,可一切都瞒不过我的耳朵——我贴着墙壁偷听隔壁屋里的动静,头天听到一片嘻嘻哈哈打情骂俏的声音,第二天又是这样……我气得把他喊来训斥了一顿。

    “这关您什么事?”他说,“我还不定要娶她做媳妇呢。”

    “放你的屁,我是你娘老子,怎么不关我的事!”我说,“我早就看出你的心思了,你这辈子休想讨她做老婆。”

    “她打心眼里爱我,您不理解她,她是那么温柔、腼腆。”

    “她是个不要脸的骚货,是个荡妇,”我说,“她的爱情可值钱哩,你这个傻瓜,跟她搞在一起,会笑掉人家的大牙的。她有脏病,”我说,“两条腿上全是杨梅疮。”

    他傻了眼,直愣愣地望着自己的鼻梁,不吭气了。我心想,上帝呀,真得感谢你,让我击中了他的要害。可我还是放心不下,急得要死,因为明摆着我那宝贝儿子迷上了她。我寻思,说什么也得把那个女的制伏。我便找妹夫和恰伊金商量。我对他们说,请你们出出主意,我们怎么来对付他俩?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有什么好商量的,一把抓住她的颈皮,把她撵走就得啦。我们三人想好了一条计策。我假装出门去做客,实际上在街上兜圈子,等到六点钟,也就是说,等到恰伊金下岗,我就悄悄地溜回家。我跑到家门口,一推门——果然不出所料,门关得紧紧的。我敲门,没人答应。我又敲第二次、第三次,仍然没一个人答应。而恰伊金已经候在拐角上了。我开始使劲地敲窗,敲得玻璃咚咚直响。突然门闩啪的一声响,瓦尼亚把门打开了。只见他脸白得像石灰一般。我使出吃奶的力气,一把将他推开,直冲她的房间。那里简直摆起了丰盛的筵席:又是啤酒(好几瓶啤酒已经喝完),又是葡萄酒,还有罐头沙丁鱼和一条大鲱鱼,鱼鳞已经刮掉,鱼肉活像玫瑰红的琥珀——所有这一切都是打杂货铺里拿来的。费妮娅坐在椅子上,大辫子上打着个浅蓝色的蝴蝶结。她一看见我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瞪大着眼睛望着我,吓得嘴唇发青(她以为我准会扑过去揍她)。说实在的,我那时已火冒三丈,连气都喘不过来了,可我还是只动口不动手。

    “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儿,在喝订婚酒吗?”我说,“要不就是谁过命名日?怎么不下请帖,怎么也不请我来喝一杯?”

    他俩一声不吭。

    “你们怎么不吭声?”我说,“好儿子,你怎么也不开口呀?亲爱的,有你这样当男主人的吗?原来我的血汗钱都飞到这种地方去了!”

    他激动得根根汗毛都竖了起来:

    “我不是娃娃了!”

    “啊——啊,原来如此,”我说,“那么我该怎么办呢?我就该靠了你和这条母狗的恩典给撵出自己的家门?是这样吗?都怪我养活了这么一条忘恩负义的毒蛇。”

    他竟然放肆地冲着我大叫大喊!

    “您不应该侮辱她!您自己也是从年轻人过来的,您应当懂得什么叫爱情!”

    恰伊金听到瓦尼亚这么撒野,便冲进屋来,二话没说,一把挟住他肩膀,把他拽进贮藏室,反锁了起来(这人的力气大得吓人,简直像个保镖!)。恰伊金把门反锁后,就对费妮娅说:

    “别看您自称是小姐,可我能叫您成为黑货!”

    (这意思就是说,要发给她一张黑籍证[44])

    “您是不是非要成了黑货才死心?”他说,“马上给我们把房间倒出来,再也不许您住在这儿,滚!”

    她哭得像个泪人儿。可我才不会心软呢,我来了个落井下石:

    “叫她先把欠我的钱付清。要不我就把她的箱子统统扣下来。把钱付清,否则我就要让全城的人都知道你是个什么货色!”

    当天夜里我就把她撵走了。撵走她的时候,她伤心极了,哭得死去活来,甚至还扯自己的头发。不用说,她的处境很不妙。叫她到哪儿去安身?她的全部财产就是光身一人。但她还是走了。瓦尼亚也老实了一段时期。第二天早晨开锁把他放出来时,他服服帖帖,一句话也不说。他吓坏了,再说也良心发现了。他乖乖地去做买卖,我很高兴,压在心头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可惜好景不长。没隔多久,钱柜里的钱又不翼而飞,那个婊子偷偷地叫个小孩上小铺里来向我那宝贝儿子暗通消息,他就把烤的烧的统统给她送去!一声要糖就给糖,要茶叶就给茶叶,要烟草就给烟草……有头巾给头巾,有肥皂给肥皂,反正逮到什么就给什么……我只一双眼睛,能看得住他吗?后来他开始把酒也拿出去,而且越拿越多。最后,索性撂下杂货铺不管,难得再在家里过夜,只是吃饭才回来,可是吃完饭,又连人影都不见了。他没有一天晚上不去找她,把一瓶酒往衣服里一塞,就扬长而去。而我呢,从酒馆跑到小铺,从小铺跑到酒馆,忙得不可开交,却又不敢说他,连一句话也不敢说,因为他已完完全全成了个流氓!原来好端端的一个小伙子,眉清目秀——跟我活脱是一个模子浇出来的——脸蛋雪白粉嫩,像个小姐,眼睛亮晶晶的,聪明伶俐,胸膛宽阔,身材匀称,栗壳色的头发鬈得好似波浪……可现在脸浮肿了,头发又密又长,一直拖到衣领上,眼睛混浊,衣服又破又脏,连背都拱了起来,而且总是一声不响,直勾勾地望着自己的鼻梁。

    “您别再惹我恼火,”他说,“我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哪怕去服苦役我也不怕。”

    他一喝醉酒,就淌口水,无缘无故地发笑,默默地想着心事,要不就用手风琴拉起《光阴一去不复返》这支曲子来,这时眼睛里便会噙满泪水。我发现我的生意越来越不景气,得赶快嫁人才行。这时正巧有个鳏夫来向我提亲。他也是个店铺掌柜,铺子开在城关。这人虽说有一把年纪了,可是挺殷实,名声也很好。我要嫁的正是这样的人。我赶紧向好些可靠的人打听他的境况,听下来我没什么不划算的地方,得抓紧把这门亲事定下来,两人得早点儿认识——我们还不认识,只是媒婆在教堂里指给我们看过对方的模样,还得找个借口上对方家去串门,也就是说相相亲。他先来我家拜访,通名说:“我姓拉古金,叫尼古拉·伊凡内奇,是店铺老板。”我回答说:“十分荣幸。”我发现他是个非常好的人,真正是提着灯笼也找不到的,虽说个儿比较矮,头发也白了,可是挺讨人喜欢,为人文静、和气,衣衫整洁,一眼就可看出是个一点一画的人。据说,他平生从未向别人借过一个子儿……后来我借口要跟他谈桩生意,也去了他家。他开一爿葡萄酒铺,兼营各种下酒菜:腌肥肉、火腿、罐头沙丁鱼、鲱鱼,一应俱全。住宅并不大,可是收拾得一尘不染。窗上挂着窗幔,窗台上放着鲜花,地板擦得锃亮,只有一个单身汉住在里边真是可惜了。院子里也是井井有条。有三头母牛,两匹马。其中一匹三岁口的牝马,他说人家出他五百个卢布,可他还是舍不得卖掉。嗬,这匹马我越看越喜欢——好得别提啦!可他却只是细声细气地笑笑,迈着碎步,领我看他的家业,一边不住口地向我做介绍,就好像是在念什么价目表:这边是什么,那边是什么,值多少多少钱……我心里思忖,犯不着再花心思去摸他底细,可以把事情定下来了……

    我这会儿当然是长话短说,至于我当时怎么想的,只有我自己心里知道。我乐得心花怒放,人飘飘然的,好像连脚都没有了——天哪,我总算如愿以偿,总算找到了如意郎君!——但是我不露声色,因为我放不下心来,生怕会不会白欢喜一场?果然不出所料,这门亲事差一点儿吹了,我含辛茹苦半辈子几乎落得个一场空,怎么会的呢?即使今天提起这事,我还感到后怕,这都要怪那个瘫子和我那宝贝儿子!我们俩正大光明、不声不响地进行这门亲事,满以为谁都不会知道的,哪晓得整个城关都已经知道了我和尼古拉·伊凡内奇的打算,不用说,也传到了萨莫赫瓦洛夫家——八成是瘦猴去搬给他们听的。于是他,那个瘫子,心一横,就上吊了!他说,好呀,我早就给你说过了,你不相信,那我就吊死给你看,看你怎么有脸活下去!他把一枚钉子敲进墙里,把绳子拉得正好够着他那个像是用糖粉捏的脑袋,打一个结,把脑袋往里一套,滚下床来,就一命归阴了。干这种事并不复杂,还用得着多大的聪明才智吗?那天黄昏我正在杂货铺里收拾着什么,冷不丁听到有人嘭嘭嘭地敲着护窗板!我的心往下一沉,三脚两步奔到门口,只见门外站着——瘦猴。

    “你干吗?”

    “尼卡诺尔·马特维耶奇留下话来,祝你长命百岁!”

    她讲完这句话,扭头就往回走。可我却好像叫一壶开水从头浇到脚,吓得魂飞魄散,一时也顾不上好好想想该怎么办,围上头巾,拔腿就跟她跑。她跌跌撞撞地奔着,我也奔着……简直是在全城的人面前丢人现眼!我拼命地奔着,脑袋瓜里昏昏沉沉。只有一个想法——这下我完蛋啦!这不是明明要坑我吗,好狠毒的心呀!我想,人竟会这样丧尽天良!等我奔到他家门口时,那儿已经人山人海,像是在看火烧。大门大敞四开,谁要进去都行——不用说人人都是爱看热闹的,我一时昏了头,也拼命往里边挤。多亏有个人照准我脑袋揍了一拳:我立时清醒过来,转过身,拔腿就往回走。说不定正是这一拳救了我,要不我就得去尝尝坐班房的滋味了。要是谁见到我想起了过去的事(至少那个瘦猴由于恨我是很可能咬我一口的),对警官说:大人,瞧,我们认为这女人是罪魁祸首,都是叫她害的,您审问她去吧——光这几句话就够我瞧的了。以后我哪怕有一百张嘴也难以辩清。一个人往往什么亏心事都没做过,也会平白无故地叫人抓住尾巴,掷进袋子里去……吃冤枉官司的事还少吗?

    后来他落葬了,压在我心上的石头落了地。我着手准备结婚,忙着料理两爿店歇业的事,凡是存货和生财,只要不赔本就统统卖掉,谁料到节外生枝,又碰着了倒霉事。我已经忙得都快累倒,加上天又热,人都烤煳了——这年夏天热得叫人受不了,老是刮热风,成天飞沙走石,尤其是我们格卢哈亚街,正好筑在斜坡上,风沙更大——突然又传来消息说,尼古拉·伊凡内奇见怪了。他叫我们那个媒婆,就是给我们俩牵线的那个女人(这女人是条恶狗,说不定就是这个尖嘴婆娘搬弄口舌,撺掇尼古拉·伊凡内奇这么做的),传话给我,尼古拉·伊凡内奇决定把婚期推迟到九月一日,据说他有事,忙不过来,关于儿子,也就是说关于瓦尼亚,他关照我好好考虑考虑盘算盘算,他叫我无论如何要把儿子打发走。他讲:“哪怕给他金山银山,他也绝不让瓦尼亚进门。”他说,“瓦尼亚虽是你的亲骨肉,可他会使我们彻底破产,使我不得清静。”(尼古拉·伊凡内奇开出这样的条件也不能怪他。他平生从来没跟人争吵过,从来没动过拳头,他最怕的就是发火,一发火就会晕头转向,连一句话都讲不出来。)他还传话叫我把儿子掷掉,跟逆子一刀两断。可是叫我把儿子打发到哪儿去呢,掷到哪儿去呢?小伙子连我的话都一句不听,落到外人手里,我想准会闹出大祸来,连性命也保不住的。可是不一刀两断又不行。其实,自从他跟那个婊子费妮娅搭上以后,我跟他就没有母子之情了:她把他的魂勾去了,这条母狗!白天他睡大觉,晚上喝酒作乐,把白天黑夜倒了过来……我看到他这样不肖,心头的难过——真是没法说!他害得我像支熔掉的蜡烛那样瘫掉了,两只手老是索索发抖,连把调羹都拿不住。每天,天刚擦黑,我就坐在屋外的板凳上,等他从街上回来,生怕城关的小流氓揍他。有一回我差点没摔死,我听到城外一片嚷嚷声、叫骂声,心想准是在打他,拔腿就往城外跑去,不料摔进了沟里……

    我在接到尼古拉·伊凡内奇这个斩钉截铁的通知后,就把瓦尼亚叫了来,对他说,好儿子,我受你的罪已经够久的了,你管不住自己,走上了邪道,在全区丢尽了我的脸。你已经过惯了花天酒地的生活,成了个流氓和酒鬼。你没能继承我的才能,我多少次跌倒都爬了起来,可你却连挣一个子儿的能耐都没有。瞧我,赢得了人家的尊敬,置起了不动产,吃的喝的都不比人家差,心里坦荡荡的,这都是因为我总是含辛茹苦地过日子。可你呢,却像个阔少,挥金如土,看来你也不想回头。我把你养这么大,现在该是你自己养活自己的时候了……

    他坐在那儿一声不吭,剥着桌上的漆布。

    “你干吗不吭声?”我问,“你别撕我的漆布,你有本事的话,自己挣钱去买一块。你回答我呀。”

    他还是不吭声,低着头,嘴唇一个劲儿地发抖。

    “您要嫁人了吗?”他终于问道。

    “这个,”我说,“嫁人不嫁人还不知道,我要是嫁人的话,总归要嫁个上等人。这样的人是不会让你进门的。老弟,我可不是你的费妮娅,我不是什么婊子。”

    他突然蹦了起来,气得浑身发抖:

    “您连她的脚指头都抵不上!”

    怎么样,这话听了受用不?他跳起身来,冲着我怒喝一声,连声音都闪了,随即砰地把门打开,扬长而去。——瞧他忤逆到了什么地步。我是个轻易不肯掉泪的人,可此刻也忍不住扑簌簌流下了泪来,我哭了一天,第二天又哭了一天——一想到他竟然对我骂出这种话来,禁不住放声痛哭。一边哭,一边横下了心——我这辈子绝不原谅他,从此跟他一刀两断,把他逐出家门……可他却一直没回家来。我听说他住在姘头那里,天天大吃大喝,跳舞作乐,靠偷钱过日子,他还放空气威吓我说:非要治治她不可,等她夜里出门,就用石头砸死她。他打发人上我店里来——不消说是为了要出我的丑—— 一会儿买薄荷饼,一会儿买鲱鱼。我气得发抖,可还是忍住,不同他一般见识。有一回我坐在小铺里,突然他自己上门来了。他喝得醉貌咕咚的,脸上没一丝血色,手里拎着四条鲱鱼——是早晨有个不三不四的姑娘来买的,不消说,是他出的钱——他走进店堂,把鱼往柜台上一扔!

    “您怎么可以把这种东西卖给顾客?”他龇牙咧嘴地吼道,“鱼全是臭的,只配拿去喂狗!”

    他嗷嗷地喊叫着,鼻孔胀得老大——显然是来寻衅的。

    “你别咋咋呼呼地上这儿来逞英雄,”我对他说道,“鲱鱼不是我自己腌的,是成桶成桶进的货。不爱吃就别吃,把钱退给你,喏,拿去!”

    “要是我吃过后,一踹腿死了呢?”

    “得了吧,别耍无赖啦,”我说,“你有什么资格在这儿训人,莫非你是官老爷,管得着我?幸亏你连个芝麻绿豆官也不是。到别人家里来,你应当客客气气,不应当这样撒野。”

    他突然打柜台上一把拿过秤锤,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

    “现在,我只消照准你脑袋瓜砸一下,就好叫你去见阎王!”

    说罢,飞也似的走出了店堂。可我却瘫坐在地上,怎么也爬不起来……

    有一天,我听人说他在城关的那些狐群狗党狠狠地请他尝了一顿老拳。果然,一辆马车把他送回家来,他已只剩下一口气,醉得不省人事,头东倒西歪,头发全被血块粘住了,身上没一处好肉,伤口里嵌满了灰尘,鞋子、怀表都叫人拿走了,一件崭新的呢上装撕成了碎片,连巴掌大的一块完整的呢都没剩下……我考虑再三,还是把他收留下来,我甚至替他付了马车钱,但是就在这一天,我派人去向尼古拉·伊凡内奇致意,毫不犹豫地要那人转告他,叫他不用担心了,我已拿定主意,等我儿子一醒过来,就把他撵出家门,从此跟他恩断义绝。派去的人带来了回话,尼古拉·伊凡内奇也向我问候,他要那人转告我,我的主意是十分有远见的,是非常聪明的,他感谢我,也同情我……两个礼拜后我们就举行了婚礼。是啊……

    好啦,该收场了,我的故事也快完了。说实在的,再叫我讲,已经没什么好讲的了。我跟这个丈夫多少年来一直相敬如宾,两情弥笃——像这样恩爱的夫妻现在很少见了。自从我缔结了这桩美满婚姻之后,都有些什么想法呢?简直无法用话来表达!总之,上帝总算降恩于我,我住在砖瓦的房子里,陪伴着我的老头儿已经有二十一年,而且我知道,他是绝不会让我受气的,要知道他这人只是外表上看来是个好好先生!但是说实在的,有时我心里也会感到难受,特别是在大斋期。我现在如果死去的话,我想,一定会含笑而去,而且身后也一定会备极哀荣,所有的教堂都会念颂扬我的祭文……纵然如此,我还是常常想念瓦尼亚。二十年没听到过他的一点音信。也许早已不在人世,可我却不知道。我一想起当年马车把他送回家时的情况,就不由得可怜起他来。我们把他拖进屋,放到床上——整整一天,他睡得像死人一样。我走进他屋去,听听他的呼吸,看他是不是还活着……屋里一股又酸又臭的气味,他浑身稀脏,衣服撕成了碎片。他横在床上打着鼾,喘着粗气……我看到他这副样子,又是羞愧,又是难过,要知道他毕竟是我身上落下来的一块肉啊!我望了他很久,听他打鼾喘气,然后走了出去。我伤心极啦!我勉强吃了点晚饭,收拾好饭桌,就吹熄了灯……我怎么也睡不着,躺在床上一个劲地发抖……这天夜里月色很亮,不点灯也能看得清清楚楚。我听到他醒了过来,老是在咳嗽,后来又上院子里去,把门碰得乒乓直响。

    “你出去干什么?”我问。

    “肚子疼。”他说。

    从他的声音里可以听出,他心里既惊慌又难过。

    “你喝点苦艾汁,”我说。

    我仍然躺在床上,甚至打了个瞌睡,可是我迷迷糊糊地感觉到有人正踏着地毯悄悄地溜进屋来。我一跃而起——原来是他。

    “好妈妈,”他说,“看在基督分上饶了我这回吧……”

    他哭得多么伤心啊!他坐到床上,抓起我的手来吻着,泪水淋湿了我的手,他哭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了。我忍不住——也哭了起来!不用说,我是可怜他的,可是爱莫能助,顾了他,我的一生就毁啦。我看得出,他自己也完全明白这一点。

    “要我饶恕你是可以的,”我说,“可是要我留下你来,你自己也知道,现在已经断断办不到了。你给我离开这儿,走得越远越好,我连你的下落都不想知道!”

    “好妈妈,”他说,“您干吗要像害死那个瘫子,那个尼卡诺尔·马特维耶奇那样来害死我呢!”

    显然,这人还没有清醒过来,我不跟他去争。他哭了半天,站起身来走了。天一亮,我就去他睡觉的屋里看看他在干什么,可他连影子也没有了。显然,他为了避免被逐出家门的耻辱,自己先走了——从此不知下落。听说他曾经在扎顿斯克的修道院里住过一阵子,后来流落到了察里津,十之八九在那里送掉了性命……我何必再去提这事呢——但是要知道我心里不安啊!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既然煮的是清水汤,就只能喝清水汤……

    至于他提到尼卡诺尔·马特维耶奇的那些话,我至今认为完全是胡说八道。我打尼卡诺尔·马特维耶奇那儿弄到的钱数目并不大,再说又不是从他腰包里偷的。他自己知道他是个残废,所以常常感到烦闷。他生前经常对我说:

    “娜斯佳,我的命好苦,身体既残废,性格又像个疯子,有时候我会无缘无故地感到开心,好像就要发生什么灾祸似的,有时候又会感到说不出的难过,特别是在夏天,天又热,风沙又大,更是难过得想自杀!我死了以后,叫他们把我葬在黑镇公墓,那么风沙就可以永生永世穿过栅栏吹到我的坟墓上!”

    “瞧你,尼卡诺尔·马特维耶奇,怎么老说这种叫人伤心的话?咱们以后连想都别去想这种事。”

    “那有什么?”他说,“干吗连想都别想,死这种不幸,人活着的时候总是要去想的……”

    真的,在我们那幢房子里,我是说在萨莫赫瓦洛夫家里,的确叫人感到烦闷,一吃完午饭,整幢房子的人就全都呼呼地睡午觉,而风又刮来这么多的风沙!他果然在大热天里,在大家都睡得死死的时候自杀了。我们这个县城,说实在的,也的确使人感到烦闷,烦闷得厉害。我不久前到图拉去了一次:我们的县城根本没法同图拉比!

    1911年11月于意大利卡普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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