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宁文集·短篇小说卷-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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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斗满天。果园和打谷场后面的田野暗沉沉的。一抹地平线上耸立着两个尖尖角——风车的两瓣翼影。那些星星不断地闪烁、摇曳。绿莹莹的流星不时划过长空。果园发出一阵阵喧哗。从风磨、从地势倾斜的原野、从已收割的庄稼地里刮来的劲风已带有秋天的凉意。

    今天过节,是圣母升天的日子[48]。雇工们饱餐过后,在短袄外面披件厚呢上衣,一路抽着烟,慢悠悠地经果园去打谷场看守脱下粒的麦子。雇工身后跟着手拿枕头的高个儿中学生和他的三条白毛猎犬。打谷场上飘着新收黑麦的好闻气息。大家都舒舒服服躺下了。所选择的这个大草垛离未及扬尘的麦粒和麦捆最近。猎狗在脚边窸窸窣窣了一阵子也都安静了下来。

    头顶上,银河如同舒开的两只缀满星星的云裳衣袖。草垛里暖和、安静。左边沿草垛的一溜树丛不时响起飒飒的东北风,而且一阵紧似一阵,给耳和脸送来丝丝凉气和草垛缝里的闷人味儿。摇晃着的犬牙交错的树梢上面,灿灿的北斗星及其他群星像在不断地眨眼。躺下以后,打几个哈欠,闭上眼,风吹麦芒的簌簌声立刻催人入梦——可洒到脸上的冷气却又使人不想马上就睡,因为中饭后已甜甜地睡过一觉。只中学生一人十分瞌睡。不过跳蚤不让他安生,于是他搔着痒痒沉进回忆,想暑假里曾与之厮混好久的姑娘们和那个寡妇,在帕什卡唆使下他从她那里偷尝了禁果。

    其实他还是个毛头小伙,嫩脸蛋似乎百晒不黑,蓝眼睛,颈项间鼓起个偌大的喉结。整个夏天他没有离开过这些雇工,先是帮着送肥,后又运粪、堆垛,在一起抽马合烟,学庄稼汉调门说话,粗鲁地对待小娘们。娘们往往将他取笑,叫他“小轴子”。这绰号是脱粒机装填工伊万给起的。他或在打谷场,或在马厩过宿,一星期不换一次衬衣和罩裤,不脱下涂煤焦油的靴子,不解开裹得过紧乃至粘连皮肉的包脚布,夏天穿的白外衣被车轮和粪肥弄得稀脏……

    “这孩子变野了。”母亲悒悒说,但话音中不乏爱子之情,连孩子的缺点也爱。“当然,这样一来,身体练得更结实。可是你瞧这乱糟糟的头发!脏兮兮的脖子从来不洗!”她笑着对客人们说,一面抚弄他的栗色乱发,后脑勺上如同姑娘长的柔软小发卷儿,以及与领子里白白的胸肌形成鲜明对照的晒红了的颈脖。而他,又是皱眉,又是脸红,竭力挣脱开抚爱的手。他的个儿不是每天,而是每小时都在长高,走路时微微弯腰,左右摇摆,嘴里吹着口哨。他还在服干椴树花和樱桃糊用作发汗。每次出门,他偷偷地在帆布裤裤袋里装个打麻雀的皮弹弓,不过,被人瞧见时他就把手紧紧藏在口袋里,脸羞得通红。冬天他还和利利娅玩印第安人游戏来着,未几春天到来,路上流淌着亮闪闪的化雪水,太阳照到教室的窗台和教师办公室,校长的花猫在银装素裹的校园里逮到了第一只苍头雀,他也暗暗爱起了文静、苗条、满腹学问的女同学尤什科娃,还跟戴眼镜的六年级学生西马什科成了朋友,相约用整个暑假来好好自学成才。只是夏天一到,自学的事丢到脑后,另有了新的主意:研究人民大众。为此他和雇工们日夜在一起,直至难分难解。

    圣母升天节晚饭刚罢,我们这位中学生便有了倦意。每近黄昏,由于疲倦,由于跟雇工们说东道西谈了一天话,由于一天来充当好汉,便止不住眼睛迷糊,头往下垂。此时未泯的童心又在体内再现:想和利利娅玩一阵子,入梦前做些幻想,幻想那捉摸不到的遥远国度、非凡的激情和自我牺牲精神,想象莱温格斯顿、贝克尔的冒险生涯而不是去想瑙莫夫、涅菲奥莫夫[49]笔下的农民,后者的作品他原本向西马什科许诺一定要读完的。他很想在家宿上一夜,不在冷冷的朝霞中起身。啊,黎明时刻那么的冷,连狗也乏乏地打哈欠、伸懒腰……可是,女佣来说雇工们已出发去打谷场,他不听身后母亲劝阻,从女佣手中接过枕头,追往花园的林荫道,像现在那样拎着枕头角,挪动因瞌睡而踩不成的步子,走到草垛就一头钻进留在那儿的粗呢大衣,进入了黑甜乡……

    他们一共五人。一个是头发蓬松的和气老头,外号“马轭”。一个是跛脚基留什金,他对孩子的坏习气从不计较,样样唯命是从,人们嘲笑他那条蜷缩的腿,他也都默默忍受。第三个是帕什卡,二十四岁的漂亮年青汉,刚结过婚。第四个是费多特,人已中年,从遥远的列别佳尼亚来,外号“瘦猴”。最后一个是愚蠢却自认为聪明机智的伊凡,他穿件蓝短衫,除农机外瞧不起任何手工做的农活并吹嘘说他生来就有摆弄机器的头和手,虽则大家都知道他连最简单的扬谷机装置也一窍不通。这人老眯缝一双阴不阴阳不阳的小眼并且撇起薄嘴皮子,烟管不离口,意味深长地默默不语。如若开口,也只是末了时说句挖苦话或给人取个外号。任何人他都嘲弄:聪明的或者愚蠢的,直率的或者诡谲的,哭丧脸或笑开颜的,上帝或他的娘亲,地主老爷或者庄稼汉。他常给别人取不明不白的外号,而且说得那么扑朔迷离,以至外人听来大有深意。他连自己也不饶恕,称自己为“死疙瘩”——有一次他就是这么咬牙切齿地说的,似乎真有所指。别人听罢哈哈大笑,自此也就管他叫死疙瘩了。他也给中学生取了个教名:“小轴子”。

    中学生以为一夏天来对所有这些人物都已了解并已结下感情,甚至对嘲弄他的伊凡也不例外;以为从这些人的身上学到了许多东西,包括他们说的与书本所载大相径庭的话语,出人意料、荒诞不经却言之凿凿的论断,他们的聪明才智、粗野狂妄的好心肠、巧于活计却不爱活计的秉性。暑假期满,他回市里去了,第二年已不再对农民生活感兴趣。如果不是今夜偶发的开怀畅谈,也许真以为对俄国人民深有研究了。

    谈话是由躺在中学生旁边抓痒比谁都起劲的老头开始的。

    “唉,小少爷,你说难受不?”他问,“这些个跳蚤就像没尽头的灾难,马脖套。”“马脖套”是他喻解他一辈子的生活、苦难和不幸的常用词。

    “这话不假,”中学生应道,“偏就不动娘们,放着细皮白肉不咬。”

    “主要因为娘们不穿咱们这样的裤子。”老头儿边说边翻身,散发出一股久未洗澡的身子和烟熏火燎的破呢上衣的恶臭。

    其他人不吱声。在睡觉之前,通常开点儿玩笑,盘问帕什卡小两口的同房经过。帕什卡居然毫无顾忌地一一道出,那么的不知羞耻,甚至连对他百般欣赏、眼不离他聪慧而又生动的脸的中学生也觉太出格——怎可以这样地说自己的年轻妻子呢?这次无人向帕什卡提问,中学生反想开口,借此把自己与寡妇干的风流事作番回味。可帕什卡伸了个懒腰,坐起身开始卷纸烟。老头儿抬起戴了帽子的头晃了晃:

    “哟,你小子会烧掉打谷场的!”他说。

    “我这是为少爷卷的,”帕什卡答道,受凉的嗓子有点儿沙哑,随后,他咳嗽一声,笑了,“其实他自己也常在草垛里抽烟。今天的夜晚怪美的,小少爷,”他换成正经语调对中学生说,“你可知道这样的夜晚缺什么?月亮。”

    显然他有话想说。果然,等了会儿没见搭理,他突然问:

    “小少爷,你睡了吗?眼下几点啦?”

    中学生坐起身,从口袋里掏出银挂表就着星光细看指针。

    “十点半。”他半曲着腰说。

    “对,我猜也是。”帕什卡高兴地斜咬羊角烟卷,拢手划亮硫黄火柴,“去年恰恰此时此刻我打死了一个人。”

    听到这话中学生一下子挺起腰,垂下手,愣成个木头人。后来在帕什卡或费多特讲述往事的时候也只偶或插上几句,但声音如同发自另一个代他说话的人,而且边听边打寒战,不时发出怪诞的笑,脸色通红。

    2

    伊凡如同平时一样,意味深长地不出声。基留什卡从不对别人的话感兴趣,躺在那儿想他自己的——手风琴。他早想有架手风琴,却好梦难圆。费多特也枕起胳膊躺着,久久地保持缄默。这人是条身强力壮的汉子,夏初开始时被认作外人,因为他穿的是喀山鞑靼人穿的直筒子短皮袄,中学生也把他当作外来户。中学生喜欢帕什卡笑呵呵的安详的黧黑脸和利索劲儿,喜欢费多特亲切和蔼的脸,这脸笑什么都不表示,大大的、烟灰色的、皱巴巴的,还有被烟油子弄湿了的稀拉胡须和经风吹日晒的厚脸皮。费多特倒是在仔细听帕什卡,但不插嘴,只像痨病鬼那样不断咳嗽,往草上吐痰。所以仅中学生和老头儿两人支持这场谈话。

    “胡说八道,”老头认为帕什卡吹牛,平静地说,“你打死谁了?在哪儿?”

    “如有半句假话,瞎掉我的眼睛!”帕什卡转身与老头儿激烈争辩,“去年打死的,在圣母升天节。关于这事各家报纸上都登了,给团部的通令中也都提了。”

    “在哪儿打死的呢?”

    “在高加索的祖赫杰纳村,绝对不假!当然,说实话,不是我一人打死的,科兹洛夫也开了枪。他是我们同乡,叶列茨人。这事不能归功于我一人。师长当全军的面也称赞了他,赏我俩每人一个卢布。不过我清楚,是我开的枪。”

    “打死的是谁?”中学生问。

    “一名俘虏,格鲁吉亚人……”

    “慢着,”老头儿打断他的话,“你细细说说,你们驻扎在什么地方?”

    “咋的,寻根刨底没个完?”帕什卡故作懊丧的模样,“真是个怪人,什么也不信。那时我们驻扎在新锡尼亚基……”

    “那儿我知道,”老头说,“我们也在那儿驻扎过十八天。”

    “瞧,我不是瞎说,一一都交代得清楚。老兄,我们在那儿驻守不是十八天,而是整整一年零七个月。我们受命把抓到的俘虏押送祖赫杰纳。一共十四人,净是主要分子,作乱的头头,在山中捕获送交来的……”

    “等等,”中学生打岔道,“你方才不是说本不愿朝俘虏开枪的吗?俘虏是个军官,命令你开枪打死他,你也开?”

    “必要时我连亲娘老子都不放过,”帕什卡回答,他睨一眼中学生,又朝老头儿转回脸,“要不是那俘虏想坑害我们,我不会动一动小指。可他耍了滑头,中他计谋的话我们兴许要给关一年劳改营。结果呢,我们比他聪明,打死了他还得了奖。你且听下去,”他装作单说给老头儿听的样儿,“我们好好地伴送他们上路,一点也没有虐待,至多用枪托子敲几下催他们快走……可有那么个瘦矮个儿,走时老捂着肚子,要求让他解手。后来他提着镣铐走到我们的班长跟前:‘请允许我躺到大车上。’班长把他当老实人,批准啦。到祖赫杰纳已是晚上,黑不见指,又下大雨。我们让俘虏坐在台阶上。当然,我们都拿着手电筒在旁监视。班长进屋检查窗上铁栅看是否牢固可靠,怕被锯子暗暗锯过……”

    “做得对,”老头儿说,“他应该按规定检查一遍,保证不出娄子。”

    “就这话,”帕什卡赞同道,他又一次把划燃了的火柴梗放进合拢着的掌心,“你这事在行,给你讲述也觉有劲。班长进了屋,”他熄灭了火柴,打从鼻孔喷出一缕烟来,“去那里检查,我们情不自禁想合个眼儿——太瞌睡了。突然,那格鲁吉亚人跳下大车往转角跑啦!那小子在火车上就已筹划好,设法锯断了镣铐。”帕什卡弯腰伸腿,表现如何锯手上的铁铐,“我和科兹洛夫当然不傻,丢下手电便追:科兹洛夫紧随不舍,我一面抄近路去拦,一面举枪对准发出镣铐声的地方。没啥好瞄的,哪儿发声音,就往哪打就是。砰!打偏了。又打一枪,又偏了。科兹洛夫在他后面一个劲儿追赶,催我发枪……我怒从心起。哈,你逃不掉!我仔细瞄准,发了第三颗子弹。听见扑通一声,想来他跌倒了。我又朝响声处开了两枪,跑上一看,是他,一屁股跌倒在地,两手撑在泥地上,咬牙打着哼哼说:‘俄国佬,给我这儿一下子,快快结束我得啦!’他是指给他当胸一刺刀。我边奔跑边把枪挎到肩上,上去扑到他背梁上……”

    “干得灵巧!”老头说,“来,给我吸一口……当时科兹洛夫在哪儿?”

    帕什卡猛吸一口,把卷烟递给了老头。

    他听到称赞,高兴地回道:“科兹洛夫吗?在后面赶来的科兹洛夫大声问:撂倒了吗?我说:撂倒了,咱们来把他拖走……我们抓住他挣断了铁链的腕铐往回拖,往台阶拖……就这样,我打死了那小子。”他改用平淡的语调说,还很得意。

    老头儿想了想。

    “所以奖你们一人一卢布?”

    “是的,”帕什卡回答,“当着全体兄弟面亲手发的。”

    老头摇摇戴帽的脑袋,往手心里的烟蒂啐了口吐沫把它熄灭,然后慢悠悠地说:

    “看来你们当中有很多傻瓜蛋。”

    “咋说这话?”帕什卡问。

    “就说你,”伊凡道,“你知道该怎样办吗?不应亲自拖那尸体,而应派人去报告,你自己持枪守护。现在你开窍了吧?”

    3

    费多特等大家息下话,这才说:“是呀,要学会乖巧……”评语可谓简单明了。

    “可我呢,”他仰面朝天,枕在反抄的手上,朝着星空下伫立在他身前的中学生身影又道,“我犯的却是不值得犯的罪过:为我的一只山羊打死一条人命。”

    “为一只母山羊?”老头和帕什卡同时问。

    “绝不假,”费多特回答,“且听我说,那山羊害我多苦……”

    老头和帕什卡铺平身下的麦草,点上烟准备细听。费多特严肃认真地说:

    “事就是从母山羊身上起的端。当然,并非平白无故把他打死,是他首先狠狠打了我……以致发生口角,还上了法庭……那一回他喝醉了酒来骂门,我一时性起,抄起磨刀石……我本就守候了他半年。不过,如果没有那母山羊,啥事也不会发生。主要的是我们那儿谁也未曾有过饲养山羊的经验—— 一不是庄稼人的活儿,二不懂如何料理,再又是我那山羊性子特野。但愿上帝别送俺这撒泼的东西!哪是山羊?是条母猎狗!我本不愿饲养,可大伙笑我无能,经一番劝说,也就留了它下来。咱穷,一没有地,二没有林子空地……八辈子没有过牧场。至于小家禽,咱也只饲养一两只,大牲口都交给了地主老爷家代养,为此咱庄户人要出工帮割两公顷青饲料,帮耕两公顷地,和我婆娘一起上门帮割、帮磨三天麦子……你算算,一共该出多少劳工?”费多特转脸问老头。

    老头儿同情地点点头:

    “但愿上帝赦免!”

    “买一只山羊,”费多特续道,“至多花七八个卢布,可一天能得四瓶山羊奶的回报,而且山羊奶既浓又甜。不方便的是,不能和绵羊合着喂养,山羊见了绵羊就用它的尖角撞呀,挑呀,比恶狗还凶。而且这该死的畜生野得很,登房顶、扒拉爆竹柳全不费劲,能将爆竹柳树皮啃个精光。”

    “你快说你是怎把人打死的。”中学生在旁催促。他一直在端详星光下帕什卡模糊不清的脸,不信这么个人会杀人,同时,他头脑中还在想象两名士兵如何拖着戴铐的小个儿格鲁吉亚人的尸体,行走在泥泞的黑漆漆的雨夜……

    “我不是在说吗?”费多特回答,“你不懂,你没当过家,不知世事难料,人犯罪,兴许只起于一桩区区小事。我为买那只畜生,不惜宰掉三只绵羊,”他对老头说,“三只绵羊共得九个半卢布,买母山羊花掉八个,代价不算小……后来婆娘吵着要钱,我说:现在一个子儿也没剩下。花八卢布买下山羊,又买了家用杂物、孩子的玩具。回家待早晨点数,剩余的半卢布没有了影儿,就是说,被口袋吃了。我婆娘在旁唠叨个没完:还有半卢布呢?吞下肚了?我对你这笨蛋提过,把羊肉卖掉,羊皮留下自用……我婆娘像疯狗,全省找不到这样的……”

    “那是你的不是,”帕什卡插话,“娘们不揍不见好。”

    “对,”费多特说,“她挨过揍,也变成了乖乖的。后来挤下山羊奶,咧嘴乐道:好哇,乳真多,还是好奶!我们全家都高兴。我给羊倌们送去买烟钱和伏特加,托他们放牧时捎带上我的山羊……如果不送礼,那些龟孙子准能让山羊空着肚子……傍晚收牧回来,一瞧,不见了我的山羊。我问羊倌:为啥没有我的山羊?他说:我们赶牲口去林边休闲地吃草,你那山羊惹是生非,围着一头公牛转圈。突然,飞也似的冲上去寻衅,吓得公牛忙不迭往牛群里躲。你赶它,它去惹羊群或者掉头逃跑,直累得我们精疲力竭!我们派小羊倌找它回来,可跑遍林子,哪儿也没能找到,像钻进地下似的没了影儿……”

    “山羊是魔鬼!”老头说。

    “哈!”费多特又恼又笑,“这还不算,且往下听,还有好戏哩!听说走失了母山羊,我和我婆娘傻了眼:这下完啦,迟早羊落狼口,不会有好结果!我们一早来到林子,找遍坑洼旮旯,哪也没有。我伤心了一整天。没法好想,我耕地去了。那时正逢翻耕季节。我把毛巾裹着的面包放在地头开始犁地。在另一土岗上,我们村的另一小伙也在翻土。骤地见他指着什么叫喊,我回头一瞧:哎哟,母山羊!它抖落毛巾,把面包叼在嘴上,动着胡子,站那儿吃得正香……我撇下铧犁朝它奔去。奔近它,它跑开;我又奔近,它又跑开,跑不多远又鼓起嘴巴嚼面包。这逗人的聪明畜生把我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我恨得心痒痒:非逮住它打成稀巴烂!它美美地吃光面包,走啦!走几步,一回头,摇摇尾巴,像是嘲弄人。”

    “没说的,畜生就这德行。”老头道。

    “就是嘛!”费多特大受鼓舞,“我们被折腾得哭不是,笑不是。没到一星期乡邻来诉苦:你那母山羊糟蹋了我家的庄稼,把燕麦连穗带茎都啃光了。有一次下起雷暴雨,电光闪闪,大雨哗哗,忽见母山羊丧魂落魄地向我们奔来,咩咩叫着进了过道屋。我上去把它逼进墙角,解下腰带捆住,动手狠狠揍……雷声隆隆,电光闪闪,揍呀,揍呀,揍有一个多小时,然后拴在木桩子上……可谁知道,兴许捆得不紧,兴许别的什么,早上一瞧,羊又没啦!你信不信?当时我恨得流出了眼泪。”

    4

    费多特的语调如此朴实,如此真诚,充满如此之多的当家人的忧患,乃至谁都不会想到这是在忏悔凶杀罪行。基留什卡一动不动地俯卧着,头上蒙件呢上衣,下身露出缠了厚厚的包脚布、穿双树皮鞋的大脚。伊凡把帽子压在额际,拢起手,静静地躺在一边,板起脸不吱声,认为听傻子瞎扯有失尊严,认为他面前这个人是不是杀人者与他没有任何关系,有一次甚至喊道:

    “该睡啦!要扯,赶明儿再扯!”

    帕什卡和老头俩半倚半躺,咬着麦秆仿佛在思索,只偶或摇摇头,苦笑一声:是呀,为那山羊招来几多麻烦!而费多特觉得,他这可笑可悲的处境已得到同情,从而不再为这番题外废话羞羞答答了。透心凉的风使中学生冷得直咬牙。他不时惊恐地打量四周:自己是在哪儿呢?这夜晚怎这么奇怪呢?但夜晚还是平常的他所熟悉的夜晚,田野暗沉沉的,黑乎乎的麦堆和仓房尖顶直指天空,星星在柳丛上面眨巴眼睛,风从柳丛来,夹带着麦秸的香味,拂过人的手、脸,麦草一会儿窸窸窣窣,一会儿静止无声……猎犬蜷成一团在草窝里睡着了……已经夜深,东北方向上高高升起了一簇亮亮的星斗,乌云伴随着秋天素有的沉闷雷声从昏睡的果园顶空飘过,说话人的眼睛在一亮一亮……

    “是的,老哥,”费多特说,“我真的恨得掉泪。有人告诉我,说普里列泼村的一个农民抓到了它。看来我命运多灾多难,没法子,只好硬着头皮去认领。到了村里,一看,哪也没人,人都下地了。有个小伙正赶车去取水,我问他:博奇科夫家住哪儿?他说:瞧,柳树下坐着个穿方格眼红裙的老婆子就是。我走近老婆子问:这是博奇科夫家的院子吧?老婆子挥挥手叫我看她手中的线轴……”

    “就是说,她老糊涂了。”帕什卡说时笑哈哈的,以至中学生惊恐地又瞅了瞅帕什卡,暗自思忖:“不,不可能故意杀人,帕什卡只是给自己栽赃!”

    “的确老糊涂了,”费多特应道,“我听得棚子里猪叫,便打开门走进猪圈,见一头倔强的母猪正跟给它洗澡的婆娘斗气:婆娘推倒它,一手按住,用另一只手从桶里往猪身上泼水,可一身脏的母猪将婆娘又拉又搡,还将她的裙子拉扯下来,给她的脸和手、脚洒上猪粪……可笑极了。婆娘瞧见我赶忙整好裙子,随后问:你是来干吗的?我说:来干吗?有事呗。你们把迷途山羊牵回家来,却不让认领。她说:我们没扣留你的山羊,已把它放了,眼下收留在老爷的庄园里。说的时候还笑哩!我想:糟了,等着倒霉吧!我走了出去,刚过邻家院子,踏上栅栏旁的小路,迎面来个不知谁家的红头发小子,出口便问:你是来找回山羊的吗?我说:是呀,怎么啦?忽听房后有女人叫唤:库兹马,你往哪去?眼睛瞎啦?我说:快,你妈手里捧着东西,上去接接手。她见儿子跑到跟前,训道:不是叫你看管好小的吗?可你去哪儿了?然后冲我问:你是哪家的?我说:哪家的,关你啥事?她说:不,你说,你是哪儿来的?我道:我是老司务长家里的,你问这干吗?我来找自己的山羊。她说:啊,是你呀!睁大眼瞧瞧,你那山羊闹腾得全村不得安宁……我忽见一个高大汉子飞也似的奔来,不戴帽,不束腰带,穿双靴子,跑来便问:是你的山羊?我答:我的。他挥起拳头,打在我耳朵上。”

    “好家伙!”老头和帕什卡异口同声说。连中学生也发出惊恐的叫声。但费多特神色自若地拉平压在身子下面的短皮袄下摆,继续道:

    “好一记闷拳,直打得我耳朵嗡嗡响。我捉住他双手问:为啥打人?这时众人都跑来了……我当众人面要他给个明白,重又问:我的山羊怎么啦?原来山羊把孩子的脚撞成了骨折,把头抓出了血,撕破了衣服,毁坏了黑麦。我说:好,你可以上法院告,该当何罪,由法院处分,但我不会放过你,你会从我手上得到报应的。我整好帽子,忙去地主老爷的庄园。这时心中稍稍得到了宽解。我想,现在山羊从我手中跑不掉了,既已打过我,你再也不能进一步追究,打架嘛,咱们且搁到以后再说。我往前走,迎面来了一匹短尾马,马上的少年一副骑手打扮,头戴缎子遮檐帽,却光手光脚。他扬着鞭儿一溜小跑。我上前说:小少爷,敢问我那山羊在你府上吗?他反问:你是谁?我回答:这头羊的主人。他说:我爸爸吩咐把它扣下了。太好了!我又往前走,去老爷住的院子。进去一瞧,房前的沙铺路上停有一辆四驾篷车,四匹马个个膘肥体壮;台阶上站着个听差,嘴上挂两撇胡子。此时一位成年小姐走出门来,戴着有飘带的圆帽和面纱。她对门里的女佣发话:达莎,告诉老爷,叫他快上车。他在练马场上。我随即去练马场。瞧见穿着蓝领制服的老爷正注视小男孩伸手到布单下面掏什么东西。我想:大概在掏马车销子。哪知不!在捕麻雀呢!老爷边看边喊:抓住,抓住,抓住这些狗崽!小男孩把一只只光毛雏雀掏出来后往地面上磕打。老爷见到我,问:有什么事?我回答:你们的花匠在草莓地上抓到我的山羊,请准我领回去把它打死。他说:这已不是第一次了。我现在罚你两卢布。我道:我同意老爷的意见,是小的不是,签字画押都行,也是我一时疏忽。平时有我两个小妞看守,可前天不知怎的中了邪,要么吃了湿蘑菇,又蹦又跳又咩咩叫,而我老婆也没能把它照应好——恰好手腕脱臼,正躺着啊哟啊哟叫喊。总得找点话出来辩解呀!我又告诉他这山羊如何害人不浅,为它挨了耳刮子。老爷听罢嘻嘻笑了,脸色又和悦了。我又说:无论我咋追,就是没法追上,现在请大人给我几颗沙弹,再借看果园人的猎枪,让我把这畜生处死。老爷一概同意。我立时三刻就去执行。”

    “当真把山羊打死?”老头问。

    “非毙了它不可,”费多特道,“老爷还关照:留心,别误伤我的羊群。我回说:绝不会,那头山羊我认得。我带上牧羊人徒弟帕霍姆卡走进羊圈细看,羊群里果真有它,正嚅动着嘴巴朝我溜眼呢。我和帕霍姆卡把羊群赶到角落里,然后走近它。刚上前两步,它蹦到一只公绵羊身后站下来睨我。我再又向前……它用角去挑那些绵羊,绵羊群惊得乱窜。我火冒三丈,对帕霍姆卡说:你在前面赶,我绕后,从草堆背面抓它的犄角。院子里满地粪,我踩着粪肥爬上草垛找了个合适位置躺下。这时帕霍姆卡慢慢地把山羊赶近我。待它退到垛子下面,我唰地一下抓住羊角。它那叫声连我听了也觉心里酸楚!我下了草垛,双足抵地,死死拉住犄角不放。可它力大,拖着我满院子转,最后挣开我的手,跑了……我一瞧,它一跳上厩肥堆,旋即上了屋面,再又从屋面跳下,窜进了杂草丛……院子里的狗叫了起来,全村的狗也跟着汪汪叫。我们拔腿追,可它更快,直往村头的一所农舍跑去。那农舍新盖不久,窗洞还用麻秆堵着,门廊也未盖起,只几根光树干斜倚墙头。它凭一股蛮力,居然沿树干爬上了最高的房顶。见我们赶到,大概预感死期已到,哭似的咩咩叫。我捡了块沉甸甸的砖朝它扔去,它一声哀叫,从屋顶滚落下地。跑近一看,它躺在地上,舌头长长的,像蛇的一样,从嘴巴伸了出来,上面沾满尘土,身子抽搐一阵,哀叫一阵……半个钟点后断了气。”

    5

    大家暂时都不言语。费多特欠身坐起来,慢慢地解开树皮鞋带,因为他的裹脚布散落了。一分钟后露出了它那死白色的光脚踝,弯在另一个脚趾上的大脚趾和毛茸茸的瘦腿肚,这十分平凡的情景却使中学生既感恐惧又觉恶心。费多特把解下的裹脚布放在一旁,用他那爪子似的坚实手指在腿肚上抓痒。抓了会儿,抖去手上的污垢,重拿起裹脚布,把脚布上发硬发黑的地方在风中抖了抖,散去令人作呕的臭味儿。“对,杀个把人在他已无所谓,”中学生打了个寒噤,暗暗想,“单看那脚就知道他是个凶神恶煞。将只好端端的羊杀死,多可怕!但帕什卡呀帕什卡,你怎说起杀人的事还那么眉飞色舞呢?‘我从他背后扑上去!’”

    伊凡蓦地抬头,悒悒说:

    “把你这样的蠢货揍个半死也不算过分。干吗把羊打死?你可以卖掉嘛。农民没有牲畜不能活,连这简单道理你都不懂,能算当家人吗?你该爱惜它才是。如若我有山羊……”

    伊凡没有说完,突然嘿地一笑。

    “斯塔诺沃村曾出过一桩事,说来不比你山羊的事好多少……穆辛老爷养了一只倔脾气公羊,简直不让人活。它挑伤了两个小羊倌,把它捉来用链子锁了,结果还是挣脱逃走了。它跟你那母山羊一样糟蹋庄稼,可谁也不敢招惹,害怕得罪老爷,躲得远远的。后来锯去它的羊角,阉了它的睾丸……倔劲儿小了。只是庄稼汉们记恨在心,农民开始造反的时候,你知道他们咋的?一次在野地里将它抓获,用绳捆住它的四蹄……没打,而是把它剥成精光。光羊奔回地主老爷院子,奔突了一阵,扑通一声死了,血流尽啦。”

    “怎么的,”中学生连忙问,“剥下它的皮?活生生地剥去皮?”

    “不,是用开水烫下的,”伊凡回答,“唉,你呀,啥都不懂的莫斯科人!”

    大家哈哈笑了。帕什卡尤其笑得欢,他接口道:

    “庄稼汉都是强梁汉子!你曾说,上帝能赦免我们的罪过。不,赦免不了!我们的部队由锡尼亚克调库尔斯克驻防,曾差遣我们去一个村子平乱,因为那儿的农民在造地主的反……听说老爷倒是个和气人……全村百姓都起来打地主,当然,婆娘们也跟男人一起。保安队迎头阻拦,百姓手拿劈柴斧和大镰往上冲。保安队发出一排齐射……那子弹可不讲情面!一颗子弹打中了婆娘手中的吃奶孩子。婆娘活着,可吃奶小孩当即蹬腿断了气。我的主啊。”帕什卡摇摇头,改坐得舒服些,“庄稼汉哪样事干不出来!他们把老爷的家什捣成粉碎,将老爷赶进牲口棚。而那吃奶孩子的爹疯了似的跑上去,拎起死婴的小脚当作棍棒,往地主老爷头上打。随后其他人拥上前去。结果,地主老爷一命呜呼,当我们到达时他早成了一块块的稀巴泥……”

    基留什卡忽地动了动,抬头天真无邪地说:

    “清算科切尔金地主老爷的光景更糟!那时我在他府上当放牧工……他们把镜台什么的统统扔进池塘……后来,村里人去池塘洗澡,往往能触摸到泥潭里那些东西……一猛子下去,站起来时脚底下滑溜溜的,踩着了……叫什么来着?……钢琴腿……有时我们去……”基留什卡笑着撑起身,“去洗澡,那钢琴倒立在塘底……我们拿来大棒把一条条琴腿、一个个琴角敲碎……敲的时候,那玩意儿发出的声音倒也动听!”

    大家又笑了。费多特裹好包脚布,扎紧,穿上树皮鞋,等大家静下来后继续说他未说完的故事。

    “他扇我一耳刮子还上法庭告我……要我赔偿损失。他,名叫波格丹诺夫……安德列·伊万诺夫·波格丹诺夫,是个魁梧大汉,常常醉醺醺的、恶狠狠的。他告了我一状,扇了我耳刮子不算还要告我!正值农忙季节,连喘气的时间也没有,而我又在十五俄里之外……上帝选这时候惩罚了他……”

    费多特眼瞅着麦秆剧烈地咳嗽了一阵,用手抹了抹嘴唇,愈说脸色愈显阴沉。

    “事情本可到此了结,肚子里的气相互抵消算了。可他偏不罢休,往往喝足老酒之后,威胁说非打死我不可。他当众夸口:等一等,我还没喝完杯中酒,待我干完它,就去要他的命!我想避开,他却纠缠不放……醉后到我们村子,站我窗下骂娘。可我有成年闺女呀!……”

    “看来事情不妙。”老头插进一句,打了个哈欠。

    “妙着呢!”费多特说,“又一天,黄昏时他来到我们村里。我听见外面吵吵嚷嚷,我二话不说就上院子,坐在耙子柄上磨镰刀,直气得眼发黑。他骂骂咧咧地走近了。我想,准是来我家门口胡闹,企图砸碎我家窗玻璃。但他骂了几声便掉头往回走。事情本可到此结束,可是,忽地里跳出我的女儿奥利卡,她惊慌失色地喊叫:爸,不好啦,安德烈要杀人了!我情急中抄起磨刀石朝他脑袋瓜扔去,将他一下子砸翻在地。跑上前一瞧,他躺在地上哼哼着直流口水。众人赶来,有的向他身上泼水……但他躺着起不来,只是打着嗝儿……也许,那时该设法抢救,给他的伤处包上湿毛巾之类,或者送医院……可是谢大夫得花十卢布,钱从哪来?他不断打着嗝儿,没到天黑断了气。先还挣扎翻身让脸朝天,但后来两腿一直……众人团团围住他,瞧着他谁也不作声。那时已掌起灯……”

    中学生全身咯咯打战,脸烧红了似的。他站起身,扒开齐腰深的麦秸秆,悄悄离开草垛,但他的一条猎犬被惊醒了,狺狺地吠了几声,他只好又在麦草中坐下。冷风飕飕。头顶上,秋天的繁星在冷冷闪烁。从窸窣作响的草垛后面传来费多特均匀而低沉的声音:

    “把我关进了草棚,外面派人把守。怎样解剖尸体,怎样验伤,我透过窗全见上了……各村的人拥来看热闹,看死人,当然也看我——挤到草棚的窗下往里瞅。搬来了打谷场的两条长凳,放在烘谷棚跟前,然后将死人抬到凳子上,在他头下垫根圆木。也给解剖人和调查员安排下桌椅。解剖人上前撕开衬衣、裹脚布。尸体光光的,已经僵直,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脸色蜡黄,稀稀拉拉的火红胡子尤其显眼。解剖人在伤口放一张牛蒡叶子作为标记,然后从他的解剖工具箱中拿出小刀,拨开死者的头发,遇到不易撕的地方就用刀刮。撕开的头皮搁在死者的鼻子尖上。这时整个儿头盖露了出来,像小锅盆……那上面,靠右耳处,有块黑渍和一摊瘀血,那就是挨磨刀石的地方了。解剖人告诉调查员,调查员便做记录:某侧三条裂痕……下一道工序是打从四周锯开头盖。可他忘带锯子,就掏出凿子,沿本该锯的那条线一记记凿开。掀开小锅盆似的头盖,里面的脑子看得一清二楚……”

    “剥人皮的强盗!”本打瞌睡的老头喑哑着嗓门插话。

    费多特依然声音不变:

    “之后拿出另一把沉甸甸的刀来,顺锁骨切开胸膛,剁下一根根筋骨:咔嚓,咔嚓……胃,蓝色的肺,整个内脏一股脑儿露了馅……”

    后脑勺上顶着学生帽、身着嫌短的薄大衣的瘦长中学生,站立起来,他的心在怦怦猛烈跳动。那灰不溜丢的费多特,因像蒙古人般若无其事而显得可怕的、高大的费多特,依旧嘴叼着烟卷平心静气地往下说。中学生已不再听他,而是瞪大双眼,凝视着所有这些熟稔却又陌生、不可理解、在今夜把他的心灵翻了个个儿的人。那个可怜巴巴的对一切顺从的具有牧人天性的基留什卡,这会儿盖件粗呢上衣,露出包有裹脚布的大脚已睡着了。伊凡也在睡,带着一副阴郁的对一切都瞧不起的脸容。伊凡家住在村子尽头处的一个土屋里,低矮的天棚,麦草铺的屋面,屋里又黑又脏,他那黑瘦的老母已在屋内躺了三个年头,一直处于弥留状态。而瘦得龇牙咧嘴的妻子用她黑乎乎、黄僵僵、像条线般垂着的乳房给孩子,给裸露了肚子、挂着鼻涕、嘴唇被蝇子叮出血的蓝眼睛孩子喂奶。只帕什卡有福气,他戴顶便帽,穿双笨重靴子和一件短皮袄,睡得最最香甜。至于老头“马轭”,他连短皮袄也没有,只有一件肩上裂了大口子的粗呢农民上衣,此刻正赤露上半身,背风坐在那儿,皮肉松弛的大腿上吊着他那磨损了的裤子,人既瘦又黄,耸起斜肩,弓起在星光下闪闪发亮的脊梁骨,夜风吹乱了他的头发,细小的脖子上布满一条条粗纹。他正俯首曲颈注视脱下的衬衣,一边听费多特说话,一边用指甲掐死领子上的一个虱子。

    中学生从草垛跳到结实平坦的泥地上,猫起身,迅速地往阴暗的林籁萧萧的果园走去,回他自己家去了。

    三条猎犬曲着尾巴跟随在他身后,影影绰绰地可以看见它们侧着身子挤成一簇往前奔的样儿。

    1911年12月9日至23日于卡普里

    (石枕川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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