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宁文集·短篇小说卷-伊格纳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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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格纳特被伊兹瓦雷乡的地主潘宁家雇去当牧人的时候,柳勃卡在这个地主家当使女已经有两个冬天了。

    伊格纳特二十开外,柳勃卡十九出头。他出生于伊兹瓦雷境内切斯缅克村的一个贫苦人家。而她出生于离伊兹瓦雷乡不远的沙季洛夫乡,也同样是家徒四壁。不过,谣传她是个“野种”,是沙季洛夫乡地主老爷的私生女。再说,她又是在老爷家里长大的,因此,他这个当牧人的越是艳羡这个使女的美色,越是单恋着她,就越是自惭形秽,而越是自惭形秽,就越是相思得厉害,就越是闷闷不乐、沉默寡言。

    柳勃卡晶莹的黑眼睛里有一种泰然自若、无所顾忌的神态。她常常手脚麻利、心安理得地偷女主人的花露水和肥皂。女主人是个满头白发的寡妇,嘴上老是叼着支芳香四溢的细烟卷。有时候,柳勃卡露出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看上去比她的实际年纪还要轻,有时候却显得比她年纪大得多,像是个阅世已深的妇人。连她的胸脯也已变得同妇人一样了。可是伊格纳特却至今还未近过女色,因此他对于男女间的关系既害怕而又神往。像他那样事事讳莫如深、喜欢在肚皮里做文章的小伙子,在全伊兹瓦雷也难找到第二个了。甚至于当他驾着雪橇去谷仓运取喂牲口用的麦穗时,人家问他上哪儿去,他都从来不肯直截了当地立刻回答。他总是避开柳勃卡的目光,不好意思抬起眼睛来正视她,他为自己的树皮鞋、帽子和破烂的短皮袄感到羞愧,可是背地里却皱着眉头,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她那种明目张胆的放荡行为,他模模糊糊懂得是怎么回事,因此既感到惊骇,又为之神魂颠倒。

    使得他的爱火更加炽烈的是两个少爷。

    两个少爷,大的叫阿历克赛·库齐米奇,是个军官,已经去高加索治过病;小的叫尼古拉·库齐米奇,还在念书,三天两头换学校。弟兄俩都只在冬天逢年过节时才回来。这年过谢肉节[50],老二先回来了。柳勃卡兴奋异常,待人也显得特别真诚,仿佛什么心里话都肯掏出来似的,其实她对谁都没有真心。她一头乌发,健壮结实,黧黑的双颊上有两朵微微泛青的红晕。当她穿着碧绿的毛料连衫裙,一会儿为这件事,一会儿为那件事,顺着白雪皑皑的庭院中央发黑的小径,飞快地由下房跑到上房,或由上房跑到下房的时候,她的素无表情的双眸中喜不自胜地发出光彩。在谢肉节期间,在这些阴沉沉的、起薄雾的、使得花园的松树和云杉黯然失色的日子里,被自身的体温和烟囱里冒出的节日的油烟闹得微微有点昏眩的伊格纳特,就曾不止一次撞见少爷同柳勃卡调情。

    有一天黄昏,他看到她气呼呼地从正房里跳出来,脸涨得通红,头发全乱了。紧接着,尼古拉·库齐米奇——这人长得矮墩墩的,头特别大,脸的侧影呆板而又专横,穿一件白羽缎的斜领衬衫和一双漆皮靴—— 一面笑着,一面叫喊着什么,从屋里追了出来,一直追到台阶上,追到正在融化的雪地上。可是当天夜间,伊格纳特在下房黑洞洞的门厅里,同跑得气喘吁吁的柳勃卡撞个满怀时,却见她喜形于色。

    “把我裙子的镶边都撕坏了,可送给了我一大袋波斯丁香。”她停下步来,出人意料地迅速说道,“你闻闻,我身上有多香!”

    转眼间,她就一阵风似的消失了,而伊格纳特却久久地站在原来的地方,呆呆地望着暗处。门厅里既有厨房的气味和春天将临时的清新气味,也有狗的气味。狗的一对对眼睛像冒出热气的、略略泛红的绿宝石,闪闪发光地在他面前移动。刚才,他可是千真万确地闻到了香水的令人心醉的馥郁的香味,还闻到了头发、丁香发膏和毛料连衫裙的更其令人心醉的幽香,那件连衫裙的腋窝下已经汗湿了……

    军官回来了。他是个瘦子,长着一对褐色的、目光锐利的眼睛和一张灰白的、布满紫色粉刺的马脸,脸上常年扑着粉。满头银发的女主人一听儿子来了,便吃力地、颤巍巍地跑到台阶上去迎接。她的头发烫得略呈波浪形,衣服穿得花里胡哨,束腰褡缠得紧紧的。她不时朝着那辆从山下丁零当啷驶来的三套马的雪橇挥动着白手绢。车夫把雪橇赶到台阶旁,勒住了马,军官立刻像连珠炮似的讲了一大通话,也不管人家要不要听,后来,他用在酒楼门口下车时的那种气派,把雪橇上的车毯唰地往边上一掀,跑到了台阶上,敏捷地、旁若无人地跺起脚来。他那双八字脚又瘦又细,套在一双乌光锃亮的轻柔的皮靴里,皮靴上的银马刺碰得叮咚直响。他不时耸着肩膀,好让那件宽大的尼古拉式的海狸皮翻领军大衣[51]在身上披得舒服些。这天是赎罪日[52]的前夕。今年的谢肉节时间比往年要晚,有时已觉得春天战胜了冬天。这天一大早太阳就照得暖烘烘的,湛蓝的天空光华熠熠,积雪的反光亮得耀眼,到处都滴滴答答地滴着雪水。可是中午一过,天却阴了下来,空气潮湿得厉害,前花园重又笼罩着一层薄雾,常青树的枝叶重又绿得发暗,没精打采的,似乎昏昏地睡着了。可是柳勃卡却不顾空气潮湿,也不顾起了风,只穿着件连衫裙,从三套马的雪橇上把一只只包搬下来。牧人伊格纳特则两眼一眨也不眨地望着她,死命地盯住她伛下去的身子。

    那时他正站在下房肮脏的宽台阶上。台阶上飘荡着油煎薄饼的油烟味。大朵大朵的雪花飘入台阶前的水洼中化掉,有一只刚刚飞来的白嘴鸦神气活现地在水洼中踱来踱去。厨娘把裙子掖在腰里,露出了脚上的靴子,同个雇工一起,用根棍子插进一只大木盆的提銴,把木盆抬到了台阶上。木盆里是热气腾腾的又稠又黄的燕麦粥。猎狗一拥而上,打着哆嗦,拱起背,痉挛地把尾巴挺得像弓一样硬,夹到后腿中间,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燕麦粥来。厨娘的儿子,一个小不点儿,穿着过节穿的红衬衫,用铲子搅拌着燕麦粥,见哪条狗呜呜叫,就给它一铲子。庭院里有好些地方雪已融化,露出黑黪黪的泥地。狗离开木盆时,嘴上都沾满了又稠又黄的粥。它们打着滚,把嘴在地上擦干净,随后排成一串,朝屋后的花园呼啸而去。母狗斯特列尔卡,素有美女之称,长着一对乌油油的眼睛,浑身的白毛柔软如缎,由一条火红色的又高又大的公狗形影不离地陪伴着。这条公狗是看家狗,它凶狠地龇着牙,气喘吁吁地咆哮着,不放任何一条猎狗走近斯特列尔卡。被情欲折磨得痛苦不堪的伊格纳特,跟着这群狗走去——去看它们交媾。可是狗到了林荫道上后,却往旁一拐,钻进歪曲、多枝的苹果树的林子里,顺着灰不溜丢的冰凌,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伊格纳特怏怏地走出果园,来到了阴沉沉的田野里,只见雪花像棉絮似的倾斜地飘落到田野上。他摘下帽子,从裂了口的棉帽垫里,取出那两枚他珍藏已久的二十戈比的硬币。

    他沿着果园的围墙,从山背后慢吞吞地走到半山腰上的一个小村子里。由于家家户户农舍上的积雪都已融化,村子显得黑乎乎的。在农舍和干草棚之间,净是积满了冰凉的雪水的坑洼以及微微隆起的雪堆。雪堆被雪橇弄污了,泛出淡淡的黄色,雪堆上的一摊摊马粪沉入雪中,变得和雪堆一样平。村里有间农舍特别黑,特别破旧,墙根下有几只母鸡竖起羽毛,在打瞌睡。伊格纳特走到这间农舍跟前,敲了敲一扇小窗子,随即有一张又老又黄的村妇的脸贴到窗上。伊格纳特给她看了看硬币。她便在光脚丫上套上一双旧毡靴,用一件短皮袄连头兜住身子,领着伊格纳特穿过街道,走进一间有铁门的干草棚,棚里虽然寒冷,却有一股醇厚的香味。伊格纳特把他那条穿得敝败了的裤子的口袋张开,村妇便将一大瓶酒塞了进去。

    他在干草棚外白雪皑皑的山坡上站了一会儿,思念着柳勃卡,然后一仰脖子,一口气把酒喝得一滴不剩。他把空瓶藏进兜里,感到这种毒汁使他周身发热,通体舒泰。他叉开两腿坐着,等待酒性发作,后来,他躺到地上,哈哈笑着,心满意足地享受着醉酒后的快感。

    他醒来后,好久没法弄清人在什么地方。他觉得自己变得又小又轻——他已经连骨头都冻僵了。天黑下来了,刮着湿风,雪已经停止。他惊恐地想起他还没把麦秸运到主人的宅第里去——宅第是烧麦秸取暖的,伊格纳特每晚都要把麦秸堆满宅第后门的台阶。他一跃而起,撒腿就跑,穿过了村子、果园,朝宅第奔去。他的全部感官都处于亢奋状态,而风使他的感官更加兴奋——风是那么甜蜜、柔和,他忍不住要用整个胸膛把风大口大口地吸进去。伊格纳特记起,他把绳子忘在后门的台阶上了,便喘着粗气,从林荫道直奔后门,他的树皮鞋一路上啪哒啪哒地敲着潮湿的雪地。在暮色中,在台阶的遮棚下,有人正把一个什么人紧紧地按在墙上。听到伊格纳特的脚步声,那人掉过了头来。

    “你干什么?”那人喝道。

    是那个军官,是他的声音,是他的发灰的马脸,是他的剃成平头的,由于后脑勺戳出而显得又窄又长的脑袋。被他紧紧地按在墙上的则是柳勃卡,她捏住他的两根手指,没有把他的手放开。伊格纳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身上那条在暮色中微微发白的围裙,往后退了好几步,然后站停了下来……一团团晦暗的积雨云杂乱无章地悬在果园上空。西风一阵紧似一阵,风中蕴含着醉人的湿气和早春的威力,早春在同冬天的搏斗中已经占了上风……

    可是到了第二天,却还是冬天获胜了。雪越下越猛,到傍晚时,刮起了暴风雪,周遭的田野全都湮没在雪雾之中,女主人出门去访女邻居了。军官碰响着马刺,走到台阶上,隔着庭院,大声吩咐把科罗利克套上雪橇,然后朝一群趴在台阶上的猎狗俯下身去,狗的背上和额上已积着厚厚一层雪。他一副色眯眯的样子,一会儿揪揪这条狗的耳朵,一会儿揪揪那条狗的耳朵,一面含糊不清地哼着怪腔:“呵——呵,哒,哒,哒,哒!”柳勃卡端着一大碟炸鳕鱼,绕过他向下房走去。他朝她溜了一眼,更加色眯眯地哼道:

    “啊——啊,狗,小狗,小狗崽子!”

    这天是赎罪日。打山下的河那边,传来了闷声闷气的说话声、歌声、铃铛声和钟声:小铺老板、鞋匠、警察和庄稼汉们全都驾着车子,载着各自的客人,载着小姐、闺女和媒人出来游乐。当下人张罗着把科罗利克套上雪橇的时候,军官穿着质地轻柔的灰色军大衣,戴着毛皮高帽,将咯咯笑着的柳勃卡拽到了台阶上。柳勃卡脸上搽着胭脂,头上裹着一条铁灰色的披肩,身上套着一件用胡桃色毛皮做领子的短皮袄,绿裙子则撩了起来,掖在腰上。她歪着头,一面哧哧地笑着,扭扭捏捏地推拒着,一面却迈着碎步走下了台阶。这时伊格纳特握住嚼环旁的缰绳,牵着金黄色的马驹走了过来。马驹用它那对亮闪闪的雪青色大眼睛,恶狠狠睥睨着军官,睥睨着从他军大衣的领子里露出来的鲜红的丝围巾。这条围巾团团围住他的细脖子,遮没了那上面一大串已经痊愈了的脓疮疤。而伊格纳特则锲而不舍地望着柳勃卡白衬裙的裙裾和她那双粗糙的短筒靴,靴上抹着脂油,这样雪就不会沾在上面……

    后来,伊格纳特慢吞吞地驾着装货用的雪橇朝打麦场走去。而科罗利克呢,则打着嗝,生着闷气,踢起一团团的冰雪,噼里啪啦地溅到轻便雪橇的前部。由于迎面扑来的大雪钻进了它热烘烘的鼻孔,它不时地打着响鼻,喷出一团团热气,不久就超过伊格纳特的雪橇,同其他轻便雪橇一起,消失在雪雾之中。在一片混沌的瓦灰色的田野上,风雪愉快而阴郁地肆虐着。鹅毛大雪纷纷落到科罗利克膘肥的背上,落到毛皮高帽上、肩章上、带马刺的乌光锃亮的军靴上,那双军靴正用力抵住雪橇铁制的弯托梁。军官戴着麂皮手套,左手握住浅蓝色的缰绳,右手搂住裹在铁灰披肩里的脑袋,并把他的毛皮高帽紧紧地贴到了这个脑袋上……

    于是伊格纳特下狠心把他仅有的一件财产——手风琴,向雇工雅什卡换了双旧皮靴。他运好麦秸后,就上街到人群中去。人们冒着夜间的风雪,乱纷纷、黑压压地聚集在村梢最后一家农舍的屋檐下,聚集在教堂前的牧场上。那里有两架手风琴在娴熟地、疯狂地、争先恐后地奏着曲子。被歌声和风声压低了的手风琴声,好似巫婆,好似跳舞的女妖,在暴风雪中回旋、扩散。所有的人都无忧无虑,非常幸福,唯独他一个人感到不幸!

    2

    大斋节[53]阴郁而又单调乏味。

    天天都刮着刺骨的寒风,田野一片苍白,前花园中的松树和云杉愁闷地哼着歌,它们绿色的枝叶暗淡得没有一点光泽,过早北归的白嘴鸦都不知躲到哪儿去了。军官早就离家走了。但是尼古拉·库齐米奇却迟迟没有动身。有一回,伊格纳特驾着雪橇来到宅第后门口的台阶旁。从雪橇上挂下来的麦秸擦着了台阶,发出沙沙的声音。少爷正在麦堆上同柳勃卡玩乐,一听到声音,就笑嘻嘻地站了起来。柳勃卡却管自理着头发,若无其事地瞥了他一眼。

    “瞧您这样跟我闹着玩,”她说,“村里可要说我坏话了……”随即也站了起来,补了一句,“但愿你,伊格纳特,肯娶我做媳妇。”

    伊格纳特脸涨得通红,愠怒地蹙紧了眉头,根本不认为她的话是说真的。但是打从这天起,他心底就燃起了妒火和愤恨,而且越燃越烈。他一面乜斜着眼,望着宅第,不胜羡慕其中的生活,一面赶着雪橇,穿过林荫道,驰到打麦场上。一群毛色斑驳的狗,也晃晃悠悠地跟在他身后跑来了。在麦秸的残垛内,老鼠吱吱地叫着,窜来窜去,忙个不停。那群狗刨着麦垛,东闻闻,西嗅嗅,抬起头来警觉地听了一会儿,然后又俯下头去,更其狂暴地用爪子撕裂着麦秸,一面打着哆嗦,呜呜地叫着,猛然间,全都蹦了起来,贪馋地、不偏不倚地扑到了虏获物上。伊格纳特把那条两眼乌油油的、像个漂亮娘们的斯特列尔卡引往禾捆干燥棚里。母狗跑了进去,他随手就把叽叽嘎嘎发响的大门关上,心怦怦直跳。打麦场上寒气袭人,可是在黑麦堆上却挺暖和。这间宽敞的三角形棚子,半明半暗,只有长长的门缝里透进一线寒冷苍白的阳光。棚里,不论在屋檐上、桁条上、渔网上,到处都积着厚得如天鹅绒一般的灰色的尘土,这还是在夏天脱粒时留下的。棚外,风飕飕地在打麦场上刮着……

    两个礼拜后,在一个阳光妩媚的日子里,尼古拉·库齐米奇也要走了。春天突然回到人间。厨房和杂物棚屋顶上的积雪于一昼夜间融化殆尽。铺在屋顶上的栗色的陈草在阳光下闪着金光,同蔚蓝色的柔和的天空形成鲜明的对照。人们把在一冬内长满了长绒毛的马驹和母牛放到了户外,它们晒着太阳,打着盹。院子里,渗出水来的积雪闪出耀眼的银光。一辆三套马的雪橇停在前门台阶口背阴的地方,紧挨着一汪蓝幽幽的雪水。雪水不仅映出了天空,而且也映出了柳勃卡洁白的围裙。尼古拉·库齐米奇在带裥的上衣外,披着件貉绒皮袄,走了出来,女主人也跟着出来了。告别了很长时间,直到雪橇都已走动,顺着坑坑洼洼的道路向前驶去的时候,那个离去的人还回过头来,久久地喊叫什么。路上净是一条条细细的水流,颤抖着向低处涓涓淌去。一冬下来,路上到处都积起了马粪,那高高隆起的粪堆,望去像是受了潮的烟叶。三匹束起尾巴的细腿马,每遇到亮晶晶的水洼,就特别卖弄地甩起它们的铁蹄,铁蹄亮得好似擦干净的钢。许多寒鸦聚集在前花园的松树和云杉上晒太阳取暖,前花园一片翠绿,显得生气勃勃,可是在背阴的地方,却仍可感到北风的凛冽,柳勃卡站在前门的台阶上,冷得直打寒噤,两腮都发青了。她目送着雪橇消失在山后,若有所思地悄声唱着:“一对情侣飞驶而去……”随即跑进屋里,但是一会儿后,她又跳跳蹦蹦地跑到后门的台阶上了。伊格纳特正巧打一旁经过,见到她,就霍地转过身子,笔直地朝台阶走去。她给吓呆了,直愣愣地望着他。伊格纳特走到她紧跟前,抓住她的两只手。两人都窘得不知所措,不晓得下一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突然,柳勃卡眉头一皱,挣脱了手,一扭头返身进屋,砰的一声把后门关上了。

    果园洒满了紫色的阴影,在银光闪闪的积雪的衬托下,看上去分外冷落,但林荫道却显得欢快、宽敞。伊格纳特恼恨地蹙紧眉头,穿过林荫道,又去找那个酿私酒的村妇。天黑前,他惊愕地醒了过来,发觉自己又是躺在通向牧场的山坡上,冻得连骨头都僵了。山后的天空,不但辽阔得无边无际,而且已经焕然一新。

    “她跟我不般配,”伊格纳特断然地、阴郁地出声讲道,一面爬起身来,“我白费了心思。”

    大斋节过去了,复活节也过去了。除了沟壑里还有残雪外,已到处见不到雪的影踪,村子里的柳丛都绽出了嫩芽,像是蒙着一层柠檬色的轻烟;村子四周黑油油的耕地泛出淡淡的紫色,太阳照得暖烘烘的,天际明亮得好似融化了的玻璃,在微微地颤动着,云雀婉转地试着歌喉。芬芳的嫩草刚刚破土而出,伊格纳特就撵着畜群到旷野去,到米留京树林里去。树林还是光秃秃的,满地都是橡树的枯叶和雪花草。母牛拣林边晒得着太阳的地方打盹,寒鸦纷纷落到它们身上,衔它们的毛去营巢。伊格纳特卷拢鞭子,懒洋洋地望着晴朗的远方,望着一条条村道,村道上已积起尘土,这使人愉快地想起夏天。太阳晒着伊格纳特,四月的旱风吹拂着他,他变黑了。

    手边有钱的时候,他是幸福的。他在旷野中,拣个比较干燥的地方,脱下破上衣来摊在地上,把一瓶酒放在上面,再从口袋里掏出面包和预先蘸好了盐的又湿又冷的土豆,一面喝,一面吃。不一会儿,他的头就开始晕了。只见在灰蒙蒙的平原尽头,南方的天陲阳光璀璨,在不停地颤抖;散布在旷野上的一堆堆烤热了的牧畜粪,冒出缕缕蒸汽,蒸汽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淡淡的绿色。母牛在缓缓地浮动着,身影交叠在一起……奇怪,他仍然在企盼着什么!他纵然喝醉了酒,却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这一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他的生命已同柳勃卡的生命联结在一起,不幸地联结在一起了!他可不能一辈子放牛,得先干出点什么名堂来,才能制伏她,才能同她平起平坐,才能激起她的爱情。否则的话,他即使达到了目的,她也不会爱一个庄稼汉的……然而春天却是万物春情勃发的时节。母牛打着哆嗦,缓缓地浮动着,一头接着一头跪下前蹄,然后笨拙地撅起臀部……一头深灰色、宽脑门、长着一根光滑的尾巴、尾巴梢上挂着一球光亮鬈曲的灰毛的大公牛,一路上晃荡着从嘴里挂下来的透明的涎沫,沉甸甸地跑了过来——突然间,那头公牛霍地站立起来……伊格纳特的心立时揪紧了。他仰天躺了下来,倒身在一堆堆晒干了的发黑的牲畜粪上。他闭上眼睛,泪珠从他的睫毛下潸潸地流出来,他也顾不得去揩,几只苍蝇落下来,吮吸着他的泪水……后来,他沉沉睡着了,一直睡到太阳当顶,把他的头和肩膀晒得火辣辣的,才醒过来。他把畜群赶回家,一声不响地在下房里吃罢午饭,就踅到马车棚去睡觉。车棚里,紧挨着砖墙,有一张用树桩钉成的高高的床,床上铺着麦秸和马披。他睡醒后,心情坏透了,铁青着脸,赶着畜群出去放牧,一路上挥舞着长鞭,恶狠狠地抽打着母牛,母牛的两胁上拱起了一条条鞭痕。

    五月份,树林里已经枝叶繁茂,遍地花草。一大早,满地阳光的林中旷地上就热得像夏天一样了,背阴的地方则披满露水,空气清凉宜人,隐匿着一株株铃兰。一天早晨,伊格纳特赶着畜群来到休耕地时,看到有个娘们坐在林边,这是傻女人奥菲娜,一个讨饭的。她微微张着嘴,坐在那里,身旁放着讨饭袋和叫花棒,衣衫褴褛,裙裾全沾湿了,浮肿的脸上,两眼忽闪忽闪地放着光,她已经喝醉了。当伊格纳特走近她时,她欲火中烧,咯咯地笑着,仰天躺了下来,露出了两个膝盖,开始用脚上那双大树皮鞋在挂着露水的草上来回擦着,她的讨饭袋里有面包和伏特加。伊格纳特几杯酒下肚,便无法自制了……

    打从这天起,傻女人几乎天天都来找他。太阳还未出山,他就踏着大颗大颗冰凉的露珠,赶着畜群出外放牧。到中午时,已喝得烂醉如泥。现在他俩喝酒已经由他掏腰包了。他预支了一个月的工钱。等到他的钱终于花光,傻女人就本性毕露,不再装腔,成天虎着脸,发脾气,耍无赖,动辄破口大骂。有一回,他没带酒去,她就拒绝了他,足足一个礼拜不许他近身。又有一回,她甚至趁他不备,抡起叫花棒,照着他的脑袋死命地一棒打了下去。他爬起身来落荒而逃,一路上嗷嗷地号哭着,哭够之后,就坐到田埂上呆呆地想着那件他如今成天都在挖空心思地动脑筋的事:上哪儿去弄钱?哪儿都弄不到钱,哪怕偷也没有地方好偷。他连靴子都喝掉了……

    所有的仆人都知道了他的风流韵事。一到吃午饭和吃晚饭的时候,往往拿他逗乐,笑得前仰后合。他脸涨得通红,一声不吭。要是柳勃卡在场的话,叫他把脸往哪儿搁?但是算他运气,两个少爷一个也没回来。听说尼古拉·库齐米奇在哈尔科夫近郊一个同学家里,军官则在斯摩棱斯克城郊参加演习,女东家上利彼茨克[54]去了,要去六个星期,把柳勃卡也带了去。庄园里冷冷清清。连傻女人来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她正忙着上一个个集市去乞讨。倏忽之间,漫长的盛夏已近尾声。小河里的河水变浅了,牲畜也只有发黑的陈饲料可吃了,地里的庄稼已经熟透、干透,麦粒纷纷掉落下来。人们开镰割麦了——已经是七月底了。

    就在七月底,有一天太阳落山的时候,伊格纳特赶着畜群回转村里,半路上遇到了傻女人。她站停下来,向他指了指树林。

    “我干完活就来。”他说道,不好意思抬起眼睛。

    可是不带酒怎能去呢?他垂头丧气地站在庄园的大门旁,望着西沉的夕阳。下地割麦和捆麦的农夫和农妇乘着一辆辆落满尘土的大车,沿着那条打斜刺里穿越山冈的村道回转来了。大车上堆放着捆麦的草箍、大镰刀和耙子。深红色的、失去了光芒的又大又圆的落日,向小河后面,向已经覆满了麦垛的田野后面的瓦蓝色的、干燥的烟霭中冉冉下沉。伊格纳特走出大门,拐向牧场,然后沿着果园,朝打麦场走去。在他前面,有个浑身稀脏的鬈发的小姑娘赤着小脚,迈着碎步,在尘埃中走着。小姑娘身子向左边倾斜着,右手拎着一只装满了红褐色焦油的罐子。伊格纳特加快步子,超到她前面。回过头来一看,就一把抓住了小姑娘握得紧紧的左手,他发现小手里捏的有钱。小姑娘吓得睁圆了眼睛,小脸蛋完全变了相,她大声哭叫起来,以一种小动物的蛮劲,死命地攥紧拳头。伊格纳特把她摔倒在路上,掐住了她的脖子。小姑娘的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音,小手指松了开来。伊格纳特打她手心里夺过钱去—— 一共三十个戈比。

    买好伏特加后,他就径直朝树林走去。右边是麦茬地,堆着一垛垛新割下来的麦子,在暮色中显得白晃晃的。左边,从刚刚翻耕过的黑乎乎的田野上,从一马平川的旷地上,拂来阵阵熏风。前面,在黑压压的林边上空,升起了又大又红的火星。伊格纳特停住脚步。他突然想起今天晚上女东家要回来了,已经派出三驾马车和装行李的大车前去接她。他刚想起这件事,凝神一听,就听到远处传来了系在马脖子上的铃铛声。

    入夏以来,他一直以为他好歹总算逃过了那件不可避免地要发生的事。然而现在他却感到并非如此——劫数是难逃的。那件事正在一步步逼近他,眼看着就要临到头上了……他站了一会儿,又朝前走去。

    在十字路口,只见一辆三驾马车风驰电掣地奔了过来,铃铛声和马蹄声震得他耳朵发聋,一股尘土劈头盖脸地扑向他身上。他连忙走下大路,等三驾马车驶过才回到路上,继续往前走去。隔着老远,他就听到了大车喑哑的辚辚声。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一转眼间,伊格纳特就看到晦暗的星空下出现了车轭、辕马,而在辕马后面——是坐在大车上的柳勃卡。她用缰绳鞭打着马,颠簸着,晃动着,驾着车子笔直朝他冲来。

    “上车吧,我捎你回去!”尽管天色已黑,可她一眼就认出了他,高高兴兴地喊道。

    他回过身去,三脚两步就追上了装满箱笼的大车,也没有停下步子,侧身一跃,就坐到了辕木上……

    柳勃卡都讲了些什么,他全都忘了。他只记得她一开头讲的那句挑逗得他心痒难熬的话。她是在大车的辚辚声中,用银铃般的嗓音含情脉脉地响亮地讲出那句话的。

    “怎么,想我想得都害相思病了吧?”

    他只记得那一瞬间的情况,当时他冷不防地夺过她手里的缰绳,勒住马,双脚跨到了大车上。

    “别这么猴急,”柳勃卡悄声说道,那语气就好像他俩已经当了许多年夫妻似的随便,这使得他益发晕晕乎乎了,“慢点儿,你把我的裙子压皱了……至少得让我把裙子撩撩好呀……”

    3

    四年过去了。到了十二月上,伊格纳特终于服满兵役,由瓦西里科夫市回转故乡去。

    他总共只同妻子一起生活过三个月。在使他的整个命运发生突变的那个七月之夜后,柳勃卡很快就发觉自己怀孕了,自此他就一直怀恨在心,断定她是因为怀了孕才嫁给他的。可她却说她爱他,把他的父亲,一个病得歪歪倒倒的老头,安排到地主家当了饲养员;还给他添置了衣服,准备了路上要用的一切东西,送别他的时候痛哭流涕。他接到入伍通知后,终日饮酒游乐,摆出一副当丈夫的架势,动辄毒打她,以发泄对两个少爷的愤恨。她经不起毒打,流产了,可是并未埋怨,她认为男人打老婆是天经地义的事。他被押送到瓦西里科夫去当兵后,她时常给他写信、寄钱,信写得情意绵绵,而且尊称他为“您”。但是她的话他连一句也不信,成天闷闷不乐,无时无刻不生活在痛苦和嫉妒之中,疑心她在家必定对他不贞,为此设想了种种最毒辣的惩治她的办法。

    两年前,他乘火车回家休假的时候,在路上拿定主意,如果得悉她有外遇,就把她活活打死。到达家乡的火车站后,他人未出站就打听到柳勃卡除了懒于上门的人外,来者不拒。然而她在迎接他时,却是那么的喜出望外,指天发誓叫他千万不要相信流言蜚语,态度是那么诚恳、坦然,使他的心软了下来,怎么也下不了手。为了使他完全放心起见,她表示不再在地主家当差,搬到他家里去住——她将在家里等他,靠用缝纫机做针线活养活自己。他离家归队时,神情沮丧,心乱如麻。在部队里,他也终日神情沮丧,一句话也不讲,但当差却勤勉认真,而且省吃俭用,把饷银和从新兵那里勒索到的钱统统积攒起来。他仍然抱着一线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同柳勃卡平起平坐,能够配得上她真心实意的而不是装出来的爱情。但突然她不再来信。他几乎每个礼拜都给她去信——可是却杳无回音。他又是威吓,又是央求——她却始终沉默。他又开始酗酒——成天价懵懵懂懂,痛苦不堪。

    就这样总算熬到了服役期满,乘火车回转伊兹瓦雷乡。

    他的样子有了很大变化。如今他成了个瘦高个儿,显得相当英俊。好似锡制的眼睛较过去大了些,脸色发灰,两耳圆圆的,向外张开,两腮因剃去了胡子,青光闪闪,突起的腮帮子使得他的脸显得越发瘦削。淡红色的胡髭剪得短短的,像是毛刷,头剪成了平头,像钢刷似的短发中露出亮晃晃的头皮。从基辅到奥勒尔,他始终一动不动地坐在他的小箱子旁边(这只充胡桃木的小箱子做工粗糙,外边缚着一双皮靴和一把茶壶),既未摘掉制帽,也未脱掉擦痛他脖子的棕灰色的粗呢军大衣,两眼望着地板,嘴里嗑着葵花子。可是一过奥勒尔,他就坐立不安起来,每次到站就往车站食堂跑。到达他家乡所在的那个县城时,他在车站上出乎意料地碰到了当年同伍的一个士兵。他喝了点酒后,把小箱子寄放在车站看守那里,由这个同伍的熟人领着,走出车站,雇了一个老头的马车。老头拼命地撵着他那一条腿有毛病的牝马载着他俩奔向城里。他俩都很兴奋,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他们穿过市区,径直向市梢驶去,在那里,伊格纳特几乎整整一昼夜一直同一个腿很短的矮个子女人厮混在一起。这个女人已经年老色衰,长着一头干枯的黑发和一对黑眼珠,脸上厚厚地扑着一层粉,烟瘾比他还厉害。结果他却在市梢附近的荒野里醒了过来,好不容易才回想起,他是被人家一顿毒打撵出来的。这天并不十分寒冷,天色也挺明亮,空中飘着小雪,雪花嵌满了他军大衣上的襞褶。他爬了起来,晃晃悠悠的,站都站不稳,他觉得自己害病了,仿佛中了毒……

    到伊兹瓦雷这段路,他只得搭乘货车,跟猪猡同坐一节车皮。猪是畜牧场喂养的,由一个富有的地主买去做种猪。猪由于太肥,懒得动弹,老是屁股落地坐着。押运这批肥猪的是那个地主的园丁,过去的一名家奴。这人已经上了年纪,穿着十分干净,人也挺和气。但是,除了这人、伊格纳特和猪猡外,乘这节闷子车的还有个犹太人。犹太人头发鬈曲、花白,脑袋很大,留着络腮胡,戴一副眼镜和一顶半高筒帽,穿一件长得一直拖没脚跟的大衣,大衣上有的地方还是藏青色的,有的地方已褪成了淡蓝色,两只口袋安得很低。他始终一言不发,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一面愁闷地哼着一支什么曲子,一面喝着茶。园丁在打瞌睡。猪猡屁股着地,坐在木栅栏里,身上都披着灰色的马披,马披上面绘有纹章和缩写的姓氏。天渐渐黑下来了,风卷着雪花刮进打开的车门,掀起了猪身下湿漉漉的麦秸。车外,白茫茫的旷野以及旷野里黑乎乎的灌木丛都在缓缓地向后移动。机车的烟落到灌木丛上,随后又袅袅地向上升起。一股难以排遣的忧郁,沉重地压在伊格纳特心头。他站在车门旁,扬起眉毛,咬着牙齿,牵动了一下两腮,一面嗑着葵花子,一面斜睨着那个犹太人。犹太人坐在一只翻转过来的木匣子上,青筋饱绽的大手里拿着一杯茶,葵花子的壳被风刮到了茶杯里。犹太人气得从眼镜后面久久地怒视着伊格纳特。伊格纳特在等犹太人开口,只要他一张嘴,就照他胸口一靴子踢过去。可是他一声不吭,只是站了起来,故意把一杯茶唰地倒在伊格纳特的脚边,倒在那双又宽又扁的军靴旁边。

    在站台上,他没有找到跟他同路回乡的人,只得到候车室去坐一会儿,看看会不会碰巧遇见个人,好一起赶夜路。

    这时是十点半。他的手冻僵了,脑袋迷迷糊糊,他慢慢地走进候车室。候车室的窗户里射出灯光,闹哄哄的,对他来说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异样。一班客车刚刚开走。三等车的候车室内,寒冷,昏暗,烟雾腾腾,飘满哈气,地上湿漉漉的,挤满了刚下车的庄稼汉,他不得不用肩膀左推右搡才能从人堆里挤过去。候车室的几扇门乒乒乓乓一刻不停地打开又关上,清新寒冷的空气随之一阵又一阵冲进阴郁、发臭的候车室,使得车站食堂那只可装一维德罗[55]茶水的大茶炊上白晃晃的水蒸气不时摇来晃去。车站办公室的门敞开着,票房和电话房都设在那里,里边又亮又热,有个不知安在什么东西上的铃,连一秒钟也不停地在丁零零地响,就好像有谁在开闹钟发条,却忘了把止闹的簧片按进去。这么多的人再加上这喧闹的铃声,使得伊格纳特头皮都发麻了。

    他到处打听有没有同路人,走路时两眼发定,像是个梦游者,可是周围的一切,他却都以罕见的敏锐一件不漏地看在眼里。穿厚呢上衣和短皮袄的人群渐渐走散了。伊格纳特走到车站门口的台阶上,望着等候在那里的马匹、雪橇和月夜朦胧的天空。人们交谈着,络绎不绝地走出车站,伊格纳特不得不一再给他们让路。他卷了支烟,抽了起来,把烟和冬日乡村甜蜜的空气一齐深深地吸进胸膛。抽完烟后,他返身回候车室去取他那只小箱子。食堂老板已经在慢条斯理地挨着个儿把陈列在柜台上的橙子、香烟、一碟碟的腊肠和蒙着水汽的干酪收起来。站长搀扶着一个又高又大、老态龙钟、穿着皮大衣、拄着手杖的女地主走了出去。从大开着的车站大门里,可以望到苍白然而明亮的月夜和落满霜花的树木影子。守候在台阶旁的几匹马,抖动着身子,像聋子似的含糊不清地咕噜着。后来,这几个聋子一齐放开四蹄嘚嘚地向前奔去,雪随即在雪橇的滑木下被压得嘎嘎地响起来……候车室里只剩下一个穿着崭新的橙黄色短皮袄的农妇,呆呆地坐在靠墙的木头长椅上,伊格纳特的箱子就搁在这张长椅上,他掉过身子,后退到长椅前,坐了下去,将左肩套进箱子的皮带里,把箱子背到背上,走出了候车室。他一面赶路一面回想起那年春天的情景,当时跟他相好的虽说是个傻婆娘,可他的日子却过得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常常开怀畅饮,用冷冰冰的土豆做下酒菜。

    他大步流星地走着,靴子把满地的乱琼碎玉踩得嘎嘎直响;周遭是明亮的、白雪漫漫的夜。田野空旷、死寂,后来月亮躲到了浮云后面,路比以前略略黑了点……他一路上心烦意乱地想着心事,直到发觉自己已经到了伊兹瓦雷乡,才不再胡思乱想。他向一个连绵好几俄里路的大村庄走去,村庄早已入睡,埋在雪里的农舍都已没有灯光。大道上,淡淡地映着运水车和草棚的影子。一进村子,似乎更加静了,空气也更加甜蜜、芬芳了。家家户户院子里的公鸡已经在叫头遍了。

    伊格纳特走到村梢他那间紧靠着沟壑的小木屋前,只见木屋空关着,他在门前站了好一阵子,不知道该怎么办。小小的木屋有一半已埋在雪里,门上了锁,一扇窗子用木板钉死了。院子里,一个尖尖的雪堆隆起在那扇破破烂烂的院门前面,一直伸展到院门里边,上面覆着树皮鞋的脚印。伊格纳特沿着脚印走了过去,朝里边张望了一下。在敞开着栅门的小小的牲畜棚里,不知是谁家的一条母牛犊在里边宿夜,可是它显然觉得这个棚子挺不舒服……

    不远的地方,有一线灯光,那是从马列伊家的小窗户里透出来的。小窗户差不多跟积着厚厚一层雪的街道一般高低。伊格纳特朝窗里张了一眼。只见一架织布机几乎占去了整间屋子。那个脸色绯红、表情迟钝的哑姑娘正在织布机上织土布。伊格纳特敲了敲门,哑姑娘惊恐和诧异地回过头来望着。他跨进了木屋。哑姑娘扯了扯那双撅起在炉灶上的树皮鞋的带子,把父亲弄醒。可父亲却没有立即做出反应,只是咳嗽了几声。隔了好一阵子他才开始爬下来,是倒退着爬下来的,先用那双穿着树皮鞋的脚寻找着小炉子的炉顶,然后扶着墙壁爬到地上。他走路时竭力不让一只脚用力,显然,那只脚有毛病。就这样,他走到桌旁的长凳上坐了下来。他满脸络腮胡子,头发蓬乱,两眼鼓出,布满血丝,嗓音嘶哑,样子活像个疯子。伊格纳特把箱子放在门旁,走到桌子跟前坐下。哑姑娘把两条手臂缩到胸前,站在小炉子旁边。马列伊讨了支烟,死命地抽着,以致他的整部胡子都冒出烟来,同时说道:

    “我常常碰见你的老婆……可不是,常常碰见……见她从教堂里出来……她不愿住在家里,一直待在地主那儿……地主太太和两个少爷早就不住在这儿了,都在莫斯科,听说,你老婆把管家给撵走了,庄园的事全由她做主,人也住在地主家里……她住在那里可不规矩呀,不规矩……姘上了一个人……”

    “我知道,知道。”伊格纳特说,在转着什么念头。

    “不用说,你是知道的……去吓唬吓唬她,就会跟姘头断掉的。得去吓唬她一下……看来,她跟你不般配……”

    “我把箱子寄放在你这儿。”伊格纳特眼睛望着地下,说道。

    “行……寄放着吧……行。”马列伊一口答应。

    他送伊格纳特到门口。户外寒气逼人,月色比刚才亮多了。空中几乎已没有云,只有在暗蓝色的高空中,还留着几朵残云。明亮的满月浮游到了碧空中央,一朵奇形怪状的白云,正在向北方的天边飘去,月光投到这朵白云上,映出了半个橙黄色的圆圈。运水车的影子比刚才要黑多了,街头的积雪上闪现出一枚枚金星。

    “是寒冬腊月了。”马列伊站在黑洞洞的门厅里,把头从低矮的大门里探出来,望着白晃晃的街道,喑哑地说。

    伊格纳特重又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去,始终没有转动一下系着长耳风帽的脖子。他穿过足有两俄里长的村子,穿过牧场,登上山路,远远地望见了山顶上熟悉的庄园、庄园内黑黢黢的前花园和前花园后面四扇灯火通明的窗户。但是他却改变主意,折往山下,朝果园走去。果园由庄园开始,顺着山坡迤逦而下,一直绵亘到牧场。果园旁,有一个鱼塘,鱼塘上覆满了雪,他就顺着塘边的堤岸,朝黑乎乎地兀立在果园深处参天大树下的牲畜棚走去。牲畜棚中央有一座用圆木搭起来的黑不溜秋的长方形屋子。树木上面的天空清湛、深邃,寥寥落落地闪烁着几颗硕大的寒星。月亮在高空中缓缓地向左边游去。前面,在月光和阴影之间,有一只野兔,先是后腿落地坐着,竖直耳朵倾听了一会儿,随即飞速地跳跃着,逃到鱼塘后边金黄色的林中旷地去了。树木下面的木屋里,有一星荧荧如豆的红黄色灯光……

    一个脸色发青、没有血色、淡发长腿的牧童,把这幢暖烘烘的大木屋的门打了开来。他为什么还没睡觉,为什么要这么目不转睛地盯着伊格纳特?桌子上空像煤一般亮晶晶的天花板上吊着一盏油灯。在正对大门的地方,坐着马屁鬼尼古拉,他穿着深红色的衣服,蓄一副紫红色的胡子。一头满身疮痂的猪在黏糊糊的泥地上走来走去,嘴里咔嚓咔嚓地嚼着什么东西。炉灶旁的栅栏里,圈着好几头牛犊,有褐色的,也有淡黄色的。牛犊都还没睡,把它们的脸(脸上全都有一对细嫩的、湿漉漉的、粉红色的大鼻孔)搁在栅栏上,瞪着亮晶晶的眼睛东张西望。打牛犊的身上发出一股湿牛毛的气味、刚挤出来的牛奶的气味和内脏中的热气的气味——直到以后很久,伊格纳特还能回想起这股纯朴的、给人以抚慰的气味,在牛犊后面——是他的老父亲。他坐在栅栏旁边的床上,垂下两条套在蓝色的紧身裤里的苍白的毛茸茸的腿。他脑门已秃,人瘦得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两只大手搁在膝上,神气活现地闭着一对瞎眼,念念有词地咕噜着什么。

    “他得了精神病,”牧童目不转睛地盯着伊格纳特,压低声音说道,“太老了。”

    老人听见他的声音,知道有什么人来了,便更加神气活现而又忧心忡忡地翘起他的脑袋和那个细细的、由于过瘦而变得像鹰钩似的鼻子。

    “上帝保佑,上帝保佑。”他喃喃地说。

    伊格纳特摘下长耳风帽,露出剃成平顶的头,也忘了向那位父亲请安,就问那个半大孩子道:

    “柳鲍芙[56]在上房吗?”

    “在,在,”孩子连忙答道,“有个商人在她那儿。”

    伊格纳特戴上制帽,走出木屋,登上缓坡,顺着苹果树和空地——空地上洒满了月光和阴影——之间的兔子出没的小径,快步走到了通至院子的便门口,推开便门,猫着腰,踩着积雪,一溜烟地跑进了微微泛绿的昏暗的前花园,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穿堂的小窗外,看到妻子坐在里边。但是突然间,屋里有一条狗喑哑地汪汪叫了起来。他连忙从窗口跳开,把身子紧贴在墙壁上,屏住气息,一动也不动。

    4

    柳勃卡把茶炊端到昏暗的门厅里后,就坐在隔成两间、墙壁粉得雪白的穿堂内补袜子。身旁的窗台上搁着一副铜烛台,烛台里点着一支硬脂蜡烛。这个黑眼珠的俏丽女人如今长胖了,胸脯软绵绵的,穿着一件鲜红的上衣,扎一方洁白的头巾,头巾下面是乌黑的头发,中央有一条宽宽的头路。

    她的两个巨大的影子,投射到隔板上和天花板上,一个影子是深紫色的,另一个则要淡得多。伊格纳特潜至窗口的当儿,她正侧倒着头,出神地望着袜子上已经补好的窟窿,将一把古色古香的银汤匙从袜筒里取出来。一条白底褐斑的斑特尔狗[57],本来好端端地睡在饭厅角落里一个凸纹布的马车坐垫上,猛然间,瓮声瓮气地汪汪吠了起来,随即一跃而起,一面狂叫着,一面用爪子橐橐地敲着镶木地板,奔进了穿堂。柳勃卡连忙抬起头,神色严肃地望了一眼通饭厅的门。后来,她把手举至面颊旁,挡住烛光,把脸贴到窗玻璃上。

    “谁?”她俨然以一种主子的严厉口气,大声而又惊恐地喝问道,先用力拉开了一扇冰牢了的通风小窗,然后又拉开了另一扇,于是窗户上出现了一个方洞,轻盈寒冷的空气乘虚而入。她从这个方洞中向外张望着。

    皎洁的夜幕笼罩着死气沉沉的白茫茫的山野入睡已久的乡村、寂静无声的庄园和星空下美丽如画的纹丝不动的果园。夜显得越来越清澈,似乎一碰就会发出铮铮的响声,它已牢牢地驻足世间,达到了美丽和力量的巅峰。昏暗的前花园内,雪地上洒满了斑斑点点的月光,闪烁出幽幽的绿色的光芒。从柳勃卡那里看不到月亮,她只有仰起头,才能透过松树的枝丫看到一轮明亮的月晕。在松树的尽头是满地月光的开阔的庭院,白晃晃的院中有一道新压出来的橇辙,闪出淡红色的光,这道车辙是商人的雪橇留下的。柳勃卡扬起似水蛭般乌黑的眉毛,注视着户外的动静。然而那个趁夜深人静之际紧贴到离她仅咫尺之遥的墙壁上的人,仅仅使她在一瞬间模模糊糊地感到一阵惊恐而已。她等了一会儿,见没人答应,就砰地关上通风小窗,到饭厅里去摆桌子,端出酒菜来。

    在凉飕飕的饭厅里,堆放着许多家具、椅子和古老的安乐椅。一壁是通穿堂的门,靠壁摆着一架大钢琴。另一壁是两扇高大的门,通到客厅,门上了锁。正对窗户,靠墙摆着张桌子。一盏枝形吊灯悬在天花板上,把桌子照得通亮。

    这个从城里来的商人买下了米留京树林用于伐木,这晚就寄宿在庄园里。他个子不高,身子却很笨重,留着一部夹有褐色茸毛的乌黑的络腮胡子,长着一对细小的乌黑的斜眼。他穿一件用罗曼诺夫羊皮[58]做的灰蓝色的短皮袄,皮袄十分厚实,发出一股臭气。他解开皮袄领口下面的几个扣子,把毛蓬蓬的烟色熟羊皮在胸前翻了开来,从容不迫地迈动穿着黑羔羊毡靴的脚,在饭厅里踱来踱去,审视着家具、衣柜和搁在镜台上用玻璃罩子罩住的一匹青铜马。斑特尔狗霍地跳了起来,瓮声瓮气地狺狺狂吠。他带着惊讶而又满意的微笑,倾听着犬吠声在这空落落的屋子里激起的回音,连大钢琴的铜弦也被震动得发出嗡嗡的声响。他随即打开琴盖,用无名指试按着各个音区的琴键……

    “你们这儿真好,多静呀。”他朝进进出出忙个不停的柳勃卡说。

    “可是闷得慌。”她淡然一笑,回答说。

    她端来了一高脚盘碧绿的蜜饯、一碟子和着面包屑的盐、一盘子腌肥肉,肉呈鲜嫩的赤褐色,冻牢在猪油里,白白的猪油挺像棉絮,还端来了一瓶伏特加。由于严寒,瓶上蒙着一层霜花,使瓶子不再是透明的了。

    “那你就该设法替自己解解闷。”商人以老于此道的口气说,暗示着那件人人都这么暗示的事。

    “可不!”柳勃卡也用老于此道的口气随口回答说。

    如今她同人应酬时,已一扫当年那种天真烂漫之态。她比以前老练了,话少多了,往往只有三言两语,而且用词粗俗,由于主人久已不住此地,她惯于对雇工骂骂咧咧,呼幺喝六。她虽然无知无识,却相当聪明。她就跟一切有这么点聪明的女人一样,深知言多必失,话还是少讲为妙。

    当她端来茶炊,把茶炊高高举起,放到桌上的时候,商人坐到桌旁的沙发椅上,睁大了那双斜眼,目光胶牢在她的胸脯上。她忽闪着黑眼珠,朝他那边溜了一眼,就冷冰冰地、不慌不忙地离开桌旁,仿佛要去烤火似的站到冰冷的小炉子跟前。商人把露出烟色厚羊毛的皮袄的袖子捋了起来,左手拿起刀,右手拿起了叉。柳勃卡一眼就发现了这一点,心想:一个左撇子,那可准是个色鬼。可就在这时,那条斑特尔狗又气势汹汹地对着穿堂汪汪叫了起来,于是柳勃卡重又心神不宁地倾听着。

    “狗干吗老是叫,谁来了?”商人喝了口酒,鼓起鼻孔,问,“嚄,狗叫的回声有多大!”他倾听了一会儿,说道,“像是一架管风琴。”

    “恐怕是那个醉鬼,我们家女饲养员的老公,喝得醉貌咕咚地来找她了。”柳勃卡想了想,回答说,嘴角闪过一抹讥诮的冷笑,“他揍起老婆来那个狠劲儿,真是往死里打。”

    商人切下一块腌肥肉,抹上芥末,用诧异的口气,漫不经心地说:

    “哪能呢!”

    “真的,”柳勃卡说,“她在这儿姘上了个男人,可别人找她,她也统统答应。所以老公不放心,三天两头要来看看。我瞧这对夫妻准会闹出乱子来。”

    “怎么,她还找到了个姘头?”

    “哼,姘头还少吗?”柳勃卡说,可心里想的不是她的老公,而是自己,是自己的情夫,那人是沙季洛夫乡的裁缝,一个醋坛子,老是威胁说要杀死她。

    她一边说,一边乜斜着眼睛,瞥着客厅门旁边的窗户。所有窗户底端的玻璃上都结满了冰,闪烁出刺眼的绿光。唯独客厅门旁边的那扇窗没有结冰,透过这扇窗可以望见蓝天中的疏星、绿荫森森的前花园和覆满白雪的屋檐。商人一边吃,一边在动什么脑筋。柳勃卡微微打了个哈欠,又开口说:

    “看来,天要大冷了。这样的天气,赶远路的话,会冻坏的。”

    “那还用说,”商人朝那条把头搁在前爪上的斑特尔狗望了一眼,说,“这条狗是谁的?”

    “是我们少东家尼古拉·库齐米奇的,”柳勃卡回答说,“这条狗叫人讨厌透了,娇得不得了,要是把它撵到院子里去睡,准会活活冻死。浑身没一根毛。这该死的,一个礼拜我得给它洗两次澡。我们的少爷是个怪人。”

    “而且是个傻瓜,不定还是个好心的傻瓜。”商人插嘴说。

    “是不是傻瓜,不是我们妇道人家可以说三道四的,”柳勃卡说,心想这样谦卑的回答定能讨得商人的欢心,“他这人啥都好,就是没出息,不良不莠的,有家也不来住住,可对这条狗却放心不下,没一封信不提起它。”

    “你到他们家已经很久了吗?”

    “很久了。约莫第七个年头了。”

    “看来过得挺称心吧?”

    “我还要怎样呢?全由我当家做主。他们东家几乎不来这儿住。”

    “你男人在当兵吗?”

    “在当兵。”

    “可是却没上过前线?”

    柳勃卡笑了起来,把手伸到背后,做出烤火的姿势。

    “他们,这些个魔鬼,运气可好哩。”她吃吃地笑着说。

    “大概快要服役期满了吧。”

    “糟就糟在快要期满了。老是写信来,吓唬我说:要成天喝酒,当个酒鬼。可这关我什么事?喝多了酒,送掉性命的是他自己,又不是我,”柳勃卡讲道,这话她也经常跟裁缝讲,“再说,醋劲又大,他那种爱情叫人受不了……经常威胁我说,要揍死我,可是只消给他一点好颜色看——马上骨头就酥了。哼,揍死就揍死吧……深更半夜,狗这样汪汪地叫,说真的,使人心里发毛……”

    “你数落他是在理的,”商人说,“世道变了,不作兴无缘无故地揍老婆了……”

    他把腌肥肉吃了,但沾在腌肥肉上的像棉絮似的猪油却全刮了下来,留在碟子里,一瓶伏特加也喝得一干二净。他开始两眼发饧,把短皮袄的扣子全解了开来,一边打着饱嗝,一边从兜里掏出了一只可装八分之一磅烟草的红色烟荷包、一只莞制的烟嘴、一本卷烟纸。他仔细地打开这个本子,轻轻一吹,揭起了一张卷烟纸,用短小的手指——手指上的指甲圆圆的,全都微微凸起——卷了一支又粗又大的烟,美滋滋地抽了起来。

    “出嫁已经很久了吧?”他挂着一丝叫人捉摸不透的微笑问。

    “第五个年头了。”

    “没有孩子吗?”

    “没有。”

    “这是怎么搞的?你身体看来挺结实,挺好嘛。”

    “好得不能再好啦!”柳勃卡听了他的话乐到了心里,不过却装出讥诮的微笑,撒起谎来,“这事不能怨我,我真想有个孩子。看来,是他有什么暗病,这能怪我肚子不争气吗?他就是为了我没生孩子才恨我、怪我的。可我打年轻的时候起就像一团火,他虽说也挺尽力,可就是没结果……咳,我们女人的命真苦啊!”她叹苦说。

    商人细眯着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她,把烟越来越深地吸进胸膛,然后向天花板喷去。

    “是呀,”他不知该说些什么,便随口应了一声,“你干吗一直躲在炉子边上?”

    “烤火呗。”柳勃卡以一种调皮的谦恭口吻回答说,一边坐到桌旁的一张椅子上。

    她一眼就看出商人正苦于不知怎么下手。商人把身体往后一仰,靠到沙发椅的背上,有时合上眼睛苦笑着,长吁短叹,喘着粗气;有时则睁开眼来,盯住她的胸脯和分头看,他的眼睛忽而呆滞无神,忽而又闪闪放光。柳勃卡装作什么也没发觉,垂下睫毛,喝完了一杯柠檬淡茶,用头巾的一角谦恭地抹了抹蒙着茸毛的上嘴唇。商人唉声叹气得更响了,突然,眼睛不望着她,用粗壮的手解开了蓝色的法兰绒衬衫的前襟。衬衫里边还有件坎肩。他又解开坎肩,把手伸进里边的侧袋,掏出了一只钱夹子。柳勃卡用指尖将一薄片柠檬移到茶碟边上,放进嘴里吸吮,使劲地蹙紧眉头,装出一副样子,好像她觉得酸得不得了,以致无心去注意别的事了。其实,她眼梢一瞥,早已瞥见这只钱夹子虽已用旧,却装得鼓鼓的。商人打皮夹子里掏出厚厚一沓粉红色的钞票,她又飞快地向这沓钞票扫了一眼。他取出一张用一小条纸条补好的钞票,把其余的藏进皮夹,然后一面用左手将皮夹塞回口袋,一面将右手弯成勺形,把这张钞票递给她。

    “够了吧?”他问。

    柳勃卡无动于衷地瞥了这张十卢布的钞票一眼,然后把懒洋洋的目光移到他身上,定睛望着他,好像她压根儿不懂得给她钱是什么意思。

    “还要我明说吗?”他大胆地、几乎是粗鲁地讲道。

    她默默地接过钱来,放进裙子的口袋里,重又久久地凝视着他。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便抓过她的右手,捏住了皮肤粗糙的指尖。她抽脱了手,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便随口问道:

    “干吗不把腌肥肉吃掉?”

    说罢,把留在碟子里的一小块腌肥肉放进嘴里。

    “我爱吃腌肥肉,”她说,“挺好吃的,不过,煎过的我就不爱吃了,”随即吃吃地笑着,“现在是斋戒期,可咱俩却吃荤腥……”她沉吟了一会儿,用一种无所谓的口吻加补说,“唉,管他呢,反正要下地狱受油锅煎的。”

    “为什么要下地狱?”商人问。

    “为了一切。我们这种人只配进地狱。老人说,庄稼汉是无论怎样也成不了圣徒的。能够成为圣徒的全是主教啦,修士大司祭啦。”

    突然,她挺直身子,悄声地断然说道:

    “好吧,咱们到里屋去怎么样……”

    5

    伊格纳特站在雪地里,双脚早已失去知觉,连头也变得像石头一般,军大衣从里冻到外,成了薄薄的一片冰。起初他还不时扭动几下穿在靴子里的脚趾,牵动牵动肩膀。后来,他已顾不上他身上仅腹部的某个地方还剩有点儿热气,而且即使这个地方也冷得一个劲地发抖,已顾不上嘴唇冻得像木头一样,长耳风帽的边沿上、睫毛上和唇须上都结满了寒霜。

    他没有发觉时间在流逝,他的全部心思都用到解开他的疑窦上去了,他渴望自己的猜疑并非捕风捉影。鸡啼第二遍了。夜的威力、光亮和美丽,开始消退。月亮变得苍白了,正在向西沉去。猎户星座的三颗横向星,好似三枚银色的纽扣,低低地悬在西南方的天边,比刚才离开地面更近,也更亮了。残月移到了下房的上空,使下房投下了一大片阴影,遮住了半个庭院。天气是那样寒冷,周遭是那么岑寂,以致可以听到宿在下房穿堂里的鸡在栖架上扑动,可以听到马厩里商人的那匹马在不慌不忙地嚼着燕麦,然后又喟叹一声,躺到地上去。在云杉葳蕤的枝丫下,有一条长凳戳出在雪地里,正好正对饭厅门边上那扇没有结冰的窗户。积雪有的地方如缎子一般柔韧,有的地方却似盐一般松散,而且由于天寒地冻,变得越来越坚硬。不管你如何蹑手蹑脚,每走一步,雪就会发出尖厉的咯吱声。伊格纳特连大气都不敢喘,小心翼翼地走到长凳前,站到上面,用双手拨开结着光溜溜的冰柱的绿色的针叶树枝,厅内的动静立刻映入了眼帘。他看到了那个对他来说是那么可怕的女人正在走来走去,笑盈盈地讲着什么,看到了那个在此深更半夜和她双双待在这幢空房里的男人,看得他把什么都忘掉了。

    时间虽然在不断地流逝,可是饭厅里并没有发生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后来,柳勃卡终于坐到桌旁,商人便打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来。是什么东西?尽管伊格纳特尽其目力望去,却仍然无法看清,视线叫茶炊、碗碟挡住了……就在这时柳勃卡欠起身子,臂肘支着桌子,把身子挪近商人,从她连衫裙后襟没有扣好的开衩的地方露出了白色的亵裙。顿时世界寂静得到了可怕的地步,唯一能听到的是伊格纳特心房的狂跳声。就在这一瞬间,柳勃卡突然挺直身子,快步穿过饭厅,朝通向里屋的门走去,商人则跟在她身后。伊格纳特马上毫不犹豫地轻轻跳下长凳,穿过一棵棵云杉,朝正门台阶的对面跑去,以便绕过宅第,从后门冲进屋里。在荒漠的、暗蓝的、升起了几颗晓星的天边,黑压压地显现出深深地埋在积雪中的矮矮的果园。刚才伊格纳特走出果园时,发现在果园和宅第中间有一堆枯枝。枯枝堆上照例一定撂着一把斧头。伊格纳特跑到枯枝堆前,伛下身去,急急忙忙寻找这把熟悉的、长满了锈的、斧刃砍出了缺口而斧柄却是光溜溜的斧头,他在枯枝堆里摸索着,结了冰的树枝刮破了他的双手,而在蒙眬欲睡、渐渐西沉的月亮映照下发出蓝光的积雪,则刺得他的双手火燎似的疼痛。

    商人摸了摸短皮袄口袋里那把虽然小巧但是沉得如石头一般的左轮手枪,然后两手伸向前面,摸索着走进黑洞洞的走廊。

    “这儿堆着生火用的树枝,别绊着了摔一跤,”柳勃卡关照说,可话音未落,他已经一脚踩在树枝上,噼里啪啦地把它们踩断了,鼻子闻到了冰冷的橡树皮和带雪的枯叶微带苦涩的清香。

    柳勃卡站停下来,说道:“这里是通后门的穿堂。”然后在墙上摸索一阵,打开了一扇门。这是一间堆放物品的大房间,里边非常之冷,散发出一股火腿的味道,从两扇蓝幽幽的窗户里——窗户最上面的一排玻璃还未结冰花——透进一线朦胧的微光。月亮离此地很远,在宅第的另一边,因此这间屋里格外昏暗,但商人还是看清楚了梁上挂着好些火腿,地上摆着一桶腌肥肉,一台牛奶分离机,一辆微微发亮的镀镍的自行车和好几只泛出白光的牛奶壶,靠墙则放着一张床。这是张木床,光秃秃的,没有铺褥子,只有一个未套枕套的枕头。柳勃卡转过身来,向木床倒退过去,一面用一种适合于此时此刻的悄语声神秘地说道:

    “留神,别打滑……”

    她取了一种使自己便于卧下,使商人易于把她放倒在床上的姿势,站停了下来。她刚才那一句耳语使商人筋骨酥软。她还亲昵地悄声讲了好些话,用的是一种发颤的嗓音,可是他已经什么也听不进了——他一把抱住她,将她沉甸甸的身躯搂近自己,把她往床跟前推去,她的腿肚子终于碰到了床沿,她的膝弯终于挨到了床铺。本来柳勃卡还扭扭捏捏地微微推拒,这时便一声不响地躺了下来。表和表链压在她身上,使她觉得有点疼。她用一只手抚平他浓密而软柔的络腮胡子,用另一只手紧紧地捏住他戴着粗大的宝石戒的食指,只觉得有股甜蜜的痛苦直注她体内,随之袭来阵阵令她困倦的强有力的波浪,她仿佛生气似的开始去咬那覆没了她嘴唇的胡子。她的两只手搂住那条牛脖子一般粗壮的、满是皱纹的颈项,把头发蓬松的脑袋紧紧地贴近自己……可是蓦地里,这只脑袋从她手里滑了下去。柳勃卡顿时感到身上轻了许多,不过两条腿却被压得发疼了。她连忙撑起点身子,商人沉重地瘫坐到地板上,喉咙里咝咝地响着,不一会儿就仰天倒了下去,后脑勺磕到地上,发出一种柔软的撞击声。她马上跳下床,扑过去想把他搀起来,可是他却像个垂死的人那样喘着气,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哨声,他的身体又大又沉,肚子鼓得高高的,像是一具死尸。顿时恐惧就像一盆冷水浇到了她头上,使她毛骨悚然。

    她用索索发抖的手解开他法兰绒衬衫领子上的纽扣,松开有银扣的腰带,再一把抓过床上的枕头扔到地上,然后跑到过道里去点燃了一个蜡烛头,把一条毛巾在水桶里浸了浸,返身回屋,手里的蜡烛照得走廊里的老鼠四散奔窜。她把蜡烛头放在床上,将毛巾敷没了商人的前额和直往上翻的眼珠,恐惧地望着他那像座小山似的横倒在地上的身体,望着他短皮袄敞开的衣襟和土灰色的脸上的雪白的毛巾以及向上翘起的黑胡子。蓦然间,一阵砸门声,响得像打雷一样。她连忙抬起眼睛,顿时惊呆了,一个士兵赫然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逼视着她。她觉得那士兵的身躯高大得几乎要碰到屋梁了。士兵右手握着一把斧头,搁在身后。他朝柳勃卡迈近一步,迅速地握好了斧柄,但是她比他更加迅速,她抓住这最后的一瞬间,用一种沉着镇静的语气使他停在原地不动了。

    “是我干的,”她迅速地说,“赶快再补上一斧头把他结果掉。咱们就好发财了。咱们可以说,他是中风磕破了脑袋死的。快!”

    伊格纳特朝她那张顿时落形的脸,朝她睁得大大的呆定的黑眼睛,朝她鲜红的短上衣和卷起了袖子的黝黑而丰满的手臂瞥了一眼,便抡起斧背,死命地朝湿淋淋的毛巾砸了下去。

    6

    鸡啼第三遍的时候,下房里就已点亮了灯,生旺了炉灶。厨娘坐到正对炉灶的木炕上,一边适意地打着哈欠,烤着火,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炽热的、五彩缤纷的火舌,一边唤醒睡在炉灶上的商人的伙计费季卡。商人曾关照过他早点起来把雪橇套好。他长得肥头大耳,一只眼睛患有白内障。他被叫醒后,就睡眼惺忪地爬下炉灶,从桶里舀起一勺凉水,用一只手洗好脸,向厨娘借了把木梳,死劲地梳通了像一团乱麻似的浓发,对着圣像画了个十字,一边咳嗽、清嗓子,一边坐到桌前,倒了一撮盐在桌上,切下一大片面包,就着熟土豆吃将起来。等到把一小铁锅土豆统统吃光以后,他穿好外衣,将腰带束得又紧又低,点燃了一支烟卷,又点燃了提灯里的脂油制的蜡烛头,便摇晃着这盏结满烟炱的提灯,迈开硬得像木头一般的、在白雪的衬托下显得更加火红的翻皮靴子,咯吱咯吱地踩着破晓时结了层冰凌的雪地,精神抖擞地套雪橇去了。

    鸡啼声停了,夜已同白昼交织在一起。天色虽然还晦暝朦胧,但黎明已在廓清周遭的景物。院子里和屋顶上的积雪开始泛出一种微微发青的惨白的颜色。在果园凋零的树木后面,天空也泛白了,渐渐变得开阔起来。空气清新、洁净,像乙醚似的富有刺激性。冻得发僵了的前花园内,寒鸦已经苏醒,在浓密的绿油油的针叶丛中聒噪。但是在西半天,依然可以感到夜的存在和夜的神秘。在被大雪封住的河谷后面的微微发青的天边,在昏暗的地平线上,低悬的残月还在发出死灰色的寒光。费季卡打开车棚大门,把提灯放在一辆笨重的老式敞篷马车上,车上东一摊西一摊的净是鸡粪和泥块,这些泥块还是打秋天起就已冻牢在那上面了。他抓起髹过油漆的小雪橇的两根冷冰冰的橇杆,一步步向后面退去,雪橇的滑链随之而在冻僵了的泥地上滑动。就这样,他把雪橇从黑洞洞的车棚里拖到了晨光熹微的车棚外。然后,他打钉牢在车棚砖墙上的木橛上取下镶有金属饰件的马笼头,踏上冻得硬邦邦的长长的雪堆,贴着马厩被大雪封没了的一扇扇小窗,向单马栏走去,那里停着商人那匹粗壮的厚毛牝马。

    积着厩肥的黑咕隆咚的单马栏里暖洋洋的,弥漫着牝马的身体发出的气味和它刚拉下的粪便以及它吃剩的干草的气味,挺好闻的。躯体粗大、浑身上下长满了鬈毛,由于身上蒙着一层霜而呈灰白色的牝马,听到开门声,掉过头来望着亮处,咴咴地嘶鸣了几声。费季卡走到它跟前,它调皮地沉下脑袋。费季卡打算给它套上笼头,它却把披满坚硬的马鬃的、毛烘烘的脖子弯得更低,一面甩动着脑袋,用脑门顶住费季卡的胸部,顶住他束得紧紧的短皮袄,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让他把嚼环塞进嘴里。后来,费季卡终于把嚼环嵌进了牝马微微松开来的两排蜡黄的牙齿中间。然后,一面把沾满了马的唾液的那只手在马尾巴上揩干净,一面用另一只手把马耆甲上翘起来的鬃毛向后抚平,随即牵着它到运水马车的水桶前去饮水。

    从覆满了雪的、静得没有一点声音的、窗户都是死气沉沉的宅第的正门里,猛地窜出一条白底褐斑的狗来。它断断续续地狂叫着,好像发疯了似的在正门口的台阶旁转了两个圈,又冲进了屋里。费季卡诧异地望着它。但是牝马却急于去饮水,它走到水桶旁,用头砸着结牢在水面上的冰,终于把冰砸了开来,水微微冒出像轻烟似的寒气。牝马把丝绒般的嘴唇伸进水里,咕噜咕噜地久久饮着;牝马终于不再喝水,偏过头去,望着费季卡,嘴里还在嚼着小冰块。费季卡疼爱地、赞赏地望着牝马明亮的大眼睛和打嘴唇上挂下来的明亮的水珠,打了个呼哨。

    “够了,反正你永远也不会喝够的。”他一面声音洪亮地说,一面牵起牝马往小雪橇走去。

    天已经大亮。在果园光秃秃的灌木丛中,麻雀已经在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果园后面的天空混浊起来,抹上了一片橘黄的颜色。月亮变得红通通的,落到西面那座村庄的后面去了。村庄内一个个雪白的屋顶,在西边暗紫色的天空的映衬下,显得分外醒目。费季卡把马套上雪橇,把缰绳扣好,随即握紧缰绳,将马头拨向一边,想跃上座位。可牝马却猛地放开四蹄,朝另一边跑去。费季卡连忙追上去,纵身跳上了雪橇,致使嚼环把马的嘴角都撕破了。雪橇转过弯来(转弯时,滑铁把脆弱的冰凌切开很深的口子),发出柔和的咯吱声,滑过大门口软绵绵的新积起来的雪堆,疾如闪电地朝旷野,朝绚烂欢快的东方,飞驰而去——让马暖暖身体。

    这匹粗壮的老马不一会儿就喘起粗气来了。费季卡策马跑了一俄里半路,脸被凛冽的寒风刮得火辣辣地疼,然后转了个大弯,放慢马的脚步,返回宅第。他驾着雪橇缓缓地穿过大门,向宅第正门口的台阶一步步驰去——突然,他勒住了马,惊得目瞪口呆:只见厨娘神色大变,哇哇直哭地从台阶上往下房奔去。她的脸在清晨金色的阳光下显得像死灰一般白,而在台阶上则坐着一个男人,穿着一件灰不灰黄不黄的军大衣,长耳风帽的两耳系牢在脖子上,可是剪成平顶的脑袋却光着。那人正歪着头,用右手从台阶前灰溜溜的冰凌上,把落下没有多久的白雪扒拢来,按到自己的头顶上。

    1912年2月于意大利卡普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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