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树林离村子并不远。如果不刮风下雪的话,站在打麦场上,一眼就可望到林子。田野灰蒙蒙的,低垂的天空倾斜地伸向堆满阴沉沉的乌云的地平线,而在乌云下面就横着这片淡青色的树林。可是一到冬天,就会觉得树林离村子很远。这时如果要你独自一人置身于密林深处豺狼和野兔出没的沟壑之间,蜗居在破败的小木屋里,而周遭除了从白晃晃的松软的雪堆里戳出来的橘黄色的小橡树和灌木丛外,别无他物,那么你一定会由于不习惯而感到自己已远离人寰。叶勒米尔恰恰是不习惯林中生活的,过去他一直串东村走西村打短工,有许多年还曾经在火车站的给水塔里干过活,在酒坊里出过酒糟。
就像许多从未被上司及亲人好言相待过的人一样,他早就渴望离群索居。人们不喜欢他,他对人们也没有好感。人们对他颐指气使,认为他是个傻瓜,叫他干什么他都会乖乖地去干的。而他呢,嘴上虽然一声不吭,可心里却又好气又好笑,觉得世人都瞎了眼,他哪点儿蠢呀。他时时提醒自己,所有的人对他都不安好心,因此他抱定宗旨,不同别人多噜苏,把帽子遮没眼睛过日子,暗地里却时时刻刻提防着。他在搬往树林里去时,心想至少有一个冬天可以过与世无涉的太平日子了。
他本来跟绝大多数庄稼人一样,胆子很小。但自从有一次跟人打赌在半夜三更跑到谷物烘干房去了一趟之后,胆子就大了,深信并没什么好怕的。所以他在秋风肃杀的日子里搬进树林去时,也满不在乎。可是结果,他甚至都无法想象,林中的生活竟是那样可怕。在十一月的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的夜晚,当秋雨一连几夜哗哗地下个不停的时候,当周遭阒无一人,正像俗话说的,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理的时候,当旷野里只有凛冽的秋风、黑魆魆的耕地、荒凉的村道和沉睡得如死去一般的村庄的时候,那看不见的树林所发出的喧声是多么的凄厉可怖呀!在这无涯的黑暗的海洋里,他感到毛骨悚然,即使睡着了也心惊肉跳,会在松明的微光中吓醒过来。纵然如此,他却时常幻想:我改天去弄根棍棒,天一黑就到树林子里去查夜,要是有个贼或是强盗落到我手里的话,就要叫他们尝尝我的厉害!但不消说,在这样的夜里,他才没那个胆子踏出大门一步呢。
即使在白天也不好过:由于乌云密布,大白天也是阴沉沉的,滂沱大雨唰唰地倾注到树林里,积起一汪汪雨水——连门槛都跨不出去。“等冬天一到,刮起圣诞节期的暴风雪来,那就更没有生路啦!”叶勒米尔吃罢午饭,躺在板铺上,等待又一个漫漫的长夜到来时,这么想道。有好几次他坐起来打算编树皮鞋,可是两只眼睛却不听话,老是要去望小窗外水淋淋的灌木丛和天上的乌云。天黑前乌云更密了。暴风雨终于赶在天黑前铺天盖地而来。叶勒米尔跨下板铺,打开炉门,从里面抽出一把松明,然后到小炉子上去找火柴。就在他忙着找火,拣出比较干的松明的当儿,天暗下来了。当他把松明点亮,插进松明座子的时候,小窗外已经漆黑一片。他重又躺了下去,一只瘦骨嶙峋、灰不溜丢的耗子听到屋内已鸦雀无声,便从火炉下面的窝里钻了出来,趁着亮光,大大咧咧窜到了屋子中央。在树林里,在一簇簇树丛中,在沟壑旁边的难以穿行的密林里,到处都是狼窝。已经不止一次,睡在房门外边的那两条狗半夜里忽然尖叫起来,狺狺地狂吠着,嗖地冲到穿堂口。叶勒米尔惊醒过来,迷迷糊糊地抓起那支沉甸甸的、长了锈的单管猎枪,借着烟雾腾腾的松明的亮光,吆喝着,奔进穿堂——只见在沟壑的陡坡上,不知有多少双冒出火来的碧绿的眼睛正从一丛丛黑黢黢的灌木丛中望着他!他面如土色,心扑腾扑腾地跳着,回到房间里,把沾满了泥浆的狗放进屋来,狗立刻就躲到了木炕底下。松明燃烧着,冒出黑烟和红光,驱散着颤抖不已的阴影。松明的火星不时掉落到座子底下的碗里。雨像瓢泼一般,发出低沉而喑哑的沙沙声。叶勒米尔拿起大炉叉,找了根腰带,把炉叉横插在门楣上,将腰带的一头缚住炉叉,一头缚住看家狗,把两者紧紧地拴在一起……然后,也不摘下帽子,也不脱下短皮袄,又仰天躺了下去,把一双又瘦又短的腿搁在小箱子上面。他那双锐利的黄眼睛则一眨也不眨地圆睁着。
冬天到了,风向转了。摧枯拉朽的狂风暴雨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把树林冲刷得空荡荡的,把满林子的树叶都撕了下来,使得所有的沟壑中全落满了湿淋淋的、铁锈色的枯叶,使阴冷多云的天穹得以毫无遮拦地把树林里里外外染成白色。下过了一场雪,后来又融化了。光秃秃的树林的呼啸声已不再那么可怖,而是滞涩的、严峻的,一派冬日的气氛。这使叶勒米尔高兴了一阵子。但好景不长。一个礼拜后的一天,他手执棍棒、肩扛单管猎枪,去山坡上巡视,一边倾听着随风飞翔的红胸脯的灰雀那透出一股寒气和冬意的啁啾声,一边将树皮鞋啪哒啪哒地踩在满是泥泞和白雪的坑坑洼洼的林间小路上,而跑在他前面的猎狗则按照它们的脾性,时不时跑到斜路上,钻进树丛去。他走着,走着,撞入了一个叫人汗毛直竖的地方:在空旷的、风声呼呼的小山头上,在一棵高耸入云的橡树的树枝上,悬着一根被风吹得荡来荡去的绳子,而在绳子上,赫然吊着一只龇牙咧嘴的狗头,蚂蚁已把皮肉啃光,露出了骷髅,狗头下边带着一段撕裂的颈子,也已腐烂,戳出两三根颈椎骨。而在地上,在橡树的树根下,横着一堆肋骨和好几摊已经腐烂了的褐色的狗毛。叶勒米尔用棍棒拨弄着狗毛,久久地,久久地察看着,看得连眼睛里都冒出了金星。他竭力想辨别出这只狗大不大,是庄稼汉的还是老爷家的,为什么要掐死它,是出于恶意还仅仅是寻开心。突然,棍棒落到地上,两颗眼珠像斗眼儿似的向鼻梁斗了拢来,他愣住了:要是人家也把他这样活活掐死,可怎么办?树林里荒无人烟,而他呢,形单影只,在这偌大的世界上没有一个亲人,他的生命谁也不稀罕,他死了,人们很可能要一个月以后才会晓得,晓得了也无非略略感到惊慌而已,何况那时正好是圣诞节期,家家户户都将欢天喜地过节。圣诞节期的那几天,对蛰居在树林里、蛰居在旷野中的人来说,真是度日如年,可怕极了。到那时连狼也要作对儿交欢,可他却孤单单一个人,没人做伴,这将是什么滋味啊!何况除此之外,圣诞节期内的夜晚远不是太平的。那些歹徒正是利用这些月黑风高的夜晚出来杀人越货。当年,一伙庄稼汉不是把杰赫佳尔树林的护林员活活掐死了吗?为的是要从他身上熬出油来,制成有魔法的蜡烛……此时叶勒米尔就像濒临深渊的人一样,两腿索索发抖,站都站不直了。他转过身子,把帽子往下拉一拉,慌慌张张地往回便走,脚不时绊在树根上。
大雪遮天蔽日,下了整整一天。傍晚前,雪停了。风也息了,天气回暖了些。叶勒米尔爬到顶棚上,在烟道旁边找到了一副旧的滑雪板,用新搓好的绳子把脚扎牢在滑雪板上,重又出门到那棵橡树那儿去。但是雪很松,滑雪板陷进了雪里,叶勒米尔不会滑雪,不是这块滑雪板压在那一块上,就是那一块压到了这块上——他折腾了半天,只得蹒跚着折回小屋。天擦黑了。极目望去,雪掩埋了万物。对面那个覆着阔叶幼龄林的小山冈变得灰茫茫的,间或闪出淡红色的反光。“看来天晚啦,”叶勒米尔想,他渴望再去看看那个狗头,这个奇怪的愿望把他折磨得好苦,“明儿去,走着去。”但是到了半夜,又起风了,而且大雪纷飞,下了整整一个礼拜。冬天忙着赶来了,因为离圣诞节期已经没有几天。于是叶勒米尔开始准备过节。
他老是想着那个狗头。天刚一擦黑,就用腰带把看家狗牢牢地拴在炉叉上。睡得也更加不安稳了,常常吓醒过来。天麻麻亮他便打炉灶上爬下来,放开那头毛蓬蓬的白毛公狗,而母狗此时已不知去向,如果没有落进狼嘴,就准是溜到什么地方去了——然后,他踏着厚厚的积雪,下到沟壑中的池塘里去取水。回屋后他生旺炉子,洗好脸,做过祈祷,便开始干活——说得更正确些,开始转念头。当他出神地把木钉敲进一段段树木,剥下韧皮的时候,他转的念头尽管都是不愉快的,可他却越想越来劲。枯树枝在炉子里冒着烟,咝咝地响着,噼噼啪啪地爆裂着。屋里暖和、润湿。小窗外,那条公狗屁股朝着窗子,蹲在土台上,因身上落满了大雪而感到欢喜,它是冬天出娘胎的。而叶勒米尔则在想:怎样训练它才能教会它一见生人就扑上去,一口咬住那人的喉咙;上哪儿去弄一只捕狼的夹子来,在圣诞节前安好在大门口,上边铺上干草和雪……日子一天天过去。确保自己性命的时候到啦!但怎样才能确保呢?从煞费苦心想出来的种种计策中选择哪一种呢?应当选择可以办得到的,而且是万无一失的。必须比歹徒棋高一着!叶勒米尔的恐惧感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审慎的仇恨心。
在周围积雪的映照下,屋里的一切东西都泛白发亮。树林褪成了棕黄色,消瘦了不少,在阴沉沉的天空下冬眠着,日日夜夜发出呼呼的鼻息声。白璧无瑕的雪毯虽已覆没了嘎嘎作声的树干和歪歪曲曲的灌木丛,却仍在日日夜夜增厚,并一刻不停地腾起白色的烟雾。门外,呼呼地刮着凛冽的北风。叶勒米尔从池塘走回来时,浑身上下都落满了雪。他脱掉短皮袄,生旺炉子,拿起桦树笤帚扫了下泥地,就用浮着冰块的凉水洗他那张被浓密的头发覆住的满是皱纹的脸(他的头发使他那小小的前额终年暖烘烘的),然后脱掉那件麻布衬衫(他就只有这么件衬衫,别无替换的),叉开脚上那双返潮的树皮鞋的鞋尖,开始祈祷。他眯细着眼睛,专注地然而却是视而不见地望着供在屋角里的那块小木板,念念有词地唪读着已背得滚瓜烂熟了的祷文,每念到一定的时候,就朝圣像鞠个躬。但是他的心思却不在上帝身上。在做完祈祷坐下来编树皮鞋时,也没想到上帝。
他以为自己有生以来一直是笃信上帝的,但仅仅是以为而已。可是对于鬼魅却是另一回事了,非但相信而且深感它们的存在。鬼魅化作人,在世间横行,所以人心险恶!叶勒米尔把一只树皮鞋放在膝上,黄色的小眼睛长久地望着泥地。他回想着自己的一生,当初他也曾和大家一样,娶了个老婆,也曾和大家一样,和老婆一起到老爷家去扛活。现在他五十岁,而那时才十八岁,但那时人家就管他叫矮子、丑八怪,这还不算,还说他是个呆头呆脑的傻瓜。给他讨的老婆一脸麻子,身躯高大;这麻子女人是个浪货;他逢人就讲,他老婆装得守身如玉,实际上却变着法儿欺骗他。他本想取得人们的同情,可结果怎样呢?结果人们都嘲笑他是个傻瓜蛋。麻子女人就喜欢铜戒指、银戒指什么的,因此没有多久就公然同管家姘居了。为了保全做丈夫的面子,他曾去找管家讲理。可是管家一拳打掉了他的帽子,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把他轰了出去!叶勒米尔连半个不字都不敢讲,只好自认晦气,压下怒火,跑到外村去打光棍……
诚然,像杰赫佳尔树林里这种人命案子并不多见。但是人心叵测,不能不防!因此,该是在这方面好好动动脑筋的时候啦。有好几回他冲动起来,恨不得马上进村去找村长和乡警,请他们帮他对付歹徒,给他一只捕兽的夹子,替他挖个陷阱,但是转念一想,又觉不妥,这样反而会打草惊蛇。得想出一条妙计来才行。有时,头脑清醒下来后,他想:得了吧,谁会来掐死他呀。但是马上又觉得这种想法太麻痹。谁会来虽然无法预料,可杀人不眨眼的恶人却并不少。但是为什么偏偏要来杀他呢?原因还会少吗?!人家不是把他从火车站、从酒坊里撵了出来吗?为什么要撵走他呢?仅仅是因为他头发太多,满脸皱纹,腿却很短,还是因为他虽然沉默寡言,却把所有的人都看到了骨子里?那些跟他一块儿干活的人不是打算把他的腿打断,没有得手后,又打算趁他睡着时用几件短皮袄把他活活闷死,又没有得手后,就打算装作无心把他推进滚烫的酒糟里去吗?有一回,他去卡山斯卡亚,路过村里时,小心翼翼,没碍着任何人,可是那个皮匠瓦尼卡·马霍尔——村里的头号强盗,喝得醉醺醺的,却平白无故地朝他破口大骂,嚷道:“站住,站住,我要把你的头发打脑门上撕下来!”——是的,人只要拿准了不会遭到报复,不会遭到惩处,是绝不会放弃残害别人的机会的,这是明摆着的事。你瞧,庄稼汉逮到了个蟊贼,那人只不过偷了一小把麦秸,可是庄稼汉揍起他来,却往死里打。一小把麦秸能值几文钱?可是这样好的揍人的机会怎能放过!揍揍小偷是绝不会让你吃官司的。无怪乎有这么一句俗话:“要对付坏人,就得比坏人的心眼更坏。”
他终于想出了一条万全之计。该按计行事。
叶勒米尔首先试验他的单管猎枪。这支由他自制枪托的猎枪已经锈迹斑斑。他朝枪管吹了口气,压了个弹筒进去,装上了火药和打野鸭用的霰弹,用根棍子把霰弹塞得严严实实的,就出门去了。棕黄色的树林发出呼呼的啸声。他在齐膝深的雪中,在夹着飞雪的旋风下,站了将近一个小时,等待近处会停下只乌鸦来。风终于把一只呆头呆脑呱呱叫着的乌鸦吹了过来,落到一棵树上。乌鸦在树上晃晃悠悠的像是在荡秋千。叶勒米尔伛下身子朝那棵树爬去,雪没到了他腰部,枪在雪地上拖着,枪筒里塞满了雪。他蹲下来,把枪筒搁在近旁的枝丫上,用准星对着那只羽毛灰暗、拱着背呱呱乱叫的乌鸦,瞄来瞄去,瞄了很久——最后终于扣动了扳机。他的耳朵聋了,眼睛直冒金星,枪托猛烈地砸在他的肩膀上和面颊上,使他仰面朝天倒了下去。但他马上一跃而起,同狂叫着的公狗一齐朝掳获物扑去:乌鸦鲜血淋漓,碎裂成好几块,掉落在树下松软的雪里,而仅仅一刹那前,它还在那棵树上嘶哑地叫着,晃荡着。
试过枪后,他麻利地用棍子在小窗户下角的玻璃上敲开了一个窟窿,把单管猎枪的枪筒从窟窿里伸出去,然后,握着枪座坐在靠木炕的条凳上,看看枪筒的位置选得可好。选得好极了。到了夜里,即使下雪,天昏地暗,屋外的动静也是能够看得见的,如果有月亮的话,就更不用说了。他将先把麦秸堆到窗外的土台上,以遮没从窗子里戳出的枪筒;然后回到屋里,熄掉火,贴着窗户,注视着正对窗子的那条山径,坐待歹徒上门。从山下沿着这条小径走过来的歹徒,绝不会发现用麦秸伪装起来的窗户,更不可能看到坐在黑咕隆咚的屋子里的叶勒米尔本人……可是究竟谁会来呢?现在得由叶勒米尔自己去挑选这个人,引他上门。叶勒米尔又考虑了一会儿,终于选中了一个。
圣诞节前夕,他上村里去了。
今天,当他花了足足两个礼拜的时间反复思考,想出了这条妙计,总结了一生中世人使他觉得可笑的种种事情之后,他已一扫恐惧害怕的心理。他异常亢奋,好似喝醉了酒,已不再觉得自己是个任人宰割的弱者,压根儿就不是。“不,等着吧,我可不是好惹的!”他这么想。现在如果有人对他说,谁也不会来害他,他不但不会相信,甚至巴不得人家来呢。他将一根粗木棍往肩上一扛,一瘸一拐地走进风雪弥漫的旷野,顺着依稀可辨的村道,朝着看不见的村子摸去,一路上沉倒着头,避开夹着雪迎面扑来的狂风,心里盘算着进村后应当怎样行动,上谁那儿去,去讲些什么。
茫茫的风雪中,终于出现了栽在村后和庄户人家寒酸的打麦场边上的一溜光秃秃的柳树。村子里同样满目荒凉、寂寞,但是比起树林里来要好得多了。树林里连雪也要密得多、大得多、深得多——那雪不是人性的,而是兽性的……他走过寨门,走过零零落落地戳出在墓地上的冰凌、长年累月地任凭旷野中劲风吹打的十字架,先朝木头建造的教堂,然后又朝祭坛上那排有窗棂的窗子画了十字,窗子已有一半埋在雪里了……再往前走,风雪就小些了,人也暖和些、自在些了。他把束在骶骨上的腰带收收紧,抓住厚呢上衣领子的双角,把因结了冰而变得硬邦邦的领子敞开,耸了耸厚皮袄里的双肩……街上人影憧憧,都是驾着雪橇去酒铺和小店的……叶勒米尔慢吞吞地跨进小店门槛,像个叫花子似的,左手拎着个口袋,右手拄着根木棍,站在一旁,畏畏葸葸地等着轮到他购物。
庄稼汉们络绎不绝地走进店来,有的穿着翻毛的皮袄,有的穿着短皮袄,身上全落满了雪,脚上的树皮鞋或者毡靴都结了冰,走起路来嘎嘎发响。小店老板穿一件腰部带褶的外衣,瘦瘦的个儿,皮肤光洁发黄,眼睛挺大,呈咖啡色,胡子长而稀,做买卖巴结而又不多嘴,手脚麻利得叫人叹服,他一会儿用箍着铜箍的方斗把黍米倒进顾客张开的麻袋,一会儿把火油灌进一只只油瓶,而且非常慷慨,灌得都漫出来了,一会儿把猪肉扔到砧板上,抡起斩肉的斧子,朝着粉红色的猪肉和上了冻的猪油一斧子下去,不多不少,正好是顾客所要的斤两,至于把它们放到长了锈的秤盘上过磅,那不过是做给人看看的。店堂里充溢着扑鼻的气味,那是醋渍鲱鱼、印花布和轭垫的味道。轭垫看上去挺像是熏肉……叶勒米尔拘谨地打着招呼,同个什么人寒暄了几句,买了黍米、盐巴、火柴和面包。在付钱的当儿,故意把几张三卢布的钞票亮出来,让所有的人都看到。然后慢条斯理地把钱藏好,卷支烟抽了起来,他是从来不抽烟的,他抽烟只不过是为了要在店里多待些时间和不愿放弃店老板免费招待顾客的马合烟。马合烟放在一只装鳁鱼用的听子里,谁要抽都行。他一边抽烟,一边并不对着任何人,开口说道:
“你们村里可真快活……热热闹闹的,不像我在树林里,连个人影都见不到。你们忙着过圣诞节,高高兴兴地打牙祭,可我却一个人待在树林里担惊受怕……我是个胆小的人……说不定有人会起坏心,跑来把我害死。这可不是我胡思乱想!恐怕有人会说,他还很有几个钱呢……会说,他这人闷声不响的,就爱把钱积攒起来……哪怕并不想谋财害命,只是趁圣诞节期开开玩笑,跑来吓唬吓唬我……我也吓不起呀。我没有力气啦。再说也老了……”
“你再多扯几句不吉利的话,给自己招祸去吧,”店老板一边说,一边把一撮鼻烟递给一个黝黑、麻脸、鬈发的老头,“再多胡扯几句。马上会一传十,十传百的。”
庄稼汉们接茬儿说:
“说得对。这是明摆着的,谣言只消一出口,马上就一传十,十传百……”
叶勒米尔把帽子拉得更低些,以便掩饰住得意的神色。他装得呆头呆脑地摊开两手,站了一会儿,便慢慢地走出了店堂。
他拐进小酒铺,喝了杯烧酒,另外还买了一瓶,藏进兜里,又跟在座的人讲了一通刚才讲过的一模一样的话。
出了酒铺,他就往山下走去,那里住着神职人员、马具匠、马医和瓦尼卡·马霍尔。天暗下来了,雪天的暮霭发出青光,山下小市民们的小木屋变得黑黪黪的。马霍尔的那间木屋比谁家的都小,都矮,都脏。墙壁往里凹了进去,上边满是一摊摊烂泥,门口挂着块木牌,马霍尔在木牌上画了只靴子,画得就像石器时代的武器,而在靴子四周画了许许多多黄的和白的纪念章,在黑魆魆的穿堂里,叶勒米尔摸到了缠着破布的门环,就猛地把门拉了开来。屋里半明不暗,一线铅灰色的微光从冰花正在融化因而终日湿漉漉的窗户里透进屋来,窗旁的木框上摊放着皮革、缝鞋工具和盛有发酸的胶水的洋铁罐。马霍尔和他的帮手米什卡正伛着腰坐在木炕旁边。在布帘后面的板铺上躺着一个患病的老婆子。屋里气味十分难闻,既有小市民陋屋中的霉味,又有皮革的臭气。病人在晦暝的暮色中昏昏地睡着了,两只花鸡缩在炉子旁边打着瞌睡,给这间屋子平添了愁闷、压抑的气氛。但是黑皮肤的米什卡并未受到这种气氛的感染,他把一只靴子,靴底朝天,夹在双膝中,正起劲地用榔头把一枚又一枚小木钉钉进后跟。而马霍尔则显然怀着很大的兴趣,急于要把一只破旧的手风琴修好。他从打开的琴盖里抽出一根根镶在银按键上的铜制的簧片,轮流地将它们贴近嘴唇,深深地吸着气——于是簧片开始颤动,发出尖利的啸声。他今年二十五岁,但是连一根胡子也没长,脸盘又长又大,没有一丝血色,两眼像绵羊的眼睛,白乎乎、直勾勾的,一副厚颜无耻的样子。他的身材也是又高又大。
叶勒米尔于一刹那间感到胆怯了。他跨进门槛,两个正在干活的人抬起头来,一看到是他,都惊讶地睁圆了眼睛。但他还是沉住了气。
他一边往里走,一边鼓足勇气间或望一下马霍尔的眼睛,以示自己并不心虚,一边就讲,他刚才在村里买了东西,这会儿顺便跑来打听一下买双靴子大约要多少钱。
“镶皮的那种吗?”马霍尔没好气地问。
“不,干吗买这种……要买小牛皮的。”
马霍尔抬起头来,他那对白乎乎的眼睛里露出冷冷的嘲笑。
“买给谁穿?”
“买给我穿又怎么样,”叶勒米尔说,“难道我辛辛苦苦干了一辈子活,连买双靴子的钱都没积攒起来吗?”
“又多了个花花公子!”马霍尔一面说,一面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你都死在眼前了,还买什么靴子。难道你想赖在世界上不走?”
米什卡怀着好奇心,讥诮地笑着。
叶勒米尔眯细着眼睛,从额发下面睥睨了皮匠一眼,心想:“你可别比我先死!”随即装出一副放肆的样子,反唇相讥说,“你这会儿先去死,我明儿再死。你还是给我谈谈靴子的事吧。要是你不情愿谈,我上瘸子科斯特列茨那儿去买。老弟,告诉你吧,六个卢布我才不在乎呢……”
“嚄,好大的口气!”马霍尔打了个呼哨。
他紧紧地盯着叶勒米尔看,完全是一副强盗的样子,毫不掩饰自己在动什么脑筋,问道:
“这么说,你真的有钱?”
叶勒米尔给他看得打了个寒战,赶忙嘟囔说:
“哪里,哪里……我有什么钱?我哪来钱呢!这都是人家在造谣瞎说……我一个人待在树林子里,吓得魂灵都出窍了……晚上连觉都不敢睡……谁要只是跑来吓唬我一下,我就会一命归西的……”
“你得了急惊风还是怎么的?”马霍尔问。
“你以为我是瞎担心?”叶勒米尔接口说,“现在正好是圣诞节期……说不定有个人想开个玩笑,把短皮袄翻过来,披在身上,走到窗口就会把我吓得魂灵出窍……”
“啊,是这么回事!”马霍尔又讲了一句,但已经显得不感兴趣了,“原来你不过是来这儿摆摆阔、磨磨嘴皮子的……可我这个傻瓜却一本正经地跟你谈生意哩。”
说罢,重又俯身到手风琴上。但突然咯咯笑了起来,朝米什卡了眼。
“你这是干什么?”叶勒米尔慌张地问。
“爱干什么就干什么!”马霍尔开心地、莫测高深地回答说。
叶勒米尔又坐了一会儿,免得让他俩看出他得意的样子,他完全理解这笑声意味着什么,现在已经毫不怀疑马霍尔一定会反穿着皮袄跑来,便借口说,天已不早,要回去了,答应“什么时候有空”再来讲定买靴子的事,趁着马霍尔在点灯,便三脚两步跑出了皮匠铺。天已经黑了。门槛外边上了冻的污水发出暗淡的光。在当空很高的地方,月亮和一颗亮晶晶的星躲在瓦楞状的浮云后面发出光华。当叶勒米尔快步走过教堂时,教堂的十字架也不时闪着光。
他回到家里已经夜深了。公狗蹲在屋旁,面对着月亮等他回来。他和狗亲亲热热地迅速走进小屋,连松明也不点,马上就躺下来睡了。人和狗都睡得很熟,都做着乱梦。狗睡得好好的,突然汪汪叫着,蹦了起来。叶勒米尔在半夜里醒了过来。月光斑斑驳驳地洒在屋中央的泥地上。只见木炕上坐着一个老人,面色青灰,身体透明,穿一件长衬衫,额上扎着根绦带[65]。这老人是他的已经死了的父亲。叶勒米尔走到老人跟前,微微一笑。
“是爹吗?你来干吗?”他问,“我现在可不怕你啦。”
死尸微笑着,抬起软弱无力的手,飘飘忽忽地画了个十字。
“睡吧,上帝保佑你,要当心恶人。”
叶勒米尔醒了过来,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爬下床来,根本没有走到木炕跟前,而是好端端躺在板铺上。后来,他又有好多次仿佛又醒了过来,下床去察看炉叉是否缚牢在门上,还吹旺松明,从炉膛里取出汤来吃,因为他从村里回来时忘了吃晚饭……
第二天他又蒙头睡了一天,连火都没生。直到天快黑了,他才起床,喝光了昨天煮的酸汤,然后祷告了几句,便开始把弹药装进枪里。天黑了,可他却没有点燃松明。一双手一个劲地打战,一会儿觉得弹药少了点,一会儿又觉得太多了。公狗站在他身旁,询问似的望着他,通灵性得就跟人一样。
八点钟的时候,他走到大门口。月亮跟昨天一样,躲在高处的浮云后面,但月光比昨天要昏暗、苍白。风在灌木丛中刮着,搅得雪片漫天都是。
后来他回进昏暗的屋里,闩上门,久久地一动也不动,屏息静气地坐在窗旁的木炕上。突然他发觉有声音,便轻轻地、蹑手蹑脚地站起来,把脸贴到窗玻璃上:在被月光照亮的惨白色的雪雾中,在好像撒了面粉的灌木丛中间的小径上,有两个人影从山下走上来。走在前面的一个比较高……还没过几分钟,那人影已登上土台,挡住了月光,正当他也打算把脸贴到窗上去时,叶勒米尔已经砰地开了一枪,声音响得就像开炮一样,震耳欲聋。
米什卡连滚带爬地往山下逃去。马霍尔留在原地。叶勒米尔随着狂吠的公狗跑出了木屋。伛下身去望着那个伏在地上的又高又大的人,这人用木炭画了小胡子,反穿着一件皮袄。他肚子下的雪被鲜血染红了……
这事发生后三个月,叶勒米尔被带到法庭上。他给了所有的人以很好的印象。他进法庭时,久久地朝着供在大厅角落里的描金圣像画着十字,朝着法官们深深地鞠躬。审讯他时,他站起来,腰板挺得笔直,理了理披在出汗的前额上的浓密的头发,仰着头,温厚地、略带狡黠地、有点老态地眯细眼睛,正确地、心甘情愿地回答着问题,每答一句话,都要加一句:
“官长先生,公正的法官……”
显然他很高兴有这么多人特地为了他前来,法庭里坐着太太们、穿斜襟外衣的商人们,桌上铺着带流苏的呢绒,桌子后面坐着穿制服的人,而在描金的圣像前燃着一盏红彤彤的圣体灯。他说:
“官长先生,仁慈的法官,我罪孽深重。坏人想来害死我,这件事我担心了一辈子。判我蹲监狱、服苦役吧……”
在他服苦役的修道院里,没有人比他更卖力地干活了:他把院子扫得多么干净,劈柴劈得多么麻利,给伙房挑水又是多么勤奋呀!
连修士们个个都喜欢他,他服刑期满后,留下来跟他们待在一起——他已“服侍惯上帝了”。但是叫他剃度为修士他却不肯。
“不,我罪孽深重。”他高兴地回答说。
1912年12月27日于意大利卡普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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