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宁文集·短篇小说卷-最后的幽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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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秋日的一个月夜,潮湿,阴冷。安德烈·斯特列什涅夫吩咐给他备马。

    一道月光像一缕蓝幽幽的轻烟,落到黑洞洞的单马房的长方形小窗上,把那匹代步用的骟马的眼睛照得好似两枚晶莹的宝石。雇工把马笼头和一副沉甸甸的高鞍桥的哥萨克马鞍套在骟马身上,给它的尾巴打了个结,便握住缰绳将它牵出马厩。这匹骟马性子平和。当它感到身下的几条马肚带正在收紧时,只是鼓起肋骨,深深叹了口气。有一条马肚带已断去一节,刚够穿过扣环,雇工只得用牙齿咬住带子,将它收紧。

    这匹短尾巴的骟马配上马鞍后,活像人穿上了新装,神气多了。雇工把它牵到宅第的门廊前,将缰绳系牢在一根朽烂了的柱子上,随即走掉了。骟马用蜡黄的牙齿久久地撕咬着柱子。有时它觉得啃这烂木头味同嚼蜡,便以发自五脏六腑的声音不满地咴咴嘶鸣起来。它身旁的一个水洼以幽幽的青光映出半轮残月。薄雾好似透明的轻纱缓缓地飘落到树叶萧疏的果园内。

    斯特列什涅夫握着马鞭走到门廊的台阶上。他长有一根鹰钩鼻子,小小的脑袋向后仰着,身材精瘦,肩膀宽阔,穿着一件腰部有褶的栗壳色上衣,细腰上束着一根镶有银饰的皮带,头上戴着一顶红顶哥萨克帽,显得干练、精神。然而即使在月光下也可看出他的脸苍白而又粗糙,又硬又鬈的连鬓胡子中已夹有好些银丝,脖子青筋暴绽,脚上的长筒靴已经破旧,外衣的下摆上有几摊发黑的污点——那是久已干了的兔子血。

    门廊旁边黑洞洞的窗户上有扇通风小窗打了开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问道:

    “安德烈,你上哪儿去?”

    “好妈妈,我不是孩子了。”斯特列什涅夫一边皱着眉头回答,一边解开缰绳。

    通风小窗关上了。可是门厅的门却砰的一声打了开来。巴维尔·斯特列什涅夫啪哒啪哒地趿着便鞋,走到门槛上。这人的面孔和眼泡都是虚肿的,一头花白的头发朝后梳着,贴身着一件衬衫,外边套着件夏季大衣。此刻,他像往常一样,醉醺醺地打开了话匣子。

    “安德烈,你上哪里去?”他喑哑地问,“请向薇拉·阿列克赛耶芙娜转达我出自肺腑的问候。我一直非常敬重她。”

    “你还会敬重别人?”斯特列什涅夫抢白说,“再说,你干吗老是爱管闲事?”

    “对不起,对不起!”巴维尔道歉说,“‘小伙子骑着骏马,飞也似的去相会娇娃。’”

    斯特列什涅夫气得咬牙切齿地准备上马,他的脚刚一踏上马蹬,骟马就活跃起来,使劲地踩着蹄子,转着圈子,斯特列什涅夫看准机会,轻身一跃,跨上了马背,坐到嘎嘎发响的鞍架上。骟马仰起脑袋,举起一只蹄子踩碎了水洼中的月亮,矫健地迈开了步子。

    2

    在月色溶溶的湿润的田野上,田埂上的苦艾泛出昏暗的白光。突然,几只大翅膀的猫头鹰没有一息声音地从田埂上飞起来,惊得骟马打着响鼻,急忙跳开身去。大道穿入小树林,林中一片死寂,月光和露水使得整个林子寒气袭人。清澈如水的月光在光秃秃的树梢上闪烁,落光了树叶的枝丫已消融在这片如水的月华之中。白杨的树皮和落满腐叶的沟壑散发出苦涩的气味……骟马向水汪汪的洼地走去,洼地冒着白晃晃的轻盈的水汽,仿佛是无底的深渊。骟马也冒着白晃晃的水汽,穿行在由于披满露水而变得像玻璃一般晶莹的灌木丛中。马蹄把枝丫踩得噼啪作响,于是打对面高坡上黑压压的树林中传来了回声……蓦地里,骟马警惕地竖起了耳朵。原来有两只宽肩膀、粗脖子、细腿的狼,站在洼地亮晃晃的水汽之中。它们等斯特列什涅夫走近后,才纵身一跃,笨拙地放开四蹄,踩着由于挂满雾凇而发白了的、闪耀出五颜六色的光亮的青草,回转山上去了。

    “要是月亮白天也留下来,不知会怎样?”斯特列什涅夫扭过头去,望着月亮感叹道。

    残月悬挂在荒凉的、银白色的、雾霭沉沉的草地的右方……这秋日的美景中透露出多少秋日的悒郁呀!

    骟马吱嘎发响地摇晃着鞍架,使尽了强健的内脏的力气,沿着被溪水冲刷出深沟的道路,朝高处的密林登去,突然,它一脚踩空,差点没摔倒在地上。斯特列什涅夫愤怒得脸都抽搐了,狠狠地用鞭子抽了马脑袋一下。

    “呸,你这条老狗!”他为了发泄心头的烦恼,凶狠地大声詈骂道,整个树林都发出了响亮的回声。

    出了树林,是一片旷野。在只剩下麦茬的黑沉沉的荞麦地中央的斜坡上,有一个贫穷的庄园,其中只有几间杂用房和一幢麦秸屋顶的宅第。这一切在月光下显得多么忧郁呀!斯特列什涅夫扣住马,觉得此刻时光已经很晚,因为周遭是那样的寂静。他策马进了院子。宅第黑洞洞的。斯特列什涅夫掷掉缰绳,翻身下马。骟马驯服地垂下脑袋,站在原地。有条衰老的猎狗,身子蜷缩成一团,脑袋搁在爪子上,躺在门廊里,它抬起眉毛,看了看来人,连身子都没动弹一下,只是摇了摇尾巴表示欢迎。斯特列什涅夫走进门厅,打小贮藏室里散发出一股作了多年厕所的气味。前室内一片昏暗;玻璃窗由于天冷蒙着一层水汽,闪烁着点点金星。这时打黑洞洞的走廊里跑出一个娇小的妇人,穿着一件用浅色薄料子做的睡袍。斯特列什涅夫向她鞠了个躬。她连忙用两条赤裸的手臂紧紧搂住他干枯的脖子,开心得轻声饮泣起来,把头贴在他的粗呢外衣上。他听到了她的心像孩子那样搏动,感觉到了她挂在胸口的那枚十字架。这是枚金子的十字架,还是祖母传下来的——是她最后的一件财宝了。

    “你今晚不走了吧?”她悄声地迅速问道,“是吗?我真不敢相信我会有这样的幸福!”

    “薇拉,我这就去把马安顿好,”斯特列什涅夫挣脱她的搂抱,说道,“今晚不走了,不走了。”他一边说,一边想,“我的天啊,她的劲头一天比一天强烈!而且抽那么多的烟,表示起亲热来也太过分了!”

    薇拉的脸由于扑了粉显得挺娇嫩,挺温柔。她小心翼翼地把腮帮子贴着他的嘴唇移动,然后用柔软的双唇紧紧地吻着他的嘴唇。十字架在她敞开的胸口熠熠闪光。她穿着一件非常细洁的汗衫,这是她珍藏着留在最重要的时刻穿的。是她唯一的一件好汗衫。

    “我牢牢地记得,”斯特列什涅夫竭力回忆着她还是个年轻姑娘时的样子,“我牢牢地记得,十五年前,为了能同她幽会一次,我毫不犹豫地甘愿付出十五年的生命!”

    3

    黎明前,床边的地板上燃着一支蜡烛。身材高高的斯特列什涅夫穿着灯笼裤和一件解开了扣子的斜领衬衫,两手托着脑袋,仰卧在床上,长有鹰钩鼻子的小脸神气十足地望着屋内昏暗的空间。薇拉坐在他身旁,臂肘支着膝盖。她的亮晶晶的眼睛红通通的,都哭得发肿了。她抽着烟,呆呆地望着地板,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上。她那双娇小的脚穿着轻盈考究的便鞋,连她自己看着也觉得可爱,然而此时,她心头的痛苦实在是过于强烈了。

    “我为了你,牺牲了一切。”她轻声说道,嘴唇又抖动起来。

    她的声音中含有那么多的柔情和孩子式的痛苦!但是斯特列什涅夫却睁开眼睛,冷冰冰地问:

    “你都牺牲了些什么?”

    “一切,一切,首先是贞操和青春……”

    “可我跟你都并不那么青春年少,已经人老珠黄不值钱了……”

    “瞧你多粗鲁,没一点同情心!”她含情脉脉地埋怨道。

    “世界上哪儿的女人都唱这种调子,只是用的语言不同罢了。最初,她们惊喜交集地赞美说:‘你是多么高尚,多么富于同情心!’可是到头来却会说,‘你是多么粗鲁,没一点同情心!’”

    她轻声地哭着,仿佛没在听他的话,继续往下说道:

    “就算我成不了什么大器……可我爱音乐,非常爱,至少可以有所成就吧……”

    “哼,你爱的可不是音乐。只消帕达尔斯基对你……”

    “别这样出言不逊,安德烈……现在我只好当当贵族女子中学的可怜巴巴的钢琴教师,而且这个学校又在什么地方呀!就在我一向憎恨的那个可诅咒的城市里!即使今天,难道我就真找不到一个能给我宁静、给我家庭的人吗?难道就真找不到一个能爱我并且尊重我的人吗?然而我忘不了同你之间的爱情……”

    斯特列什涅夫点燃了一支烟,慢条斯理地、一字一顿地回答说:

    “薇拉,我跟你是贵族的后裔,我们不会视爱情为儿戏。对我们来说,爱情是至高的欢乐。其实把一生的光阴付之东流的何尝是你?而是我。十五六年前,我每天都到这里来,哪怕叫我在你的门槛外边露宿,我也情愿。当时我涉世未深,还是个热情、温和的傻小子……”

    烟熄了,他把烟蒂远远地掷到一边,把手放在身旁,仰视着天花板。

    “祖辈的爱情,嵌在椭圆形的镜框里的他们的相片,一色金纸衬底,镶着蓝边……圣徒古里安、西蒙、阿维夫的圣像,他们是我们这些古老望族的庇护者……理应把这一切继承下来的,除了你我之外,还有谁呢?我当初曾写过一首小诗:

    我爱你,我幻想着一百年前

    在这里幻想和恋爱的祖先——

    每天夜晚我都去荒芜的果园,

    那点点的星光,他们当初也曾看见……”

    他瞥了薇拉一眼,口气变得生硬地说道:

    “你当初为什么要出走——而且你跟的又是什么人!那人同你门当户对吗?”

    他支起身来,用凶狠的眼睛紧盯着她枯干的黑发:

    “我想你的时候,总是怀着喜悦和敬重的心情,把你当作妻子一样看待。是什么时候命运把我们俩联结在一起的?对我来说你是我的什么人?难道能算作妻子?当初,我也曾有过青春,有过欢乐,有过童贞,有过紫红的脸膛,有过麻纱的斜领衬衫……我每天都上你这儿来,看到你的连衫裙也是用麻纱做的,轻若蝉翼,充满青春的魅力,看到你赤裸的手臂由于烈日的照射,由于流着我们祖先的血液几乎发黑了,看到你那双鞑靼人的眼睛晶莹明澈,然而这双眼睛却连看都不屑看我一眼!看到你像煤炭一样漆黑的头发上插着一朵黄玫瑰,看到你的傻乎乎的、令人诧异的、异常可爱的微笑,甚至还看到你在果园的小径上抛开我走掉,心里明明在想着别人,却装得是在玩槌球戏,是去追木球,我还听到你母亲从凉台上俯下身子讲的那些侮辱人的话——这些话都是冲着我讲的……”

    “一切全要怪她,而不该怪我。”薇拉吃力地说。

    “不!你还记得你第一回去莫斯科时的情景吗?你一面收拾着行装,一面心不在焉地哼着什么歌曲,眼睛连瞧都不瞧我一眼,可我却对你一往情深,渴望能得到幸福。我骑着马送您,那是一个晴朗的凉飕飕的傍晚。树荫在夕照下闪着光,麦茬地和洞开着的车窗上的窗帘布呈现出玫瑰红的颜色……唉!”斯特列什涅夫怨恨地说道,眼睛里噙满了泪水,重又躺到枕头上,“你的手上散发出马鞭草的气息,这气息也留在我手上,同缰绳、马鞍、马汗的味道混杂在一起,然而我却仍然能感觉到这气息。在苍茫的暮色中我沿着大路往回走去,泪水夺眶而出……如果说有人牺牲了一切,牺牲了整个一生,那么这人就是我,是我这个老酒徒!”

    斯特列什涅夫感到泪水正顺着他的面颊和胡髭,滚到嘴唇上。他的嘴唇感觉到了泪水温暖的咸津津的味道。他翻身下床,走出了房间。

    月亮已经西沉。白茫茫的松散的雾伫立在旷野的山坡下,呈现出死气沉沉的青幽幽的颜色。在雾后边很远很远的地方已经吐出一抹紫红色的朝霞。远处,寒意料峭的黑压压的树林子里,守林人门厅内的火鸡已经在报晓了。

    斯特列什涅夫只穿着袜子,坐在门廊的台阶上,感觉到冷丝丝的朝气不停地涌入他薄薄的衬衫,裹住了他的身躯。

    “而后来,当然啰,角色变动了,”他怀着一种厌倦的心理轻声说道,“不过现在反正都一样了。完了……”

    4

    早晨,他俩在冷森森的过道里喝茶。茶炊就放在一只大箱子上。这只久未擦过的茶炊,已经长出铜绿,而且早已熄掉。由于天冷,窗户上蒙着一层水汽,上边的水珠沿着玻璃慢慢地往下流淌。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寒冷的清晨的阳光和一棵毫不起眼的歪脖子树,有些地方还残留着几片树叶。一个红发小女孩,因刚刚睡醒脸还浮肿,赤着脚跑进来禀报道:

    “米特里赶着车来了。”

    “叫他等等。”斯特列什涅夫回答说,连眼睛也没抬一抬。

    薇拉也一样,连眼睛都没抬一下。一夜下来,她的脸瘦削了,眼圈发黑了。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连衫裙,使她显得比平日年轻、漂亮,在黑发的衬托下,敷过脂粉的脸呈现出玫瑰红的颜色。斯特列什涅夫干枯、冷峻的脸阴森森的,向后仰着。透过他那部又硬又鬈的大胡子可以看到一个很大的喉结。

    在院子里,低悬的太阳照得眼睛发花。整个台阶都蒙着灰白的寒霜。青草上和乱扔在院子里的似贝壳一般瓦灰色的白菜叶子上,洒满了像盐粒一样的霜花。那辆停在台阶前的大车上铺着麦秸,麦秸上也落满了霜,赶车的农夫长着一对似锡制的眼睛,正围着大车转来转去,把麦秸压紧,嘴里叼着烟斗,一缕蓝色的烟越过他的肩膀向后飘去。薇拉走到台阶上,穿着一袭贵重的、轻盈的,但是已经敝旧了的老式皮裘,戴着一顶夏季草帽,帽上缀着的赤褐色的缎花已经发硬。

    斯特列什涅夫顺着湿漉漉的村道送她去官道。他骑着马跟在大车后面,骟马伸长脖子去啃麦秸。他便用鞭子抽骟马的脑袋,骟马仰起头,喑哑地嘶鸣着。他让骟马不紧不慢地跑着,一声不作。庄园里的那条老猎狗死乞白赖地跟在斯特列什涅夫后面跑着,低悬的太阳照得人暖洋洋的,天空柔和、明朗。

    快到官道上时,那个农夫突然说:

    “小姐,今年夏天我还想把我那个小子撵到您府上来打短工。我还让他给您当牧童。”

    薇拉回过头来朝着斯特列什涅夫羞怯地微微一笑。斯特列什涅夫摘下帽子,从马鞍上伛过身去,握住她的手,久久地吻着。她深深地回吻着他的花白的鬓发,悄声说道:

    “亲爱的,祝你健康。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别记在心上,原谅我吧。”

    农夫飞快地撵着大车,辚辚地顺着官道向前驶去。斯特列什涅夫拨转马头,离开道路,沿着麦茬地往回驰去。狗远远地尾随在后面,在金黄色的旷野中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它。斯特列什涅夫勒住马,用鞭子威吓着那条狗。狗也站停了,蹲了下来,那样子仿佛在问:“你叫我上哪儿去呢?”他刚一走动,狗又不慌不忙地快步跟在他后边跑着。这时他的思想飞到了遥远的火车站,想象着熠熠闪光的铁轨和一列离开车站,向南方奔驰而去的火车吐出的青烟……

    他骑着马往下来到了牧场。牧场上有好些地方全是沙砾,连一茎草也没有,空气几乎是闷热的。秋日的白昼晴空万里,无声地辉耀着刺眼的光华。无边的寂静笼罩着荒凉的旷野、沟壑和整个无边的俄罗斯草原。飞帘和干枯了的牛蒡的花絮在空中徐徐飘荡。几只金翅雀栖息在牛蒡上。它们会整整一天就这样停在牛蒡上,只是偶尔才换一个地方,随身带走了它们恬淡、美好、幸福的生活。

    1912年12月31日于意大利卡普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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