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宁文集·短篇小说卷-约翰·雷达列茨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有个新建的车站叫格列什诺耶,有个古老的草原上的村庄也叫这个名字。

    夏日的白天,东南特别快车在这儿停站。车站荒凉、寂寞。官气十足的砖砌站房依然还红得刺眼。站台的地面是沙土地。踩着沙土到站房去,路不好走,何况去干什么呢?站房里空荡荡的,餐室还没有营业,书摊也没有摆出,一有响动,就嗡嗡地发出回声。可是这列特别快车却是豪华的。车厢上厚厚地落满了尘土,那些去高加索的阔人从打开着的车窗内向外眺望。其中一个是著名的男演员,胖得出奇,戴一顶灰色的丝织小帽,一个是皮肤黝黑的漂亮太太,举着长筒望远镜浏览窗外的景色,一个是从巴库来的波斯人,饧着惺忪的睡眼,盯着这位太太看,还有一个是英国人,瘦瘦的,衔着烟斗,默默地凝眸远眺这片无垠的原野,认为只有美国西部的大草原才可与之媲美……沿火车铺着一溜木板,一个上了年纪的将军正慢吞吞地顺着这溜木板散步。他是个胖子,脚非常小,脸上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可心底里却扬扬自得,这是因为站房门口的宪兵一等他走到对面就立正行礼,还因为他,一位将军,总算可以摆脱戎务,乘着考究的火车去矿泉,可以光着脑袋悠闲自在地散散步,虽然位高权重,可是却平易俭朴,并未作威作福。胡子剃得干干净净的侍役们,穿着缀有金光闪闪的纽扣的燕尾服,同满脸大汗的厨师和厨师下手一起站在餐车旁,餐车散发出厨房的油烟味,在它光滑如镜的玻璃窗内,雪白的餐桌上摆着五彩缤纷的鲜花——所有这一切跟那位英国人在埃及和法国的里维埃拉看到的几乎毫无二致。而那台美国制的巨大机车热气腾腾,满身的油、钢和铜闪闪发光,一面由于内部沸腾的力量而战栗着,一面焦灼地抑制着这种力量。给水塔的软管咕咕地响着,把水注满又深又大的煤水车……临了,水终于溢出煤水车,月台入口处的钟便急促地敲响起来,将军连忙回他的车厢去,银马刺碰得叮当直响……

    火车向草原上开去。一个庄稼汉,也不知为什么到车站来的,久久地站在沙土的月台上,想道:“瞧,车开走了,我也该回家了……”英国人看到了这个庄稼汉,对他的帽子、短皮袄和在日光下颜色变淡了的像原始人那样浓密的络腮胡子感到诧异。庄稼汉也望着那个英国人,然而并不感兴趣,因为他们的村子跟火车毫无干系。火车渐渐消失,庄稼汉虽然丝毫不想喝水,却还是从车站的水桶里舀起热水,做出一副喝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咕嘟咕嘟地一连喝下了两勺,然后抹了抹嘴,踅回家去了。他不慌不忙地走着,因为这会儿很难说一定是什么时候。既不是白天,又不是晚上——在这种时刻,没什么事情可做,也不愿意动脑筋去想什么事情,连气候也很难说一定是什么气候:太阳躲在云后面——穿短皮袄不嫌热,当然啰,不穿短皮袄也不觉得冷……由车站去村里的路要穿过牧场,经过公爵的庄园和石砌的教堂。教堂就位于庄园对面的乡村墓地上。走到教堂跟前时,那个庄稼汉摘下帽子,画了个十字,深深地鞠了一躬,因为在教堂院墙内,靠近祭台的地方,在那位生前曾顶撞过沙皇本人的公爵的墓旁,安息着献身基督的疯癫的先知约翰·雷达列茨。

    公爵的庄园,不消说,已经破败,早就废弃了:屋子已不住人,花园也已荒芜,杂草横生。墓地辟在起伏的丘岗上,光秃秃的,没一棵树。教堂的石壁上刷着一层深褐色的油漆。在教堂的院墙内,疏疏落落地排列着好些用生铁浇铸的宽宽的墓盖。就在紧靠祭台的窗旁,耸立着两座砖砌的坟墓,也都盖着生铁的墓盖。凡是不知道格列什诺耶村里代代相传的老古话的人,一看到镌刻在这两块铁盖上的名字,知道了永眠于它们下面的死者是什么人,就会诧异万分:一块上刻着公爵的名字,他是朝廷的重臣,而另一块上却刻着他的农奴,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民的名字:伊凡·叶麦利扬诺夫·里亚比宁。墓志铭上写着,他本系农民某某,生于某年某月某日,殁于某年某月某日,而下面则称他为:献身我主基督的疯癫的先知约翰·雷达列茨。公爵,也就是那个朝廷重臣,一直到临终前才皈依了上帝,并和世人讲和。按照公爵的遗愿,在他这座公爵墓的墓盖上,除了刻上他的名字和大卫[76]忏悔性的赞美诗的开头几句外,没有做任何装饰。至于疯癫的先知,临终并未留下任何遗愿,因此他的墓盖上不但饰有诗文,而且还刻有他生前最爱唱的一支哀歌。诗文中有一句是一位佚名诗人专为悼念他而作的:“疯癫的先知,世人无眼,以为你不洁。”在这句诗文下面刻着先知米赫伊的痛苦而可怕的话语,疯癫的先知就是狂呼着这些话语弃世的:“我将像被劫掠一空的人一样痛哭、流泪、漂泊,将像胡狼一样哀号,将像鸵鸟一样悲鸣!”

    那些乘特快列车去矿泉的人都知道公爵其人——是从书本上知道的。但是在格列什诺耶村,人们对公爵的身世却不甚了了。村人只知道他在一百年前来到格列什诺耶村这个穷乡僻壤度过他的余生,个子很小,脾气乖戾,一到村里就做出许多古怪的事。元旦一大早,下人向他报告,有个唱哀歌的神父求见。“叫他到大厅里去。”公爵关照说,却让那人在大厅里等了他很久。后来,他冷不防从旁边的小门里走进轩敞、冰冷的大厅,也没刮胡子,穿着一双上等的山羊皮皮靴和一件兔皮袍子,板着脸向神父说:“先生,你有什么贵干要光临寒舍?”神父害怕了,惊慌地回答说,想来效劳,做做祈祷。结果公爵把神父狠狠奚落了一顿,据说是这么挖苦他的:“既然如此,那么先生,请您替我效劳,追荐亡魂吧。”“大人,斗胆请问,追荐谁的亡魂?”“逝去的岁月的亡魂,先生,逝去的岁月的亡魂!”公爵回答说,随即自己唱起一支哀歌来,而那支哀歌是谁都不敢听的……就在这一天,公爵下了第一道命令:用树条抽打那个叫伊凡的农奴五十下,因为他竟敢从云杉林里窜出来,闯入公爵正在那里散步的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林荫道,并哭叫着扑到公爵身上。

    那些路过格列什诺耶车站,去膜拜沃龙涅什的圣徒的人,甚至从来都没听说过还有个什么格列什诺耶的圣徒。但是在格列什诺耶村,人们都传诵着这个圣徒的事迹。他们说,伊凡生在一个家世清白、笃信上帝的家庭里,父母是根据公爵的吩咐从泽姆利亚斯克城郊迁来的。伊凡自小爱读《圣经》。母亲逼着他成婚,父亲也苦苦求他:娶媳妇吧,好儿子!可他却痛哭流涕,求上帝托梦给他,他一心想去圣山[77]修行。他做了梦,要他接受考验:听从父亲。他一大早就起了床,告诉父亲,同意结婚。于是举行了婚礼,一对新人被送进了单独的卧房,可是他俩谁也不碰谁一下,第二天出来时,都哭得像泪人儿一般。伊凡又照样坐下来忙他自己的事,唪读各式各样的圣书。这天天气很好,冷彻骨髓,晚上下了一场雪,雪上到处都是脚印,这是全村的人出门去望弥撒时留下来的。新娘也跟着公婆去望弥撒了,只有伊凡一个人待在家里,他连教堂都不想去。他从窗户里看到,神父的用人正坐着无座雪橇向窗口驶来,拉雪橇的是一匹乌油油的黑马,这是匹好马,是神父喂养的,神父靠了它赚到不少外快。用人走到窗口,用鞭把敲着窗子:“伊凡,你爹叫你上教堂去,带上一双新的树皮鞋和二十个戈比。”伊凡回答说:“可我不知道父亲把钱放在哪儿。”神父的用人说:“在圣像后面。”(我们那个地方凡是什么信啦,要追荐的亡魂的名册啦,全都往圣像后面藏,而最初,连钱也敢往那儿藏。)伊凡没有法子,只好拿了钱,穿上厚呢上衣,走出门,跪坐到雪橇上,沿着村子向前驶去,当他看到山头上的教堂时,便喊道:“主呀,耶稣……”话声刚落,忽然已不是坐在雪橇上,而是坐在草原上,坐在旷野里,坐在冰雪中了,他脱掉靴子,剥掉衣服,把新的树皮鞋穿到脚上,把旧靴子用根绳子一拴,挂到肩上,便号啕大哭起来。村里人闻讯,还以为打哪儿来了个流浪汉,便套了辆大车去接他,打算把他送到乡公所去,可他却号啕大哭,像条用链子拴住的狗,扑向所有的人,拉开了喉咙大喊,连整个旷野都听得见:“我将像被劫掠一空的人一样漂泊,将像胡狼一样哀号!”不用说,所有的人一拥而上,把他撂倒在地,捆了起来,用车运回村去,这时他父亲迎面走来了。老头儿说,我望完弥撒回家,一看儿子没了,只看到有溜脚印穿过打麦场,穿过谷物干燥棚。他说,我就沿着这溜脚印走了过来,看得出这人穿的是一双新的树皮鞋,而每步脚印之间的距离足足有三俄丈多……

    格列什诺耶村保存的这位圣徒的传记就到此为止了。然而那些当初住在公爵的死气沉沉的花园里的长寿的老婆子却还依稀记得他。她们说,他,伊凡,一生到处游荡,净干些惹人恼的事。他被人家用铁链锁牢在他父亲的农舍里,关了很久。他拼命咬自己的手,咬锁链,咬任何一个走到他身边的人,常常狂叫他最爱讲的那句话:“让我快活快活吧!”他常常因自己的狂暴、因自己种种莫名其妙的要求而遭到毒打。有一次他挣脱了锁链,逃走了——结果四乡出现了一个怪人,这人在各个村子里游荡,一见到老爷和当官的就破口大骂,龇牙咧嘴地向他们扑去,痛哭流涕地呼喊:“让我快活快活吧!”他很瘦,青筋饱绽,终年穿一件粗布长衬衫,腰里束根绳子,衣襟里藏着耗子,手里拿着铁棒,无论冬夏既不戴帽子,也不穿鞋子,他眼睛充血,嘴里吐着白沫,披头散发地去追逐人们——而人们则画着十字,纷纷逃开。他生了一种怪病,满脸都结满了白乎乎的石灰质的痂,使得他的眼睛益发显得红了。他听说公爵回来了,气得暴跳如雷,便回到格列什诺耶村要和公爵拼命。公爵命令夺掉他手里的铁棒,亲自监督马夫鞭打他——马夫们流着眼泪,把雷达列茨按在地上,而雷达列茨则大哭着,咬他们的手。公爵说:“伊凡,这下你可快活了吧。我本可以给你戴上脚镣手铐,送你去坐班房,可是我,老爷,心肠还是软的。你尽管去游荡、布道、喊叫,只要别来惹我就行。要是你还不悔改,我就不客气了,你不是大叫大喊要做胡狼吗?那我就叫你尝尝做胡狼的快活滋味。”可是伊凡却不思悔改,差不多每个礼拜都要从暗处跳出来吓唬公爵,把耗子扔到公爵身上,因此几乎每个礼拜马夫们都要把狂叫着的雷达列茨拖到马厩里去……

    在古老的格列什诺耶村,过去的事人们很快就会忘掉,真事很快就会被说成是无稽之谈。人们之所以会长久地记住伊凡·里亚比宁,是因为他敢于同公爵本人作对,而公爵呢,在垂死的时候,又竟会下了那道叫人吃惊得瞠目结舌的命令。当公爵病入膏肓,已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时候,人们向他报告说,伊凡死了,是在一个下雨的秋天死在旷野里的,他便斩钉截铁地说:“把这个疯子葬在教堂旁边,而把我呢,一个公爵和大臣,安葬在他,我的农奴旁边。”于是伊凡·里亚比宁从此成了约翰·雷达列茨,于是格列什诺耶村就像教堂里所记载的那样——把这个衣不蔽体的怪物视作为神圣的先知。

    每年秋天,一位并不漂亮的瘦弱的太太,总是穿着丧服乘特别快车来到格列什诺耶车站,在站长的陪同下,由一位漂亮的、细腿的骑兵少尉搀扶着,前往教堂。在教堂的院墙门口,胖胖的神父披着黑色的法衣,诵经员提着香炉连连打躬地迎接他们。满天的乌云低低地压在旷野上,阵阵湿风刮来。但是神父和诵经员却光着脑袋站在那里。等走进教堂的院墙后,少尉和站长也都脱掉了帽子,站长走在最后面,他那种无动于衷的样子是要表明他之所以来不过是出于礼貌。当香炉中芳香扑鼻的烟在两个可怕的砖坟上随风飘散的时候,当神父一面摇动着香炉,绕着坟墓连连打躬,一面给公爵和他的农奴唪读永生经的时候,站长也走在所有人的后面,无动于衷而又彬彬有礼。骑兵少尉心不在焉地祈祷着。年纪很轻,穿着得十分漂亮的少尉,屈下一条腿跪在地上,显出了尖尖的膝盖,一面幅度不大地画着十字,一面带着一种并不十分虔敬的神态垂倒着他的小小的头。

    凡是并不怎么相信圣徒,又生怕万一触怒了圣徒会危及自己幸福生活的人,都是以这种神态向圣徒行礼的。但是那位太太却在哭,她预先把面纱撩了起来,跪倒在伊凡·里亚比宁坟墓前——她知道她的眼泪马上就要夺眶而出了。“疯癫的先知,世人无眼,以为你不洁。”她念着墓盖上的这行字,受到了感动。而先知米赫伊关于胡狼和鸵鸟的话则使她感到战栗和忧郁。于是她温柔地哭起来,跪在地上,用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撑住小巧的伞,用另一只手——那手是透明的,泛出淡淡的蓝色,戴满了戒指——把一条麻纱手绢按到眼睛上。

    1913年2月18日于意大利卡普里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