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谚语
1
阿维尔基过彼得节[78]时开斋吃了点荤腥,就卧病不起了。
年轻的雇工们用肥皂洗了脸,梳了头,换上了皮靴和崭新的印花布衬衫。阿维尔基由于周身乏力,对什么事都打不起精神,节前既没有出去逛,也没换衬衫。说到替换衣服,他只有身上那一套,平时是它,过节也是它。年轻的雇工们吃开斋饭时也不管肚子是不是装得下,只顾狼吞虎咽,而且自始至终嘻嘻哈哈笑闹,讲些不三不四的话,惹得厨娘常常假惺惺地装出恼火的样子,转过脸去,有时甚至撂下汤匙,扭头就打饭桌旁跑开。只有阿维尔基默默地吃着。
他已经有一把年纪了,凡是规规矩矩、逆来顺受的庄稼人,干了许多年的活之后——而他干得够久的啦,光给人家打长工已经有三十个年头了!——到了这把年纪,没一个不是耳也背了,话也少了,不管人家跟他们讲什么,都点头称是,可心里却在想着旁的事,想着自己的心事。他的确切年龄,跟所有这个年龄的庄稼人一样,很难一下子看出来。他身材很高,可是不匀称,骨瘦如柴,双手过长,骨架总的说来挺大,但是肩膀却又窄又削,看上去似乎扛不动大东西。他的身材尽管这么不匀称,土头土脑的,然而配上树皮鞋,配上那件从不脱身的短皮袄,以及他的相貌——不大的脑袋、长而软的头发、开始谢顶的脑门、清癯的脸、瘦削的鼻子、水汪汪的蓝眼睛和一部窄小得连下巴都遮不没的花白的络腮胡子——却显得出奇地协调。
人们吃饭时打趣调谑的那些事,在他看来,全是出格的,一点也不可笑。不过他脸上并没有流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他慢条斯理地用调羹吃着,打从小时候起,他就习惯了把吃饭这桩事当作祈祷一样来完成,因为他一生中每吃这么一顿饭,在他来说,都是对他劳动了一天的最高赏赐。可是每天吃这顿饭时,他却都在为下一天吃不吃得着饭而担忧,虽然他嘴上总是挂着这么一句口头禅:
“上帝让人活一天,就让人吃一天……”
此刻,他脑子里像起了雾,混混沌沌的。他瘦骨嶙峋的双颊上的薄薄的皮肤原是青灰色的,现在却泛起了红晕。他心里虽然不想吃东西,但是仍然专心致志地吃着,因为他认为既然是过节,就得按规矩吃顿开斋饭,何况他以为吃饭可以滋补身体,再说,不吃这顿饭未免可惜:他现在生了病,势必要辞伙回家了,而回到家里,别说没有这么好的伙食,怕连面包也吃不上。
端上来一大盘熬得稠稠的腌过的肥羊肉。阿维尔基忆起了当年有个冬天他在城里帮佣时的情景。他出神地回忆了一会儿,然后一边伸出细长的手指抓起一小块羊肉,一边淡淡地笑了一下。
“我喜欢抹些芥末,不知芥末在哪儿?”他怯生生地问,两眼不好意思看任何人。
吃过羊肉后,他就感到反胃,不过他还是撑着,坐等大家吃完。直到雇工们把盛在一只大钵子里的淡蓝色牛奶喝得一滴不剩,心满意足地打着饱嗝,纷纷站起来抽烟,把马合烟的味道掺进菜肴和新鲜面包的香气中去的时候,阿维尔基才小心翼翼地戴上他那顶大帽子——在帽子的大麻布衬垫上总是别着一枚绕有线的针——走出门厅,在一群饿狗中间站了一会儿,饿狗都凸出眼睛贪婪地望着他,就好像算准他要呕吐似的。入暮前天气变坏了,天色晦暝阴暗,毫无节日的喜气;蒙蒙的细雨沙沙地打在那张撂在宅第台阶旁的报纸上;几只雌火鸡耷拉着湿淋淋的尾巴,蹲在坍塌了的围墙上,气呼呼地啄着一群小鸡,吓得小鸡拼命躲到它们的翅膀底下去……伙食好!阿维尔基深知要吃到这样的伙食得付出多少代价。他已经依稀感觉到了行将就木时的那种最终的倦怠和衰竭。但是当他趔趄着向屋后走去的时候,仍然不愿失去这样好的伙食。
2
他回到屋里时,面如土色,两腿瑟瑟发抖,央求厨娘让他躺到炉台上去。
她冷漠地问道:
“是不是病了?”
“扛了三十年的活,”阿维尔基一面用同样的口气回答,一面爬上板床,把树皮鞋放在小炉子上,然后攀登到炉台和天花板之间那一小片狭窄的、暖烘烘的天地中去,“扛了三十年的活,没偷过一天懒,可现在油干灯草尽啦,干不动了……连跳蚤的腿都掐不断了,”他开了句玩笑,“老了,不中用了,整天气急得什么似的。”他一边躺下身去,一边说道,语气中不但没有诉苦的味道,甚至显得挺高兴。
他刚一躺平,把戴着帽子的脑袋在一只破柳条筐上搁得舒服些,就迷迷糊糊打起盹来,随即就听到了自己单调的、时断时续的、深沉的气息声,双唇感到了吐出来的气息的热气。他已经断定自己病入膏肓,成了一只“拿去交租的公鸡”[79]。其实他早已有病,不过一直硬撑着罢了。狗一旦生了病,会跑出院子,上田埂和林边去寻找那种只有狗才识得的小草吃——偷偷地替自己治病。阿维尔基也是如此,他曾避开家仆们偷偷地去找治病的良方——又是买伏特加,又是买苏打……可现在他已再也没有力气硬撑了。尽管这样,这口扛活的饭要不要吃下去,还是应当郑重考虑。如果很快就会死,那倒也罢了,用不着费这份脑筋去考虑了。可要是一时死不了呢?
雇工们抽着烟,嬉闹着。他一边听,一边想着心事,渐渐做起梦来。不过梦见的无非都是往日他所过的一无乐趣的苦日子,只是七颠八倒而已,他梦见自己走出屋去套车,得上打麦场去把麦糠装回来……这时有个去朝圣的香客走进了院子,几条狗一看到生人就霍地蹦了起来,那香客立刻收住脚步,一动也不敢动。香客头上包着一条女人的披肩,左手提着只柳条筐,右手拄着根拐杖,两只枯瘦的脚上穿着一双破烂的皮鞋……“要是上帝让我的病好了,我就一步步走到基辅去,走到扎顿斯克去,走到奥普季纳去[80],”阿维尔基在睡意蒙眬中想道,“这才是正经事,规规矩矩,不用担惊受怕,否则活了一世还不知道为什么要活在世上……”
就在这时,雇工们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阿维尔基醒了,只见满屋子里都是烟卷喷出来的烟雾。门砰地一响,有个什么人走了进来。
“又喝得稀里糊涂地发酒疯了!”厨娘抹着桌子,连看也不看来人一眼,就嘀咕说,“又来丢人现眼啦……老爷子,你怎么一点儿也不晓得害臊?”她转过身去,问进来的人,“你来干吗?还没叫人讨厌够吗?”
但是老爷子却根本没有去注意厨娘。他是在小市民承租下来的果园里看园子的,他自嘲地称自己是“蹦蹦跳跳的老头儿”,成天喝得醉醺醺的,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阿维尔基对这个邋里邋遢、多嘴多舌、过着不是庄户人过的游手好闲的生活的老家伙,一百个看不入眼。
“伙计们,你们倒讲讲看,这像话吗?”老头怀着并非做作的绝望,摊开双手,对着雇工们大声诉苦道,“一个人要看守这么大一个果园!那六个卢布的工钱,我可不想拿了!等他下乡来,我就跟他说:‘你把颈轭啦,颈圈啦,全套在我脖子上,我可不愿再给你当牛马啦!当够啦!’瞧,果子还没长大,小崽子们就动脑筋了,已经有两棵苹果树叫他们摇落得什么也不剩了,我有什么办法?东家关照我,你最要紧的是把梨看好……可我一个人能看得过来吗?有人还爬到围墙上来摘樱桃,唉,摘就摘吧,管他妈的!我可是个病得歪歪倒倒的人啦!”
“得了吧,要么喝得歪歪倒倒!”厨娘说。
“喝点酒,病就好轻些!”老头一面坐到板床上,一面回答说,“你少开口,我的老伴都可以做你的娘啦。唉,差不多有半年我没跟老伴见面了……是呀,这一辈子也难得跟她见上几面,我真不知道,既然这样,我干吗要娶老婆……”
“他也不比我强多少,同样都是苦命人。”阿维尔基闭上眼睛,想道,过去对那老头儿的反感一扫而光。
“可她却是我的贴心人呀,”那老头打心底里感到难过地继续说下去,“伙计们,我可以对你们说,这能怨我吗?这会儿我走了出来,东家那件厚呢子大氅就留在窝棚里,要值七个卢布哩!可是有啥办法?要偷的话,一眨眼就会给偷走!老爷们要摘几颗樱桃,我是答应的:请吃吧!老爷们嘛,至多吃这么两三颗。把樱桃统统摘光这种事只有咱们这帮庄稼汉才……我的话句句都是实在的吧?”他讲着讲着精神又上来了,嗓门大了起来,“还有你,村主任,你啥时候想吃,我都答应,你可是咱们这儿众人的头啊!但有一件事你不讲交情:连几块铺板都舍不得给我!还是少爷大方:前几天,我跳了几步舞给他看——就给了半瓶白酒……”
阿维尔基又打起盹来……他梦见自己跟在一辆大车后边,在田野里走着。天快擦黑了,下着麻花雨。草原上一家富裕的庄户人家的牲畜棚敞开着大门;一只公鹅丢失了母鹅,在棚里踱来踱去,嘎嘎地呼唤着……“有钱人上哪儿都过好日子!”那个老头在底下什么地方愤愤不平地大声讲道。阿维尔基点了点戴着帽子的头,很同意那老头的话,心里想道:“有钱人就像长着一对犄角的公牛,小门小户是进不去的……”他发觉自己在说胡话,醒了过来。“是啊,上帝是不喜欢不切实际的想法的……那老头儿倒也怪可怜的……这满屋子的烟,这些胡扯淡,这些外人,这个别人家的炉灶——唉,这种在别人家里讨口饭吃的日子真不好受啊!哪怕野兽,也要死到自己的洞里去……不,到此为止,该回家了!”
3
他醒来时,天已擦黑。无论雇工还是厨娘全都不在屋里。只有傻女人阿纽塔坐在窗前的木炕上。她是个走东村串西村的女叫花子,靠向老爷或农夫乞讨为生,长得胖墩墩的,留着短发。她两眼望着窗外——她的脑袋从后面看过去活像一只口朝下的水罐——正在抽抽搭搭地哭泣。因为厨娘的小儿子不让她躺下去好好睡觉,老是在木炕上跳来跳去。
“睡在那边呢,火鸡不让你安生。”她哭哭啼啼地讲。她以为阿维尔基睡着了,所以只是在自怨自诉,“我本来好端端地躺在小花园里,谁料到下雨了,火鸡又把我的脑袋啄得到处都是洞,而这儿呢,这个小魔鬼又……哎呀,这可是伤天害理的哇!安娜·玛特维耶芙娜!哎呀,我的妈呀,这可是伤天害理的哇!求人的日子可真不好过!我以前也是个有钱人,谁都知道我比那些个太太还聪明!”
她是想起了她的黄金时代,那时她拥有整整三十六个卢布。她把这笔钱当作眼珠一样爱护,东藏西藏了很久。可是后来还是叫她寄居的那户人家的庄稼汉好说歹说借了去,那人还特地郑重其事地面朝教堂发誓说,一定归还。结果当然没有还,甚至还斩钉截铁地对她说:绝不还给你,你死了这条心吧……
阿维尔基睁开了眼睛。人比前几天要舒服些,脑袋不再是迷迷糊糊的了。他听着傻女人的哭诉,不觉苦笑起来。唉,主啊,芸芸众生都在为什么事焦虑和痛苦啊!那个心烦意乱地向雇工们诉苦的老头……这个由于同小孩子斗气而哭哭啼啼的阿纽塔……
“你灌他点酒不就得了?”他笑着说。
“怎么,你醒了?”傻女人问道。但又突然莫名其妙地扯开破锣似的嗓门,哇哇地大哭起来,“叫我拿这个娃娃怎么办?”
等她终于住声不哭了,阿维尔基便和颜悦色地轻轻喊了她一声。
“什么事?”她呆头呆脑地问。
“大婶,劳驾你跑一趟,找我老伴去,”阿维尔基说道,“叫她来接我。虽说我怕她连自己也没东西可吃,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只好两个人凑合着把日子熬过去吧。明摆着,我已经干到头了,再也干不动了。在自己家里总归要好些,没人会对你恶声恶气……”
“外人怎么能同家里人比!”傻女人伤心地回答说,“我一定去,你别担心……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不会见怪吧?”
“不会……”
“没准儿会把你给吓死吧?”
“到底是什么事儿?”他问。
“是这么回事……我可全是为了你好。我来这儿已经好几天了,人家告诉我说,你病了。我就去找潘丘沙给你占个卦……”
“是吉还是凶?”
“是凶哇,老爷子,你可要倒大霉了……潘丘沙舀了好些泥土到煎锅里,就躺到圣徒像的下面,唱了起来……他一个劲地打煎锅里抓泥往自己脸上撒……抓一把,撒一把……”
“你把我的姓告诉他了吗?”阿维尔基问。
“坏就坏在我告诉了他……”
阿维尔基有好一会儿一声不吭。后来他开口说:
“不管怎么,你还是到我老伴那儿去一次。”
“你可别为这事儿难受。我一定去。”
傻女人打讨饭袋里拿出一只“8”字形的小甜面包,吃了起来,把膝上的面包屑都拾进嘴里。
“想吃面包吗?”她问。
“不,大婶,谢谢你,不知怎的,我一点胃口也没有。”阿维尔基回答说。
他颓然长叹一声后,翻了个身。傻女人打开了窗子——夜间的凉气开始渗透到屋里来。从河那边明净的天边,升起了一钩月光皎皎的月牙,细得像根头发丝,挂在黑黢黢的微微倾斜的原野上空。在乡里很远的地方,姑娘们正悦耳地曼声唱着一支古老的民间喜庆的歌:“当黄昏降临,降临,围着亮亮的松明……”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同谁的事?柔和的暮色笼罩着牧场,小河湾中暖暖的河水被晚霞映成了玫瑰红的颜色,河面荡漾着微波,微波又扩散成一个个圆圈,缓缓地流走了,岸边停着不知谁家的一辆运水马车,透过暮色,影影绰绰可以看到一个赤着两只脚的少女的身影,她那双未及做惯重活的手正在用长柄勺吃力地舀着一勺勺水……有个前去夜牧的小伙子骑着马,一面在她身旁慢慢走着,一面快活地呼吸着牧场上清新的空气……
“怎么,不认识我了?”小伙子装得随随便便地问。
“我那么要认识你哩!”她那温和的、响亮的、带有胸音的嗓子迟疑不决地接嘴说——在她的声音中,违反她的本意,流露出脉脉的温情和意外相逢的喜悦。
“怎么样,要帮忙吗?”
“我那么要你帮忙哩……”
他认为硬缠着人家女孩子讲话是下作的,便克制住自己,一边默默地上山到铺满露水的黑魆魆的山野里去,一边望着天上的星星,听着鹌鹑的啼鸣,讲究实际地想着:
“这女孩好倒是挺好,就是太穷了点。瞧她,姑娘家的,还要出来运水……”
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生活还刚刚开始……这个姑娘难道就是明天将要来接他回家去等死的那个她吗?是她,是她……
4
第二天,她就来接他了。她温存地、关切地用她那双黑黝黝的手收拾好他的可怜巴巴的行李:一件粗呢上衣、几块包脚布和一条褪了色的腰带,便领着面无血色的、一直在微笑着的他,回家去了。
“咱们走吧,走吧,老爷子。行了,扛活也扛够了。我一辈子天天都在盼你回家。瞧你都成了什么样子——连风都吹得动。你累坏了。不过只要是心爱的戒指,哪怕坏了,也是好的……”
开头一阵子,他心里挺高兴:总算回到了家里,做长工的苦总算熬出头了!他不睡在正屋,他久已巴望能够什么活也不干,消消停停地、安安静静地躺上一阵子,闻闻田野清新的空气。他睡在自家打麦场上那间长满密密麻麻的滨藜的破旧的禾捆干燥棚里,躺在卸去了轱辘的大车上——从菜园子和打麦场上刮来的潮湿的风,白天黑夜地吹拂着他,把斜雨大颗大颗的水珠刮进棚来。
他跟老伴安排好了所有的事,老两口撂不下他们的女儿。由于穷,年纪小小的就把她嫁到老远的一个村子里去了,夫家虽是有钱的庄户人家,却患有脏病,他俩给女儿捎了个信去,要她回娘家来望望父亲。
但是女儿没来,大概是天气不好,走不了。
天气也够折磨人的。每天早晨,太阳总是出来烤灼水汽蒸腾的田野、泥泞的大路和倒伏在地上的、吸足了水的庄稼。有好几天早晨,阿维尔基打他的大车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到正屋里,向老伴打包票,说这回天要转晴了。可是一到中午,乌云重又出现,在阳光下显得分外的黑。天上的云重又开始不断地变幻它们异样的色彩和形状,风又开始凉飕飕地刮起来,于是呈霓虹色的斜雨重又哗哗地打在田野上。
“要闹灾荒啦,”邻家的那个女人说,她以前是贵族的家奴,“往年乌云可不是这种怕人的样子,全都像一只只小兔子、一棵棵小树,可现在却黑压压的,铺天盖地……”
但是穿着毡靴和短皮袄的阿维尔基坐在正屋门口,只是微微地笑着:今后闹不闹灾荒与他已经没有关系了!
去耕第二遍休闲地的街坊们,每天驾着车回来吃午饭时总是浑身汗湿,疲惫不堪,不停口地抱怨说,粗呢上衣闷得他们出了一身大汗,他们也都竭力要自己相信,兴许今天就会放晴。可是每天一吃好午饭,天就暗下来,阴云四合,随即暴风夹着冰雹和大雨呼啸而来。到天黑前,风渐渐息了,雨也停了,太阳又露了出来;可是在高空中,绯红色的云霞却叠成了一座座云山,而在西半天的天际,则堆满了发出古怪银光的涟漪状云霭,看上去就像鸭绒。
而夜里总是起雾,微微发绿的毛茸茸的星星好似一只只大大的萤火虫,从门框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阿维尔基。他常常失眠,每到夜里,就感到郁闷。但是一想到如今他已无须再操劳,已经从忧虑中解脱出来,便感激地对着穹苍画着十字。
他不是一天比一天,而是一小时比一小时更羸弱、虚脱。但是,他发觉死神在征服他的过程中,并不叫他感到痛苦,也不凌辱他,于是他常常对老伴说:
“没什么,你放心好啦,我会爽爽快快地死去的。”
可老婆子还暗暗指望他会好起来,不愿意相信他的话。最使她担惊受怕的是他那种对什么事都心灰意冷、无动于衷的冷漠。不过她认为他所以这么冷漠,只不过是人太虚弱,打不起精神来而已,直到后来这种冷漠超出了界限,她才明白他是再也不会好的了。
七月底,雨停了,地里的庄稼好歹收了起来,这时老婆子的小牛犊却走失了。小牛犊是她忍饥挨饿、一个子儿一个子儿积攒起钱来买下的,跟她形影不离,她上哪儿,小牛犊就像条狗似的跟到哪儿。老婆子找遍了附近所有的田野和村庄,又是急,又是难过,见人就问:可看到过一头火红色的小牛犊。尽管一无结果,她还是不死心,想出一个又一个地方去寻找。突然有一天,在一个黑咕隆咚的傍晚,几只狗把一个长有一对小小的犄角的火红色牛头拖进村来。村人把牛头从狗嘴里夺了下来,放到老婆子的台阶上。她不知所措,像个孩子似的哭了起来。村人们久久围在台阶旁,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才好。这个可怕的、血迹斑斑的牛头,使所有的人都感到难受。只有阿维尔基一个人,满不在乎地轻轻挥了挥手。他是听到了人声才拖着两条腿从禾捆干燥棚挣扎着走到正屋来的。
“有什么大不了!”他说道,“打年轻时候起从没积攒下什么来,现在都已经老到这般田地了,要这些身外之物有什么用……”
大伙都惊异地望着他,更加同情地嚷嚷说:这件事可不能这么看着不管。牧人告诉大伙,牛头是狗在树林里刨出来的。尽管天已黑了,大伙还是决定立刻上树林去。邻人急急忙忙地把马套上大车,把嘤嘤哭泣的老婆子扶上车,然后自己也跳上车子,沿着胡同辚辚驰去,后面跟着一群骑马的人。旷野上黑沉沉的。树林里又黑又静,已经散发出落叶的气息。初升的月亮用淡红色的光芒微微照亮了树林的一边。村人策马来到守林人的小屋前,小屋建在林中旷地上,紧挨着一棵树梢已经凋萎了的橡树。守林人正在吃晚饭,一看到来了这么一大帮人,吓得魂不附体。村人向他借了盏提灯,由牧人带路,走到了野狗刨出牛头来的地方,发现地里埋着一副内脏,大伙气得骂声不绝,押着守林人就回村里去见阿维尔基。
阿维尔基没有睡,坐在黑洞洞的正屋里。有人吹旺了火,屋里亮了,人们蜂拥而入,把屋里挤得水泄不通,当有人把留着一部麦秸色大胡子的村长领进屋里来时,大家争先恐后地痛骂守林人,告发他偷牛,但出人意料的是阿维尔基却出来袒护他。守林员竭力为自己辩白,可讲来讲去却只有这几句话:
“偷鸡摸狗的事我一向看不惯。我爹妈从来不偷东西,所以我也看不惯偷东西。要是我偷过东西的话,老天爷是有眼的,他老人家准会惩罚我,什么家私也不会赐给我,可是我却有的是家业。”
对尘世的事已经无动于衷的阿维尔基听了守林员这番掩耳盗铃的话,不但信以为真,而且还提高嗓门,坚持把他放掉,不同意送他去吃官司。街坊见阿维尔基这么说,都吃惊得瞠目而视,怎么也想不通,但最后还是依了他的话。他的嗓音,他那像死人一般的脸色,使老伴也只得依了他的话。
从这晚上起,她已不再指望他复原了。
5
女儿和她的丈夫答应来探望他,将在本堂节日,也就是在第二个救主节[81]的前一天到达。讲好由女婿送阿维尔基到医院去看病。阿维尔基同意了。有一两天工夫,他又有了精神。
这一两天,人的常情又回到了他身上。他一大老早就由老伴服侍着,洗了脸,梳了头,等娇客上门。
一到中午,他虽然照旧躺在大车上,却竖起耳朵听着:是不是来了?打老远他就听到了脚步声和谈话声,第一个来到干燥棚门口的是女婿,其次是女儿拉着她的小妞儿,走在最后面的是老伴。女婿个儿高高的,头发微微有点发青,睫毛却是白的,胡子刮得精光,穿着考究:崭新的便帽,崭新的皮靴,崭新的黄衬衫外面套着铁灰色的坎肩。至于女儿,在阿维尔基心目中一向是个美人儿,尽管如此,今天他还是为她的俊俏,为她那种既谦逊而又不失庄重的落落大方的举止,为她的长长的下垂的睫毛,为她那身雪青色的无袖女长衣和一双黝黑、小巧的手而惊叹不已。她是那么温柔可爱,拉着淡黄头发的小妞儿的手,小妞儿穿一件绿色的连衫裙,好奇地望着屋顶上的窟窿,嘴里吮吸着一只卷线用的木筒。
女儿和女婿走到阿维尔基跟前,向他鞠躬请安,小心翼翼地吻了吻他,然后把他们的小妞儿举到他脸旁,可小妞儿不愿意亲他,把小脸扭了开去。阿维尔基怀着爱怜的心情发现外孙女儿的头发是淡黄色的,硬而光滑,就像初秋的枯草。女儿和女婿毫无焦急担忧的样子,兴高采烈地谈着话——女婿还竭力开几句玩笑——可他俩的眼睛却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显然,他俩不晓得该怎么讲才得体。他觉察到了这一点,厚道地微笑了一下,精神也上来了,不过心里却在把女儿同老伴年轻时进行比较:不,老伴为人比女儿要热诚坦率!女儿跟年轻时的母亲一样,俊俏、谦逊,但是女儿比较沉静,比较矜持。女儿以她的美貌、睫毛、梳子上的玻璃珠的闪光使他看着喜欢;而老伴则以她的树皮鞋、松弛了的皮肤、劳累不堪的倦容和一片真诚打动他的心。母女两人的这种不同之处使他那犹如枯井的心泛起了波纹,于一瞬间重又觉得:生活毕竟是甜蜜的!老伴没有装模作样,她一走进棚来,就站在那里郁郁地望着他,像是在说:瞧,我把他们带来了,他们要看看你——你情况不妙啊,老爷子,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回生乏术呀。而他呢,也的确形容可怕。他的头发更稀也更细了,长得一直披到衬衣敞开着的领口里,披到像马勒似的戳出在衣领下面的锁骨上,在两个塌陷的太阳穴旁边竖着两只近乎透明的大耳朵。双眼深深地凹了进去。
客人们在正屋里吃饭。给他送来了一碗加腌肥肉的绿汪汪的克瓦斯和一大片面包。他坐了起来,接过碗,低低地伛下头去凑近碗,背弯成了弓形,像算盘子一般的脊椎骨都凸了出来。他画了个十字,用瑟缩发抖的手拿着调羹舀着克瓦斯,匆匆忙忙地吃着,生怕没有足够的力气把这碗克瓦斯吃光。力气果真不够,喝了一半就累了,连气都喘不过来,于是又朝天躺了下去……那碗克瓦斯就这么搁在大车旁的泥地上。克瓦斯泛着泡沫,上面漂着薄薄一层肉油。一大群苍蝇争先恐后地落到碗上。阿维尔基一面挥手轰开苍蝇,一面端详着这只手和发蓝的指甲。他的手掌使他自己也感到吃惊:掌心凹陷,又干又枯,发着亮光,像是抹上了一层蜡……他一想到医院,就自嘲地微笑起来。
6
入暮前,下起阵雨来了,从门框里望出去,可以看到雨从阴沉沉的乌云中往下倾注。一群姑娘咯咯地笑着,用裙裾兜着头,一窝蜂地打巷子里逃进干燥棚,站在门口,等雨过去,谁也不看阿维尔基一眼。门外聚拢了一大群小伙子,嘻嘻哈哈地调笑着。不知谁拉起了手风琴,琴已破旧,连琴键都已塌陷。这时女婿也来到门口,已略略有点醉意。他抬起右腿,把他那架音色柔和悦耳的大手风琴搁在膝上拉了起来。他饧着两眼懒洋洋地凝视着站在他对面的士兵的妻子,这是个皮肤白净的女人,有着两瓣鲜艳的讨人喜欢的嘴唇和一双睫毛墨黑的灰色的眸子。她微微歪着头,也死命地盯着他看。他俩互相用目光,用充满无限渴慕之苦的无声语言召唤着对方。在疏疏落落的雨声中,他俩眉来眼去地调着情,周围的人已觉察出来,久久地注视着他俩的一举一动。禾捆干燥棚的屋角里已经黑了,大门口也黑了。阿维尔基闭上眼睛听人们作乐。他觉得自己心绪挺好。
干燥棚外边的胡同里一直闹到深夜,人们才慢慢走散。夜空已雨霁云开,两颗大大的星星窥视着干燥棚里的动静。“这么说,他在动坏脑筋,”阿维尔基想道,“我的女儿他不称心,他要另外找娘们。”手风琴声静息了。有个男人在门外用发抖的、喑哑的声音央求着什么。女人拖着长音回答着,又像答应,又像不答应,不过她的抗拒是极其微弱的。后来,两个人影一瞬间遮没了从门框中可以看到的那两颗星星,随即一闪而过,向左边,向麦秸的残垛走去……
“哼,没良心的东西,”阿维尔基想道,“可我的女儿却死心塌地爱着他……”这时,他心里响起了一支歌,一支缱绻缠绵的情歌:“情郎啊,你不在我身旁,愁闷就充溢我心房;没有你和我同枕共床,寒气难挡,床头结满了霜……”他迷迷糊糊地打起盹来,后来被一声很响的咳嗽声惊醒了。原来女婿送别士兵的妻子后,已若无其事地回到干燥棚里,坐在雪橇上脱靴子,脱掉一只就砰地往地上一摔。女婿擦着了根火柴,照亮了那只栖息在锯木用的木架上的公鸡。
阿维尔基为了表明他并未生气,也不愿管别人的闲事,便微笑着针对公鸡说:
“瞧,给自己找了个什么样的窝!”
“你干吗还不睡?”女婿问。
“我差不多从来不睡。”阿维尔基回答说。
“这么看来,你日子不长了。”女婿一面躺下身去,一面无动于衷地说。
“是啊,既然是莠草,就得从田里除掉,”阿维尔基开了句玩笑,“我已经感觉到我快完了。我已经感觉到那件事就在眼前了。一到夜里我就觉得烦闷。特别是那颗亮晶晶的宵星升起来的时候,更是闷得慌。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他绝望地说,“催命鬼上门了……”
女婿已经睡着,阴沉地打着鼾。阿维尔基感到说不出的郁闷和孤独。他还想讲话,向女婿讲几句贴心的、关心的话,便大声问女婿:
“睡着了?”
“没有,”女婿给叫醒了,回答说,“干吗?”
随即没好气地嘟哝说:
“够了,别捣蛋了,干吗不让人家睡觉……你快睡吧!”
阿维尔基不则声,他本想对女婿说:“哎哟,人间的爱情是多么好啊!”现在他只得躺在大车上,屏住气息,竭力设想自己在坟墓里将会怎样……女婿鼾声如雷,睡得很熟,人们下半夜都是睡得这么熟的。从洞开着的大门中,可以看到在黑魆魆的田野那边,空中久久地映出微弱的朦朦胧胧的反光。新月直到这时才迟迟露脸——它好像映在一面模糊的镜子里——低低地在空中浮游,不一会儿又隐没不见了。黎明前更其黑暗了。公鸡大声地喔喔啼了起来。大门外,天空开始吐出鱼肚白。对活人来说,新的一天开始了。
女婿醒了过来,容光焕发地、响亮地打了个哈欠,重又把蒙蒙眬眬睡着了的阿维尔基给惊醒了。这是个晴朗的早晨。地平线上呈现出一抹橙黄的颜色,湛蓝的天空愉快地、生气勃勃地俯视着干燥棚的大门。冰凉的露珠在青草上闪烁着。女婿在穿靴子,穿着穿着就生起气来,两只脚咚咚地蹬着地。
“做得这么窄,这个瘸腿的魔鬼!”他喑哑地、精神十足地骂道,他是在骂皮匠。
“秋天穿窄鞋可够呛,”阿维尔基接茬说,“活受罪。”
“现在还只不过穿一双袜子就这么夹脚,”女婿说,“要是裹了包脚布就别想穿进去了!”
老婆子和女儿来替阿维尔基换衣服。她俩给他穿了件印花布衬衫,虽然早已褪色,但是干净、轻盈,换了一条窄脚管的灰色条纹裤,这条裤子还是老爷家送给他的,穿上了一双土制皮鞋,又给他套上了短皮袄,戴上了大帽子,然后把他扶到大车上。小妞儿在干燥棚里撵鸡,拼命想逮住鸡的尾巴。公鸡略一蹲下身子就打她手里逃走了,阿维尔基看得笑了起来。大车一驶过干燥棚,他就觉得天空变得无限辽阔、明净、欢快,田野里的空气使他陶醉。路已经稍微干了点。八月的天,凉爽、明快,空中飘浮着银灰色的云朵。关于医院,关于病能不能治好,他连想都不愿去想,就现在这个样子不也挺好吗?
7
又是一个月过去了。一个月来生命又离他远了些。那些滚有一层香喷喷的黄粉的黑药丸,不消说,并无起死回生的神效——反而使他的胃像火燎似的灼热。不过他还是照样服用——一连服了整整二十天。当他咽下最后一颗药丸,不知为什么把那只圆药瓶藏到枕头底下去的时候,他如释重负地嘘了口气,仿佛还清了最后一笔沉重的债务。他已经在心里同人们一一诀别:人们也已渐渐把他忘却,来探望他的次数越来越少,即使来了,不论讲的是什么,动人的也罢,好笑的也罢,伤心的也罢,无非是些鸡毛蒜皮的事。他觉得自己不过是个过客而已,路经此地,回到他当初曾经住过的某个地方去,如今那里人们的生活,比他在的时候更加贫困,更加乏味了。
那个遣返回家的士兵来看过阿维尔基两次,那人在旅顺口打过仗,后来被俘,关押在日本。他讲了打仗和当俘虏的情况,可是一点新鲜东西也没有,就跟所有打过仗、去过外国的人讲的一模一样。打仗的时候,起初害怕得要命,后来就无所谓了;而在外国,事事都是反常的:地方有的是,但是可以走走的地方却没有,到处都是山;人有的是,多得数不清,但是能够聊聊的人却没有……士兵还谈了好些关于日本女人的事,但即使对于她们,他也没有好评:“全都是矮子,一点也不讨人喜欢。”
阿纽塔顺路来看望过他好几次。跟她在一起,阿维尔基感到挺自在。她每回都坐很久,不急于到哪儿去,讲话也不装假,有啥就说啥:“好了,我走了,我还有事儿呢……”她诚恳、憨厚,虽说她讲话时的口吻刺伤了阿维尔基,她现在跟他讲起话来,完全把他看作是同她一模一样的人,也是个傻子,也像她的兄弟一样是个废物。
蹦蹦跳跳的老头儿也来过几次。他穿着短皮袄,戴着一顶破旧的、老爷们戴的那种草帽,送来了好些苹果,亲热得过分地硬把它们塞到了阿维尔基的枕头底下,同时又兴奋得过分地东拉西扯,为自己能经常喝得醉醺醺的而扬扬得意,至于对自己的生活则一会儿赞不绝口,一会儿又把它说得一文不值。他喷出一股酒气,没完没了地唠叨。
“嘿!”他说,“到了村子里,我就好像进了天堂!元气多少恢复了点,又成了个人。要不然人就垮了,去年就会把我撵走……产业再大,果园再好,如果是在野地里,我宁肯要村子里的一个蹩脚小院子!太冷静啦,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跟你们住在村里不一样:你们这儿出门到田里去,总能见到些什么,不是小伙子在什么地方的大麻田里干活,就是野汉子去找娘们儿……”
当家的人谁都顾不上去看阿维尔基:人人都在忙着簸扬新麦,并重新把它们种下地去。只有一次,这种宁静的生活叫一阵报警的钟声给破坏了,警钟仓皇地召唤着惊恐万状的村里人赶快到出事地点去,到远处打麦场的一个干草垛那里去,在烈日炎炎的中午,干草垛突然着火烧了起来,橙黄色的火焰欢快地、急煎煎地腾空而起。阿维尔基平生最怕失火,心怦怦地乱跳着。他使出全身的力气,急忙抬起身来,久久地望着门外湛蓝的悠闲自在的天空,只见空中浓烟和火团像破棉絮似的,仓皇不安地向高处蹿去。他竖直耳朵,贪婪地听着村里的喧闹声。不知为什么,人们跑去救火时总是拼命乱哄哄地嚷呀叫的。他,由于习惯的使然,也被这种惊恐不安的情绪所感染,但很快就明白过来,失火对他来说恰恰是件好事,可以让他热闹热闹,解解闷,人们将跑到他这里来,一把把他拖出干燥棚去。但很快,他又明白过来了,失火是在很远的地方,因此谁也不会跑到这里来把他拖出去——于是冷漠重又袭上他心头,他重又躺了下去。
有一回,教堂的诵经士穿着件帆布内袍顺便来看看他,起先拿他的病开了几句玩笑,然后说道:
“是啊……肉身必归于尘土,灵魂必归于上帝,因为灵魂是上帝赐予的……老兄,这件事可在数难逃呀!”
阿维尔基却觉得他的话十分在理,急忙回答说:
“逃是千万使不得的!这件事怎么逃得了呢!”
一刹那间,诵经士引用的这几句教堂里的话使得他毛骨悚然,但是,他转念一想,更加坚定地重复说:
“不,逃是千万使不得的,上帝呀,怎么逃得了呢!有时候我也可怜自己:我就像常言说的,成了交租的公鸡,难道不是吗?连上帝也要收租……”
后来,他给自己的想法搞糊涂了,便前言不搭后语地加补说:
“不,怎么逃得了……否则的话,人作的孽还要多呢!就这样圣徒们还说,圣母打十字架旁走开,号啕大哭……她流出来的泪水把所有的花都烧焦了,所有的花都枯萎了,独有烟草留了下来……所以人们就要抽烟,把烟草也烧成灰……”
自打医院里回来后,他常常想回忆自己的一生。他认为有必要把一生中所见、所闻、所感觉到的一切理出个头绪来。他力图这么做,可是每一次都徒劳无功,他的回忆都是微不足道的、贫乏的、单调的。他能记起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没有任何意义,而且画面都是模糊的、不连贯的。他刚打算从头,从童年起,有条不紊地开始回忆,一切就搅在一起了,好像全都是发生在某一天里,或者某一个晚上,往往跟童年毫无关系,而且是那么不着边际,那么不足道哉,以致他只好无可奈何地一挥手了事。阿维尔基对于自己知识如此贫乏,智力如此低下,感到十分难过。“真是怪事!”他想道,“活了一世却什么也不记得,什么也不了解……”比方说吧,人家告诉他,他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出世的。可是出世——这有什么意思呢?他甚至对自己何以要出世都不理解,也不相信!人们常常跟他说,他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母亲又是个什么样的人。现在他连这个也不相信,这个也不理解。他一向都认为父母是他最亲的亲人;但是父亲死后,就跟母亲死了以后一样,他完全把父亲忘了,不但不思念父亲,而且连父亲的音容笑貌都记不清了。他一生中,也曾跟其他不少人有过亲密的关系,可是全把他们忘了——就好像梦一样,一个人一生做的梦还少吗?可是你倒试试看,把这些梦全都回忆起来!
只有河边的那个黄昏,只有在那个黄昏中,同那个年轻、可爱的姑娘的相逢,纵然已经是遥远的过去的事了,他却记忆犹新。韶光易逝,昔日的那个姑娘现在已经用老花眼镜怜悯而又平静地望着他了。除了这个姑娘之外,还有女儿的脸庞他也是清清楚楚地记得的,一合上眼就可以栩栩如生地看到她。
8
又是一个月过去了,要把这份租税奉献给上帝的时辰快到了,献上这份税固然是痛苦的,然而又何尝不是愉快的呢?
秋天很早就来临了。阿维尔基被料峭的寒气、破旧的衣衫、褥疮、肘部结了疤的累累伤口折腾得痛苦不堪,他不时地摇着头责怪死神:
“唉,你架子可真大!这样喊你,你还不来!”
他仍同过去一样,只能从门框里望着世界——他所能看到的只是广阔天地中小小的一块而已。越来越苍白、越来越寒冷的浮云,顺着树叶都已脱光了的柳丛后面的天际,匆匆逝去。百草死亡了,枯萎了,正在腐烂。打麦场变得空落落、光秃秃的。现在透过柳丛,已可看到那座磨坊兀立在犹如无家可归的孤儿似的旷野之中。雨常常被雪珠所替代。风在干燥棚的窟窿里凶狠地呼啸着,卷来了一股股寒气。阿维尔基呆呆地想着:
“秋天骑着花马飞驰而来……”
而在黑魆魆的、上冻的、潮润的夜里,只有门框一动不动地站在他面前,像个隐约可见的幽灵,用铅一般沉重的目光逼视着他,他害怕了,可是搬到正屋去睡吧,他又拿不定主意,因为他知道,如果搬去的话,头一天夜里就会活活闷死,那就会死得十分痛苦。
有一回,他做了这么一个梦。天非常冷,乌云低低地压在远处的麦苗上和麦苗后面红黄相间的一大片树林上。他骑着马走在泥泞的大路旁,老态龙钟,长长的头发,长长的腿,一件长长的短皮袄套在长长的枯瘦的身躯上——他用树皮鞋踢了几下花马的肚子,花马的四蹄深深地陷到了烂泥里,每走一步,就带掉好几块麦苗。老爷的管家骑着马追上了他。那人坐在鞍子上,一声不吭,两道目光恶狠狠地直刺他的心脏。他,阿维尔基,赶紧默默地跨下马背,随手把当鞍子用的粗呢上衣也拿了下来,双膝跪倒在地,从秃了顶的脑袋上摘下沉甸甸的帽子,开始痛哭流涕地哀求管家宽恕他,说他聋了、老了,又病了,所以去找女儿……管家龇着牙,举起鞭子,劈头盖脸地抽打起他来,阿维尔基又疼又怕,泪流满面地吓醒了过来。直到天亮,他就一直躺在那里望着门框的像铅一般沉重的怪影,觉得自己就要死了,他的疲惫不堪的心脏正在急促地完成最后的一跳。他闹不清这是一场梦呢,还是他在尘世所过的现实生活。这种生活使他落到了如此可悲、如此痛苦的境地,以致连做梦也要跪倒在管家面前。后来,他擦了擦沾满泪水的脸,笑了起来,斩钉截铁地对自己说:
“不,睡到正屋去!到那儿去咽气——由那里上路吧……”
到了第二天早晨,已不由他不搬到正屋里去睡了。冬天突然降临。生命又一次在阿维尔基身上冒出了火花。
啊,他对冬天怀有深厚的、特殊的感情,每到冬天,他就会感到身心愉快!第一场雪,第一场暴风雪!田野泛白了,沉没在风雪之中——你就在农舍里待上半年吧!在白雪皑皑的田野里,在暴风雪中,是荒凉与恐怖,而在农舍里却是舒适和宁静。坑坑洼洼的泥地扫得干干净净,桌子擦洗得清清爽爽,炉子用新割下来的麦秸生得热气腾腾——这一切是多么的好呀!
这天女儿也来了。“大概她的心已经感觉到该来送终了吧。”阿维尔基想道,虽说他明明知道她是来参加女友的订婚礼的。漫天大雪在村子的上空飞旋,把腐烂、阴暗的村子打点得一片洁白。山坡和河岸都已披上银妆——只有河尚未结冰,黑黪黪的,一群白鹅还在河上游来游去。女儿站在正屋的门厅口,显得愉快而俊俏。现在她一点也不为父亲的病情着急了——反正他好不了啦。秋天,她的小妞儿死了,这反而使她重又成了个自由自在的人,因此越发显得年轻。老伴在替阿维尔基铺板床。女儿在等母亲把床铺好,然后就用雪橇把父亲拉到正屋来。
女儿一回到家就脱掉皮袄,从头上解下披肩围在肩膀上,立到门厅口。银色的雪尘直往敞开的门洞里卷来。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毛料连衫裙,散发出一股好闻的香味。她头发上的雪珠亮晶晶地闪着光。邻家的一头牛犊一个劲地往门厅里闯。她好几次进去把牛犊撵了出来,然后又回到门厅口站着。她觉得自己仿佛重又回家来当闺女,重又守在爹妈的身边了。她感到很高兴,因为她知道这头牛犊是谁家的,应当喊谁把牛犊牵回去。
“米什卡,你发羊痫风,磕破了脑袋瓜啦!”她一边骂,一边跑到门槛上,为自己能够跟本村人一样,跟自己人一样,骂人家几句人家也不会生气,而感到高兴,“我才不来给你看牛哩!”
她的女友——她就是为了来参加这个姑娘的订婚礼才赶来的——嗑着葵花子,走进了穿堂。这是个挺庄重的姑娘,长着两道乌黑的浓眉,也打扮得漂漂亮亮,穿着一件崭新的、宽大的银灰色连衫裙,裙上绣着一片片银光闪闪的叶子。
“走,咱们去把老爷子搬过来,”阿维尔基的女儿急急忙忙地对她说,“眼看就要不行了,都已经去请神父了……”
阿维尔基由于通宵未眠,由于这第一场暴风雪,由于要搬到正屋去——也就是说,由于死在眼前——而激动不已,他躺在雪橇里,听着凛冽的寒风如何怒吼着搅起漫天的鹅毛大雪,听着干燥的板条如何发出嗖嗖的声音,风就是透过板条往他身上刮来的。尽管为了能暖和些,他盖了好几条五颜六色的马被,可还是冷得瑟瑟发抖,拼命缩到他那件磨破了的短皮袄里,并且不住地把他那顶大帽子拉没发亮的前额。他的脸在期待着什么,可是他的眼睛,大大的、失去了光泽的眼睛,却什么表情也没有。他是独自强撑着从大车上爬下来,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躺到雪橇上去的,他像孩子似的满意地想道:她俩要来帮我挪地方,可我自己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只等她们来拉雪橇的车杆啦……突然响起了女儿银铃般的声音:
“老爷子!还活着吗?”
女儿一看到他就突然放声痛哭:这个戴着顶帽子——帽子已破旧得成了缠头巾,看上去像是戴着高高的法冠——在短皮袄外面套着件色如黑面包干的粗呢上衣的人,显得出奇地长、出奇地老,几根残存下来的头发长得披到了肩上,他已经是一具仅剩一口气的躯壳了。他用微弱得勉强可以听见的声音向她问好。于是她眼睛望着地,几乎未靠女友帮忙,就把雪橇拖到了正屋前。从禾捆干燥棚到正屋的雪地上,留下了两道黑魆魆的长痕——这是整整一个夏天都搁在潮湿的泥地上的雪橇滑木留下的送殡的橇辙。
9
户外暮色四合,但还能看见东西,雪的反光把周遭映白了。可是屋里已一片昏暗。
神父在苍茫的暮色中赶来了,满身都是雪,进屋时,由于门框太矮,他弯下了身子。
“他在哪儿?”神父声若洪钟地问道,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死神的声音。
老婆子默默地、战战兢兢地打木炕上站起来(女儿没有料到父亲已经临终,去吃订婚酒了),阿维尔基本人用瑟瑟发抖的手撑起身子来呆呆地等待下文,那样子像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在昏暗中,他的可怖的脸像死尸一般白里泛青。神父看了他一眼,便放低声音,改用一种诚惶诚恐的口气讲话,从这种口气看来,仿佛还有个人和神父一起进入屋子,所有这一切正是为那个人才做的——而那个人好像就是上帝本人。只听神父迅速地说道:
“帽子,把帽子摘了!”
阿维尔基摘下帽子,放在膝上……
后来点燃了一支蜡烛,蜡烛发出昏黄的光。在做了忏悔,行了终傅后,阿维尔基用微弱得仅能听见的声音问:
“神父!您可见多识广了,您看那件事已经临到我头上了吗?”
神父响亮地、匆忙地,几乎是粗暴地回答说:
“临到了,临到了。到时候了,准备吧!”
说罢他不看老婆子一眼,就向她伸过手去,老婆子手里早已备好两枚二十戈比的硬币,都捏得汗湿了。他接过钱就跨过门槛走了。老婆子画了个十字,走到板铺前,用一只手支着下巴,最后一次端详着那个她在一生中难得见到几面的人……“到时候了,到时候了!”神父是这么对他说的。于是他驯顺地仰卧着,用枯瘦的手指握住一支蜡烛。他的心麻木了,融化了——他在迷雾中,在弥留时的波浪中飘来荡去。颤抖不已的昏黄烛光顺着他稀稀拉拉的胡髭下面的香灰色双唇、亮晶晶的尖削鼻子、合上了眼睑的雪青色大眼球滑动着。他感到那件事已迫在眉睫了,便睁开了眼睛,竭力想留下几句话。但结果却只是脸颊牵动了几下。也许是烛光使他害怕,使他不安?也许是黑暗中的颤抖不已的烛光使他联想到了教堂?于是老伴就把蜡烛从他手里轻轻抽出来,吹熄掉,然后在他身旁坐下来,以为他离断气还早。
在寂静和黑暗中,阿维尔基觉得好受些了。他想象着冬逝夏来后的情景,夏风吹拂着绿油油的田野,在村外有一道山坡,山坡上是他的坟墓……是谁在捶胸顿足、椎心泣血地对着他的坟墓哭诉?
“我的亲爹呀,你干吗要下这样的狠心,干吗要丢下我不管?如今谁还会来疼我们,替我们操心?我的亲爹呀,如今我回到娘家,再也没有人跑出门来接我!我过去回到娘家,你哪一次不是跑出门来接我的呀!雷公呀,你快打响吧,替我把阴曹地府劈开!风伯呀,你快狠狠地刮吧,刮掉坟墓上的黄土,吹醒我的亲爹!”
“啊,这是女儿!”阿维尔基怀着一股柔情高兴地想道,心里颤动地升起一股对什么事情的甜蜜的希望……
他在静寂的、黑洞洞的、小窗子里朦朦胧胧地透进初雪的反光的农舍里死了,死得那么悄无声息,连他的老伴都没发觉。
1913年2月22日于意大利卡普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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