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天,我也浪游于第聂伯河上,由上游航至下游。在波尔塔瓦一带,春天乍暖还寒,嗖嗖地刮着旱风,越冬小麦虽已返青,可是平原上各处田庄的白杨却还是光秃秃的,尚未抽出叶芽,人们在平原上就像在大海上一样显得很小,他们正驾着犍牛,忙于春耕。可是一到南方,就可看到白杨都已绽绿,吐出好似教堂的香味。果园内开满粉红色的鲜花,古老的村镇刷得雪白,一派节日气象,年轻的哥萨克们更是喜气洋洋,个个还是过节打扮,因为复活节的钟声才刚刚静息,风磨和篱笆下边还撂得一地都是彩蛋壳。河口则完全是初夏风光了。蜻蜓成群结队盘旋在芦苇上空,渔夫们没完没了怨这怨那,银光闪闪的泛滥的春水映出他们的倒影。
我乘着这条“奥列格号”航向南方,航向尼科诺尔,以及下游更远的地方。“奥列格号”是条又脏又旧的轮船。它浑身打着战,不停地喷着烟,慌张地转动着明轮,慢如龟行地在芦苇丛生、河汊纵横的两岸之间向前驶去,“奥列格号”的头等舱内,除了船长那个落落寡合的年轻女友之外,没有一名乘客。二等舱倒有几个犹太人乘坐,他们成天打扑克,从天亮一直打到天黑,除他们外,还有一个胡子拉碴的穷演员。可是在下甲板上却人头攒动,少说有一百五十来个霍霍尔女人[82]。他们全是趁春播时节赶往下游什么地方去打工的。白天下甲板上又闹又挤又热,霍霍尔女人吃呀,喝呀,骂架呀,打瞌睡呀,可是一到傍晚就安静下来,好声好气地轻声闲聊,放低声音唱着歌。
这天薄暮时分,春意特别浓郁,特别适宜于唱歌。
船长的女友在甲板上闲步,不时站停下来,装出观赏夕晖绮霞的样子。她头上包着一条薄如蝉翼的墨绿色轻罗纱巾,纱巾的两端围在颈项上,任夕飔拂弄。她穿一件透明的短上衣,修长的身材纤弱得好像眼看就要折断。她一手拉住头巾,一手压住紧裹双腿的裙子。那名演员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演员斜靠在椅背上,架着二郎腿,像是表示他对于脚上穿了双破烂不堪的鞋子并不害臊。他身穿一件阔腰带方格竖领大衣,头戴宽檐呢帽,帽檐直压到额上,手握拐杖,微微晃动,两眼跟着女郎打转。
而女郎管自闲步,管自站停下来眺望落霞,装得并未察觉演员的目光。蓦地里,她像是不胜昏暮的凉意,打了个寒噤,扬起眉毛,提起裙子,做出无忧无虑的样子,跑下楼梯去了。演员合上眼皮,装作假寐。在右岸那抹轻柔的暮色后边,在沿岸的风车、同河汊融成一体的斜坡和密密麻麻的芦苇后面,暗蓝色的云朵正在缓缓失去原先还隐约可见的轮廓,消融在昏红的残晖之中。中天已升起几颗苍白的小星。“奥列格号”喷着烟,打着战,转动着明轮,激起单调的喧声……就在这时,白天睡足了觉的霍霍尔女人,放轻嗓子齐声唱起歌来。
那些年,我特别钟情于小俄罗斯[83],钟情于小俄罗斯的乡村和草原,千方百计同小俄罗斯人交游,如饥似渴地听他们唱歌,听他们的心声。他们的歌大多数惆怅悒郁,这正是草原子女的天性;他们唱歌时的神态好似在教堂里唱赞美诗,凡是把诞生、劳作、爱情、家庭、衰老和死亡都视同望弥撒一般神圣的人,必然这么唱歌;有时他们的歌声傲岸、严峻,有时又柔情似水。在各地的集市上,在人们成群结队去打工的路上,到处有弹奏班都拉琴或者里拉琴的流浪歌手伴送,唤起男人们对往昔自由自在的生活和哥萨克出征的追忆,唤起女人们关于同儿子、丈夫、情人生离死别的悠悠情思。我要感谢上帝使我有幸见到许多这样的流浪歌手,聆听他们吟唱,他们的一生都是在无尽的幻想和吟唱中度过的,他们的心灵仍留驻在波格丹的时代[84]、扎波罗热营地的时代[85],甚至还留驻在已成为神话的古斯拉夫人的喀尔巴阡山脉的绿林之中。那回拉季昂偶然同这群女人结伴,沿第聂伯河顺流而下,当时他还年轻,也尚未出名。他一直说,他甚至不能算是一名歌手,不能算是一名里拉琴弹唱者。然而实际上,他的确是一名歌手,一名好得出奇的歌手。要是他今天还在世的话,那么上帝有鉴于他一生给了人们那么多欢乐,定会赐给他一个幸福而又快乐的老年。
盲人——大抵城府很深,性情阴郁。可拉季昂却不像盲人。他开朗、坦率、机灵;他品性兼有严厉、温和、认真、洒脱的气质,他虔诚地信奉上帝,但从不顶礼膜拜。他既吟唱“圣歌”“朵马”[86],也唱“情歌”“悲歌”和波恰耶夫圣母[87]。他随机应变,择人而歌,灵活得让人赞叹,说明他是个有品位、有分寸感的机敏的人,而具有这种素质的人是不多的。他头颅不大,头发呈深色,剪成圆锅状,额发下垂齐额。他的麻脸瘦削枯干,眼皮不但小,而且没有睫毛,终日闭拢,眼珠眍得很深。平时他脸上没有表情,但是一张口演唱,便容光焕发,只消用眉毛的牵动和嘴角的微笑,就可表达最细腻的感情和想法。他身材不高,双肩瘦削,手指虽细却颇有握力。他穿一件原色粗呢短袍和一双大皮靴,并且按照斯拉夫人的习惯,用一条红带缚住本色粗麻布衬衫的衣领,显得很是悦目。
在这个暮霭沉沉的温暖的傍晚,霍霍尔女人唱起了歌。最先唱的是一首关于母与子的古老的哥萨克民歌,讲一个母亲无望地劝说儿子别为了想喝杯酒就背井离乡,葬送自己的青春,歌的结尾是一次又一次平静而又忧伤的责备:“唉,你呀,我的儿,你呀,我的强壮的小伙子!”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唱别的歌;其间曾有三条嗓子唱起一首尖声尖气的小市民的歌子,但马上就停下来,没有再唱下去。拉季昂轻声唱起一首比母与子更古老的民谣《多瑙河边草》,可是才唱了第一句,突然停住,用句俏皮话招呼起什么人来,逗得周围的人都捧腹大笑。
有很长一段时间,在温暖的、黑沉沉的、睡意蒙眬的夜色中,可以听到人们伴随着明轮单调而又充满浓郁的夜意的喧声,在轻声交谈、打趣、说笑。黑乎乎的两岸上,偶尔有几点灯火。前方,在一处依稀可辨的河汊中,两排纹丝不动的芦苇活像两堵黑黝黝的墙壁,只见两壁间有个渔夫在夜钓。他那倒映在水中的渔火像一支正在燃烧的长烛。这时有人谈起了基辅,也许他们正是因为看到了渔火的倒映,联想起了索非亚大教堂,联想起米哈伊洛夫教堂的吧——许多人一到基辅首先就去朝拜这两处圣殿,激动地叹服于圣殿的美轮美奂,并被最后审判的一幅幅图画吓得魂飞魄散。基辅有许多教堂就是以最后审判的壁画驰名于世的。后来,拉季昂仿佛要把关于最后审判的谈话继续下去,便缓缓地、如泣似诉地弹响了他那把古老的里拉琴。
他仿佛也在心里逐一回忆各处大教堂四壁、金顶钟楼过道两旁,以及昏暗、狭窄、半在地上半在地下的副祭坛四围的壁画。当他回忆到最后审判的画面时,里拉琴的琴声陡然激越起来。听众发出一声声满怀柔情和忧思的叹息。他弹奏得越来越铿锵有力,东方式的忧伤曲调中清晰地响起了好似管风琴所奏出的圣诗。他的感觉告诉他此时此刻该为听众唱些什么,于是他唱起了后娘怎样虐待孤儿的歌。他深知这最能打动女人的心,不论是做母亲的还是待嫁的姑娘,都会为之激动、气愤。在管风琴的威吓声和训斥声中,他唱出了一句又一句斯拉夫人温和的责备。
“噢,牧场喧闹得越来越响,河水奔流得越来越快。”他喟然长叹了一声,提高嗓门,放低里拉琴声,严峻地唱道。
唱完这一句,他让叮咚的里拉琴声又占上风,把话切入正题:
“母亲死了,没娘的孩子却留在世上……”
然后他用朴实而严肃的语言向女人的心——女人的心既残酷又富同情——诉说没娘的孩子过的是什么日子,而做父亲的却很快就忘掉了丧妻的痛楚:
“做父亲的娶了续弦,又成双结对过日子……”
可对没娘的孩子来说,有谁能替代他们的亲娘。
“苦命的孤儿便去教堂祈祷……”
拉季昂说表道:然而不管怎样祈祷,不管怎样拼死拼活地干活,也难以把没娘的孤儿从苦水中搭救出来。
“弱小的孤儿干得了什么?哪怕没命地干活,人家还是说:这孤儿是条懒虫!”
拉季昂仅仅靠了一把里拉琴和他抑扬顿挫的语调便活灵活现地勾勒出一个孤苦伶仃、备受欺凌的小女孩的形象:短短的头发、光脚、肮脏的衬衫、破破烂烂的裙子。长久以来,她成天垂下泪汪汪的眼睛,忍气吞声,拼命去做力所不及的重活,指望能够打动后娘,待她好些。可是铁石心肠哪会软下来?她的生身父亲如今成了那个心地狠毒、主持家政的女人的奴隶,连看都不敢看自己亲生女儿一眼,不敢出面替她讲一句话。连亲爹都把自己的孩子当作累赘,那么在这个家里上哪里去讨真理,上哪里去讨公道,上哪里去讨同情?只有逃离这个家,到别处去讨。而最有可能讨到这一切的是在母亲隐匿起来的地方,因为只有母亲才是爱的永不枯竭的源泉。唱到这里,拉季昂又提高了他低沉洪亮的嗓音,又把里拉琴弹奏得铮铮作响。他往下唱道:
“唉,苦命的孤女踏着昏沉沉的牧场向前行去,泪珠像两串珍珠滚滚落地。孤女没法讨得后娘的欢心,只好背井离乡去世间流浪,去世间流浪,把亲娘找寻……”
拉季昂用简明的语言讲述了在复活节,在主耶稣复活的当天,这位包容天地的圣子,“在昏沉沉的牧场上”遇见了苦命的孤女。会面是惊心动魄的。
“基督遇见她,启口动问:‘孤女,上哪儿去?’‘去找亲娘。’‘唉,孤女呀,别去找了,哪怕花一辈子的时光,哪怕走遍天涯海角,你也找不到亲娘了。因为你的亲娘已登上高山之巅,她已安息在忧伤的棺木中……’”
大慈大悲的主耶稣答应苦命的孤儿同她的亲娘做一次恸断肝肠的“交谈”。他召来天使,命她权充亡故的亲娘在墓穴中做出应答。
“唉,苦命的孤女扑在亲娘的棺木上号啕痛哭,不知亲娘在棺木中会不会搭理她的哭诉。天使用她亲娘的口气轻声答复:
“谁扑在我棺木上,
哭得这样悲伤?”
“好妈妈,是我在哭,
快接纳我进入你的棺木!”
“我已经再也站不起来,
因为我四周填满了泥土,
我再也看不见花草树木,
因为我已瞎掉双目!
噢,沉重的石头难以下咽,
啃石头是何等的痛苦,
可是要我把你收入棺木,
比啃石头还要痛苦!
孤儿呀,我这里是凄凉的坟墓,
没有吃的,也没有喝的!
你呀,我的孤儿,
还是去求你后母!
说不定她会回心转意……
给你缝一件新衣服……”
于是那孩子感人至深地回答天使母亲:
“我求过她,还讨好她,可是狠心的后娘就是不给我缝新衣服!”
像一切真正的艺术家一样,拉季昂的心知道什么时候该吟唱,什么时候该沉默。他唱完上面几句话后,便沉默下来,垂下失明的双眸,满意地听着他的观众伤心或者称赞的叹息。过了好一阵,他陡地放开嗓门,用威严而又快乐的口吻展示出截然不同的画面——那是基督主持最后审判的画面,是恶有恶报、善有善报的画面。
“主耶稣派他身边的天使,”他用纯洁、嘹亮的声音喜悦地唱道,“携那个孤女升入光明的天空,引那个孤女进入光明的天堂,侍立在上帝的宝座旁,荣耀和珍贵的宝座旁,与上帝共享永福!”
然后,随着铮铮动听的琴声,清脆地响起了他因心头之愤终得宣泄而喜极的哭泣声:
狠毒的后娘自有她的结局,
主把她打入地狱,
把她的灵魂钉上高山,
让她永受凄风和苦雨,
而把她肉身
打入永劫不复的地狱!
唱完这段话后,他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不用里拉琴伴奏,就用通常讲话的声音,坚定地说:
“人们,听着,谁家有孤儿,要善待他们,让他们长大成才。”
说完这句话后,他再也没有讲一句话,再也没有说一个字。只有里拉琴还久久地发出单调的如怨如诉的低沉的絮语声,仿佛是为了缓和听众备受震撼的心灵。
演员靠在长椅上睡着了。一轮硕大的暖月升了起来,照亮了他梦中忧心忡忡的脸,将远处黑黢黢的芦苇丛抹上了一层黯淡的金光。一根硕大无朋的金柱沉入两排芦苇之间波平如镜的深邃的河水中央,癞蛤蟆感觉到了月光,纷纷在芦苇中发出困倦的求偶的呻吟,间或还啯啯大笑。“奥列格号”顺着一处处河曲,不时地打着弯,忽而吹来暖风,忽而飘来潮气,忽而涌来春日的垃圾,忽而又有小岛拦路。只有那颗硕大明亮的星始终纹丝不动地停留在天际,轮船几个烟囱吐出的烟越来越直,升得也越来越高……
在一个燠热的中午,在尼古波尔人头攒动的集市上,在大车与犍牛之间,在牛粪和麦秸的气息中,我同拉季昂肩平肩地席地而坐,我在记录《孤儿曲》。拉季昂和气地、宽容地向我口授歌词,每一句他都要重复好几遍。有时我记错了,他便停下来,把心头轻微的懊恼克制下去。其实这能怨我吗?有好几句诗,他自己先这么说,后来又改口那么说,想根据他的口味把句子改得更好些。
我们笔录完毕后,他久久地思考着,任太阳烤灼着他没戴帽子的脑袋和双目失明的毫无表情的脸庞。后来,他淡淡一笑,暗示我该给他点酒钱。我把好几个五戈比硬币放在他手心里。他连忙用握力很强的手指把钱捏住,霍地站起身来,把里拉琴夹在腋下,抓过我的手去,开心地、小心翼翼地吻了吻。
1913年于卡普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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