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农舍的农妇拨旺炉台的炭火膛子,把鸡蛋打入铁锅做煎蛋。另一只有豁口的铁锅里煮的是两磅荞麦米饭,荞麦米是打小店买来的。她把一锅子饭端到木板床上,一群光腚的小不点儿一个接一个滑下炉台,围坐在铁锅前,争先恐后用手抓过湿漉漉的荞麦米饭,塞进嘴里,仰着脖子咽下肚去,贪馋得连身体都抽搐了。
桌旁沿墙的条凳上坐着那个只有几亩薄田的地主老爷。他身子靠在窗台上,脚穿高筒胶皮套鞋,身穿厚呢紧腰长外衣,头戴羔羊皮帽。这人约莫二十来岁,长得特别高、特别瘦,胸部窄小。一对深色眼睛是肺痨型的;嘴很大,脖子细而白,耳根后边的皮肉往下凹陷,脖子上扎着妻子的一条粉红色粗绒线围巾。他不久前结的婚,娶的是酿酒师的女儿,可没几天就对新娘生厌了,一到晚上便去邻居尼基福尔家,强要人家给他讲故事,故事往往并不好听,可他还是赏给尼基福尔十戈比银币,或者二十戈比。
尼基福尔是个庄稼汉,年纪不大,可终日愁眉苦脸。他自己也不明白怎么成了讲故事的。最初他闹着玩,讲了桩什么滑稽事,听得老爷哈哈大笑,给了他够买一小瓶酒的赏钱。第二天,老爷又来了,要他再讲个新的。从此他不得不搜索枯肠,回忆各种各样的趣事,没什么可回忆的了,就胡编乱造。硬逼着自己给人说笑逗乐是件头痛的事。然而更头痛的是意识到自己已经再也想不出什么可讲的了。但是有钱可挣,怎能眼睁睁放过?如今到底不用天天让孩子们饿着肚子睡觉了,自己三天两头还可以吃点下酒菜,可以有钱买烟丝、盐、面粉,不但如此,还可以像今天这样吃吃荞麦米饭和煎蛋。
尼基福尔坐在桌旁,紧蹙着眉头。该讲故事了,可是脑子里空空如也。他嘴里衔着烟斗,上嘴皮伸得很长,两眼望着地下,将一只手掌摊开在烟荷包上,用另一只手将掌心里的烟梗搓成绿色的烟末儿,借以拖延时间。老爷坐在一旁等他讲,丝毫不着急,然而在等。铁锅下边的树枝虽然烧得挺旺,可是火光却仅仅照亮炉边那一丁点儿地方;已经看不见那些嘁嘁喳喳的小不点儿,老爷的脸也模糊不清了,但是尼基福尔还是没有抬起头来,生怕叫老爷看出他又急又恼。他明明已经技穷词尽,不料一着急反急中生智。他装出沉思的样子,慢腾腾地、没有表情地开讲起来:
“古时候的人鬼点子多……有一回,有个农夫打树林里砍柴回家,不消说的,那是在冬天,天寒地冻,不料半道上跟地主老财狭路相逢……农夫的马,不消说,是匹驽马,而地主老财呢,又偏偏是个凶神恶煞。他一碰到这个农夫,便大吼一声:‘让道……’可是雪很深,农夫没法让到一边,便说:‘叫我怎么让?您老坐的是三驾马车,可我只一匹马,再说又拉着一车柴火……’地主老财跳下马车,一脚把他踢翻在地,举起鞭子将他一顿好打……老爷刚一罢手,农夫就说:‘您欠下我一笔债。’地主老财瞪着他,这傻蛋竟敢顶嘴,举起鞭子又是一顿好打……就这样,他,这个地主老财,一连抽打了农夫四次……直到打累了,才对马车夫说,‘这家伙八成是个傻蛋,见他鬼去吧,咱们让道……’就是说,地主老财乘上车,管自走自个儿的路,农夫也管自走自个儿的路。农夫回到家,说道:‘女的,瞧,我这条小命差点没了。地主老财死命揍我,把我浑身上下都给打青了……’农夫遭到这场毒打,养了六个礼拜伤才好……”
可接下去再讲什么呢,尼基福尔心中无数,他装着烟斗,拖着时间,隔了好一阵才继续讲下去:
“农夫是个木匠,伤一好,不消说的,就要出门了。他的挂袋里装着刨子、尺子、斧头……那个地主老财姓舒托夫。农夫走呀,走呀,走到后就打听地主老财的住处……他走进院子。一个听差迎了出来,问他:‘你是木匠吗?’他回答说是的。听差说:‘老爷正要找你。’他进屋去见地主老财。地主老财问他:‘你是梁赞人吗?’农夫回答说:‘是的。’地主老财又问:‘这回打哪儿来?’农夫回禀说:‘我打坦波夫省梁赞县来。’地主老财说:‘那好,我要盖间房子。’随后,不消说得,两人讲妥了工钱,总共两百卢布。双方订了契约,地主老财先付五十卢布订金……他,就是说这个地主老财,自己有一座树林……农夫对地主老财说:‘我们最好先去树林看看有哪些成材的。’地主老财咐吩套车,两人坐上车去了树林。转眼就到了。这个农夫便对马车夫说:‘你去林边瞧瞧,我们要在这儿待一会儿。’马车夫刚一走掉,农夫便一个箭步跨到一棵树前,抡起斧头将树砍出一道缝,又砍了个木楔,将木楔打进树缝……”
讲到这儿,尼基福尔弯下腰,拿起烟斗抽了起来,尽量不去看正咧开嘴、天真地微笑着的老爷。烟斗里的烟末儿烧了起来,火是绿色的。尼基福尔用手指将火压灭,吐出一口烟,随即咳了几声。
“就这样,农夫把树缝撑大,趴下身去嗅着树心。地主老财问农夫:‘老弟,你这是在嗅什么?’农夫说:‘我这是在嗅树的气味,看看木头怎么样,容不容易干。’地主老财说:‘你那根鼻子气都不通,嗅得出什么,我来嗅。’农夫正巴不得呢,等地主老财凑到树缝里去嗅时,他把木楔拔掉,地主老财的鼻子立刻叫树缝给紧紧夹住了。这农夫带有一根三尾鞭;他一把扯下地主老财的裤子,举起这根鞭子来死命地抽……直抽得地主老财杀猪似的大叫,叫到后来连声音都没了……他对地主老财说:‘听着,还有两顿打挂在账上。’他跨上马,扬长而去。马车夫走了回来。马没了,雪橇没了,地主老财的鼻子叫树夹住了,全身上下皮开肉绽……”
“胡扯淡!”老爷含笑说,瞥了一眼炭火膛子,只听到那里鸡蛋在油锅里吱吱直响……
此刻铁锅下的火已成暗红色,农舍里一片漆黑。孩子们已吃光了那一锅湿漉漉的荞麦米饭,正竖起耳朵听父亲讲故事。尼基福尔满不在乎地回答老爷说:
“哪个老人讲故事不胡编乱造……要不怎么叫故事。”
“可这是个蠢得不能再蠢的故事,”老爷说,“好了,好了,讲下去,后来怎么样?”
“后来不明摆着的嘛。那个地主老财病倒了,差点死掉,躺了足足两个月,那个农夫听到这个消息,便扮成大夫去找他。又是那个听差迎了出来:‘您是大夫吗?’农夫回答说‘是的’。听差说:‘老爷正要找您。’那农夫径直走进正屋,咐吩端茶炊。立马给他端来了茶炊、小吃、白面包……农夫喝足吃饱之后,便去诊断地主老财的病情。他将地主老财浑身上下的衣服脱个精光,看了看说:‘您这是鞭伤没好,你们家有澡堂吗?’地主老财回答说有。农夫立即吩咐把澡堂生暖,将地主老财用被单裹住,送往澡堂,他要给地主老财按摩。那名听差和马车夫把地主老财抬往澡堂,地主老财说:‘你等着瞧,不把我的伤治好,就剥掉你的皮。’那农夫跟在他身后说:‘等着瞧,等着瞧,我手脚比您利索。’农夫用蒸汽熏他,同时对听差和马车夫说:‘你们去忙别的吧,不用留在这儿。’两人走了,只留下大夫,就是说,那个农夫,同地主老财单独留在澡堂里……他给地主老财熏蒸汽,而地主老财则说:‘熏这儿,还有这儿。’这时他抽出三尾鞭,对准地主老财脊背,唰地一鞭子抽了下去!‘这儿要抽吗?’他把地主老财抽得只剩下一口气,他还不解气,还把地主老财的头浸在冷水里。他走回正屋,对太太说:‘你家老爷吩咐赏我一百卢布。’他接过钱,扬长而去。下人把地主老财拖出来时,地主老财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血咕嘟咕嘟直往外冒,浑身上下浸在血泊里……”
农妇拿过两块破布来护住手,拿住锅沿,将锅子端下炉台,放到桌子上。然后她拿来半只大面包,按在胸前,切下两片。
“请随便吃!”她拿腔作调地说,在老爷和尼基福尔面前各放了一片面包。
“那你呢?”尼基福尔问。
“我不想吃。我每回吃了煎蛋就烧心……”
“是呀,我也不爱吃鸡蛋……”
鸡蛋一共才十个,面包也很少,可是荤油和面包的香味却那么好闻,老爷已顾不得讲客气,做出一副熟不拘礼的样子,摘下了把头焐得热烘烘的帽子。
“行,我来,一眨眼就能扫个精光。”他一边说,一边把锅移到自己跟前,拿起一把粗糙的木匙。
他也不顾煎蛋烫嘴,笑眯眯地摇晃着头,大口大口吃着,同时装出还在想故事里的事儿。
“非常之蠢!”他心满意足地说。
尼基福尔恶狠狠地看着他的小脑袋和梳成斜分头、叫帽子压平了的软巴拉唧的头发。
“既然蠢,那您就别听。”他说。
“不,还是要听,讲下去,”老爷回答说,强使自己放下木匙,把锅子推开,“结果怎么样?”他问道,这时农妇把锅子端走,放到板床上给孩子吃。
“结果是,”尼基福尔说道,“农夫把这个地主老财送进了阴曹地府。在澡堂里遭到毒打后,地主老财又在病床上躺了三个月……过去他喜欢干的那门子事,现在连怎么干都忘了……他躺在床上许愿说:‘哪天我康复了,就去各处的圣地祈祷。’农夫一听说他要缝件出远门穿的大氅,立刻找了一枚针,拿起尺子,就来到地主老财家。不消说的,这家子人隔得老远就看到有人上门了。他们说:‘这人是个裁缝,我们家正用得着他。’他们吩咐他进屋。地主老财说:‘我要做件大氅,用的就是这个料子。’可农夫自出娘胎以来,还从没见过衣服是怎么缝的。他想了想,说:‘这块呢料还缺着点儿,得派人进城去添一些。’地主老财走近来,查看了一下,马上吩咐套车进城去买。转眼间,马车夫套好马,太太坐上雪橇,进城去了,而农夫则坐在屋里,把这段呢料叠成麻袋的形状。地主老财说:‘裁缝,你在做什么?’农夫回禀说:‘我在做什么,我在折个袋子,好套在您身上量尺寸。’他把折好的呢袋子套到地主老财身上,说道:‘您得把手放直。’他把地主老财连手一起拦腰捆住,随即拿出鞭子,劈头盖脸地朝地主老财抽去!直抽到地主老财连叫声都没了才歇手……他卷起呢料,一溜烟逃了……”
“就这么个收场?你连故事都编不了!”
尼基福尔自己也觉得故事虽讲的是报仇雪恨,可收场太差劲了。他羞愧得面红耳赤,急着想挽回面子。
“此话怎说?”他抬起头,透过黑暗,逼视着老爷的脸问道,“故事还没听完,您就乱评一气。告诉您吧,他不光用鞭子抽打地主老财,还用铁尺揍得他皮开肉绽……据说,他把地主老财的手脚都给打断了。太太回来时,地主老财直挺挺躺在地上,已经咽气……农夫说:‘好呀,来抓我吧……’说罢,跳出窗子,穿过果园,跑掉了……而那边还在那儿叫:‘啊呀,啊呀!’‘抓住他,抓住他!’可他连影都没有了……”
尼基福尔粗着嗓门讲完最后几句话后,就缄口不语了。老爷由于替他难为情也沉默不语。尼基福尔感觉到了这点,试图用训诫来弥补他故事没编好。
“是呀,”他扭开脸说,“千万不要无缘无故处罚人。您还年轻,可我在孩子的时候就听过不少这样的故事。看来,古时候也不是泡在蜜糖里的……”
“当然,不是泡在蜜糖里的,”老爷回答说,一边扭过头去望着窗外,一边哼着小曲,“当然,不是泡在蜜糖里的,”他叹了口气,“好像又在下雨了……什么鬼天气!告诉我,你的心情受不受这种天气的影响,或者无所谓?”
“怎么会无所谓呢?”尼基福尔说,“当然不开心。好在我只有一间屋……可就这一间也在霉烂,漏雨……连铁皮的屋顶也生锈,更别说麦秸的了……”
老爷微微笑了一下,慢腾腾地戴上帽子,慢腾腾地扣上纽扣。农舍里一片漆黑,该给人家十个戈比去买火油。可现在给总有点儿别扭。
他冒着蒙蒙细雨,沿着破旧的教堂的栅栏,一边想着那个愚蠢的故事,一边摸着黑,高一脚低一脚地踅回他寒酸的庄园。教堂栅栏里边亮着盏灯,昏黄的灯光照着一座座孤坟,点灯是因为不久前教堂失窃过。传说尼基福尔曾在大路旁的小酒铺里,用几幅小折叠圣像换酒喝,喝得酩酊大醉。
1913年3月12日于阿纳卡普里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