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拉莎的父亲乌斯金居住在新西尔大道旁。
他脱离东家后,就选中了这个前不靠村后不靠店的地方安下家来。他的宅院坐落在旷野之中,四周的黑麦好似海洋一般沿着高低起伏的田野向远处伸展开去。宅院后边的黑麦田里伫立着两棵孤零零的小橡树,横着好几条浅壑。每逢春末夏初,壑中就密密麻麻开满白花。在大道另一边的黑麦地里,有座看不到尽头的小橡树林;也是在那一边,坐落着独院小地主们古老的村庄巴耶沃,但是起伏不平的田野把这个村子挡住了。在解放农奴前,大道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后来他们的足迹和车辙渐渐湮没,荒芜,长出了稀稀拉拉的小草。
乌斯金丧偶已久,谣传说,是他疑心妻子有外遇,下毒手把她害死的。他不像本分的庄户人那样以种田为生,而是靠放债生息过日子。虽说他在两棵树四周和沟壑边上也种点庄稼什么的,可那仅仅是为了供家里吃用,他甚至连役畜都不喂一条,不过马养得挺好。起初在这座农舍里当家的是他的姘妇,一个寡居的独院女地主,长着一双灰色的眼睛,颇有几分姿色。后来改由他的大女儿叶甫盖妮娅当家。但是叶甫盖妮娅和他脾气不相投,不讨他喜欢,所以他很早就把她嫁掉了,雇了一个叫沃洛佳的有点傻里傻气的上了年纪的农民来替代她。他自己三天两头离家外出,因此沉默寡言的巴拉莎是孤单单一个人长大的。
在巴拉莎十四岁上,也就是在叶甫盖妮娅嫁到巴耶沃村去的那年夏天,有一回大道上赶过一大群羊。这种事是常有的,商人往往在一处的集市上买下一两百头羊,雇上几名流浪汉,派一名伙计监督,把羊群赶到另一处的集市上转手卖掉。夏日最后一抹晚霞在宅院后边很远的地方燃烧。巴拉莎坐在农舍门槛上等父亲从城里回来,出神地眺望着黄昏时分渐渐暗淡下去的田野和光秃秃的开阔的大道。一大群灰不溜丢的绵羊一只紧挨着一只,慢吞吞地打她身旁走过去。响起了杂沓的蹄子声和喘息声,扑来一股股羊毛的膻腥以及饲料——草原上的青草和苦艾——的气味,几只牧羊犬伸出通红的舌头,走在羊群后边,一天下来,狗已经浑身燥热,全身上下都粘满了尘土。狗的后边,平肩走着两个人,一个是衣衫褴褛、高挑个儿的小伙子,一个是同样衣衫褴褛的老头儿。跟这两人在一起的还有一个手执马鞭、后脑勺上戴顶便帽、骑着一匹鼻子隆起的吉尔吉斯白马的小市民。这人年纪还很轻。
“你好呀,小美人儿,”老头儿离开羊群,走到巴拉莎跟前招呼说,“可怜可怜我们赶路的人吧,向你爹去讨盒火柴……”
她没有回答,有好一阵只顾打量着老头儿。老头儿光着脑袋,他那顶帽子只剩下几片破布,叫他缠在光溜溜的拐棍上了。他用两只发亮的大手紧紧握住拐棍,竭力抑制双手的颤抖,同时吃力地喘着气。他光身套着一件褴褛的火红色袍子,用一根破布条束住了腰,下身只穿一条裤衩,鞋子烂得张开了大口,青色的头发已经花白,像一团乱麻似的压在头上,脸色像死人一样发灰,眼皮浮肿,浑身上下一副凶相,然而他喑哑的嗓音却是慈祥的、疲惫的。可以看到他胸口那撮灰白的体毛,还可看到他的心在胸脯下边跳动。
“爹不在家。”巴拉莎终于打量够了,回答说。
“我早料到了,早料到了,”老头儿说道,“他成日价在外边花天酒地,撂下你一个人……‘夜里我们那只鹌鹑,’”他两眼望着地下,咬文嚼字地说,“‘夜里我们那只花斑的鹌鹑,呼唤了整整一宵,从夜里一直呼唤到天明……’唉,美人儿,没火柴叫我们怎么办呢?”
小伙子走了过来,那个骑马的也一溜小跑跟了过来,他按草原牧民的骑马姿势,把踏在马镫里的脚贴在肥大的马肚子下边。他那匹吉尔吉斯马虽然已经相当劳累,可仍在撒野,高高地挺起脖子,把大脑袋往后仰去。两人料定老头儿又在那儿酸溜溜地掉文,便讥讽地瞥了他一眼,随即专注地打量起巴拉莎来。那小伙子又高又瘦,长着一对削肩膀和一张圆圆的猫儿脸,头上戴着顶灰色的囚帽。而那个骑马的虽然也精瘦精瘦的,可骨架子却挺粗,脸色非常黝黑,两只眼睛灼灼生光。
“我认识她老子,”他打马鞍上俯视着巴拉莎,俯视着她小巧的脚、晒黑了的肩膀和邋遢的衬衫,说道,“那家伙有的是钱,是个骗子手……姑娘,你上炉灶或者圣像后边去找找看。”他板着脸加补说。
他身下那匹矮壮的吉尔吉斯马一直在甩动着沉甸甸的脑袋,用蜡黄的牙齿咬着粘满唾液的嚼子。巴拉莎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匹马,打门槛上跳了起来,一扭身跑进屋里,回来时手里拿着一盒火柴。这时小市民伸直两条短腿,打抹了油的硬邦邦的哥萨克式马鞍上跨下马来,接过火柴,连一句话也没说,就牵着吉尔吉斯马朝那群垂下脑袋、停立在路上的羊走去。可巴拉莎却已经永远也忘不了他那件沾满尘土的上衣,那条裤管塞在窄窄的靴筒里的磨得发亮的裤子,已经忘不了他满脸像火药一样的淡蓝色斑点和面颊上稀疏、粗硬的绒毛以及嘴角上边同样稀疏、同样粗硬的黑得像焦油一般的绒毛了。小市民走出几步后,又回过头来用他那双灼灼生光的锐目瞥了她一眼,看得她浑身一震。那老头儿大概看出了这一点,临走时对她说了一席使她纳闷的话:
“唉,我们这些个凡人呀……好吧,再见了,小美人儿,谢谢你。记住我这个老掉了牙的流浪汉劝你的话:这个小市民是个贼,他会毁了你的。你可别迷上这号人……”
后来,在大道另一边的休闲地里(羊群就在那里过夜),在越来越浓的暗蓝的暮色中,久久地燃烧着一堆橙黄色的旺烈的篝火。已经入夜了,可还不见父亲回来。巴拉莎坐在门槛上,听着伏洛佳在牛栏的过道后面挤牛奶,眼睛却一眨也不眨地望着那堆篝火。“晚上我们那只鹌鹑……”她忆起了老头儿念的那几句诗,体味到了其中所蕴含的那种甜蜜而惆怅的心情,恍惚看到了黑沉沉的夜和一只躲在黑沉沉的茂密的庄稼地里啼啭的胆怯的鹌鹑……篝火越来越红,那个黑眼睛的小市民,那个会毁了她的人,就在篝火旁边,离她仅咫尺之遥……后来她终于远远听到父亲那辆大车均匀的、使她安下心来的辚辚声。她跳起身来,跑进黑洞洞的屋里,躺到床上装睡。父亲把车子停到大门口,喊沃洛佳去卸车,然后走进屋来,把一件什么东西挂到墙上。正在炉灶旁边大大小小的筛子里酣睡的苍蝇,全被惊醒了,嗡嗡地叫了起来。
“爹!”巴拉莎轻轻地喊了一声。
“嗯,什么事儿?”父亲也小声问道。
“那个流浪汉是什么人?”
“你把鞋脱了,就跟他一样也是个流浪汉[88]了。”
“可他不是光着脚丫的。他穿着一双半高筒靴子。”
“那他大概是个酒鬼,把家产都喝光了。你在哪儿见到他的?”
巴拉莎详详细细地讲了过路人的事,但是只字未提老头儿最后的那几句话。
“噢,那些人是给巴利马舍夫赶羊群的,”他漫不经心地听女儿讲,一边随口回答道,一边把一副镶有金属饰物的马笼头从一根木橛上取下,挂到另一根上,“怪不得我看到有一堆篝火……”
“他的马怎么净是血?”
“谁的马呀?”
“那个伙计的。马胸脯上结满了痂。”
“因为那是一匹吉尔吉斯马,”父亲说,“我的闺女,这种马性子暴烈,可野着呢。要是它们斗起来,即使把自己的血都咬出来也不肯罢休……那马身上八成有个烙印吧?”
巴拉莎想了一会儿。
“什么叫烙印?”
“跟邮戳差不多……烫在大腿上的,好让人一看就知道这不是一匹普普通通的马,是烫有烙印的好马,是吉尔吉斯良种……好了,要是你吃过晚饭了,就睡吧,睡吧,”他加补说,“我可要上外屋去,吃点儿东西……”
说罢,他把窗子打开,随后就走到另外半间屋里去了。从窗子里可以看到夏夜的空中布满苍白的星星,可以隐约闻到一股股凉爽的空气,其中羼杂着行将熄灭的篝火的焦煳味……这焦煳味仿佛在向巴拉莎预兆着什么事,使得她神魂飘荡,耳朵听着父亲在窗下同沃洛佳谈话,可心却沉醉在模模糊糊的幻想中,幻想着那个年轻的小市民怎样将她带往很远很远的地方,又怎样将她毁掉,大道上过往行人身上那种既可怕而又诱人的东西攫住了她的身心。她渐渐睡着了。
2
转眼两年过去了,如今已是第三个年头。巴拉莎已出落成一个大姑娘。她慢慢承担起了家务活,由她来替父亲缝补衣服,由她来挤牛奶,由她来把砂锅和铁锅从炉膛里叉出来,以致她那少女的腹部都受了内伤……然而她的性格却没有多大变化。有年夏天,她心血来潮,想到村里去玩玩,便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姐姐家做客,跟姑娘们一起跳轮舞,她装出一副开开心心的活泼劲儿,同姑娘们一齐唱呀,跳呀,可后来就兴味索然,回转家去了。她觉得自己同村庄、村姑们和叶甫盖妮娅合不来。叶甫盖妮娅的丈夫当兵去了,她没有孩子,只有个鳏居的公公,可她并不怕他。她常常来探望巴拉莎。但是两人生性都沉默寡言,见了面也无话可谈。姐妹俩在各方面都太不相像了。巴拉莎长得挺漂亮,外表很文静,谁也不相信她竟会是叶甫盖妮娅的同胞姐妹,因为叶甫盖妮娅长得五大三粗,瞧起人来总是皱紧眉头,抿住嘴唇。她那张颧骨高耸的、泼辣的、又短又粗的脸同她妹妹那妙龄少女的娇嫩的、优柔寡断的鹅蛋脸在一起时,叫人看了也觉得奇怪,怎么会有这样不相像的姐妹。
巴拉莎觉得可亲的只有父亲。她一年比一年更爱父亲了。而且这爱不同于一般做女儿的对父亲那种平静的爱。
她对父亲的爱是羞涩的、敏感的,有不少做女儿的对于鳏居的父亲都怀着这样的爱。她顶替了母亲,顶替了主妇,关心父亲的冷暖起居,每回她吃力地把砂锅从炉膛里叉出来,端给父亲吃时,总感到喜悦和自豪。但有时候她一想起那个一度在父亲的农舍里当家的独院女地主时,这种喜悦的心情就会被痛苦所替代……父亲和母亲之间所发生的那桩可怕而又神秘的事,叶甫盖妮娅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就把从别人那儿听到的,前言不搭后语地悄悄讲给巴拉莎听过,巴拉莎认为父亲做得对。但有时候她又怀疑事情是不是真这样,父亲是不是真有道理?这时她又觉得世上再也没有比母亲更好更美的人了。巴拉莎很少见到父亲,对他的了解就更少了,同父亲谈话时,她常常会感到胆怯、羞涩。其实不光巴拉莎,谁都觉得他这人莫测高深,不易相处。他五官端正,身材适中,络腮胡子呈青铜色,一对碧眼目光锐利,据那些上了岁数的家奴说,他很像当初寄居在他主子家里的那个当护林巡查员的切尔克斯人[89]。但是从他谨小慎微的举止、粗笨的皮靴、梳成平分头的浓密的鬈发、粗布衬衣的领子和腰部带褶的上衣来看,他身上也有不少庄稼汉的气质。他聪明、和气,甚至还挺善良,但所有的人都惧他三分,因为他这人过于精明了。附近各村的人都来找他借钱,他总是有求必应。他仔细地听人家讲,点着头,不时把垂到额上的青铜色鬈发往上捋去。他直视着人家的眼睛,目光并不严厉,然而却能看穿人家的心底,他从不打断人家的话,只是附和着连连称是。他利息要得并不高。然而他毕竟是放债生息的人,而这种人总是叫人有点儿害怕的。
巴拉莎长大后,变得瘦了。像天下所有受父亲宠爱的女儿一样,她脸上也温情脉脉地流露出某种同父亲相像的地方,但是这种相像又是似有若无的,因此乍一看来,她似乎同父亲一点儿也不像。有许多东西父女俩都同样藏之内心,秘而不宣,有许多东西父女俩都同样感兴趣,譬如每年秋天,成群结队地顺着大道迁徙到下江,迁徙到南方去的吉卜赛人的容貌装束,就使他俩都艳羡不已!
“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曾经跟着一帮吉卜赛人逃跑过一次。”有一回乌斯金微笑着讲给女儿听。
“后来就回心转意了?”巴拉莎问道。
“回心转意了。好闺女,一个人不思前顾后是不行的,”乌斯金说道,已经不再笑了,“可不能由着性子去干……”
“干什么?”
“随便什么,”他没有立即作答,两只眼睛望着一边,“否则,一时怒气上来,会闯下大祸的……”
她懂得他指的是什么,不觉害怕起来,就不再吱声了。
但是她想了解的不只是父亲过去做下的那件神秘的事,还想晓得他常常离家到什么地方去,想知道他心头的烦恼,这是他从来不跟任何人谈的。秋冬两季,她几乎终日睡觉。而夏季,哪怕接连三夜不睡觉也行。她最喜欢的地方是门槛,她常常一连好几个小时侧着脑袋坐在门槛上。不时有乘车和步行的人打她身旁经过,向幸福的远方走去。有个流浪汉,戴着神父的帽子,穿着神父的袍子,头发被太阳晒得蓬蓬松松,有的地方呈树木内皮的颜色,有的地方呈黑色,披散在两边的肩膀上,手里拄着一根高高的拐棍,眼睛无所畏惧地、专注地望着前方,大踏步地从路边走了过去。她久久地目送着那人远去,虽然她害怕流浪汉,害怕他们拐到她家来讨这讨那。一辆地主的三驾马车打路中央驶了过去,拉车的三匹瘦马慢条斯理地跑着,脚不时磕绊,喉头不时咳嗽。这辆风尘仆仆的四轮马车和车上弹簧叽叽嘎嘎的声音勾起了她的愁思,唤起了她一种模模糊糊的渴望。有几个人赶着一群羊过来了,她贪婪地望着赶羊的人,想起了老头儿向她预言的灾难……黑麦和燕麦像海洋一般沿着田野向四面八方伸展开去……太阳已经西斜,向着农舍后边落去,把农舍的影子投到了地上。面前的大道上,浅草在熠熠闪光。而在大道那一边,夕晖如洗。垂倒着身子的燕麦,被挂在对面的残阳照得璀璨生光。东南方的地平线上空,有几朵似有若无的玫瑰红浮云,正在融入空明澄碧的天陲……她被远方草原的召唤折磨得痛苦不堪,经常凝望着这片天陲出神。
“爱情”这两个字她早就知道,早就感觉到它的存在了,而且并非泛泛地知道,泛泛地感觉到的。还在小孩子的时候,这两个字就曾使她大吃一惊过。有年夏天,在一个烈日当空的中午,巴耶沃村那个嗜酒如命、无儿无女的当商贩的寡妇走到她家的谷仓旁边,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掏出火柴和一洋铁盒的马合烟放在身旁,一面抽烟,一面瞅着在她身旁尘土里嬉闹的巴拉莎。“怎么,你爹还没有把那个姘头撵走吗?”她用喑哑的神秘的口吻压低声音问道。从此巴拉莎就永远记住了这个特别的字眼,并且凭天性猜到了这个字眼隐秘的含意。打从这天起,每回当她不是时候地跑回屋去,看到那个独院女地主坐在父亲的膝上时,一种甜蜜的恐怖和羞涩便会烧灼着她。后来,姐姐和村里的姑娘们教会了她许多歌。所有的歌里都翻来覆去地谈着同一件事——爱情。每回她唱这些歌的时候,总是要沉入遐想,这些歌使她感动不已,尤其是那首古老的民歌:“睡着了,我的爱人睡着在姑娘的手臂上,睡着在姑娘薄纱的袖子上……”所有的女友全都巴望着一件事:出嫁,过主妇的生活,同丈夫亲热。她很早就因预感到这种亲热而激动、害怕。有一回,姐姐直截了当地说:“爹可真荒唐,又跟哪个女人姘上了。我哪怕出一百个卢布,也要把这个女人打听到!”可巴拉莎是不愿意为了赚这一百个卢布去帮姐姐打听父亲的姘妇是谁,虽说她白天黑夜都在想那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姐姐在丈夫被人家撵去当兵后没几天,就回娘家来了。“爹在家吗?”她走到结了冰的窗户前,声音喑哑地问道。后来她走进屋里,坐到木炕上,吃起面包来,翻来覆去说坐一会儿就走,可两只眼睛老是盯着进进出出的沃洛佳。这个又高又瘦的庄稼汉一边翻寻着木炕上的绳子和缰绳,一边嘟哝着说:“干吗不把外衣脱了?”姐姐却慢吞吞地摇着包有一块麻布头巾的脑袋,说:“我坐一会儿就走……”她穿着里外都上了冻的树皮鞋、粗毛的大红裙子和紧紧裹住了她丰满胸脯的本色粗呢上衣。从她强壮的身上散发出一股浓烈的炊烟的气味和她正在不慌不忙地嚼着的黑麦面包的气味。“哎哟,我怎么老坐着!”她说道,霍地站起身来,毅然走了出去,但不是回家而是到前室去找沃洛佳。巴拉莎奔到房门边,把耳朵贴到门上,屏息敛气地站在那儿听着。时间一分钟接一分钟地飞逝,农舍里的夜色越来越浓,而门里边却什么声音也没有。但是巴拉莎却觉得她什么都看到,什么都听到了……
3
她打从顶替了母亲和主妇后,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便时常和父亲聊聊天。
有一天冬夜,父亲坐在桌上那盏直冒烟炱的油灯旁,打上衣的胸兜里掏出一沓皱里巴结的纸片,逐一核算。他卷起袖子,胸脯贴在桌子上,一边紧张地思索着,一边翕动着嘴唇,久久地用一段铅笔头写着数,算着记在一张纸上的账目。巴拉莎坐在火炉旁纺纱:左手捻着纱线,右手垂下,灵巧地把纺锤贴近地面转动。她穿着一件花哨的印花布连衣裙,头上没戴头巾,长长的睫毛下垂着,显得格外好看。她自己也感觉到了这一点,因为父亲有好几回放下手头的账目,温存地、异样地瞥她一眼。她轻盈、恬静地坐在凳子上,稍稍分开两只圆滚滚的膝盖,左脚脚尖微微用力地踩着纺车的踏板,嗡嗡地转动着轮子。
“爹,”她突然喊了一声,“你一向都这样漂亮吗?”
“怎么?”他习惯性地压低声音问道,“一向这样,怎么啦?”
“那妈妈为什么不爱你呢?”
“谁跟你说的?”
“反正我知道。”她诡谲地说道。
他不吱声了,把账单放进内兜,扣上外衣的扣子,甩了甩头,把几绺垂在额上的鬈发摔到头上。
“好闺女,你不该去听那些闲言碎语。”他轻声说道。
“人家说,是你把她杀死的……为了什么?因为她有姘头?”
“这话你也不该说,”他声音更轻地说道,“我就从来没有盘问过你的事。”
她想了一下。
“我有什么好盘问的?我什么都不瞒你……”
“好一张利嘴!”他说,“就像你妈。”
她脸红了。
“不,我像你……我最爱的人是你,不管谁都没法叫我离开你!”
“别把话说得这么满,你迟早会离开的,好闺女……”
她记起了那个押运羊群的小市民,记起了那个夏日的黄昏,此刻她觉得那美妙的黄昏是那么的遥远,还记起了那匹虽然已经老了,但性子仍然暴烈的、满口黄板牙的吉尔吉斯马,记起了它那净是一条条血痕的胸脯……可父亲仍然在沉思地往下讲道:
“但我不想过早地把你嫁掉。我从早忙到晚,好闺女,就是为了你呀,而且只是为了你一个人。我不急,我可以等,一定要给你找到一个既人品好又有出息的人。”
“还说只为我一个人,你不是有个姘头吗?”她轻轻地嘀咕了一句。
“那都是逢场作戏,逢场作戏,”他回答说,仍没有把声音提高,“我吃尽辛苦全都是为了你,好闺女,为了你一个人,至于你说的那个人,我才不把她当亲人看待呢。做女儿的跟父亲谈这种事,不成体统……”
她哭了起来。他走到她跟前,搂住她的头,吻了吻她的头发。他皮肤细洁的脸上泛起了红潮,他的一双碧眼温情脉脉地、亮晶晶地闪着光。她刚来得及瞅他一眼,他已掉过身子,快步走出了农舍。一股莫名的喜悦羼杂着更加莫名的悲伤使她失声痛哭。啊,世上还有谁比父亲更好的呢!
她消瘦了。但是她的手臂和腿却丰满起来,双乳微微地耸起,头发比以前更密,更有光泽了。她洗澡时,开始为自己这样赤身裸体而害臊……不消多久,她就要成为待嫁的姑娘,媒人们将要纷纷前来向她父亲说媒,她将名正言顺地有权恋爱和选择夫婿……虽然,她此生绝不嫁给任何人,那是不待言的……姐姐如今对她也比过去坦率多了——这使她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姐姐开门见山地向她诉说了爱情的种种秘密,讲她无时无刻不在焦急地巴望丈夫回来。巴拉莎也很想谈谈自己,谈谈她那些遐思,谈谈她感到无可名状的慵倦,还想向姐姐暗示,关于沃洛佳的事她是知道的……她送姐姐走后,久久地倚立在大门口。公鸡在此起彼落地打鸣——她闭上眼睛,谛听着一声声鸡啼。三月的迷雾在覆满灰溜溜的积雪的田野上打盹,她恍惚听到第一批北归的白嘴鸦已在雾中呱呱聒噪。冬日的大道潜入迷雾之中,隐没不见了——它诱惑着人们,把他们带往天涯海角。屋檐上滴答滴答地落下一滴滴雪水,站在屋檐下的几只母鸡在打盹。突然它们从梦中不安地咯咯乱叫起来。原来是那只拴牢在谷仓门口的公狗故意恶作剧,装出一副暴怒的样子,喘着粗气,要挣脱链条……巴拉莎猛地打了个寒战,跑进屋去了。
但是在暖和的屋里只有沃洛佳跟她分尝孤独的滋味。沃洛佳来她家做工已经第五个年头,打从叶甫盖妮娅来找他的那个晚上起,她就怕他,憎恶他了。可是在这幢屋子里,三天倒有两天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面面相对……她知道,他是绝不敢来碰她的——父亲准会把他杀死——然而问题是她自己在希望着这件事……可是她心头那些甜蜜的隐秘想法反使她更加害怕沃洛佳,更加憎恶他。他的外表倒不难看,虽说已有一把年纪,可是身材匀称,步履轻盈,活像才二十岁的小伙子。有时,她打算跟他聊聊天,不谈农活,只谈谈村里的事,谈谈姑娘们和小伙子们,可他却默默地想着心事。他撂下搓了一半的绳子,坐到躺柜上,卷了一支烟。他垂倒着有点儿发灰的清癯的脸,一绺灰色的头发披到窄窄的额上——他是相当漂亮的,可是只消他一开口,就立刻蠢态毕露。不管她谈什么事儿,他总是把话题扯到某人到某人家去当雇工了,工钱有多少。他最津津乐道的就是工钱。
“工钱给得挺大,挺大,”他口齿不清地喃喃说道,胡髭上沾满了唾沫。
等到天气开始回暖,拂来阵阵春日的熏风,冰雪日益消融的时候,她变得更是烦躁不安了,沃洛佳也觉察到了她这种变化。他装出有事的样子,跑进屋来,把一副副笼头打墙壁的木橛上取下又挂上,挂上又取下,故意磨磨蹭蹭地拖延时间,戏谑地说:“得找个结实的笼头,到时候了,该牵你去会公牛了……”她异样地咯咯大笑起来。他打她身边走过时,仔细地审视着她。她睁大着一双有所期待的眼睛,回望着他。看来,再过一分钟,她就会听凭他摆布了。可是他刚把手伸过去,她的眉毛就猛地一跳,脸气得变了相,一直涨红到耳根。她以姑娘家那种往往会使男人望而却步的凶狠劲,打凳子上跳了起来,随手抓起一件东西,破口大骂:
“只要你敢碰一碰我,就把你的狗脸砸个稀巴烂!爹只要一踏进门槛,我就告发你!叫你滚蛋,臭要饭的,魔鬼!”
4
春天了。风和雾销蚀着灰溜溜的积雪,湿漉漉的田野变得斑斑驳驳。复活节前的一周过去了,转眼到了复活节前夕。天阴沉沉的。黄昏时巴拉莎跟着父亲上村里的教堂去,他俩已经可以乘着大车去了。村郊一根根光秃秃的柳条发出凄楚的飒飒声,透过苍茫的暮色,隔着柳条,可以望到由于堆满灰白色的乌云而显得凶险的天际,看来要下暴雨了。但是从乌云下边刮来的阵阵寒风,却蕴含着春意,使人神清气爽。巴拉莎两颊绯红,这既是叫风吹的,还因为搽了胭脂,心里又激动的缘故。而她所以激动,是因为刚刚出浴过,换了干净漂亮的衣服,乘坐的又是一辆崭新的大车,而且是坐在驾着肥马的又漂亮又富有的父亲身旁。
村里的大街上净是稀泥,东一堆西一堆地残留着未化的积雪。天还没黑,街道两旁的农舍却已经掌灯了。一幢幢的农舍虽然还舒适,可都是那么穷困而又陌生,因此分外显得孤单落寞。但是无论这过早燃亮的灯火,无论突然被风驱赶着沿街舞旋的一团团棉絮似的雪片,无论是在风雪下异样地泛白了的街头的泥泞和路旁黑乎乎的屋顶,无不洋溢着春天的节日气氛。巴拉莎和乌斯金都眯缝着眼睛,伛下头,避开迎面拂来的雪片。偶尔,巴拉莎皱起眉头瞥父亲一眼,看到父亲那张亲切的脸庞,看到他那经风一吹显得分外年轻的细洁的肌肤、沾着大朵大朵雪花的乌油油的络腮胡子和湿润的睫毛,她的心就会因一种莫名的喜悦而揪紧起来……突然,有个人在他们父女俩的头顶上厉声喝道:
“怎么,瞎了眼啦!往右靠!”
巴拉莎睁开眼睛,看到一匹高马和一辆大车的车头,大车内坐着一个人,竖起了粗呢大衣的领子,为了避开风和雪,也伛倒着头。那人瞅了巴拉莎一眼,她马上认出他就是那个小市民。
“干吗鸡毛喊叫的?”乌斯金高高兴兴大声回答道,“明天就要过节了!”
“对不起,乌斯金·帕罗科维奇,”小市民连忙赔不是,“雪大得什么都看不见……”
两辆大车擦身而过。
巴拉莎沉默了好一阵子,然后平静地问道:
“你认识他吗?”
“这个滑头,谁不认识他!”乌斯金回答说,“他过去在巴利马舍夫家当差,现在想自立门户,在村里开小铺,成天东窜西跑,像个贼……”
巴拉莎用披肩捂住了脸,屏住了呼吸……她的心突突地狂跳着,脸色越来越严肃了……
在复活节那天,那个小市民来拜访乌斯金。三年来他除了一对眼睛跟过去有点不一样,老是骨碌碌转来转去之外,其他什么也没有变,连他身上的装束也跟三年前一模一样,不过衬衫的领子却是干净的。她知道了他叫尼卡诺尔,从他同父亲的交谈中,还知道了他要去占卜,看看到“下江”的罗斯托夫去是否吉利。他同乌斯金一起喝着茶和伏特加。她并没有去留心他在说些什么,只顾倾听他清晰的声音。她扑了粉,搽了胭脂,眼睛也不抬地坐在屋犄角里,嗑着葵花子,仿佛根本没有去注意客人。他也同样没有去注意她,或者是装得没有去注意她。在告别时,他向她伸过了手去。她还不习惯于接触陌生人的手,因此把手递给他时,害臊得不知怎么才好,脸一下子变得煞白:他跟她握手既使她的虚荣心得到满足,又使她羞愧难当,好像这就是他俩私情的开始。
这次来访后,他有好久没有露面。她天天自早到晚站在门槛上,怀着少女那种执拗的、一丝不苟的精神,焦躁地等着他来。她认为如今他应该来而且必定会来,否则怎么继续他开了个头的那件事呢?虽说她自己心里也明白,他根本什么头也没开。“只要他一进门,”她想道,“我转身就走,让他瞧瞧,我才不稀罕他呢……”但是一个月过去了,已经是阴雨连绵、春寒料峭的五月份了,可仍然不见他的人影。在尼古拉节[90]前夕,不知为什么她特别渴望他来,牵肠挂肚地巴望见到他,这种强烈的向往折磨得她苦恼不堪,以致她觉得不让她实现这个愿望是太不近人情了。她很早就睡了,伤心地啜泣着,连枕头都叫泪水湿透了,但是一点哭声也没有发出,父亲睡在离她只两步远的地方,也没有发觉她在哭。他只是听到她老是在翻身,有好几回诧异而不安地问她为什么睡不着。
翌日一早,父亲就出门上什么地方去了。她望着雨水哗哗地倾泻到窗上,已经什么都不再等待,什么都不再指望了,对她来说,最大的乐事莫过于起床,收拾房间,生炉子,做家务。天黑前,她换了一身出门穿的漂亮衣服,把两朵蔫了的矢车菊插到盘在头上的辫子里,直到这时她才想起该生旺茶炊了。
雨停了。一切都像在水里浸过一样,无论碧草如茵的大道还是绿油油的庄稼无不如此,在这两者的后边,水汪汪的发青的浓云像一堵堵障壁,把它们的阴影投到万物之上。茶炊生旺了,在黑洞洞的门厅里,炉膛显得红彤彤的。在茶炊煮开前,她空着没事,便拎着一把叫炭火熏黑了的水壶向屋外走去,嘴里唱着:“我害怕去异端裁判所,接受那黄金的荆冠……”沃洛佳正巧从院子里跨进屋来,身上散发出一股雨水清新的气息和湿淋淋的粗呢大衣的潮气。他正想走到她跟前,大门口却出现了不知谁家的一匹高马的脑袋。沃洛佳掉头就走,推开牛栏的小门,躲了进去。她愣住了,连眼睛都不敢抬。
“好极了!”那个小市民一脚跨进门槛,旁若无人地说道,“我口福不浅,正赶上喝茶……”
他笑眯眯地摘下便帽来甩了甩。黑色的外套吸足了雨水,变得亮闪闪的。那张撒满像火药一样的淡蓝色斑点的黝黑的脸膛上,净是雨水。
她一句话也不回答,脸红到了脖子根:他这会儿讲话的声气跟那回同父亲讲话时完全不一样。他也不吱声了——可以听到鸽子在屋顶下边的黑角落里睡意蒙眬地咕咕叫着。后来,他走到她跟前,眼睛望着茶炊,问道:
“父亲不在家吗?”
“不在家。”她垂着头,低声回答说。她头上戴着由两朵蓝色的矢车菊编成的小小的荆冠。
“真不巧,”他说道,轻轻地用鞭子拍打着靴筒,“这么说,就你一个人在家里祈求上帝拯救你的灵魂?”
“不用祈求,我的灵魂也能得到拯救。”她回答说,淡淡地笑了笑。
“好吧,没什么,我改天再来,”他说道,“好在总能找到什么借口的……”随后又加补说,“我成天像丢了魂似的,想你想得要命。”
她没有吱声。
“你不信?”他小心翼翼地搂住她,说道。“我讲的是真心话。还在那一回,就是赶羊那一回,我就爱上你了。后来在村里见到了你,我高兴得连眼睛都花了,差点儿没连人带车摔到沟里去。我觉得,要是咱俩不能相好的话,我就活不下去了!”
“这种花言巧语我听得多了,”她吃力地回答说,“放开我。”她冷冰冰地嗔怪道,用胳膊推开他的手。
但是他没有放开,他知道她还从来没听到过这种花言巧语。他把她搂得更紧了,热烈地说:
“要是我撒谎的话,就不得好死!就再也见不到爹娘……”
她没有吱声,只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晕倒了。他两只眼睛骨碌碌地扫了四下一眼,就伛下头来,找到了她的嘴唇,吻得她把脸直向后仰去。他强加于她的长吻使得她连气都喘不过来。后来他装出一副神魂颠倒的样子,挥了挥手,朝大门口走去。
“唉,这下我完了!”他一边说,一边坐上大车,“得一辈子害相思病啦……”
他撵着那匹高头大马,沿着碧草如茵的大道,向着已经同暮色融成一体的乌云驶去。
转眼之间,他就拐过弯,消失不见了。远处,都快靠近那片苍翠的树林子了,庄稼地里有几只鹌鹑在彼此呼唤。由于周遭寂静异常,这啼声听起来仿佛只离开两步远。
5
他又来过两次,但都不是时候:乌斯金在家里。他在煞有介事地同乌斯金聊天时,巴拉莎装得根本不去注意他,可心里却那么渴望同他单独地厮守在一起,哪怕一分钟也好。这种难以实现的渴望使得她走起路来像喝醉了酒似的。
叶甫盖妮娅的丈夫,那个当兵的,回来了。在彼得节前的斋戒期内,他带着妻子、父亲和继母上乌斯金家来做客。他们是坐着一辆新板车来的,车上铺着崭新的毡毯,车轱辘上涂着发亮的棕褐色焦油,驾辕的是一匹草黄色的矮墩墩的壮马。士兵的父亲是个庄户人,短短的腿,墨黑的络腮胡子,靠嘴唇的地方已有几茎白须,他是个只图快乐的人,也不管儿子已经成亲,竟毫不害臊地第三次结婚,娶了一个眼露荡意、两乳尖削的瘸腿女人做妻子。大伙儿都替他感到丢脸,连他自己八成也感到不好意思,所以一进门就嘻嘻哈哈,没完没了地说着话,借以遮羞。在这种尴尬的局面下,吃饭时大伙儿全都漫无节制地喝酒、吃菜,没完没了地相互灌酒,说话时也不注意分寸,老是讲一些嵌有骨头的谜语、暗示和谚语。巴拉莎提心吊胆,生怕吵起来。不一会儿,大伙儿都醉了,只有叶甫盖妮娅虽然喝得脸色都发青了,却没有醉。尽管她的丈夫借酒壮胆,装出一副并不惧内的样子,可她还是一把夺下他手中的酒杯,不许他再喝。士兵的父亲呶呶不休地对乌斯金说,他一向敬重乌斯金。可是乌斯金嘴边却挂着一抹冷笑,压低声音,坚决地打断了他的话,用谚语和谜语旁敲侧击地讥嘲他不知廉耻,竟三次娶妻。瘸腿女人是个泼妇,自然不甘示弱,也讲了一连串谚语,回敬乌斯金。沃洛佳见他们这样唇枪舌剑,便设法把话题转到他最爱谈的雇工和工钱上去,可谁也不理他。他气得面红耳赤,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扯开喉咙,唱起歌来。乌斯金一声不吭地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推出门去。他走进牛栏,一头栽倒在干草堆上,就呼呼地睡着了。巴拉莎又气又恼,生怕他们吵起架来,人像煤气中毒了似的,只觉得心都快停止跳动了。
午饭后,大伙儿坐到屋前树荫下的草地上喝茶饮酒。士兵的父亲已醉得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丢脸了,跌跌撞撞地从他家的板车上拿来一架手风琴,塞到士兵手里,要他拉舞曲。士兵坐在桌旁的一条长凳上,两眼浑浊,军便服的纽扣全解了开来,身子一个劲地东摇西晃,随时都可能摔倒在地上。他好久都没弄明白父亲要他干什么。最后终于弄明白了,便发狂地、丢三落四地奏起了《假如小母鸡生下一条小牛犊……》。那个结过三次婚的人把手反剪在黑呢上衣里边,蹲下身子,两腿撇开,用靴子跺着地。瘸腿女人也不怕出丑,把手一拍,站到他面前怪里怪气地跳起舞来,两只山羊奶不停地抖动着。叶甫盖妮娅由于又气又困,脸板得像石头一样。乌斯金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细长的手指伸进青铜色的鬈发,牙齿咬得紧紧的,嘴角始终挂着冷笑,两眼闪烁着阴郁的快活的神情。
“好闺女!到这儿来!”他严峻地喊道,两条眉毛跳动着,但不是合着讲话的节奏,“过来亲亲我!”
“你喝醉了,”巴拉莎回答说,“我连看都不要看你!”
她嘴唇索索地抖着,掉转身子就往屋后走去。低悬的残阳在屋后光耀夺目地照着。两只斑鸠扑棱着闪闪发光的翅膀,从小橡树上飞落到黑麦田里,飞落到开有野花的浅浅的草地上……离开了那帮喝醉酒的人后,这里是多么静呀!夕晖把一望无垠的庄稼染成了金黄色,显得喜气洋洋的……巴拉莎坐在田埂上,尽情地哭着。
后来,她终于哭累了,便转回屋前去,打算跟姐姐俩一块儿去制止这场不成体统的胡闹——拖开喝醉酒的人,收拾掉伏特加和茶炊。已经是夜晚了——这是个气氛奇特的亮月夜。高高的空中横着大朵大朵暗淡的云,天看上去似乎比平日更大,更庄严,连在云层中放光的亮亮的月亮,看上去也更大,更皎洁。大道上和庄稼地里掠过一片片云彩。停在屋前的那辆板车上的横木和麦秸闪烁出银光。板车上躺着士兵的父亲,正在那里跟他喝醉酒的妻子对骂、干架。桌旁那条板凳翻倒在地上。铜茶炊的一侧闪闪发光,桌上有摊水也在暗淡地闪着光,不知是谁把茶炊的龙头拧了下来。在谷仓的屋檐下,那条热得直喘大气的公狗仿佛被忽而出来、忽而隐没的月亮逗乐了,不顾链条卡得它憋不过气来,拼命地嬉闹着、蹦跳着。巴拉莎走进屋里去看看。只见士兵坐在桌旁,臂肘支在桌上,两手捧住失去了理智的脑袋,叽里咕噜地在自言自语。挂在炉边墙壁上的大大小小的筛子里落满了苍蝇,全在睡意蒙眬地、阴郁地嗡嗡叫着。而那个士兵则在自言自语地吹嘘说,全靠了他的面子,把一个叫亚科夫·伊凡奈奇的人“荐举”给了某个老爷……
但是怎么不见父亲和叶甫盖妮娅,他们上哪儿去了?巴拉莎掉过身子,走出门厅,站到门槛上。高高的温暖的月亮在暗淡的云层间亮灿灿地放着光。那个小市民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握着鞭子,正站在大门对面。他身后是他那匹佩有鞍子的高高的瘦马。他的脸在月光下似乎时时在变换着表情。
“你爹喝得烂醉如泥了,”他嘴角挂着一丝讪笑,对吓得发愣的巴拉莎说道,“刚才我在黑麦地里碰到他来着,醉得皮肤里都冒出酒来了,他不停嘴地说:‘我上村里去。’叶甫盖妮娅死劲把他往回拉……”
巴拉莎没有作声。他扔掉缰绳,用他那只滚烫的有力的手握住她冰凉的手,把她拽往黑洞洞的门厅。她一面抗拒着,一面跟他走了过去。一道朦胧的青灰色的月光穿过屋顶的窟窿照进了屋里。她打他肩头呆呆地望着那道月光,他把她推到墙边,一边吻她的脸,一边说道:
“别嚷嚷,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嚷嚷……‘那似箭一般转瞬即逝的日子,那用爱情烤灼我们的日子,那用火焰焚烧我的日子,已经永逝’[91]。我为了你都神魂颠倒了。我把你带到罗斯托夫去,跟你在那边结婚,然后,上草原去,光养马就能赚他好几千卢布……我要把你打扮得比哪个女裁缝都漂亮!”
她记起了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骑着一匹烙有印记的吉尔吉斯老马,身旁是羊群和狗。于是她伸出一条手臂搂住了他的脖子,由于幸福和满怀柔情而浑身发抖,把脸藏到了他的怀里。他把她抱了起来,放到干草堆上。
6
她苏醒过来后,在黑洞洞的屋犄角里的干草堆上坐了很久。小市民一边试图吻她,一边急促地讲着什么。她推开他,摇晃着脑袋,不想听。他贼头贼脑地把头探出门厅,向外张望了一下,很快地说,他明天晚上再来,她无论如何要到屋后的橡树下去会他,他有要紧事跟她谈……“我去,我去。”她回答说。“你可别骗我。”他不自然地说,料定她不会去。后来,她听到他踩上马镫,跨上鞍子,马在原地踏着步,随后就走了……她望望那道月光,垂下了眼睛。
当小市民转过身来关照她说“你可别骗我”时,她无意中朝开在牛栏门上的那扇小窗瞥了一眼,看到了沃洛佳的帽子和脸。这一下吓得她灵魂出窍,哪怕死神来窥视门厅她也不过吓得这样。“管他呢,反正那么回事!”她想道。可她的心却怦怦地跳着,跳得她连气都接不上来了。胸脯高高地耸了起来,又低低地落下去,她把双手紧紧地按在胸脯上。不过她的思路还非常清晰。她的想法很简单:她完了!完得那么可怕,那么突兀,像是在做一场噩梦!
节后一连好几天,乌斯金一直皱着眉头,闷闷不乐:他为自己纵酒到了这种地步而感到羞愧。而巴拉莎呢,由于周身乏力,神思恹恹,老是想睡觉,恨不得从早上一直睡到晚。可是她非但不能躺下来睡,而且还得强打起精神,到处走动,甚至在吃饭时还要同父亲和沃洛佳开开玩笑。可她心里却自早到晚都在想着那件事。
乌斯金常常出门去。要是他安安心心地待在家里,哪儿也不去,不这样老是出去又回来,回来又出去,叫她烦神担心,那她一定会镇静下来,想出一条什么出路,想出一个什么挽救的办法的。可是她又害怕父亲待在家里,生怕父亲会看出破绽来。但有时候她又宁愿他看出破绽来,巴不得他看出来,那么这件事好歹也可以自行解决了。她巴望天下雨,巴望阴天,她认为这样日子就会比较容易打发过去。可偏偏一直是大晴天,而且天又热又长,好像没有尽头似的;农忙季节快到了,庄稼正在灌浆变干,开始成熟,发黄,上哪儿都避不开亮光和炎热。自打那个节日之后,宅院中的日常生活就意想不到地破坏殆尽了。宅院仿佛变得更加沉默,一种紧张的寂静笼罩了宅院四周金灿灿的田野。
她独守着空荡荡的闷热的宅院,常常一连好几个小时坐在桌旁的木炕上,望着浑浊、发烫的玻璃窗上数不尽的苍蝇和刚刚孵化出来的小蝇出神。沃洛佳什么活也不干,但是却照例装出一副操劳的样子,有事没事就走进屋来找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做。他进屋来时,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他什么也没看到,并且也不再像过去那样,老是想调戏巴拉莎了。他这是安的什么心?十之八九,他在等待时机,并且相信这回准能到手,绝不会落空了。巴拉莎不由得苦笑了:真是个蠢货!其实他最好还是把他所看到的一切统统讲给父亲听!
有一天中午,在柔和明亮的天光的映衬下,几朵隐约才能辨别出来的熠熠闪光的云朵,懒洋洋地飘浮在懒洋洋的高空中,飘浮在庄稼地和被太阳晒得滚烫的尘土飞扬的大道上空。这时,一辆双驾马车在谷仓旁停了下来。车上坐着一个胖太太。巴拉莎认识这位太太,知道她欠乌斯金许多钱。她神色疲惫,心事重重,发灰的脸上和鼻翼上都沾满了尘土。她唠唠叨叨地、心不在焉地抱怨说,赶了这么多路,累得半死不活,却扑了个空,没见着乌斯金。车夫皱着眉头,望着那匹拉边套的马,马正伸出一条腿来,用牙齿挠着痒痒。而那位太太的眼睛又像在望着地下,又像在望着自己的鼻梁。后来,她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着巴拉莎消瘦了的脸和透明发绿的眼睛。
“你身体好吗?”她突然问道。
巴拉莎斩钉截铁地回答说,她身体挺好。可是等那位太太一走,她就坐到窗下的木炕上,一个劲地照着镜子,越看越害怕,不由得发起呆来。她完全落形了,这连小孩子都能看得出——爹怎么会没发现呢?可爹一旦发现,马上就会猜出是怎么回事的,那可怎么办?
她回顾着自己短短的一生,陷入了沉思。她过去竟丝毫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着了魔,成天陷于幻想之中,一幅幅有关远方幸福的城市、草原和道路的模糊而又诱人的图画给了她多少遐思冥想,她是那么温情脉脉地爱着某个她所不认识的人……可是尼卡诺尔这个家伙做出的那件可怕的事,却毁了她也毁了他自己。他,这个矮脚贼,突然活灵活现地出现在她眼前,他不是幻想中的人物,他是个真人,是她恨之切骨的人。她不可能爱他,而且永远也不会爱他。如今一想起这个人就怎么也摆脱不了羞愧、厌恶和绝望。叫那个可畏的流浪老人说中了!她觉得自己仿佛染上了某种可耻的不治之症,使得自己从此跟父亲永远隔着一条万丈深渊。
但是,当她在沉思,在哀哀饮泣,打头上摘下头巾,用手去把头巾抚平的时候,她自己也没有觉察到她的思路变得紊乱了,她的思想变得模糊了。她恍惚忆起自己过去一直在爱着一个什么人,等待着一个什么人——此刻这爱情又回来了,于是她无法摆脱对过去的怀念,对自己的痛惜,对那个她似乎已爱了那么长久的人的满腔柔情。她想起了父亲,她当初曾对他说过:“我什么都不瞒你。”她恨不得高声大叫,冲进那另外半间冷冰冰的屋子,那儿是她父亲生活、睡觉、午饭后休憩的地方,扑倒在他脚下,让他用靴子践踏她,把她活活踩死,但求能够解脱她因往昔不可能复返而感到的痛苦。“全部是为了你,好闺女,为了你一个人。”她记起了他的话,哭了起来,甜蜜的痛苦和眼泪使得她筋疲力尽。
有天傍晚,乌斯金和沃洛佳一起驾车到村里去打直大镰刀的刀刃。傍晚明亮、宁静,大道上的茂草在夕照下闪闪发光。在大道那边,一望无际的熟透了的黄灿灿的黑麦,抹上了一层玫瑰红的色彩。几只黑色的燕子掠过巴拉莎所坐的窗口,它们玫瑰红的胸脯在她眼前一晃而过。蓦地里,在大道那边庄稼地的尽头,在黑麦中间陡然出现了尼卡诺尔矮小的身影,显然,他早就躲在庄稼地里了,只是此刻才突然站起来,伸直了身子。她吓得急忙从窗口闪开。可他却快步迈过一道道干透了的车辙,步进农舍。
“你好呀,”他轻声招呼说,在门槛旁站停了下来,“家里没人吗?”
“没人。”巴拉莎微微翕动发白了的嘴唇,回答说。
“我有事找你。咱们出去,到橡树底下去。”
他说话的口气俨然像是她的丈夫,像是她的亲属,像是有权支使她的人,像是跟她已经有了不可割断的联系和不可告人的秘密的人。于是她默默地站起来,跟他走了出去。
在橡树下,他一边骨碌碌地向四周张望,一边用不容分说的口气三言两语地说明了来意:她必须帮他从她父亲的宅院里牵出两匹牝马,跟他私奔到罗斯托夫去。她垂下眼睛,呆呆地回答说:
“行。”
他俩坐在麦穗中间的田埂上。夕阳落到了长有一根根胡子的麦穗后边,把金色的微尘撒满尖细的麦芒。打大道那边,打东南方,拂来阵阵微风,七月就在眼前了,收获的季节就在眼前了,这时的碧空是干燥的,没有一丝光泽,没有一朵浮云,一只只棕黄色的甲虫落在麦穗上,随着麦穗左右晃动,它们干燥坚硬的翼翅发出轻柔的嗡嗡声。
尼卡诺尔说,一个礼拜后的夜里乌斯金将带着沃洛佳一起去季赫文赶集,一直要到下一天晚上才能回到家里;这个消息是非常可靠的,因为他曾答应乌斯金那天也去赶集,帮乌斯金卖掉一匹牝马。所以到那天吃晌午饭的时候,他俩可以趁田里没人,放心地把牝马打宅院里牵出来,拴到大车上,拣小道快马加鞭地逃往列别甸,好在农忙季节,一路上不会碰到什么人的。夜里他们可在田野里找一处没人的地方露宿。天一亮就继续赶路。列别甸有个可靠的人,心地又好,他们可以把两匹牝马卖给他,他肯出三百到四百卢布,这样他们身边就有五百多卢布了,不但足够他们到罗斯托夫的花销,而且还够他们在那里经营一桩生意,这桩生意他早就考虑过了,准能一本万利。
“什么生意?”巴拉莎问。
“哦,你要弄懂这种事还早着点儿呢。”尼卡诺尔微笑着说。
“我看还是夜里逃走的好。”她认真地说。
“亏你说的!”尼卡诺尔嘲笑她说,一边撕下一条报纸,卷了支烟。
他吸了一口烟说道:
“绝对不行,姑娘,夜里逃会坏事的。你还是照我的话去做。”
“那么早几天逃不行吗?”巴拉莎凝视着自己那双小巧的光脚丫,问道。
“别心急,心急生不出娃娃。”
她不再作声,心头又战栗地升起一股对他的敌意。要她等整整一个礼拜!他怎么一点也没有觉察出她的痛苦!唉,还不如吊死在这棵橡树上的好!她默默地想着,咬着嘴唇,竭力抑制住脸部肌肉的颤抖,但是没抑制住,反而失声哭了起来。
“怎么啦?”尼卡诺夫诧异地问。
她没有回答,哭得更厉害了。
“我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尼卡诺尔粗声粗气地喝道。
“住口,我讨厌你!”她狂怒地扯直嗓门大声吼道,尼卡诺尔吓得倒退了一步。
“好了,别发火了。”他窘迫地说道,打算搂住她。她用臂肘把他推开。可他还是用强力占有了她。
7
乌斯金在去季赫文前的整整一个礼拜内,好像存心似的,天天都待在家里。叶甫盖妮娅回娘家来过好几回,埋怨丈夫退伍回来后成了个糊涂虫和酒鬼,埋怨瘸腿的婆母对公公呼幺喝六、又凶又浪。可巴拉莎却根本听不进去。她已经什么也不想,什么感觉都没有了,一种痴呆的状态,一种难逃一死的预感主宰着她。这一个礼拜内,她简直不大起床,白天晚上都呼呼大睡。每回醒来,就立刻想到马上要去做的那件事,吓得直蹦起来。
最后那个夜晚终于来到了。
已经很晚了,可她躺在板床上,没有睡着。在黑洞洞的屋子内,从窗子里可以清晰地看到布满苍白的星星的夜空,可以听到父亲在窗外吩咐着什么事……后来,农舍的门没一点声音地打了开来……
“好闺女!你睡着了吗?”父亲悄声问道,在门边站停了下来。
“没有……”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憋着嗓子回答说。
可他并未觉察出女儿声音有异,径直朝板床走去。他摸黑在女儿身边坐了下来,把一只手搁在她光光的肩膀上。
“好闺女,你病了吗?”他像是在问一件什么神秘的事似的悄声说道,朝她的脸伛下身去。她感觉到了他的大胡子,感觉到了他温暖的鼻息和伏特加像面包一样香喷喷的气味,“别瞒着我。”他声音更轻了,一边说,一边抱住了她,他的本色粗呢上衣扎着她的肩膀。
她的心颤抖了。眼中噙满了泪水,她真想大喊一声:“爹!”用这一声喊来宣泄出她的全部痛苦,来道出她走投无路的处境。她想告诉他:“爹,他毁了我,糟蹋了我。我不知道我爱谁,反正不是他,在这个世界上不管谁都没法叫我离开你……”这时他贴得她越来越近,连声气都变了,用巴结的、谄媚的口吻颠三倒四地说道:
“要我给你买好吃的东西、好看的衣服吗?我这就进城赶集去——你要买什么东西吗?噢?快讲,别怕……”
他的手颤抖地顺着她的背滑下去。她惊骇得猛地蹦了起来,差点儿使他从板床上跌下地去。她一跳到地上就躲到屋犄角里,伸出双手护住自己。他连连往后退去,嘟囔着说:
“你怎么啦?怎么啦?你这是在往哪儿想呀?”
“滚开,”她用轻得刚刚听得见的声音怒斥道,只觉得嘴唇冰冷冰冷的。她感到一种如释重负的惊骇,感到一种气愤若狂的、绝望的喜悦,思忖道:
“好——好!原来是这样!”
他站了一会儿,随后走了出去。她听到他在院子里用响得异常寻常的声音讲着什么话,听到大车发出叽叽嘎嘎的声音,听到系牢在大车上的那匹牡马在乱蹦乱跳,听到他们在吆喝着这匹马,听到他和沃洛佳坐到大车上,大车终于走动了……她在团团包围了她的草原之夜的深邃的寂静中,站在板床上,用猫一般敏锐的目光,久久地凝视着黑洞洞的屋内。后来,她小心翼翼地躺了下来,立刻就沉沉睡着了……
这天的白昼是寂静的,酷热的,阳光炫目,但熠熠闪光的地平线却由于暑气蒸腾而显得模糊、灰白。几乎快到吃晌午饭的时候,她才醒过来。阳光射在沾满了苍蝇屎的浑浊的玻璃窗上,照得整个农舍又热又亮。她跳到地板上,赤着一双脚,睡眼惺忪,也不去洗洗脸,只觉得脑袋又重又涨,已高高地升至中天的太阳照在她身上,干燥的暑热紧紧地箍住了她。稔熟了的庄稼的海洋仿佛向前推进了许多,更加密不透风地围住了院子和道路,路上厚厚的尘土发出昏暗的光。庄稼那好似黄沙一般的颜色,以及在寂静中,在灼热稠密的空气中,纹风不动地垂倒在地上的沉甸甸的麦穗,给人以一种极度闷热的感觉。
她慌慌张张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拼命想此刻该做点儿什么。关于马上就要来接她,然后她必须尽快地逃走,她是记得很清楚的。可她怎么可以不跟父亲告别一下,怎么可以不把昨天夜里想到的事以及其他应当告诉他的事跟他讲讲清楚呢?诚然,发生了昨晚那种事以后,可以不必向父亲告别,不必跟他谈任何话了,可她怎么可以不想想该随身带些什么东西,怎么可以什么也不收拾,脸也不洗,鞋也不穿呢?她没裹头巾,光着脑袋站在毒日头下,两手插在胳肢窝里,只觉得赤裸的双肩火辣辣地发烫,门槛前滚烫的石板地烤灼着她的光脚丫子。那条白毛公狗伸长舌头,躺在谷仓前狭窄的阴影下。她胆战心惊地望着狗,望着庄稼,望着小路……
突然在暗银色的天际,在黑麦田里,出现了一根拱形的车轭和一匹高高的瘦马。尼卡诺尔坐在大车边沿上,便帽推到后脑勺上,牢牢地捏住了缰绳。马小跑着,穿过尘土飞扬的土路,车声辚辚地向大道驶来。他的眼睛睁得滚圆,黝黑的脸上满是汗珠,样子很怪。
“你怎么了?”他一边跳下大车,一边急速地压低声音问道,根本没有注意到巴拉莎不但没有穿鞋,而且几乎连衣服都没穿,“全准备好了吗?咱们走吧?”
她没有回答,异样地瞥了他一眼,便从门槛上跳下来,两只光脚闪着白光,向通至牛栏的大门跑去。她用肩膀顶开大门,感到连门也被太阳晒得滚烫,两扇门板叽叽嘎嘎地打了开来。她踩着厚厚的晒干了的马粪,朝黑洞洞的单马棚走去,那两匹牝马就系在那个马棚里。尼卡诺尔驾着大车跟随着她走了进去,一边给车掉头,一边嘀咕道:“怎么连衣服都不穿好?”单马棚上挂着一把大锁。巴拉莎转过了身来。
“我没钥匙。”她用一对睁得大大的、呆定的、透明的碧眼直视着尼卡诺尔,说。
尼卡诺尔骨碌碌地向四周环顾了一下,见到有块石头上搁着把斧头,他拿起斧头,用双手握住,照准锁砸了下去。锁连同锁钮一起掉了下来。巴拉莎不等锁落地,就一把抓住,紧紧地把它握在黧黑的小手里。尼卡诺尔那顶便帽全汗湿了,他把帽子又往后推了推,提起沉甸甸的马笼头走进单马棚,侧着头,仔细地望着暗处,那里有匹漂亮的枣红色牝马,长着一双雪青色的眼睛,见到有人进来,便弓起背,向后急退几步,把身子贴到墙上。巴拉莎迈出一大步,用尽全身的力气,笨拙地举起那把大锁,朝尼卡诺尔的太阳穴猛砸下去。他身子往前一冲,摔了下去,脸跌在马粪堆里。巴拉莎像一支脱弦的箭,奔出单马房,朝大门口冲去。尼卡诺尔的那匹马正站在大门口,这时打了个响鼻,也跟着她一齐向大路冲去。马拉着大车隆隆地朝城里的方向奔去,朝山垭外白茫茫的远方跑去,一路上扬起弥天的尘土。而巴拉莎则朝另一个方向跑去,她穿过大道,跑进了黑麦田。她一边跑,一边回过头去看。突然她站停了下来,只见尼卡诺尔便帽已经脱落,满脸是血,衬衫上也淌着血,正跌跌撞撞地拼命去追他那匹发疯了的马。巴拉莎尖叫一声,钻进了闷热、茂密的麦穗中……
这天村道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不少人都看到她慌不择路地在田野里奔跑。有时她坐下来,朝四周看看,随即撒腿又跑,她那件雪白的衬衫和没裹头巾的脑袋在金黄色的麦穗中闪烁着。
直到五天之后,人们才捉住她。她不肯受擒,力气大得吓人,三个庄稼汉用新的缰绳捆她的手时,全叫她咬伤了。
1913年3月于意大利卡普里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