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县城斯特雷列茨克还不像现在这样杂沓拥挤,民心浇薄。那一年诵经士的儿子,正教学校学生基尔·约尔丹斯基,回县城来度暑假,爱上了编外神父的女儿萨妮娅·季耶斯佩罗娃,而其时在县城度假的教区教务公所的职员谢列霍夫由于无聊也在追求她。那年夏天萨妮娅特别无忧无虑,心头总是乐不可支,可又说不上是什么缘故;每天傍晚她都去县城的公园或者公墓的小树林散步,穿着一身花哨的莫尔多瓦式样的服装,粗大的亚麻色辫梢上扎着一个又红又大的蝴蝶结,昂着头,哼着歌,觉得自己美丽可人,理应受到瞩目。在所有崇拜她的人中,她只喜欢约尔丹斯基一人。可是她又怕他。他那种默默的爱、他那乌油油的眼珠中的火焰和发青的头发,使她心惊肉跳,每逢同他的目光相遇,她的脸就涨得通红,为了掩饰她的感情,她装出一副傲慢的样子,仿佛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谢列霍夫是从省城来的,衣着考究,待人接物彬彬有礼,常常跟她的女友们逗笑,为人机敏、伶俐,虽说身材矮小,可是自视甚高,不时挥动着手杖,睥睨约尔丹斯基一眼。连那位编外神父也认为谢列霍夫是个和蔼可亲、很有才具的年轻人,不像约尔丹斯基不过是个身强力壮的穷小子,正教学校的学生而已。七月的一个傍晚,当全城的人都驾着车出来兜风或者散步,而在长街的街梢,一轮落日在被牲畜扬起的尘土中缓缓西沉的时候,萨妮娅由谢列霍夫挽着手臂,朝公墓的小树林走去,身后跟着一群女友和脸色阴沉的约尔丹斯基以及巨人戈里宗托夫。戈里宗托夫走路时巨大的身躯摇来摆去,发出呼呼的喘息声。谢列霍夫回过头来鄙夷地望了他们两人一眼,然后伛向萨妮娅的脸,温情脉脉地捏住她的手,压低声音说道:
“亚历山德拉·瓦西里耶芙娜[92],我希望能永远享有这只纤手。”
2
三十年来,约尔丹斯基和谢列霍夫都竭力避免相遇,两人几乎没见过面,可谁也没有忘掉谁。不仅如此,两人还使出浑身解数,相互在名声、地位和财富方面做着激烈的竞争。还在很久很久以前,两人就在斯特雷列茨克定居下来,由于双方都力求胜过对方,结果在事业上都大有成就。约尔丹斯基当上了大司祭,称基尔神父,他的聪明才智、一丝不苟的作风和渊博的学识使全县的人为之叹服。谢列霍夫则发了大财,他只认钱不认人的高利盘剥,使全县的人谈虎色变。约尔丹斯基在砾石街买了幢房子,谢列霍夫自然不甘示弱,为了气气约尔丹斯基,也买了幢房子,比他买的要大一倍,而且偏偏就在他那幢房子旁边。两人在街上相遇,从不点头问好,装得好像已把对方忘掉,可实际上却记得牢牢的,把对方恨之切骨。而且两人都鄙视各自的妻子,对她们淡漠得视若无睹。约尔丹斯基娶了个姿色平常的女人为妻。婚后第十年上,那个女人死了,他一点也不难过。而谢列霍夫几乎不跟亚历山德拉·瓦西里耶芙娜讲话。新婚后不久,有一天他看到她在哭泣,身上穿着莫尔多瓦式样的服装,头发像姑娘家那样编成一根辫子,站在卧室的五斗橱前,面前摆着嫁妆中的首饰匣,匣子打了开来,里边放着好些相片,其中也有约尔丹斯基的相片。她一边往哭肿了的脸上扑粉,一边咬着嘴唇,只觉得泪水又要夺眶而出。他知道她这是在哭她的少女时代,哭那一年的幸福的夏天。这样的夏天,在每个女人的一生中只可能有一回。他知道这同约尔丹斯基无关。但他不能原谅她的这些眼泪。他像一切个子矮小的人一样,心胸狭隘,醋心极重,自婚后至今一直都因基尔神父而猜忌妻子。而基尔神父则终生怨恨亚历山德拉·瓦西里耶芙娜。这是一种沉重的、冷漠的怨恨。
流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逝去,亚历山德拉·瓦西里耶芙娜只剩下一个念头,一个幻想:巴望她名下能有幢房子。
3
她已经年老体衰,臃肿发胖,动辄就要流泪,就要伤感。谢列霍夫也老了,而且患有贫血症。但是他绝口不向她提立遗嘱的事,终日穿得整整齐齐,心安理得地微微伛偻着腰,把那双患有颤抖病的手的冰冷的指头插在老式裤子的直筒口袋里,在他家窗明几净、空无一人的房间内披着套子的椅子之间踱来踱去,怀着讥诮的心理转着什么念头。岁月忽忽,一世人生已一晃而过,他对人们的愚蠢行为所感到的愤慨也随之而消失,剩下的只有鄙视。他变得越来越干瘦,越来越矮小,在取出金丝边夹鼻眼镜时越来越漫不经心,把眼镜架到鼻梁上查看抵押品时所花的时间越来越少,因为活到今天还有什么东西的价值他不了然于胸呢!这幢房子他是向一个地主买来的,是幢老房子了,有木头的圆柱,还有果园。这是幢奇妙的房子。每当户外发红的太阳蒙着一团凛冽的寒气时,屋子里却温暖如春,而当户外骄阳像火伞一样张开时,屋子里却阴凉宜人,而且这阴凉还羼杂着灭虫用的石脑油精淡淡的香气。盛夏,从上午九点一直到下午三点,烈日分秒不停地烤灼着这幢房子所在的那个方向,而这幢房子却靠了过冬的窗扇得免于难,他家一年四季从不把过冬的窗扇拆掉。当一辆辆出租马车驶向火车站或由火车站驶来时,整幢房子都会震动,发出轰响,连枝形吊灯也会嘎嘎震响。这些马车扬起的火红色的尘土厚得像乌云一般,落满了砾石街上所有房子的屋顶、墙壁和窗户。不过谢列霍夫从来不逛大街。他成天在各个房间里来回踱着方步,转着念头,不时改变他的遗嘱。亚历山德拉·瓦西里耶芙娜则坐在她那间窗户朝院子开的卧室里,织着毛线袜子。她在追忆往事,想象未来,有时一边织着袜子,一边习惯使然地流着眼泪。在时钟匀整的嘀嗒声中,丈夫迈着匀整的步子从一个房间踱到另一个房间,冷漠地等待着告贷的人上门。他们来时有的痛哭流涕,有的却满不在乎。丈夫一边踱着步,一边挂着一抹莫测高深的冷笑望着写字间,望着那口铸铁的保险柜,保险柜的门上有两只大铁球,活像是一对巨大的眼睛。有时候屋子里静得没有一息声音,连钟摆都叫丈夫止住不再摆动,他坐在庞大的老式写字台后边写着字,屋里只能听见鹅翎笔不慌不忙地、勤奋地在纸上嚓嚓移动的声音……谢列霍夫究竟在写什么?他为她的暮年预备了什么呢?
她只知道一点,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使她一贫如洗,使她在全城的人面前丢脸,不但剥夺她的金钱、财物,而且还剥夺这幢房子,剥夺她的窝。要知道他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更别说放在心里了。他起初对她呼幺喝六,后来索性不准她同他讲话。只有在有客人来时,他才完全变了个人,有说有笑,和蔼可亲,出言吐语无不恰到好处,即使在赌牌时也处处谦让。然而来他家做客的一共就这么两三个人:县警察局的副局长、税务督察官和公证人,而且一年至多来两三次。
4
基尔神父酷爱杯中之物,终日醉态可掬。他辩白说,这是因为他聪敏过人,加上又生活在斯特雷列茨克这样荒凉的小县城里,怎能不借酒浇愁?这个县城里,只有在寒酸的教堂和市场附近,才零零落落散布着几幢面粉商人的刷上白垩的砖房,到了城郊就全是贫民窟,全是东倒西歪的破房子了。
他长得十分气派,身材颀长、壮实,像是古代的大臣,而且驻颜有术,都一把年纪了,仍那么英俊、强壮。在他执教的女子中学里,所有最风流的姑娘都钟情于他。这些个姑娘全都早熟,胖嘟嘟的身材,亮晶晶的眼睛,头发呈烟灰色,漂亮得出奇,脸庞细嫩白皙。她们一见到他那双像鹰一样神采奕奕的眼睛,一见到他那披到撒满头皮屑的肩上和发出甜丝丝的神香和烟草气息的褐色内袍上的发青的头发,就怎么也按捺不住倾慕之心,于是脸上便羞涩地升起滚烫的红晕。他只有牙齿坏了,由于漫无节制地抽烟,牙齿全熏黄了。
他不论什么时候,不论对什么人,都一无例外地以“你”相称[93]。要知道有些神父哪怕对朝廷重臣、大公,乃至沙皇,也都用“你”称呼,并且开导他们,训斥他们,不客气地打断他们的话。
有个大臣曾对一位神父说:“神父,替我祝福吧。”
“行。我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为我羊群中最蠢的一头羊祝福。”那位神父就是这么回答的。
基尔神父对待商人总是颐指气使,跟官吏打交道时每每要找他们岔子,讲几句尖刻的话;同自由主义者交谈时,他的话言简意赅,滴水不漏。在斯特雷列茨克能收到彩色明信片的人寥若晨星。可是基尔神父每隔一段时候就能收到一张彩色明信片,而且是明信片中最漂亮的,印有高加索和克里米亚的风景。这是他侄子寄给他的,他侄子虽说年轻,可已经是省长手下的一名要员了。基尔神父警告县邮政局的局长说,如果丢失一封寄给他的信,他就要叫这个局长丢官。全城的人每谈起这事就有扬眉吐气的感觉。全城的人都钦佩基尔神父,认为他是个才华卓绝、学识渊博的人。人们把邀请他到家中吃饭视作殊荣。可是基尔神父对于这类邀请从不轻易赏脸,至于他自己的家,他是绝不让任何人进门的。
他家的房子呈长方形,高度适中,砖墙用白垩刷过,在大街上隔得很远就能望见。这条街的两旁,除了小市民家的空地上有一两棵歪脖子的苹果树外,几无一棵树木。可是大司祭家的铁皮屋顶后面却露出一片幼龄的白杨树的绿色的树冠,树冠上落满了尘土,因而显得有几分苍白。所有人家的入口都是栅栏门,唯独基尔神父家却大门临街,车辆可以直抵大门,不过从没有一个人有幸驱车驶至这个大门的门口过。
基尔神父家的两扇大门一年到头关得死死的,门下边那道缝隙用一根沉甸甸的木制活动门槛挡没。这两扇大门只有在运水夫来时才打开。运水夫是个老头儿,穿一件红布衬衫。只有他一个人能够随意向穿靴子的宽肩膀的厨娘打听基尔神父家居的情况。每当她把双耳木桶放到水桶下边,运水夫一边把水哗哗地放进水桶,一边就向她问这问那。基尔神父只有对运水夫才纡尊降贵地好脸相待。他常跟运水夫开玩笑,运水夫也用玩笑话回答他。运水夫是个难得的人,对谁都不卑不亢,总是乐哈哈的,全城所有的人没有一个不夸他。
“热罗奇!”基尔神父走到门廊下,板着脸大声喊运水夫道。
“干吗?”小老头将运水车停到大门口,伛下腰去吃力地搬掉那个活动门槛,随口问道。
“又是只运了半桶来吧?”
“是的。”
“当心我揍你!”
“揍一顿也好!有些傻瓜蛋还在祭坛上挨揍呢……”
可是有一天,基尔神父得知热罗奇也给谢列霍夫运去了一桶水,顿时翻了脸,把他从家门口撵走,永远不准他再来。
5
冬天,砾石街上积雪盈尺,灰蒙蒙的,满目荒凉,可春天却阳光灿烂,一派欢乐。尤其是大司祭住宅的白墙、明亮的玻璃窗,耸立在碧空中的白杨树灰蓝色的树冠,更是赏心悦目。夏天酷热异常,尘土遮天蔽日,使得天空成了灰白色。中午时分,出租马车一辆接一辆疾驰而过,赶往城郊山脚下的火车站。到了下午一点钟,这些马车便载着乘火车到达的人,慢吞吞地往回走。乘客大都是随身带着一只只厚呢包的老派商人,间或也有几个留声机推销员,全都是不留大胡子的年轻犹太人,头上戴着英国便帽,嘴里衔着英国烟斗。大概只有这些犹太人遇到基尔神父时,敢于毫无惧色地望着他,哪怕他一见到他们就起无名火。他特别厌恶他们的语言,有一回在火车站上,他不许犹太人用他们的语言交谈,呵责他们说:
“这儿可不是你们的犹太会堂。”
每当身材魁梧、神色严峻的他,穿着褐色内袍,戴着栗壳色草帽,用指尖抚摸着佩挂在胸前的十字架,走在砾石街上时,人人都望而生畏。当初,这条街上小市民家的半大孩子成日价聚在鞋匠家的栅栏外赌羊拐子。他们不时用灌铅的羊拐子敲打着栅栏,叽叽呱呱地咋呼吵闹。可后来他们生怕吵着了大司祭,便转移到通往火车站的那条下坡路旁边的茅草屋前去赌博,那儿离他家就远多了。这条街上的小不点儿成群结队地满街跑着放风筝,风筝常常缠在电话线上,把皮纸做的风筝尾巴留在那上面。可是小不点儿一见到基尔神父就吓得四散逃跑。有个老婆子偶尔上街,总是走在背阴的一边,沿着坑坑洼洼的人行道,贴着临街的大门和摆着花盆的小窗,畏畏缩缩地向前走去,她的腰伛偻得那么厉害,头都快挨着地了,像这么一个直角三角形居然还能走路,叫人难以置信。老婆子所以要躲到稀疏的、短短的阴影下去,全然不是为了避太阳,只是为了别叫基尔神父看见她,因为他不喜欢老婆子,不喜欢这些个狂热地崇拜白痴雅萨的女人,雅萨这家伙住在公墓小树林里俯瞰着坟墓的古老的小教堂内。基尔神父素来不能容忍越轨行为。有一回,一个晒得面孔黝黑的小市民,戴着黑色便帽,穿着粗呢大衣,头上挂着汗,反剪着手,在街心走着,看上去仿佛无拘无束,他有什么可惧怕的呢?他又不是本地人,他是下火车后由车站走来的。可是那人一看到基尔神父,突然不知所措地摘下帽子,光着脑袋,快步走到他跟前。基尔神父站停下来,左手拄着一根有银镶头的长手杖,威风凛凛地用右手大幅度地为那人画十字祝福,然后把手伸到那人的嘴唇前,那张嘴早已在毕恭毕敬地准备吻这只手了。
“从哪儿来?”基尔神父大声问。
“从列别茨基来。”小市民怯头怯脑地说。
“戴好帽子。你们那里的果园年成好吗?”
“开花那阵子倒挺好,神父大人,可是后来闹了风灾,天哪……把果子全吹落了。”
“亏你们还算是果农,笨得像蠢驴。连自己的本行也不懂。得了,走吧……”
基尔神父厌恶由外地流窜来的没有身份证的流浪者,所以很少有街头艺人敢于到砾石街来卖艺。可有一回却来了个塞尔维亚人,带着一只铃鼓和一只猴子,数不清的人拥出栅栏门看热闹。这个塞尔维亚人是个麻子,脸色发灰,一双充满野性的眼睛呈淡蓝色,两耳上挂着银耳环,细脖子上围一条花里胡哨的短围巾,身上穿一件褴褛的不合身的大衣,枯瘦的脚上着一双女鞋,像这样破烂的鞋子在斯特雷列茨克只配撂在垃圾堆上。他敲着铃鼓,忧伤而卖力地唱着他们自古以来世代相传的民歌《思故乡》。他怀念着遥远的炎热的故乡,告诉斯特雷列茨克人,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有着重重叠叠的巉岩嶙峋的山岭和蓝色的海、白色的船……
他的伴当,那只猴子,大得出奇,而且叫人看了害怕,它的模样既像个老人,又像个婴儿,明明是头野兽,却长着一副人的眼睛,眼神中饱含着忧患,这双眼睛深深地眍入凹陷的脑门,上边是高高扬起的稀稀落落的眉毛。它只有上半身覆满浓毛,活像披着件浣熊皮的短斗篷,而下半身却光秃秃的没一根毛,所以给它穿了条粉红色条纹的印花布衬裤。裤筒外露出两只黑乎乎的小爪子,后边伸出一条硬邦邦的尾巴,显得十分滑稽。它也在怀念着斯特雷列茨克人所不理解的事物,习惯使然地在歌声下和鼓声下蹦跳着,扭着屁股,同时又不断地从人行道上捡起小石子,皱紧眉头,专心地端详着,敏捷地把它们凑到鼻子前嗅嗅,随即扔掉。
满头乱发的鞋匠,比谁都晚跑出来,咋咋呼呼地说,该把这只猴子和塞尔维亚人揍一顿,因为这个塞尔维亚人准是个贼。所有的人都赞同他的话,跟着他起哄。这时基尔神父从远处走了过来。转瞬之间街上已空无一人,所有的人都躲到栅栏里边去了。基尔神父走到塞尔维亚人跟前,禁止他在斯特雷列茨克沿街卖唱。神父话不多,却十分严厉地吩咐那人立刻离开这个城市,设法回转故乡,改邪归正,从事正当的劳动。
6
有时候,亚历山德拉·瓦西里耶芙娜觉得自己当年曾经有过强烈的爱,然而她把这爱葬入了心底。造化弄人,阴错阳差地使她和所爱的人分道扬镳,却委身于一个她所不爱的人,只得从逆来顺受中去觅取快乐。但也许她所爱的并不是基尔神父呢,而只是爱她自己那根姑娘家的辫子,爱她自己那身莫尔多瓦式的服装和许多年前那个夏天她曾享有过的那段短暂的无忧无虑的生活?基尔神父主持大教堂,她绝不去那儿,而去尼古拉教堂,因为谢列霍夫禁止她去大教堂。如果基尔神父不是神职人员,她也许会幻想同他偷情,但他却是替天行道的人,执掌着诞生、婚配、终傅、死亡等圣事。而且亚历山德拉·瓦西里耶芙娜有一回曾经听到基尔神父讲过一番叫人毛骨悚然的话。那时他已患病,心情忧郁,喝得醉醺醺的,在她家附近碰见了谢列霍夫,用手杖威吓着后者说:
“谢列霍夫!记住任何有一口气的人都难以逃脱的那个时刻,听到了吗,谢列霍夫?那时我将穿上祭服,赐给你尘世最后一个吻,用神香的烟将你笼罩,把墓穴中的泥土撒到你脸上。”
“基尔神父,谁知道呢,”谢列霍夫冷笑着反唇相讥,“谁知道呢,也许是我不得不站在你的棺材边上呢?别忘了,你是个酒鬼,基尔神父。”
两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争执就这么结束了。这两个人一生都相互竞争,寸步不让,可是在通往坟墓的道路上却巴不得对方先行,处于这两个人中间,亚历山德拉·瓦西里耶芙娜还有什么回旋余地!她只剩下一个幻想,一个念头:巴望在她名下能有一幢房子。
能有一幢房子,不管坐落在什么地方,哪怕是在荒郊的洼地上都可以,只要是自己的,自己名下的就行——这是斯特雷列茨克每个官吏、每个小市民,乃至每个皮匠的愿望,不实现就决不罢休。于是所有的人都有房子,所有的人都把房子转到妻子名下,因此整个斯特雷列茨克就几乎成了女人的产业,唯独亚历山德拉·瓦西里耶芙娜因为名下无一砖一瓦而终日以泪洗面。
所有的邻居都说“我的房子”“我那幢房子如何如何”。可她呢?不知多少回了,做好祈祷回来,肥胖的身躯又累又热,颈子的皱襞中淌满了汗,她用阳伞敲着地板,号啕大哭地求他哪怕把她的嫁妆还给她!不知多少回了,她大声吼叫着说,只要他一死,他的家族就会立刻把她撵出这幢房子!
“你尽可放心,”谢列霍夫回答她说,“你肯定比我早死。你别忘了,你患有心绞痛。”
他变得越来越怪僻,常常一连几个小时照着镜子,怪模怪样地挤眉弄眼,叫人看着也害怕。有时一连两天,无论吃午饭还是晚饭时他都不碰一下饭食,说所有的菜肴都有一股尸臭。他买了台留声机,可从未见他放过。但是有一回,亚历山德拉·瓦西里耶芙娜望彻夜弥撒时,因为身体不适,未能支撑到底,提前离开了教堂。当她由后门走进家里时,她听到了近乎吼叫的舞曲声。她朝客厅里望了一眼,不由得惊呆了:谢列霍夫,这个瘦小的老头儿,一个人在半暗不明的小屋里,怪模怪样地对着留声机的喇叭手舞足蹈,而喇叭里则在大声吼叫:“喂喂,救命呀!我的天哪,有人来抢我!……”
只有果园内贴近凉亭的那棵苹果树,才知道亚历山德拉·瓦西里耶芙娜那双昏花的老眼流了多少眼泪,哭得连头都要裂开来了。可是在谢列霍夫家的栅栏上却始终钉着这么一块牌子:
此屋系彼得·谢苗诺维奇·谢列霍夫私宅
7
戈里宗托夫当年是亚历山德拉·瓦西里耶芙娜的崇拜者之一,也曾跟在她身后去县城的公园,受尽单恋的煎熬。后来他去了省城,在那里生活了三十年,最近退休,回到了斯特雷列茨克县。他一回来就成了全县的名人,而且名气之大不下于基尔神父和谢列霍夫。
戈里宗托夫中等师范学校毕业后,又修完了师范学院,年轻时有超人的记忆力和非凡的才华,而且勤奋异常。他声若洪钟,每当他唱起那支他喜爱的歌“Et tonat,et sonat,et pluvium coelum dat”[94]时,就如常言说的,震得玻璃窗都当当直响。他身材魁岸奇伟,只要他一上街,路人都会因为见到这么一个巨人而惊诧地站住。按说这人本应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可他却选择了一条默默无闻的道路——教书。他走完这条道路后,返回故乡,成了县城街谈巷议的神话人物:他的仪表、他的胃口、他一丝不苟地遵守他生活习惯的钢铁意志、他那种超人的沉着以及他的哲学,使全县的人惊异不迭。
他出门时总是披件斗篷,戴顶宽檐呢帽,穿双方头皮鞋,一手拄着根手杖,一手撑着把巨大的帆布伞。进入老年后,他的骨架子松了,因此身材更显高大,加上背有点驼,行动迟钝,斯特雷列茨克人便给他起了个绰号,管他叫山魈。他第一次去浴棚[95]洗澡,轰动了整个浴棚。他慢吞吞地步入浴棚,皱着两条灰白的眉毛,微微伛偻着腰,仿佛在给他那副本来就够吓人的肩膀和那双好似橡树根一般粗壮的手运气使劲。他威严、安详,按老派做法,向所有的人鞠躬致意。随后开始脱衣服。全棚的人看到他裸露出来的灰白色的泛紫的身躯、硕大的脚掌、丑陋地紧贴在一起的弯弯扭扭的脚趾和像贝壳一般大的脚指甲时,都不由得发出了惊叹。可他却连眼睛都不眨一眨,管自不慌不忙地脱着衣服,不慌不忙地扎进河水中整整十五次……自那天起,他每天都去浴棚洗澡。直至圣母帡幪日[96],没有一天不去。秋风已在空无一人的浴棚的板缝中嗖嗖地呼叫,小河对岸的旷野上已笼罩着彤云,河面上已泛起铅灰色的粼波,可戈里宗托夫仍去洗澡。两岸已铺上白雪,最后一群大雁已穿越微微泛蓝的苍白的彤云飞向南方,但是每天只消大教堂钟敲一点,这个披着灰色斗篷的微微有点驼背的巨人便沉重地拄着手杖,顺着斜坡向浴棚走去。
他的胃口大得足足能抵十个人。他换过几个寓所,可是哪里的女主人都怒不可遏,拒绝给他添菜加饭。可这能怨他吗?他事先就说清楚的呀!他一字一顿、毫不含糊地对女主人说:
“肉汤、红甜菜汤、面条汤请您别用汤碟盛给我吃,用大汤钵盛。鸡鸭鹅不是论块,而是论个儿给我。每道主菜都得加土豆和蔬菜。燕麦粥或者大麦粥干脆连锅一起端给我……”
“山魈,山魈!”在斯特雷列茨克的大街小巷,孩子们成群结队地跟在他身后吼叫。可他甚至连瞧都不瞧他们一眼,仍然不徐不疾地走着,就像当初日复一日地步入闹哄哄的教室去上课一样,而每节课他都是这样开场的:
“我们先来重温一下上节课的内容。我们都记得恺撒从密探那里得悉敌方的谋算后所采取的对策……”
至于他的哲学,归结起来就是每个人必须倾其全力于延长寿命。为此首先必须绝对禁绝与女人房事乃至交往,因为女人无不喜好无谓的忙碌,无不凶狠残酷、智力低下;其次对生活中发生的一切事情必须漠然置之;最后,必须毫厘不爽地坚守自己通过周密思考而养成的明智的生活习惯,必须万分爱护自己的身体,这首先是指饮食和洗冷水澡。
“Nullus enim locus sine gento est!”[97]有一回,病入膏肓的、性情阴郁的基尔神父在路上遇见他时不无讥讽地说:“戈里宗托夫,我久已听说你的种种怪癖。请你回答我:你是白痴还是智者?你好端端地活在世上,为什么要去学洪荒时代还处于原始状态的人?”
戈里宗托夫一手把阳伞撑在头上,一手拄着手杖,皱紧两条像刺猬一般毛茸茸的灰白眉毛,望着地下,久久地沉思着。
“那么基尔神父,您能否告诉我,您为什么要活在世上?”他终于开口了。
“我并没有问你生活的目的,”基尔神父说,“我问你的是生活的方式。”
“但方式应当与目的相适应吧?”
“嚄,目的!好吧,就谈目的吧。你的目的是什么呢?”
“长寿,并享受长寿的快乐。”
“你享受到这种快乐没有呢?”
“尽我的能力利用一切可能来享受。我始终小心翼翼地把珍贵的生命之杯牢牢地握在自己手中……”
“生命之杯?”基尔神父严峻地打断了他的话,手在空中大幅度地比画了一下,“亏你在这种地方,在这条街道上奢谈什么生命之杯。跟你没法交谈,一谈就要动肝火,难怪大伙给你起了个这么可耻的绰号!”
“骨头埋到了地里,你就无法辨认出哪根是人的,哪根是野兽的了!”戈里宗托夫回答说,然后拄着手杖,慢吞吞地顺着街道走掉了。
8
谢列霍夫家空荡荡的房间里的橐橐的履声终于消失。在亚历山德拉·瓦西里耶芙娜出嫁后第三十一年上的大斋节傍晚,人们从挤得满坑满谷的尼古拉教堂里抬出了一个面如土色的小老头儿。他衣着考究整洁,穿着浆洗得笔挺的小翻领衬衫和价格昂贵的皮袄,还戴着价格昂贵的金表。两天后就为小老头儿举行了追思弥撒。
那天是礼拜五,正好是赶集的日子,季节已经交春——坑坑洼洼的大街小巷上泥浆四溢,马车夫驾着车在这种道路上颠簸真是苦不堪言;村道上的畜粪都已融化,庄稼汉在又湿又烂的畜粪上撵着雪橇赶集更是苦不堪言!亚历山德拉·瓦西里耶芙娜跟在灵柩后边向大教堂走去时也是举步维艰,因此由谢列霍夫的两个远亲搀扶着。其中一个已经谢顶,但目光炯炯,穿着尼古拉式的翻领军大衣,残存于后脑勺上的一绺头发显然是染过的,他把这绺头发斜披到秃顶上,可风一个劲地把这绺头发吹往一边。另一个是这人的妻子,穿着丧服,高高的个儿,身体壮实得什么都对付得了。空气潮湿、辛辣。闻着这样的空气,又加上泪水不停地流出来,亚历山德拉·瓦西里耶芙娜只觉得头昏脑涨。人们把包着绣有白色十字架的黄缎子的棺材盖放在教堂门外,把死者扛进了冬季用的副祭坛。这间祭坛温暖,低矮,古色古香,有许许多多穹隆……在这些穹隆下边,唱诗班洪亮的合唱纵然悲切,听来却是多么欢乐呀!辅祭举起一只手,念念有词地祷祝亡灵安息,那样子多么令人毛骨悚然呀!醉醺醺的基尔神父由于自己的预言已经实现,阴郁的脸上流露出得意,然而他在悲切的合唱声中,在戴着圣冠或法冠的神父们的簇拥下,向死者鞠躬时的神情却是多么谦恭呀,而他绕着灵柩,摇炉散香,让神香的烟弥漫到死者亮闪闪的鼻子和稻草色的脸上时,在他沉甸甸的身躯的重压下,他的步态是多么沉重呀!天哪,这一年来他衰老得多么厉害!他的命运使他在青春年少时与这个死者狭路相逢,而现在又由他来把这人从如梦一般短暂的人世送走,然而他在送那人去黄泉路上时的祈祷,摇炉散香和鞠躬的神态已不再令人望而生畏。令人望而生畏的倒是他自身、他的水肿的脚、他鼓起在祭袍下的大肚子、他的浮肿的发黑的脸、像玻璃一般呆定的眼珠子、变直了的油光光的白发和索索发抖的手……亚历山德拉·瓦西里耶芙娜已哭得精疲力竭,越来越温顺、越来越依恋地望着死者,仿佛压根儿没有看见基尔神父。当唱诗班悲切地唱起那支赞颂既无悲痛又无忧伤的天国之歌时,她只觉万箭钻心,哀叫了一声,就昏厥了过去。
人们把她扶到教堂门口的台阶上去透风。正站在门口的戈里宗托夫彬彬有礼地让到一旁,随后重又跟着唱诗班声若洪钟地唱着赞歌,同时环视着绘有六翼天使的一个个低矮的穹隆。
9
在有三级台阶和三扇晒得褪了色的窗户的空旷、破旧的门厅里,拴在门铃上的那根生了锈的铁丝已不再有告债人来拉动,门铃已不再长时间地发出断断续续的叮当声。如今亚历山德拉·瓦西里耶芙娜可以无拘无束地在各间房间里踱来踱去。这些房间都很大,都空无一人,摆设着披有套子的安乐椅、小桌子、雕花的五斗橱。如今所有这一切:房间、家具、藏在气派十足的保险柜内一格格红漆铁架上的珍宝、院落、牛棚里的乳牛、果园以及果园倒塌了的栅栏,统统都归她所有。谢列霍夫在神志完全清醒、记忆力完全良好的情况下,第二十一次修订遗嘱时,使她成了所有这一切的主人,这使她惊诧得甚至张皇失措了。城里的人都说,这下她总算可以随心所欲地过上几天舒坦生活了。可她却惘然若失,生活对她来说已变得淡而无味,淡得好似她在做毕日祷,回家去喝茶之前,满面倦容地领食的圣饼……
复活节后第一个礼拜内,天天自早至晚,全城钟声荡漾——仿佛是在庆贺她新生,庆贺她第一个欢乐的春天。可是她对生活已经兴味索然!她在一间间房间里走来走去时,偶尔也会觉得满意,嘴巴皱出一丝可怜巴巴的笑容。然而她的头在发抖,手在发抖——她拿这么些房间怎么办?厨娘来问她吃些什么,尽管她同厨娘很合得来,可是却不知道午餐要点些什么菜,晚餐要点些什么菜。她几乎每天都去尼古拉教堂,而每次去都累得精疲力竭。她又矮又胖,稀疏的头发花白得成了烟灰色,眼珠淡得看不出是什么颜色的,目光总是郁郁寡欢。在家里她穿老太婆穿的那种深色连衣裙和老太婆穿的鞋子。在做日祷前,她要花很长的时间梳妆,然后才拿着阳伞,戴顶小帽,披着镶有一串串玻璃珠的黑斗篷走出门去。她左眼老是流泪,因此做日祷时不停地用亚麻手绢揩眼睛,同时仰望着圣幛顶上的圣像。她两腿又酸又疼,教堂里人头攒动,闷热异常。一支支蜡烛炽热地燃烧着,炽烈的阳光从拱形的屋顶上逼射着人群。辅祭举起一只手,耸起肥厚的肩膀,全神贯注地用震耳欲聋的声音向王室,向主教公会祝福。可主教公会关她什么事!她伤心地发觉自己没有什么可以祈祷的。难道要她祈祷自己死后早升天国吗?她有什么权利指望升入天国?她做过什么好事?凭什么要这样褒奖她?
四月的一天,她上公墓的小树林去,想溜达溜达,散散心,回忆回忆早昔的少女时代,不过对厨娘却说去给丈夫扫墓。天气暖洋洋的,无论是空气、苍穹、白云还是春意盎然的旷野都显得那么飘逸、欢乐。她沿着缓坡向小树林走去时,好几次在返青的牧场上站停下来,回首眺望着县城,眺望着钟楼和鳞次栉比的屋顶,眺望着一道道沟壑,眺望着好似一片青灰色雾霭的已在抽芽的柳丝和沟壑两旁市井小民的陋室。而小树林还是光秃秃的,树木的下部刚刚返青,树林里还非常阴湿,墓碑间遍地泥泞。不可胜数的白嘴鸦栖满了老树的树顶,它们的叫声挺好听,挺悦耳,挺有朝气,然而毕竟过于聒噪。俯视着商人叶尔绍夫墓穴上的玫瑰色教堂是必由之路,那里住着一个叫雅萨的人,他很可能把头探出小窗,扯直嗓门,讲些叫人难以猜度的不吉利的话……于是亚历山德拉·瓦西里耶芙娜猫着腰,撩起裙子下摆,跌跌绊绊地迈着小碎步,急忙走过小教堂,远远地离开它。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丈夫的墓前!她压根儿不是为了这个来小树林的,而是为了其他目的,可是偏偏走到了丈夫墓前。于是疲乏的她,坐到最近的一块墓碑上,呆呆地望着这座尚未修筑完毕的新坟发愣,既没有沉思,也没有回忆。只有在心头涌起了对某个人的一股苦涩的春天的柔情。这某个人既可能是自己,也可能是基尔神父,也可能是谢列霍夫……是的,是的,也可能是他!
她回转家去时,只想着一件事:但愿能遇见一辆出租马车!因为雅萨把她缠磨得够呛。当时好几个女人和小市民一面画着十字,一面从小教堂里走出来,其中有几个在哭泣。蓦地里,雅萨从小教堂里跳了出来。他个儿不高,又干又瘦,已经八十岁了,穿一件长袍,腰里束一根绳子,歪戴着一顶猩红的丝绒小帽。他把唇髭和络腮胡子都剪掉了,雪白的胡子楂像刺一样,一簇簇地戳起在他塌陷的烟灰色的嘴唇旁边。一对小眼睛十分狡黠。他手搭凉棚,朝亚历山德拉·瓦西里耶芙娜瞥了一眼,便迈着碎步,急速地向她走去。
“阿芙洛迪塔·罗佐彼尔斯塔娅,这下你好寻欢作乐了!”他扯直嗓门吼道,声音既像老人,又像孩子。
走到她跟前后,他啐了口唾沫,偷偷地,像是要讨好她似的把四块用韧皮扎在一起的小木片塞到她手里。
亚历山德拉·瓦西里耶芙娜被他的举动吓坏了,气呼呼地推开他的手,几乎是奔着离开了他。事后她琢磨了好半天,叫她阿芙洛迪塔,给她四块小木片究竟是什么意思?而且这四块木片为什么是捆牢的?
每逢春回大地的四月,她总要因上帝没有赐予她子女而伤心,她想,要是她有个儿子的话,会给儿子起个什么名字呢?她不止一次翻阅首饰匣内的照片。她惊讶地看着那个穿莫尔多瓦式服装的少女,含情脉脉的目光中透露出一股稚气,身子娇媚地倚在像是农家的篱笆上;她怀着同样的惊讶看着那个肩膀宽阔、身强力壮的正教学校的学生,他满头浓发,前额宽阔,双目忧郁然而炯炯有神,两片靠得很近的颧骨显得固执,甚至凶狠,然而丰满的嘴唇却又是那么温柔。其中有谢列霍夫的一张照片,是他跟一些年轻官吏一起拍摄的。他们围成一圈,以一种做作的无拘无束的姿势坐在椅子上。可他——也年纪轻轻,装束入时,却不知为什么坐在他们脚边的地板上。
有一回,她在县公园旁边碰到了戈里宗托夫,轻轻地叫了他一声。那人彬彬有礼地向她鞠了个躬,却没有回叫她。她怯怯地、诧异地目送着他的背影,望了很久,很久。
10
谢列霍夫死后第四十天上[98],尼古拉教堂的神父们到谢列霍夫家追荐亡灵。屋里到处弥漫着神香浓郁的气息,亚历山德拉·瓦西里耶芙娜生怕被这香味熏得头疼,吩咐把茶炊端到果园里她所喜欢的那棵苹果树下去。时序已交五月,果园返青了,擦得锃亮的茶炊沸腾不已,台布白得耀眼,茶具也都亮晃晃的。尼古拉教堂的一位神父兴致勃勃地同亚历山德拉·瓦西里耶芙娜谈着家常。神父是个乐天的人,身强力壮,鼻孔很大,腰部又宽又结实,在银白色的内袍外边,束着一条绣有一朵朵玫瑰花的阔腰带。亚历山德拉·瓦西里耶芙娜微笑着同他应酬,不时地斟着茶。后来,苹果树稀薄的树荫移到一边去了,烈日烤灼着亚历山德拉·瓦西里耶芙娜的头顶,蓦地里,她的手脚无法动弹了,眼前飘浮着一片红彤彤的烟雾……人们立刻打开所有的房门,把她抬进会客室,放到沙发上。她用肥胖的手抓住那条厚实的老式台布的金色流苏,想从沙发上起来。她喘着气,呻吟着,竭力想讲什么话。可是她的上下颌已合不拢来,舌头已动弹不了,在她那双没有表情、没有颜色的眼睛里含着两颗晶莹的泪珠……
结果却是一场虚惊:她只是轻度中风。要是戈里宗托夫在场的话,十之八九会说:显然,在她的生命之杯里还有一滴蜜糖。衰老的心脏竭力要喝掉这一滴蜜,于是亚历山德拉·瓦西里耶芙娜逐渐康复。死而复生使她感到慰藉,心头甜丝丝的。她躺在床上,羞答答地告诉厨娘,在追荐亡夫的前一天夜里,五月的夜空亮晶晶的,她整整哭喊了一宿。她感觉到自己在哭喊,可怎么也醒不过来,被一个怪梦魇住了。她梦见两个年轻的修士破门而入,走进了她的卧室,动手剥掉她的衣服,她推拒着,反抗着,感到那么快活,那么惧怕,那么害臊,她自出娘胎以来还从未这么快活,这么惧怕,这么害臊过。两个修士制伏了她,剥光了她的衣服,把她按倒在地板上,她的手脚瘫软了,只得一个劲地哭喊,因为她害臊,因为她惧怕,因为她快活……亚历山德拉·瓦西里耶芙娜在讲这个梦时,心里充满着对基尔神父的温情。她感到,只要能同他再见上一面,见上最后一面,哪怕叫她献出重新获得的生命,她也乐意……那天在大教堂内使她毛骨悚然的并不是他的祈祷,并不是摇炉散香,并不是他对着死去了的仇人频频鞠躬!使她毛骨悚然的是她同时看到了他们两人,是她回忆起了当初把滚烫的色彩抹到她少女的脸蛋上去的那种幸福感,那种恐惧感,那种爱情。她感到那遥远年代的爱情还未燃成灰烬,又一步步闯入她心房,把他们两人融合成一个人。两人中有一个是她曾经爱过的,另一个她虽然不爱——可那人当初毕竟为她拿过阳伞和披肩——却与之共同生活了一辈子,那人当初曾经捏住她的手,按在胸前,说道:
“亚历山德拉·瓦西里耶芙娜,我希望能永远享有这只纤手。”
11
这一个月来,她天天都盼着六月十号能见到基尔神父,因为十号那天有个极其显赫的大人物将莅临斯特雷列茨克,全县准备隆重欢迎他,为此在各处十字路口搭起了牌楼,一式用石灰水刷得雪白,这样到时只消再扎上一根根新鲜树枝就行了。亚历山德拉·瓦西里耶芙娜特地叫来了女裁缝,一个头发棕红的瘦削的妇人,陪她去“公益”商店选购了一段褐色毛料做套新的连衫裙。一天,女裁缝来给她试样子时,从洞开的窗户里传来了喑哑的铃鼓声和凄凉的歌声,然后是一片叫骂声和啰唣声。亚历山德拉·瓦西里耶芙娜穿着只有一只袖子的样装,跟女裁缝一起奔到门廊外边,只见人们在大街上奔跑着,而在基尔神父家的大门外,聚集着一群闹哄哄的人。原来是那个塞尔维亚人重又在斯特雷列茨克露面了,满头乱发的鞋匠夺过他手里的铃鼓,砸他的脑袋,他则拼命呼救……亚历山德拉·瓦西里耶芙娜不由得一阵心酸:我的天呀,人们敢这么肆无忌惮地吵闹,基尔神父一定病得不轻了!
十号那天酷热异常。亚历山德拉·瓦西里耶芙娜穿着崭新的连衫裙,套上蝙蝠袖大衣,手上戴满五光十色的戒指,雇了一辆马车去火车站。没料到回来时,她成了一具尸体。她被人群挤倒在地上,活活踩死了。一名警士仍用这辆马车把她运了回来。
在给她做追思弥撒时,除了跟她只有几面之缘的女裁缝外,没有一个人哭。那个目光炯炯的绅士又赶来奔丧,他的威风凛凛的妻子俨然成了宅第的主人,什么都由她发号施令。夫妻俩把孩子也带了来,女儿是个大嘴巴的活泼的小姑娘,儿子是实科中学的学生,两个孩子一刻不停地嬉闹着,满屋子跑来跑去。死者蒙着白棉布,躺在客厅里的灵床上,谁都不惧怕她。为了举哀,镜子都用布蒙住了。亚历山德拉·瓦西里耶芙娜的亲戚,一名见习修女,特地从城郊的修道院前来吊丧。她是个肥胖的、精力充沛的老妇人,戴着一副眼镜,头上的黑头巾把她那张白苍苍的大脸截去了一大截。她在灵前唪读着《圣经》中的诗篇,口吻严厉得像是在训诫无知的女童。整幢宅第内丝毫没有悲痛和肃穆的气氛。两个孩子一刻也不肯安静,苍蝇和蜜蜂无忧无虑地从打开的窗户里飞进客厅,窗外骄阳如火,把欢乐的阳光洒满窗内。
死者下葬后,宅第成了空屋。所有家具都搬出屋子,由好几辆大车载着,运往火车站。老婆子们把湿淋淋的山杨树叶撒到地上,把地板擦净,打开了所有的房门,于是穿堂风便在空无一物的、显得又暗又小的房间里窜来窜去。在薄薄的旧玻璃窗上贴出了用白纸条写的招租启事,终于引来了一名租户。这人姓希特罗沃,是个败光了家财的贵族。他嗜酒如命,蓄着两撇往下耷拉的唇髭,戴一顶圆顶礼帽,穿一身沾满油腻的圆下摆的斜襟外衣。他雇了一辆出租马车来到新居,一路上紧紧抓住他那头猎犬的脖套,这头猎犬一身黑毛,光洁得像缎子。一辆大车运来了两把椅子、一张餐桌、一口红漆大橱——这位贵族别无其他家具了。贵族只占了一间屋,用报纸挡没了窗户。报纸在烈日的烤灼下,没几天就焦了,成了红褐色。
12
六月的黄昏,滴滴答答下着细雨。一列火车行驶在斯特雷列茨克铁路线上。漆成灰色的二等车厢里,形形色色的绅士坐在那里聊天,有的谈他们要去什么地方,有的谈俄国的铁路杂乱无章,而且不仅铁路,整个俄国都是如此,有的谈俄国如何富饶,又如何不文明。车厢喀隆喀隆地颠晃着,打风机的送风口时断时续地嗡嗡作响。小小的雨点打到送风口内的嘀嗒声清晰可辨。
前方展现出光秃秃的开阔的平原,平原上是东一片西一片被水淹没的牧场,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蜿蜒其间。在河对岸旷野的斜坡上,坐落着斯特雷列茨克,远远就可望见县城内那些矮屋的铁皮屋顶和木板屋顶,以及钟楼和公墓上郁郁苍苍的小树林……火车驶过桥时声音轻了一些,可整座桥却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呜咽声和嘎嘎声。小河很浅,河水浑浊,县城尘土飞扬,显得十分贫困。火车站上未等天黑就点燃的灯火透过雨帘明亮地闪烁着……
火车靠站十五分钟后,又重新开动。一名乘务员把一支支短蜡烛点燃。蜡烛火光融融,可是一放进浑浊的风灯里,立刻就暗下来了。已相互结识的乘客们,纷纷躺到铺上准备过夜,同时抽着烟,起劲地交谈着。这时车门打了开来,戈里宗托夫一手提着个大包裹,一手拿着把大帆布伞,走进了车厢。他是那么高大,那么笨手笨脚,不少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忘了交谈。他按老派做法,朝着全车厢的人鞠了一躬,然后在门边角落里的一张小沙发床上坐了下来。
乘客中最饶舌的是个戴眼镜的枯瘦的绅士。他站在还没放下靠背的卧铺旁,把手伸到坎肩里解开背带的纽扣。从他的话中得知,他是莫斯科人,在莫斯科很有点名气,历来支持激进的社会舆论所提出的各种疑问。列车在斯特雷列茨克停车时,他下车到站上去喝了点酒,所以那张满是皱纹的脸烧得红彤彤的,显得十分亢奋。他的眼镜发出严峻的寒光,他搽了油的浓密的头发黏成一鬈鬈,有力地向四面伸展开去,他的话有力地、急剧地从嘴里迸涌而出。他惊讶地审视着新来的乘客,有很长一段时间装得无意去理会那人,可终于忍不住,问道:
“您出远门吗?”
“去莫斯科。”戈里宗托夫不慌不忙地回答说,两只像钢铁浇铸成的大手握住夹在双膝间的帆布伞。
戴眼镜的绅士一边沉思,一边打量着他。
“您大概居住在我们刚刚路过的那个城市吧?”
“对,我是在斯特雷列茨克上车的。”
“去莫斯科当然是有事要办啰?”
“有事要办,”戈里宗托夫回答,“去跟莫斯科帝国大学的解剖室谈判。我给他们寄去了我的全身照片,建议他们买下我死后的骨骼。他们回复说原则上同意。”
“什么?”戴眼镜的先生惊问道,“您要卖掉自己的骨骼?”
“为什么不可以呢?”戈里宗托夫说道,“既然这笔交易可以增加我的钱财,而不会给我带来任何损失,何乐而不为?”
“可是请原谅!”戴眼镜的绅士打断他的话说,“去做这类交易,您不觉得荒唐吗……至少也会心惊肉跳吧?”
“一点儿也不,”戈里宗托夫回答说,“我希望莫斯科大学不至于很快就能使用他们所购得的物品。根据我体内储存的力量,我希望我的寿命不少于九十五岁。”
他一边回答,一边望着车窗外。车窗已能映出风灯内的蜡烛,像是凌空悬在窗外似的。列车驶过一片又一片长满庄稼的山坡,满天的乌云低低地压在山坡上。打风机的通风口嗡嗡地响着,车厢内人们在谈笑……而在那边,在斯特雷列茨克,在暮色苍茫的街道上,阒无一人,一派死寂。鞋匠家那间破屋的木炕上坐着他家的房客热罗奇。这个驼背的小老头穿一件红布衬衫,正在哼着无忧无虑的小调。基尔神父已卧床不起,头发白得像寒霜,浑身浮肿,孤寂地躺在他那幢昏暗的房子里。贵族希特罗沃今天没有喝酒,神志清醒,正端着猎枪,小心翼翼地跟着他那头猎犬在公墓小树林附近湿漉漉的燕麦地里一边走,一边漫无目的地朝着暮色四合的空中,朝着霏霏的细雨,打着枪,惊走了一群群鹌鹑。亚历山德拉·瓦西里耶芙娜和谢列霍夫长眠在公墓的树林里,两人的坟墓紧挨在一起,已永无梦醒之日了。筑在商人叶尔绍夫墓穴上边的小教堂内,雅萨在干着他的活儿。整整一天,他的信徒朝他哭泣,吻他的手。此刻他已把他们送走,点燃了蜡烛头,照亮了他那件油渍斑斑的长袍、那顶丝绒小帽、那张满是雪白的胡子楂的小脸和那双锐利、狡黠的小眼睛。他聚精会神地干着他的活儿:站在墙前,把痰吐到上边,然后用他的信徒孝敬他的李子把痰迹揩掉。
1913年9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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