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戴华娥

    万爱千恩百苦，疼我孰知父母？

    ——《小儿语》

    小时候他爱吃肉，他家对面就是一家包子铺。在他的记忆中，每到中午，肉包子的香味氤氲飘出来。那时候他很想做一只小狗，摇摇尾巴跑进去。可他不是一只小狗，只好闭紧嘴巴，怕嘴里的口水哗哗流出来。

    其实他不仅爱吃肉，所有可以吃的东西他都爱。冬天的麻雀，夏天的知了，是父亲常常捕回来给他填肚子的食物。这些还远远不够，许多个夜里，他趴在土坑上，用手使劲按住肚子，前肚皮都贴到后肚皮了，肚子里还是不停地咕咕乱叫。能吃一顿饱肉，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

    没想到这个愿望会实现！那个秋天，父亲带回一个好消息：镇上收购橡子，橡子是山上橡子树的果实。秋天，橡子树高高的枝头上，橡子累累地挂着。风一吹，有的落下，掉进野草里、沟壑里。橡子看似板栗，味道却又苦又涩，吃不得。父亲说：把捡一秋天的橡子卖了，就可以吃一顿饱肉。

    没有比这话更有诱惑力的了。他不顾天黑，拎着竹筐往山上跑，父亲紧紧地跟在身后。

    那个秋天全村的人都在捡橡子。他更像只小猴子，不顾一切地爬上高树，在橡子还是青涩的时候，就被捋进筐里。

    秋天过去的时候，父亲将半个猪头搬回了家。

    那一天他们家比过年更像过年。他不停地帮忙搬柴火，看着红色的火焰欢快地舔着锅底。锅盖掀开，一股浓浓的香味飘出来，这香味带来的幸福几乎能将他击倒。这时候外面有人喊父亲，父亲出去了。

    他小心翼翼将猪头捞出，放进大盆，端到桌上，不顾一切地吃起来。天黑的时候父亲才回来。父亲呆住了，他也呆住了，他居然在不知不觉中将半个猪头全部吃光！他满心愧疚地看着父亲。父亲摸摸他的头，叹了口气。

    那天夜里，他的肚子被搅起似的狂痛。他捂着肚子在土坑上打滚，狼一样嚎叫。父亲在旁边手足无措，陪着流了一宿眼泪。

    第二天清晨，他拉完肚子，肚子不疼了。从此，他闻不得一点肉味。他们家的饭桌上，也从此不再有肉。

    肉不再对他构成诱惑，他所有的感觉只剩下一个字：饿——“饿”也仿佛成为了他与父亲相依为命的理由。他更小的时候没了母亲。许多人给父亲说亲，父亲总是说，等孩子长大些再说吧。他一天天大了的时候，一个女人走进家门。女人低眉顺眼，对他与父亲都很和气。可有一次他得了肺炎，父亲东借西借，借了一小瓢白面回来，让女人为他烙个饼。饼做好了，端给他的时候却只有碗口大小。父亲看着女人嘴边的面渣，说了声：你走吧！他与父亲又恢复了以往的生活。

    这些经历常常在他梦里重现。梦里，他泪湿枕头。那时候他已经成为城里人了，开着大货车，往全国各地跑。小时候的饥饿没有妨碍他竹子一样窜高，他长得高高大大，喜欢他的女孩也不少。他把小时候的经历讲给一个女孩听，女孩落了泪。她说：你什么时候都要对父亲好，因为这句话，他娶了那女孩。

    结婚后他把父亲接回家，他要补偿父亲为他所受的各种苦。一年中他有两三个月的时间不出车，他在家时，她总是很高兴，做他喜欢吃的饭菜。她问父亲：您喜欢吃什么？父亲说：他喜欢吃的，我都喜欢。他想了想，也是。从小到大，都是他吃什么，父亲就吃什么。

    他出车的时候，她照顾父亲。可是有一天，她上班后，父亲因为怕浪费，将一碗馊了的米饭吃了。结果当天父亲就拉了肚子，住进医院。他在外地听到这个消息，二话不说，当天夜里就赶了回来。一向和气的他，第一次跟她吵了架。急得父亲一个劲儿地对他摆手：不关她的事，真的不关她的事。

    再出车时，他开始放心不下。他请教专家，老年人应该怎样生活才会更好？他得到的答案不外乎两样：适量运动，科学饮食。他要求父亲每天出去散散步，父亲也答应了，父亲在家呆闷了，就在外多遛达一会儿。至于科学饮食，他查阅了众多资料，亲自动手，为父亲制定了一张菜谱。

    他把这张低脂肪，高营养的菜谱念给父亲听，征求父亲的意见，父亲答非所问，自言自语似地说：听说猪肉涨价了。但他有些不耐烦：猪肉？那东西不好吃，你的血脂高，要吃就吃点羊肉吧。

    她答应他严格按照菜谱上的花样照顾父亲。他还是不太放心。有时车开在半路，就停下来，给家里打个电话，问父亲：今天怎么样？午饭吃什么？父亲所回答的，跟他限定的，总是八九不离十。他舒出一口气，末了，父亲嘱咐他：你要安心开车别分神，不要老是惦记我，我很好，都照你说的做了，你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父亲的话让他嘿嘿笑出了声。他想父亲真的老了，孩子似地听话。这样想着，眼前便有些模糊。

    虽然他用心的照顾，但父亲还是像秋天橡树上的橡子，渐渐要落进尘埃。父亲最后一次住院，医生告诉他：给老人家吃点他想吃的东西吧。他木鸡一样呆立半天，慢慢走到父亲床头，强作笑容，问：您想吃点什么？父亲想了想，有些羞怯似的，说：我想吃一碗红烧肉。

    红烧肉？他有些意外，但还是点点头。满满一碗红烧肉做好了，父亲捧在手里，有些颤抖。红烧肉的香味溢满了房间。他嗅了嗅，恍惚间，仿佛又回到小时候，一个人对着半个猪头大吃。二十多年了，他与父亲的饭桌上，不再有过一点儿猪肉。他有些担心，父亲的牙齿，是否还嚼得动红烧肉？

    父亲含在嘴里一块红烧肉，左右咀嚼半天，艰难地咽下去，混浊的眼里滚出一滴老泪。父亲将碗还给他，安慰似地说：我一生有两个愿望，一是你长大成人，开开心心的过日子；二是痛痛快快地吃一碗红烧肉。现在，这两个愿望都达到了。我这辈子，有福了。

    他诧异地听着，雷击般怔住。这么多年了，他一直以自己的方式爱着父亲，却从没有想过，父亲真正需要的是什么。而父亲，竟是那么地迁就他。慢慢地，胃里如二十多年以前，翻江倒海地搅动。他仰起脸，拼命忍住奔涌欲出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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