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戴华娥

    尊前慈母在，浪子不觉寒。

    ——《劝孝歌》

    那时候他还小，大约七八岁，一天夜里忽然醒来，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声音来自身边的母亲，母亲像在呻吟，又像在呜咽，声音低且压抑。他摸索着起来，打开灯。

    眼前的一幕让他呆住了。母亲捂着肚子，身子蜷成大虾形，面色苍白得像一张纸，脸上湿成亮亮的一片。仿佛是灯光刺激了她，她呻吟的声音大了起来，痛苦随着声音传递出来，他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

    他吓坏了，从没见过妈妈这个样子。他扑过去，抱住她，大声喊：“妈妈——”妈妈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仿佛听不见他的喊声。他瞪着惊恐的眼睛，不知如何是好。忽然间他想起来，他生病的时候，妈妈总是抱着他，轻声说：不要让宝贝痛，让妈妈痛吧。他脱口而出：“不要让妈妈痛，让宝贝痛吧。”这句话仿佛是镇痛剂，妈妈一下子停止呻吟，转过脸，目光朦胧地看着他，嘴唇颤动着，他听见妈妈的话仿佛来自遥远的天国，她说：“别让宝贝痛，让妈妈痛。”然后闭了嘴，头无力地歪向一边。

    他的心里充满恐惧，他很怕妈妈就此死去。他摇着妈妈的身子，想哭，却露出一个无比难看的笑。他说：“妈妈，我给你讲故事。”他生病的时候，妈妈都是这样的。他搜肠刮肚地找故事讲，妈妈有时会睁开眼睛看看他。他有时把小手放在妈妈的鼻下，试试妈妈是否有呼吸。他能感觉出来，妈妈浑身冰凉，全身不停地抖动。

    毕竟是年纪小，故事没讲几段，他的上下眼皮就开始打架，不久后，他又睡去。

    天蒙蒙亮时，他被妈妈推醒。他吃惊地发现，妈妈好像变了个人，颧骨极高，头发全部湿透，贴在脸上。妈妈用蚊子一样的声音说：“去叫李阿姨。”

    李阿姨是邻居。他使劲地拍李阿姨家的门。李阿姨见了妈妈，也吃了一惊，慌忙去找车。等到他们去医院时，妈妈已是全身瘫软，晕过去了。

    妈妈得的是胃穿孔。医生说：再晚送一会儿，就会没命的。

    以后的日子，妈妈常说：那一次，幸亏了宝贝，给妈妈讲故事，帮妈妈叫李阿姨。这让他小小的心里充满了自豪。

    许多年以后，他成了医学院里的一名大学生。第一次去医院实习，他接触到了胃穿孔的病人。虽然在理论上，他知道，胃穿孔会给病人带来极大的痛苦，但亲临现境，他还是被这种痛苦震住。这让他忽然想起来，某一个深夜，他偎依在胃穿孔的母亲身边，安稳地睡着。

    往事像放电影般，无比清晰地映在眼前：母亲苍白的脸、虚弱的笑、湿透的头发、咬破的嘴唇……她拼命不让自己发出痛苦的喊叫——她怕吓着了年幼的儿子，她不想让宝贝痛。

    他定住。渐渐地，泪水淌满整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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