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许娜上法庭估计得下个月底,甚至年底也不是没可能,在这期间阿布还可以去看她。阿布想过给她送一些跟舞蹈有关的画册或是视频过去解闷,他真那么做了。看守所里估计很无聊,毕竟还没正式审判,等进了监狱才可能上工有事做,在看守所里不过是枯坐着面壁数数,或者睡一场永远也睡不踏实的觉。
不过,等她进了监狱说不定就该等死刑了。阿布止住念头不敢往下想,其实没什么,早该有所准备的,许娜说了不过一死,反正生无所恋,活着也累。
阿布犹豫要不要再多跟律师聊一聊,或者掏钱请一位更厉害的律师,说不定争取个死缓,留一条命。
算了。算了这俩字像口头禅一样念了出来,语气轻到阿布自己都听不到,他担心什么?好像生怕有人听到他内心的声音,自己这是怎么了,那可是许娜呀,人生里无法抹去的一个人,他怎么可以见死不救呢?这算见死不救吗,不过是无能为力罢了,或是说遵从了许娜的意愿,她的话他从来不敢违背,这么多年来他习惯了由她做决定,一定是这个念头根深蒂固由来已久,他才投降一般不再抱有任何希望。
阿布嗓子干得厉害,打开家里的窗户把头探出去深吸两口气,更干了,接着就咳了起来,他忽然有点动情,也仅此而已了,他怎么连自己的悲伤都感觉不到,记忆里的东西一点点被抽空似得,想象自己是一副轮胎,哪怕是小到连肉眼都看不见的气口,最终也会让它慢慢瘪下去,直至倒塌不起。
一个季节过去,阿布尽可能让身体放松下来,好像天一冷他就可以安下心,好迎接真正的冬天,冬天一过,迎来又一个春天就好了,小时候他妈跟他讲,日子一天天过得慢,尤其是上半年,等温度彻底转凉,盼着冬天,日子就飞一般过去了。
光线比空气还稀薄,面朝南站着,脚底下空空的,自从最后一场演出以后,影子就消失了,不过此时此刻阿布还是有些恍惚,眼下是因为光照不够,不足以形成阴影,还是影子它真的远去了,它会去哪儿呢?
阿布左手揪着裤缝,指甲在面料上反复摩擦,想象他能驾驭自己的影子,倘若真是那样,一定得让影子去看看那些自己不知道的事,他有太多想要追问的了。
出门走下楼梯,阿布好像看到了一个人,一个不在那里的人,是阿布自己还是别人?阿布不敢告诉自己实际上他每天走上或者走下楼梯,都会在转角处看到那个人,一个不在那里的人,一个有可能是任何人的人,凡是他认识的,小橙,许娜,蔡梓,甚至是新星…今天那个人又不在那里,但阿布看见了,他希望那个人永远消失。
律师来电话告诉阿布,看守所里不允许看视频,许娜也不再见他了。时间正好,一直到这个时候,阿布跟所有人都没想过,许娜的命运会跟一个生在福建长在安徽并且在京津打工八余年的包工头联系在一起,他叫郝亮,他没想过自己无望的生活有一天会受到那么大的关注。
(2)
郝亮干这事还是第一次,住这么好的酒店也是第一次。
可能没人告诉他,住再好的酒店也是有讲究的,比如,不要睡走廊尽头的最后一间,夜里关灯前一定先把座椅推进桌子下面,脱掉的鞋子摆放随意一些。郝亮是个老实人,真知道了可能还不敢住了。
就这一晚,床太软了,像躺在天上的云朵里,这么好的条件他都舍不得睡,虽然从决定离开北京到现在始终没合过眼,出了关外就踏实多了,东三省这块地界上他郝亮还有几个徒弟,就沈阳这个曾跟着他干过五年,石膏线和木龙骨都是派给这个人去做的。
要不是睡不着,还有免费WiFi,郝亮不会开微信搜附近的人,只看女生,隔五分钟刷新一次,页面拉到最底,从下往上划拉,遇上顺眼的头像就点开打个招呼什么的,万一有人加他了,就隔着屏幕聊上一会,郝亮习惯了这么打发时间,尤其在陌生的地方。
之前也不是没碰到过主动加他的,上来喊哥哥,问他约吗,有时还直接发照片过来,他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心里头再痒痒,钱他舍不得花,聊上两句过过嘴瘾得了,有时候郝亮都佩服自己的克制力。
时间正好,这次他没忍住,就像没忍住站上桌子用手去捅墙角跟天花板上的一小块蜘蛛网,沈阳数一数二的五星级酒店按说不应该,虽然郝亮并不是很在意,就像他不在意进来姑娘的长相,发来的照片是假他知道,等见到本人时他有了一种瞬间开牌的刺激感。第一面凭眼缘,姑娘其实长得一般,好在披肩长发、身高腿长,连衣短裙勾勒出相当的曲线,脚上竟然穿着一双淡粉色运动鞋,够独特,干她们这行多半都踩着高跟,不过她的确不需要。
郝亮叫她真真,她微信就这个名,其实不需要称呼,彼此甚至不需要寒暄,她上来把手机二维码摊在郝亮面前,先付钱再办事。郝亮一怔,挠着头犹豫了一下,对方又靠近他一点,郝亮闻到了她的体香,自打跟之前那个湖北妹子分手,他就没再有过这种心怦怦跳的感受了。
扫就扫吧,看电影不也都是先买票么,他们干装修的也一样,收了业主的钱才开始拿料攒人干活。
六百块一到账,真真冲他眨巴一下眼睛,将他推倒在床。郝亮注意到她将披肩长发扎起来,高高束在了头顶,细细的脖颈和肩带显得她肩膀好宽,无所谓了,他开始兴奋,真真一说让他先去冲澡,就乖乖起身去了浴室。
郝亮干这事是第一次,在这么好的酒店里洗澡也第一次,热烈的水花冲走身上的汗垢,仿佛连之前所有的复杂情绪一并带走。快洗完的时候听见真真在外头问这儿有东西吗,什么东西?话一出口郝亮明白了,她指的是套子之类的,当然没有了,你们不随身带吗?
披着浴巾出来,见她低头正在自己包里翻找,抬头的时候一脸歉疚。郝亮不想为难她,让她去取好了,他没那么急,话还没说完真真拉开门就出去了。
重重的关门声过后屋里瞬间安静,郝亮坐在床沿,上身后倾,靠两手支撑着,他倒带式地回想了整个过程,似乎有点担心,可他不愿承认,继续保持安静的坐势,又过了不到一分钟他反应过来,上当了。
(3)
原本只是路过沈阳在徒弟的热情接待下小住一晚,没想到一连住了一个多星期。不过他徒弟还以为他第二天一早就退房走了,实际上郝亮自己掏钱悄悄又开了一间。
被骗的滋味当然不好受,郝亮体会过不止一次,如果不多这一次,他或许是不会走极端的。
郝亮想好了,就算花光手里的积蓄也要住下去,住到他再次碰到真真为止,她应该不叫真真,名字也是假的。
沈阳不小也不大,有多少干这行的姑娘没法统计,出没场所跟活动范围也不好把握,但有一点,只要是通过微信找到的,就一定能从中找到第二次。用之前的微信跟手机号显然不行了,郝亮又注册了一个新的,等着那个叫真真的头像重新出现在搜索栏中。
其实郝亮可以跟徒弟讲,让徒弟想想办法,他这个徒弟有点能耐,帮师父出手并不是难事,可郝亮没那么干,他要脸,怕说出去丢人。
这下好了,恨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盯着手机,饿了就下楼去马路斜对面的小超市里买一桶泡面回来,如果能快一点找着那个真真,就不用耗在这个昂贵的地方了。一天下来只吃两顿,两顿都是泡面,单纯为了省钱。想起上次吃泡面,还是跟那个湖北姑娘,分手不到半个多月的前女友,或者说未婚妻。郝亮很喜欢她,刚认识的时候她就是一天只吃两顿,两顿都是泡面,蜷缩在马连道的一间窄小的茶叶店里。跟她好了以后,郝亮发誓不再让她吃泡面,他也确实做到了。大半年过去,就在郝亮决定跟她求婚顺便提出搬过来一起住的时候,晴天霹雳般得知了一件事,姑娘一直在干着兼职,之所以不搬来跟郝亮一起住,是因为她跟妹妹合租的寓所里几乎每晚都有各色男士光顾,其中不少是回头客,每次当他们完事离开前,一边点着烟一边摸着她头发夸赞她,真是物美价廉。
都是为人民服务,郝亮从一名木工一路干到了工头,挣钱对他来说就是唯一目的,服务有理,挣钱无罪,可他接受不了自己女人的服务方式,即便眼下勉强接受,日后一旦想到她当过楼凤,心里就过不去。
大吵一架当成分手仪式,姑娘第二天就回了湖北老家,郝亮怀一线希望赶到火车站,试图穿过杂乱的人群将她紧紧抱住,还差一步时感到视线骤然模糊,眼球如火燎一般刺痛,眼泪像是烧化了的蜡烛,滴在任何地方都会凝固成痛苦。郝亮冲她嚷起来,想知道她带给他的是什么,姑娘淡淡回答,防狼喷雾,她们这行都备着的,万一遇着坏人…她没再说下去。明白了,郝亮蹲下来努力睁开眼看她,最后一眼不过是一群迷离恍惚的背影。二十五分钟后车开了,蜷缩在最上铺的她删掉了跟郝亮的所有联系方式。
明知是为了生活,郝亮竟然有了一种被骗的感觉,两人在一起当天她就该如实告诉他的,可她没有,直到伴随这凛冽的秋天为郝亮带来更深的沮丧,她也没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郝亮原本把希望寄托在这个姑娘身上,自己就是再难也有信心带她离开这里,反过来又是她为他带来无穷的动力,好像彼此解救对方于水火之中。
数天之后的沈阳,当郝亮再次感到被骗,真正意义的上当受骗对他来说,让他的内心没有了退路。这么大一座城市,一切将他逼在了五星级酒店的房间里,1201号,跟第一晚的1228号恰好相反。时间正好,走廊尽头的第一间终于等来了那个真真。
(4)
1201号房门被打开已经是下午四点半。前台从中午十一点开始就不断给房间去电话,始终没人接。客人一个星期前就住了进去,每天中午十一点都会准时接到前台服务人员的电话,在确认延住一天后下楼多刷一天的房费,如此下去,直到这个星期三下午四点半,确切地说是四点三十二分,一股奇怪的腐臭味几乎将保洁员推了出去。待酒店经理接到紧急打进的电话,两辆警车已经停在了酒店楼下。
这种事在沈阳不是第一次,在这间酒店却是头一回。办案人员封锁了整个12层,从下午四点半一直忙碌到凌晨。死者是一名不到二十六岁的姑娘,脖子被人抹了一刀,刀痕不深,真正致命的在胸口,前后数下来正好捅了九刀,要不是身下的地毯足够厚,血早从门缝下流出去了。
办案经验丰富的老刑警判断一多半是冲动杀人,不排除仇杀的可能,凶手也不像是杀人不眨眼的惯犯,没什么手法,尤其脖子上那一下,手抖得不是一星半点,可以想见是在慌忙中动的手。酒店经理是懵的,透过镜面一般泛光的血浆,想象这间1201曾经住过的人,呆滞的目光在斑驳的地毯上停留许久,要不是办案人员轻轻拍他肩膀,他会继续这么直愣愣地站下去,其实经理觉得疑惑的地方跟老刑警一致,死者手里为什么攥着一张自己的身份证,那个姿势没法伪造…不对,她已经二十六了,前天刚过的生日,老刑警透过塑料证物袋注意到了这一点,连忙纠正道。
死在生日这天,当然是郝亮成全的她,时间正好。郝亮回想起来连自己都头皮发麻,这发麻似曾相识,人生里有一次就够受的了。
真真在微信上答应来1201的时候还没过凌晨十一点二十分,要不是郝亮承诺多给她四百块,她原本就打算在ktv包房里待着了。盯着真真熟悉的头像,郝亮胸中的邪火反倒烧了起来,有种守株待兔将要得逞的快意。
郝亮开始没想杀她,房门打开的一刹那也没想杀她,拽她进屋的时候她认出了他,到那时郝亮还没想过杀她。他锁了门,还将一把椅子抵靠在门上,眯起来的眼睛和鼓起的腮帮让真真害怕起来,不同的是她今晚没穿粉色运动鞋,跟别的姑娘一样踩了高跟,还是那套贴身连衣短裙,勾勒出的曲线让郝亮还是动了心。
没等郝亮夹着烟靠近她,真真就一脸无辜地哀求起来,连着叫了好几声大哥,一面认错,一面要把钱退还给他,见郝亮半天不吭声,又说要不就别退了,不如给她个机会今晚好好伺候他,保证活儿杠杠的。
没法再相信这个女骗子了,至少郝亮心里不愿原谅她,对了,真真跟湖北那个楼凤她们还是同行,自己怎么现在才意识到这点?真觉得可笑,都是婊子,这年头他遇上的女人都是婊子,在别人眼里是他偏激,在他这儿却像是万劫不复的死循环。
不想了,郝亮将真真摁倒在床,撩起她的裙子。她表现得很配合,献殷勤一般发出挑逗他的声音,郝亮闭上眼咬住嘴唇,折腾了没一会就停下来了,不行就换个姿势,真真也干脆脱个精光,就听他喘着粗气没几下,还是不行,真真忍不住笑了,边笑边说,看,上次就是给你,你也来不了啊。
郝亮握起拳头砸床,一股邪火又来了,比之前更猛烈。真真抚摸他试着给他安慰,刚说了没两句就被打断了,听他吼了起来。
真真见他这么喋喋不休反倒不害怕了,这种男的她见识过,下头硬不起来,生活里也多半是个怂包。
手机响了,真真起身去接,赤身裸体在只亮着一盏夜灯的屋子里踱步,讲电话的语气很轻快,像没事儿人一样。郝亮的视线在她浑身上下游走,见她一件件把散落在床上的内衣裤穿上,手机依旧稳稳地夹在脖子一侧。低头看看自己,郝亮长吁一口气,像是又被羞辱了一遍。
打完电话真真无论如何要走了,郝亮反过来用她之前的口气哀求道,还没完事呢,你不许走!
可我完事儿了,全套,是你自己不行的。从她的语气里听不到一丝安慰。
郝亮跳下床抱住真真,却被她挣脱开了。她必须走了,几个姐妹还在包房里等她,今天是她的生日。郝亮不会再相信她的话,甚至不信她的名字是真真。他光脚追到门口,如果今天是你生日,我他妈再多给你五百!
真真立马背过身在手包里掏着什么,不过几秒钟时间,郝亮却像是看到了那个曾经熟悉的背影,她又要干嘛?
不对,郝亮觉得不对,他才是受害者,是那个被辜负的人!
真真被郝亮从身后抱住,抱得很紧,紧到她喘不过气,这次挣脱不开了,只觉得身体什么地方发出一声细细的回响,像是什么东西瞬间撕裂,紧接着她就感觉不到自己的气息了,应该是哪里漏了。真真扔下手包的时候才意识到是喉咙。
郝亮撂下锉子原地站着,在面对半死不活的身体手淫时,发现真真的眼珠还在动,他恨那样的眼神,害他依旧没法硬起来。满屋子找一圈,好不容易从咖啡柜的抽屉里翻出一把西餐刀,反握在手里朝她胸口扎去。
扔下西餐刀,郝亮才发现她手里的身份证,上头沾了血,跪下来在衣服上抹了好几遍才看清楚。脑袋里一阵轰鸣,郝亮宁可相信这是一张假证件,也不愿相信她的名字就是黄真真,生日正好是今天。
骗子,野鸡,婊子!他嘴里咒骂道。
酒店有登记,还有监控,老刑警说过要抓住他不难,除非他长了翅膀。专案组于三天后在佳木斯附近一个偏僻的长途车站找到了郝亮。被捉拿归案的时候沈阳下了一场大雪,郝亮一点没抗拒,承认了自己干过的事,并和老刑警开口称自己是老实人,一块从老家出来打工的几个人里,他算干得好的,没有过什么偷鸡摸狗偷工减料的行为,只不过,只不过之前还杀过一个人。
(5)
人生短吗?不短。郝亮在这一个多星期里慢慢坚定了一个念头,他觉得自己活够了。这一点跟许娜倒颇为相似。
六哥死了以后,许娜开始觉得不会再有什么事让她觉得意外了,紧接着是新星的死,她觉得脆弱才是生命的本质,哪天不开心了拧开一瓶消毒液灌下去,也能要了命。
意外还是来了,要不是郝亮被捕,处在羁押待审阶段的许娜不会再因为什么事哭了。
原本郝亮运气不错,用他的话讲,前些年几乎没遇上什么特别操蛋的事,屁股后头一票弟兄都挺靠谱,没谁掉链子把活儿搞砸的,唯独从年初开始就不顺,尾款不给结的都算小事,其中两户卫生间防水没做好,漏水漏到了楼下,如此低级失误让他赔了不少钱,光解雇手下没用,问题出在了防水涂层上,为这事儿郝亮跟供货商闹得不可开交,另外几头的工期还给耽搁了,业主逼着他退钱,加上材料费上涨,撑到年中的时候郝亮发现自己竟然背上了债…
流年不利这种的词儿从郝亮嘴里讲不出来,但他清楚自己赖以生存的饭碗跟情感都遇上坎儿了。当然这不是杀人借口,也不值得同情,只是郝亮看着自己一步步失去了耐心,却无能为力。
要不是新星在公寓楼下的地库里说了郝亮他两句,郝亮也不会一路跟着他进了电梯。在那之前新星的情绪已经很差了,开车回来路上跟助理说过大不了他不演了,又不是什么大舞团,傻逼导演有什么了不起,助理不停在劝,新星听不进去,那股劲儿上来了谁说也不行,改明儿个他就关机,飞到三亚找个酒店住进去,谁也别想烦他。
郝亮在地库等的人迟迟没出现,电话打不通,再往前数六个小时,郝亮还守在十九层门牌号为1903的房门前,这回被业主拖欠的可不只是尾款,将近一半的工钱包括材料费都是由他垫付的,也不知道开始是出于什么原因那么信任对方,或许是他太想接下这单大活儿了。
一根烟接一根地抽,抽到喉咙都疼了,到最后只感觉眼前全是晃动的白气,挥手赶都赶不走。好不容易打听到了业主的车位,蹲在旁边守株待兔,两眼里透出的戾气说明他下定决心了,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拿到钱,否则,没有否则。
新星不让他在地库里抽烟其实也合理,瞧见郝亮那一副吞云吐雾的姿态他就来气,不过说一句行了,新星还没完没了,指着郝亮让他马上把手里最后半截烟灭掉,有点借机撒气的意思,其实也就一口烟的事,都快燃到过滤嘴了,顶多再来一口就得扔,就这新星都忍不了,瞪着郝亮难听话就来了,公共场所禁烟不知道啊,这儿北京,但凡有顶儿的地方都不许抽,这不是你们老家!真没救了,北京就是让你们这帮外地人给祸害了。看什么看?…
没有回应,只有冷冷的目光。
松开捏着过滤嘴的指头,烟屁股掉在地上,没等新星走远,郝亮又摸出烟盒,原本他不想再抽了,还剩下最后一根,一盒十四块的利群顶他一顿饭钱,可他还是掏了出来。
电梯门就要关上的时候被一只脚挡住了,特别普通的黑皮鞋,一看就知道有一阵子没擦过了。郝亮像没事儿人一样进来,新星才意识到这家伙比自己还要矮半头,令人感到可气的是他手里竟然还夹着一根新点上的烟。
即便在面对审讯的时候,郝亮都不愿重复新星在电梯里到底骂了他什么,多难听他不想再回想。时隔这么些天郝亮反倒比警察还理智了,当时他们俩的气儿都不顺,赶上了,算他们俩倒霉。
叮咚一声,十八层到了,电梯门再打开的时候,郝亮捂着右脸,烟头孤零零地躺在地上。新星举着手机出来准备打给物业,不信还治不了这家伙,竟敢嚣张到在电梯里抽烟。
手机信号恢复太慢,新星回了一下头,电梯门关上了,还好他没跟出来。其实之前那十来秒他还真有点紧张,估计这种人也属于光脚不怕穿鞋的,那一巴掌给他打蒙了吧。
时间正好,新星拧动钥匙的一瞬间,郝亮悄悄几步出现在他身后,抡起挎包里的一把伸缩锤,狠狠敲在新星脑后。警察后来让郝亮模拟当时的场景,电梯到了十九层出来,沿消防通道的楼梯下到十八层,时间正好。
(6)
绝了!许娜这谎撒的,说凶器是她随手捡的,恰好那天还真有物业的把扳手落在电箱附近找不到了,还有从后悔捞上来的扳手,巧合太过巧合,越是这样越显得无懈可击。
结果呢,许娜努力睁大眼睛,试图让泪水消融在眼眶里,她哭并不是因为羁押结束,而是庆幸,庆幸阿布没做出不理智的事来。
阿布说过,这么些年你许娜是对我好,可你为我付出过什么?
养不熟的白眼狼,许娜这么骂过阿布无数遍,可关键时刻还是为他顶了罪,想着一旦她自首阿布就没事了,反正除此之外许娜什么都没了。
阿布也想哭,也哭出来了,这是连续一个礼拜的雾霾天里阿布听到唯一的好事。
接许娜出来当天,阿布陪她去染了头发,做了美容,还买了衣服,俩人在三里屯的一家日本料理店里喝了好几瓶清酒。阿布问许娜往后什么打算,舞团一没她在,停这么久,感觉大伙都四散奔逃了。许娜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红着脸告诉他,生活算是给了她第二次机会,按说她得抓住,可她反倒觉得心彻底空了,可能习惯了那间散发着霉味的小号子吧。
从店里出来的时候许娜发现原来路灯能把整条街照亮,树上的叶子转眼就掉光了,跟她变老似得,几乎是一夜之间。两人沿着繁华的酒吧街走去,打不上车,叫车软件始终没有回应,算了,走吧。两人在寒风里走了不知道多久,不知不觉走到了旧楼,舞团的排练厅。
谁也没带钥匙,阿布找来保安开门,保安吓得不敢认许娜,以为她早被枪毙在河北某个刑场里了。
灯全亮起来的时候许娜感到一片耀眼,不得不眯起眼来。四周的玻璃墙出奇得干净,一切井井有条,像是在等主人回来。
去跳一段舞吧,好久没试了。望着墙头挂着的玛莎葛兰姆画像,许娜在心里默念着画像下方那段标志性的话:近六十年的舞蹈生涯,玛莎葛兰姆以决心、努力与才华,为自己树立了一尊神像。
三十几岁的许娜站在中央,透过镜子看着伸开双臂的自己,一个原地旋转之后再望过去,满眼都是自己二十几岁时的样子。
舞台上那个轻盈灵动的马尾辫又回来了,台下无数双温暖的眼睛正盯着她,其中一双是充满爱意的。每一次腾空起跳,他都仿佛看到了六哥,看到了阿布,看到所有人换作当年的模样在为她鼓掌。
欲望是美好的,所有的舞蹈因它而生。阿布劝许娜重新开始,那年断腿以后的她不也是重新开始,一手把纳兰舞团做大的吗?
可以了,现在结束一切时间正好。阿布没想过许娜这话会一语成谶。既然如此,结束就都结束吧,太牵涉精力了,什么也不想想了,他得去找真正属于他的女人了,小橙不只是闹别扭,说不准,可能是回老家了,黄警官那边摸到了一些情况,他得先于那些警察找到她,他不想等,好消息往往是等不来的。
许娜独自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听自己喘着粗气,不知哪扇窗户像以前一样关不紧,伴有刮风的声音,有句话这么说,动情感,就意味着自取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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