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消失的影子-北方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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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直到阿布的车开出了北京,蔡梓还不太敢相信这是真的。阿布也不太相信。就在两个小时前他们才刚刚见面,还在为影子的事吵个没完。

    估计日后回想起来,他们依旧猜不透这趟旅程在彼此之间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蔡梓几乎没什么行李,除了一个背包和一个行李箱。光学现形里的家当都交给女助理卖掉,再没什么要带走的了,包括那么多的书,即便每本只卖一块钱,加起来也会有个万把块钱吧,也不要了,就这么轻装减行地走,是真的了无牵挂,还是假装潇洒。

    阿布好久没来找她,难得他到了最后才想到了自己。

    正收拾屋子的蔡梓似乎猜到了阿布来的目的,问他,你不是已经不需要影子了吗,怎么现在才想起来。

    谁说不需要,再说,不需要就不要了吗?

    哦对忘了祝贺你,听说演出挺成功。

    听说?原来蔡梓没去现场,白给她送票了,算了,阿布一下子很不耐烦,我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蔡梓正要踮起脚关最后一扇窗,她明白阿布说的是影子,转过身指着阿布脚下,你自己看看啊。

    阿布立刻低下头,看什么?

    在吗?蔡梓问他。

    什么在吗?!阿布抬高声调。

    蔡梓补充道,影子啊。

    阿布恨不能蹲在地上,哪儿呢?没有啊!

    蔡梓没顺着他的话往下接,旁若无人地进了另一间屋子,拖出行李箱的一刻阿布意识到他不是在收拾屋子,这是要去哪儿?

    她没回答,淡淡地告诉阿布,是因为你的心理作用。

    不可能!我眼又没花,我脚下什么都没有。

    那你看看我。蔡梓指指自己脚下。

    阿布没看,他开始抗拒,甚至把目光投向这屋里的其他角落,实在是一尘不染,连玻璃窗透进的光线都显不出在空气中挣扎的微小的尘埃,一切仿佛静止似的。阿布脑子里什么都没想。

    正因为短暂的空白让阿布扭回脸把目光瞥向蔡梓脚下,他愣住了。

    阿布猜到蔡梓马上会语气轻松地说,你看,不也跟你一样吗。

    于是他开口去堵蔡梓的嘴,这算什么,你还想耍我?

    蔡梓要离开这里了,再也不回来。

    阿布追上去一把拽住她胳膊,你不能走,把影子还给我,要不然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好啊,开车了吧,那我搭你车,说好了我去哪儿你就去哪儿。

    从阿布这里看过去,蔡梓脚底下也没有影子,的的确确什么都没有,并不是没有形成影子的条件,意识到这一点之后阿布开始怀疑起了自己。

    (2)

    黄警官之前又联系了阿布,问他有没有什么新情况。当然没有了,阿布想这么说,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还是把当然俩字拿掉了,没什么是理所应当的。黄警官接着又会问他难道不着急吗,急,阿布真的急,急也没用,黄警官每次这么问的时候都像在有意试探他,结果没什么不一样。

    按说电话挂了也就挂了,黄警官叫住阿布,告诉他一个重要的消息。

    听起来不太合理,如果公安真花功夫介入,小橙早该被找到了,现在他们才说了解到了小橙她母亲的住址,对了,小橙好像说过她出生的地方一推开窗户就能看到港口,那里有北方的海,濒临渤海湾。

    难怪这一阵阿布常做关于海的梦,梦见他在一个鸟语花香的清晨背着书包去上学,同行没有别人,只有小橙。两人沿着熟悉的路径走啊走,就要到学校的时候却发现学校并不在之前那个地方,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茂密的树林,具体什么树他不懂,只觉得低垂的枝叶像人的头发,不是柳树,他知道柳树该有的样子。小橙拉着他穿过树林,之后便豁然开朗,两人就这么轻易地来到了海边,海雾蒸腾,扑朔迷离,阿布甚至怀疑眼前的海是不是真的,独自走去踩上一脚,鞋瞬间就湿了,小橙在身后笑他,笑声清脆悦耳,比她以往的笑更持久,像童年乐园里的女孩在嬉闹,又像是沉静的夜晚中从花园深处传来的诡笑。一睁眼全都忘记了,后脊梁骨一阵发冷,阿布却依然觉得美好,他没从睡袋里钻出来,天应该还没亮,应该快点睡着把梦续上,又一个念头闪过时他才意识到或许是天快黑了。时钟混乱,黑白颠倒,这下阿布彻底醒了,使劲揉着眼睛,放下手的时候感觉这个梦就在眼前。阿布时不时会怀疑那些瞬间是错觉还是梦境,抑或是本就属于他的几乎被遗忘的记忆。

    如果小橙在眼前就好了。快了,阿布充满期待地暗示着自己。

    有些人说抛下就抛下了。之前见许娜最后一面的时候她已经在计划乘坐国际列车穿越西伯利亚了,目的地是莫斯科,那里有最好的演出,那里是芭蕾之都。许娜学过古典芭蕾,虽然后来搞现代舞跟芭蕾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流派关系,但她知道那些伟大的现代舞大师比如邓肯等等多是古典芭蕾出身。许娜她是在放逐自己,还是试图找到心灵暂时停留的栖息地,阿布关心不起了。

    汽车开进河北阿布才发现注定要多走一段冤枉路了。走京哈高速往东去会更快一些,他却稍不留神沿大广高速开往了承德方向,从手机地图上看,绕回承秦高速再到目的地要多走将近一百公里,多出来的时间就当多看了一段沿途的风景吧。想到许娜当时去易县却绕到了保定,他就想笑,怎么自己也跟许娜一样了,此刻不知她的赴俄签证办下来没有。

    蔡梓坐在副驾驶上百无聊赖地盯着车窗外的天,仿佛一张巨大的滤网,灰蒙蒙的,将大地罩地严严实实。

    还以为出北京雾霾就少了呢,蔡梓失望地说。阿布心里想说这是拜京津冀一体化发展所赐,北京有的周边地区也该有…话到嘴边还是算了,没兴致说那些自作聪明的俏皮话,何况本身也不好笑。蔡梓一定觉得这一路上的沉默很要命,谁叫她非要搭他的车呢,不知算她赖上他,还是他赖上了她,总之是一个方向,蔡梓要去渤海湾附近的某个岛屿闭关一阵子,听起来像准备修仙成佛的意思,假如那样有助于她帮阿布找到属于他的影子,这一趟白送也值了。

    阿布摁下车窗,冷风吹进来。这是要干嘛?蔡梓还没来得及抱怨,就意识到外头稀薄的空气打破了车里烦闷的气氛,似乎瞬间注入了一丝活气。

    手机响了一下,阿布一怔,听错了吧,一个月来总会有类似的幻听发生,总觉得手机微信响了一下,哪怕就一下。即便阿布预料到因为这一条微信不早不晚地到来可能在高速驾驶中引起事故,可他还是会第一时间去翻看手机。

    (3)

    车在蹭到高速路隔离带后发出一声巨响,左前胎被挤爆了。车体连转三圈,横跨三条车道,最后撞开右侧护栏冲出路面。

    路面下是一个土坡,要不是坡上那两棵老树挡着,俩人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单靠自己从车里出来。

    瘫坐路边等人来收拾残局的时候两人一句话都说不出,劫后余生总值得庆幸,再大的怨气和烦恼也会烟消云散。可怕的巨响一直在两人耳旁盘旋,远远超过了他们想象里的所有爆炸声,在极为短暂的刹那间阿布以为自己会死在这起事故中,拜那声巨响所赐,他领悟并想象死亡一定是伴随着某种强烈的视觉或者听觉冲击力,仿佛要跟一个世界说拜拜的仪式感,不能太悄无声息。人活着或死去总是自带仪式感的,生的时候自己意识不到,死的时候能意识到却太过短暂,幸运的就是他跟蔡梓这种死里逃生的人,体会到了常人没法体会的感受。不由得想起新星,无比坚硬的东西砸进脑子里,那时他一定听到或看到了他阿布没法想象的东西。

    来的是交警还是急救阿布都懒得去管,后来人家问任何问题他也只是沉默,不知不觉又开始想象自己死了却没能见到小橙最后一面,想象小橙在他的追悼会上涕泪涟涟。不,应该不会有追悼会,谁也指望不上,谁会在乎他呢。想到这里阿布顿时悲哀起来,换老话讲就是死都没人替他收尸。活得太失败了。

    车是彻底报废了。阿布勉强起身,也该走了,虽然头还晕着,不知道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对了,蔡梓呢,刚才还有人在他身旁晃来晃去,这会儿人呢?阿布将手指插进头发里仔细回想,下车的时候她好像就不在身边,该不会没下车吧?想着转身一瘸一拐地跑回去,车就要被拖车拖走了,凑上去特意看了眼满是裂纹的挡风玻璃,连个巴掌大的缺口都没有,看来蔡梓没有被从车里甩出去。

    阿布反问起现场工作人员来,他甚至有些不确定车上到底坐了几个人。当然是一个了,对方斩钉截铁,理由是阿布刚才就这么回答交警的。阿布想不起什么时候跟交警对过话了,他不是一直在沉默吗。不对,来的时候蔡梓肯定在车上,这点他不会记错,不过,蔡梓那么能说,一路上一言不发是怎么回事…

    揣着这些疑问阿布不知不觉就走到两公里外的一个服务站,独自搭上了一辆继续往东去的大巴车。

    车里的屏幕上正在放一部电影,阿布没看过,旁边有人在笑,不止一个人,应该是喜剧片,阿布却有些想哭,最后那个场景实在让人捏了把汗,一个光头男站在高空中吊着的一面大玻璃上,两头分别趴着两个漂亮女人,大玻璃摇摇欲坠,稍不留神连光头男人也会掉下去,但他想救她们,却没法向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靠近,重心一旦偏移,就得有人掉下去,苦了这个光头男,对,那个演员叫徐峥,阿布庆幸自己想起来了,即便他没有过类似的经历,却和他一样感同身受。

    想象着自己正站在大玻璃中央,就算周围没人,却仍旧摇摇欲坠。宛若一块逐渐融化的冰面,碎裂的纹路一点点蔓延开来,只是时间问题,注定阿布要跟它一起坠落。

    影片结束的时候大巴车开进一座小县城,有乘客下车。阿布才意识到大巴车没走高速,一直在国道上慢慢悠悠地开。车上很快没人了,原来这里是终点站。

    距离目的地还有差不多两百公里,好在他没那么着急,但也不能耽搁太久,他相信小橙就在那个地方。结果却先找到了蔡梓。

    天色暗了下来,蔡梓一个人拎着行李箱在汽车站前徘徊,脸冻得通红,一见到阿布感觉寒意都消失了,她有些意外,上下打量他,像是不相信他还能站起来。没那么夸张,阿布想说拜德国车以及安全带所赐,却觉得这也无关紧要了。

    阿布不清楚蔡梓是什么时候从事故现场离开的,竟然还有功夫拿行李。蔡梓哈着气没解释,反问阿布为什么这么快就找到了她,阿布根本没想找她,连电话都没打,能遇上纯属运气,要是跟小橙能有这样的运气就好了。

    蔡梓搓着手建议一块再租辆车吧,阿布诧异在这样鸟不拉屎的地方还有租车的门店。斜对面锈迹斑斑的铁丝网里就是停车场,路灯刚亮,看得见被灰尘覆盖的银色斯柯达,像是被遗弃在这里很久了,在即将到来的夜色下仿佛一条条抱团取暖的海豚。

    阿布上车前又去路灯下站了一会,脚底下还是什么都没有,蔡梓说,要是你下午死了,说不定影子就回来了。阿布冲蔡梓吼了起来,要不是你抢我手机,根本不会出事。

    开夜车是需要勇气的,尤其是刚经历过事故。两人谁也没迟疑,只是换了蔡梓开车。她终于忍不住问阿布,不就一条微信,干嘛疯了一样非要抢过去看。

    阿布沉默了一会,还是告诉了她,自从小橙失联,他就把除了小橙之外所有人都设置成免打搅,一旦微信提示音响起,那一定就是小橙。

    (4)

    天一亮阿布就醒了。想不起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蔡梓也不知道。蔡梓还在开车,在黑暗里开了一夜。如果换阿布,一定受不了那种虚无沮丧。

    阿布提出由他来开,换她去休息,蔡梓拒绝了,用不了多久就到了。阿布想说句辛苦了,犹豫一下还是算了,说了也没用,蔡梓不是听那种话的人。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终于开到了,实在是个小地方,街道很小路牌也很小。雾霾到了这里变成近似青灰色的水气,夹杂着一丁点干爽的鱼腥味,虽然是北方的海,空气里同样飘着一股南方的味道。

    车随便一停才发现正好在坡上,地势偏高,下车直起身子就能望见不远的小港口。距离大海实在太近,海风一吹就轻松吹遍整个县城。

    不,这里更像是一个小镇,一个能给人带来绵软错觉的地方。

    照着门牌号找过去,站在门前的阿布特地对手机捋了捋头发,整了整衣领,难掩紧张的表情,犹如在等待考试录取放榜,谜底即将揭晓,说不定开门的就是他朝思暮想苦苦寻觅的人。

    开门的真是小橙,阿布吓坏了,因为她一下子变得好老,俨然一个四十五岁以上迎来更年期的女性。

    实在太诡异了,话噎在嗓子眼里,好半天说不出来,蔡梓也跟着吓了一跳。

    直到对方诧异地问他是谁,阿布低着头叫了声小橙的名字,对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略显尴尬地笑了起来。

    她不是小橙,而是小橙她堂姐,竟然大出去十几岁,阿布少见多怪了。

    堂姐告诉阿布,现在是她们一家住在这里,小橙她爸妈早搬走了,搬到了距离这儿不远的一处海景房。

    阿布跟堂姐打听小橙的消息,堂姐诧异道,她不是在美国吗?

    看来她并不知情,阿布便没有再问。

    堂姐却追问道,你和她没联系吗?

    阿布下意识摇了摇头,回过神来又补充道,有,就是没联系上。

    堂姐想了想,我也好久没联系她了,我儿子明年高考,成绩上不去,急死了…

    去往海景房的路上,阿布多少有些伤感,堂姐的样貌让他印象太深,好像预先见到了十几二十年后的小橙,不由得想起一首老歌,多少人曾爱慕你年轻时的容颜,可知谁愿承受岁月无情的变迁。

    海景房不假,就位于海边的一座三层小楼的顶层,比较新的建筑,只不过设计陈旧,毫无风格可言,而且十分单薄,感觉弄不好会被海风刮倒。

    阿布反倒不紧张了,从堂姐刚才的反应来看,小橙八成不在这儿,可他还是不甘心。

    开门是个男的,戴一副眼镜,看着挺斯文,张嘴就扯着嗓子问他找谁。阿布一提小橙,男的没吭声,直接关上了门。

    阿布事先想到可能会吃闭门羹,没想到才用了不到二十秒钟。

    大概又过了十多秒钟,换了一个女的开门,也戴眼镜,应该是小橙她妈,听说是来找她女儿,一脸急切地问,小橙在哪儿?!

    在哪儿?阿布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看来小橙真的不在这儿。

    女主人将阿布和蔡梓让进屋。屋里简单的陈设让阿布感到一阵莫名心酸,寒暄的话说不出口。

    坐在窄小的沙发上,阿布两只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搁,蔡梓的注意力却被茶几下趴着的一条狗吸引,俯下身去逗弄。

    两杯热茶摆在面前,阿布下意识去伸手,被烫着了,热气不住地冒着,像是刚烧开的水,阿布没想过这翻谈话会在茶水凉下来之前结束。

    小橙几乎没朋友,说说吧。女主人这么说,似乎在等阿布自我介绍。当听说他是小橙的男朋友时,夫妇俩表情双双凝固了一下,不由得身体前倾,恨不能凑上来再一遍打量阿布。

    没听说过她有男朋友啊,不过她可有一个多月没跟我们联系了。你不清楚她在哪儿吗?话音一落她就意识到这么问是徒劳的了。

    身旁的男人有点不耐烦,到底怎么回事?

    阿布一时语塞,干脆尽快结束谈话吧,忙敷衍道,我就是来看看她,不,听说她父母住在这里,所以,就是路过,来看看您二老。

    路过?男人打断他的话。

    阿布连点头都没了底气。

    女主人拉下脸来,在你之前就有警察来过了,说是联系不上她,北京那边都立案了。

    阿布看来瞒不住了,跟您直说吧阿姨,小橙从美国回来就没消息了,我们之前,之前是吵过架,可也没多严重,她一生气就不联系了,以前我们吵架也有过类似的情况,可这次时间确实是有点长了。

    女主人低下头眼泪瞬间就下来,忙伸手摘下眼镜,那条狗默默地在她脚下缓慢地绕着圈,男人叹了口气,厉声厉色道,服了你们现在这帮年轻人,屁大点事至于嘛。

    叔叔阿姨你们别急,我也在找,她可能情绪不好,所以躲着我。

    找,你找的着吗?!男人嚷了起来,扯这些都没用,出什么事你负的起责吗!

    女主人抬胳膊顶了他一下,男人把脸扭向一旁,从口袋摸出烟来点上。

    小橙她从小独惯了,过去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可她这不听劝呀,不沟通,以前也跟我们吵,出了国也不主动跟家里联系,你说她会上哪儿去呢?

    蔡梓一旁插嘴道,该不会一气之下又飞回美国了吧,天高皇帝远的…没说完就被阿布瞪来的眼神给噎了回去。

    除了要钱就是赌气,实在是不懂事,从小欠管教,她眼里根本就没把你当妈!男人吐出烟喷在了女主人脸上。

    你懂什么!她又不是你生的,你有什么资格那么说!把烟掐了!

    门紧紧关上。在外头还听得见里面的抽泣跟抱怨。阿布幻想门还会第三次打开,开门的正是小橙,立在楼道里迟迟不愿离去。

    (5)

    阿布和蔡梓颓丧地坐在沙滩上,脚边是一罐罐啤酒,两人开始不知道说什么了。

    沙砾非常粗糙,凝结在一起像石头一样,阿布试着捏碎它们,发现里面是真的石头,硌地他手指生疼。

    夜幕下北方的海,几乎没有天光,远处也没有灯火,分不清层次,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灰霾和海雾混杂在一起,每呼吸一下,嗓子眼仿佛咽下一小口尘灰。

    这哪儿是海啊,什么都看不见,还不如未名湖边的夜晚敞亮呢。蔡梓打破了沉默。

    未名湖附近是五道口中关村,这儿对岸是朝鲜。阿布接茬道。

    那偷渡过去岂不是很容易?蔡梓来了兴致。

    最好坐船,游泳估计够呛,一般人怕体力跟不上。阿布回答得心不在焉,却把蔡梓逗笑了,前提是你得有偷渡的必要啊。

    当然有必要,去朝鲜刺杀金三胖,万一成了,就名垂千古。

    蔡梓望着黑暗中的阿布,也可能望着黑暗本身,想夸他两句,这样轻松点多好,可一想到自己,又变得沉重起来。

    海浪有节奏地拍打着岸边的碎沙石,枯燥又单薄,让人的心情跟着七零八落。

    又一阵长久的沉默,天上连一颗星星也没有,恍惚会觉得天变得很低很低,伸手就能够到似的。

    蔡梓后来说她饿了,要去找个大排档吃海鲜,阿布无动于衷,似乎打算这么枯坐着到天明,看看有没有海上日出。

    走到海滩之外的柏油路差不多要小一公里的距离,坑坑洼洼的沙石让蔡梓崴了好几次脚,她竟然放声笑了起来,不过笑声被浪头拍打沙滩的声音盖了过去,阿布应该听不到。

    黑暗中,阿布反倒更像一道影子,融化在漫无边际的海岸线里,无声无息。

    要不是风大了,阿布本不打算起身。北方的海,刮起风都那么生猛,将之前仅有的一丝惬意全赶跑了。

    追上蔡梓之后两人找了个大排档坐下,剩这一家还没打烊。点了几种海鲜,听说还有海鲜饺子,又要了一份,阿布总算有了点胃口。排挡主是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妻,两人各自忙碌,连眼神交流都没有。菜一出锅妻子上前接过来端到两人桌前,不经意间透出了十足的默契。邻桌的客人显然是喝多了,扯着嗓子在比谁更牛逼,怎么比呢,仔细一听,原来正挨着个讲他们干过的狠事呢…其实阿布蔡梓也快喝多了,只是相比较而言,那几个光着膀子的男子看起来更加肆意。

    就在两人准备结账的时候,邻桌一个剃着寸头的男的端着酒杯眼神暧昧地坐到了蔡梓身旁,蔡梓要起身,却被拽住了,对方非跟她喝一杯才行。

    阿布觉得这情境似曾相识,是男人该站出来帮她解围,哪怕自己先跟对方喝一杯呢,给点面子说不定就过去了,可他没那个心情,拉起蔡梓就要走,根本不管对方怎么想。

    倒没动手,四五个光膀子迅速将两人围在中间,阿布觉得这场面在往更加狗血的方向去了。寸头男示意他们俩坐下,满上一杯酒推到蔡梓面前,撇着嘴称自己不欺负人,更不欺负女人,就是想跟她喝一杯,如果她能讲一个自己干过的狠事,让他们哥儿几个觉得牛逼,服了,那她不喝也行。

    讲段子可难不倒她,蔡梓能说,张口就来,这阿布知道。事实正好相反,除了沉默只有沉默,蔡梓纵使睁着眼睛好像灵魂出窍一般,让阿布以为她又要展露什么玄乎的本领,正好吓唬一下这帮人。直到光膀子们开始不耐烦了,蔡梓眼神里终于闪过一个念头,什么都没讲,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她想到了什么?阿布好奇,是在编故事还是在回忆。

    一连三杯喝下去,光膀子们乐了,觉得这姑娘认输了,于是围坐下来继续给她倒酒,变本加厉了还,阿布上前劝阻,硬被推到了好几米以外,连事不关己的摊主夫妇都把目光投了过来。

    借着酒劲蔡梓大讲一通,没什么表情,娓娓道来,讲到最后所有光膀子都傻了,也可能是服了,带头的那个甚至鼓起了掌,他们把各自杯里的酒饮尽,一窝蜂散去,临走还不忘把蔡梓这桌账一块结了。

    阿布赶来扶住蔡梓,反被蔡梓一把推开了。刚才那帮人碰她她都没这么抗拒过,你跟他们说什么了?

    蔡梓扬了扬左臂,手腕到小臂上的疤痕连成一片,模糊不清,阿布没看懂,大概猜出跟纹身有关,蔡梓说差不多了,彻底洗去是要花时间的,到那时她就安心了。

    这背后是一出跟纹身师的感情纠葛吗,阿布不只是好奇,像是出于怜悯,猜她多半是主动揭了自己的伤疤然后凭三寸不烂之舌将那帮混不吝击退的。她大可不必如此,阿布觉得自己有点窝囊,早知道就应该抡起酒瓶或者从地上抠出一块砖头冲过去,好久没遇上发泄的机会了,哪怕之后会迎来雨点般的拳脚,那也是他理应受到的待遇,经历过那么多事,他不可以再无动于衷了,可能只有疼才能让他感受到自己真实的存在。

    蔡梓顽皮地笑着,告诉他其实她没说什么,就是讲了一遍自己杀人的过程。该死的渣男,口口声声当她面说自己爱上了别人,领证的日子都定了,说那个女的是他这一生遇过最美好的礼物,所以不得不跟她在一起,否则他多一秒都活不下去。太矫情了这个傻逼,蔡梓本可以咬牙成全,可她咽不下这口气,冲动并不是一时兴起的魔鬼,更像一个老谋深算的智者,让她处心积虑了好一阵子,准备齐了棒球棒,硫酸,以及刀具跟尼龙绳。情绪极致下杀掉负心汉并不鲜见,可如果那样就太便宜他了,光喝醉酒就打过她多少次,那些伤怎么算。倒霉的是那女的,不,活该又可恨,蔡梓懒得去管这其中的对与错,那女的不是说感情不分先来后到吗,既然如此,都得死,在死上分个先来后到总可以吧。

    拿走你一生遇过最美好的礼物,看你能活多久。

    算了,你当我喝多了吧,这是我亲口讲给你听的故事。阿布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蔡梓望着他,将杯里最后一口酒咽了下去。

    (6)

    阿布担心蔡梓这么一走再也回不来了。两人认识没多久,阿布不该伤感。若不是影子的缘故,阿布一辈子也不会认识她。

    蔡梓一脸轻松,到港口还装出一副随时就能开怀大笑的样子,去多久也说不准,归隐修行没法说。

    万一还找不到影子,阿布想是否可以再向她求助,蔡梓说那边没信号,八成联系不上了,她连手机直播都得停掉,实在要找她的话就去未名湖畔烧纸,她应该感应得到。

    阿布反感这种玩笑,看来一切到头还是没结果。

    影子是像孤魂野鬼一直在外头漂着吗,还是它另有目的,像小橙一样躲着他,跟家人和他切断联系,是在逃避家人和他,还是在逃避这个世界。

    出发之前阿布还担心自己会在寻找小橙的途中爱上蔡梓,可蔡梓像是不经意在两人之间竖起一道厚厚的屏障,他没法走近,愈发没有耐心,对一切都没了耐心,看来有些事到头就是没结果。

    阿布开始后悔载她过来了,北方的海没有美感,跟许娜、小橙、影子之间都没有了美感,跟蔡梓也一样。

    渡轮到达之前,蔡梓还把包里最后一沓现金交给阿布。这是干嘛,现在谁还用现金啊。拿着吧,没帮上你什么忙。蔡梓执意给他,反正岛上也用不上,总比丢了强。

    瞧一眼腕上的伤疤,是蔡梓第三次激光祛纹身手术留下的痕迹,起码还得一个月才能完全恢复,不知往后是否还需要第四次手术。蔡梓决定洗掉它们,无论如何也得洗干净,包括身上其他几处,以前的事了,虽然很疼,她不想带着那些记忆,她要用疼让自己忘掉疼。

    阿布望着她的背影逐渐被海雾笼罩,直到和渡轮一起消失在茫茫大海中。北方的海没有美感,却成就了另一种迷人,粗粝且没有耐性,反倒留足了瞎想的空间。

    这时他才意识到连蔡梓去的是哪个岛都不清楚,或许岛本身没有名字,渤海湾里的一叶孤舟,最终驶向哪儿连她自己都不清楚。

    回程在三个小时以后,阿布靠在客运巴士的最后一排,头枕着车窗随颠簸撞在玻璃上不停作响,前排一个抱小孩的乘客转过来又瞥了他一眼,这是第二次回头了,是嫌阿布制造噪音了吗,还是闻到了他几天没洗澡后身上散出的味儿,应该不至于,车上还有不少人,瞧穿着打扮就猜出他们是去北京打工的,要说有味儿也不会出在阿布身上,可他还是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毕竟只剩自己一个人了。

    告别北方的海。不知不觉睡去了,再醒来发现车停下了,听说是京冀交界处的一个检查站,一名全副武装的警察上来从前往后挨着个查身份证。阿布忙去摸兜,不在身上,本能地紧张起来,警察见状便摆手示意他下车,他连气也不敢喘了。一起下去的还有几个人,阿布强作镇定地跟着,看他们走到岗台前向坐在后面的另两位戴口罩的警察报号,警察将听来的号码输进电脑里,核实一眼便示意他们离开。

    阿布不紧张了,身份证号他倒背如流。报到一半突然磕巴起来,两眼盯住对面那堵墙,戴口罩的让他继续,抬眼发现阿布冲到墙跟前去了,面对警示栏把嘴巴张得老大。

    想问他干嘛,却没问出口,警察拉下口罩,才发现阿布表情不对,上面的人你认识?

    阿布愣在那默不作声,警察又问一遍,他才回过神,边摇头边摆手,不以为然地走回电脑前继续把身份证号报完。

    坐上车的时候阿布开始喘气,抬手捂住眼,只感觉脑袋里一阵轰鸣,没一会又把手放下来,回头看那逐渐后退的检查站,警示栏越来越小,公安部A级通缉令上的照片和名字却像被成倍放大后贴在了他的眼球上。原来她不叫蔡梓,叫袁蕾,照片里还是长发,那张脸不是别人,就是蔡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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