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消失的影子-让全世界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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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阿布从小恐高,人生注定与攀高绝缘,幼儿园时从没主动上过滑滑梯,白天也不敢趴在三层阳台上往下看。

    但凡高一点的地方,上去都会犯恶心。他一度以为这是自身缺陷,先天性的,没法后天修正,事实证明确如此。

    最开始他并不知道什么是恐高,压根没有概念,直到小学三年级那次春游,严格意义上算夏游,因为发生在六月初。阿布在摩天轮上吐得一塌糊涂,吐完整个人都虚脱了。跟他同在一个轿厢里的就是小橙。轿厢仿佛一个闷罐,玻璃窗就是砸也砸不开,摩天轮转下来的时候小橙脸蛋发紫,憋气憋地几乎晕过去了。

    当然,小橙很宽容,没嫌弃阿布早上吃了太多韭菜盒子,但据说从那之后她不再喝豆腐脑了。

    没能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给喜欢的人,阿布长大后回想起来都会感到痛心疾首。

    小橙送一瓶药给阿布,告诉他,恐高其实没什么可怕的,以后多试着攀高或者俯瞰就好了。

    阿布以为那是专门治疗恐高的药,后来才知道,原来是治疗呕吐的。

    忽然之间有了一种冲动,为了不辜负小橙的殷切期待,他一定要克服恐高。只不过,屡试屡败,屡败屡试,没有愈挫愈勇,只有一蹶不振,阿布失去了信心,他还年轻,没有面临过阳痿的困扰,但已经能感同身受了,因为恐高为他带来的自卑感和羞耻感,远远超过了想象中阳痿的影响。

    不过,阿布也想过,随着自己长大,或许这种状况会得到改善,就像换牙一般不知哪一天就没有预兆地降临了。

    可就是没想到这么快!

    手机屏幕里的阿布看上去有些狼狈,他的确是想显露出一副惨相好博得更多网友的同情。发梢在头顶飞舞,他还是不由自主地体会到了一种玉树临风的感觉。

    风的确不小,快把阿布的脑袋吹掉,手几乎没有了知觉,今天晴空万里,主要得看看脚下,上班族如同蚂蚁,成群结队从地铁口涌出,然后井井有条地分散进各个写字楼的入口里,流水线作业一般。

    阿布揉了揉眼睛,这是他第一次上到这个高度,并且如此清楚地俯瞰这个世界,不由得回想到三年级的小橙对自己说过的话,原来这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居高临下。

    北京只有一个CBD,阿布站在CBD其中一座不算很高也不算很低的楼顶上,视野里几乎囊括了这个区域里所有高大上的建筑。

    环路上的汽车如同机械传送带上码放紧凑的零部件,密密麻麻,缓慢移动,像是在预先设计好的庞大程序里有条不紊地运转。

    除了兴奋还是兴奋,原来登高望远的意义是让人看到和平常不一样的世界,阿布感受到了一种力量和意念的延伸,仿佛他足以驾驭眼前这一切!

    到九点了,阿布打起精神,清清嗓子,开始对着手机屏幕讲话,hello大家好,我是阿布,一位普通公民,感谢你们百忙之中来看我直播,尤其是一整晚都在刷屏等候的网友们,我说话算话,请看我所处的位置。

    把手机举过头顶绕上一圈,让自己保持在画框里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过更重要的是为屏幕前的观众带去身临其境的感觉。

    现在室外零下五摄氏度,空气质量状况良好,其他数据就不报了,有人问我为什么要在这里直播,我的理由很简单,我要让一个人看到我,我一定让她看到我。

    说完他叹口气,叹得意味深长,叹得饱经沧桑,仿佛一段时间来的孤独苦闷全凝结在这一声叹息里,接着他不小心打了一个嗝,被观众注意到了,弹幕里立刻有人议论起阿布早上吃什么了。

    我要找的那个人和我失联已经有一个多月了,我想了很多办法却怎么也找不到她,我不明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或者是她做错了什么。我知道正在看直播的观众会质疑她是不是失踪或者遭遇什么不幸了,也一定有人质问我为什么不去报警,对于这种说法我不会反驳也不会计较,但我会竖起中指,当然不是冲你们了,而是冲我自己,因为我压根不会往那方面想。

    一阵突如其来的冷风呛地阿布咳嗽起来,初升的太阳丝毫阻挡不了凛冽的严寒,阿布意识到自己的脸和手被冻得失去了直觉,鼻涕在鼻孔下凝结,一时间忘了说到哪儿了。

    思绪不知不觉被吹回到十几年前,小学三年级的一次演讲比赛,对阿布来说仿佛一场灾难。比赛前一个月小阿布早早开始准备,不到一千字的讲稿几乎倒背如流,滚瓜烂熟到做梦都会脱口而出,可就是在这种志在必得的情况下还是让他给搞砸了,只因为在人群之中多看了小橙一眼,只一眼就让他方寸大乱,嘴里一个字也蹦不出来,阿布至今还会感叹两个人的视线为何那么快就实现精准交汇,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阿布觉得自己脑袋被冻住了,脑仁被掏空了。

    下了演讲台直接跑到厕所对着马桶哭了好一会儿,连啜泣时的语音语调都像是潜意识里的演讲词。一个寒颤让阿布回过神,他告诫自己,这次不同了,或许一个小时后,他本人就要从这里跳下去,而且还是在千万网友的注视下。不过是纵身一跃,阿布期望留下自己最好的一面,他笃信所有直播画面迟早会被小橙看到,无论她是否还会主动联系他,她迟早都会看到,无论这是不是最后一面,阿布都要当作最后一面。

    一想到这儿,僵住的脑袋好像化开了,脑仁也被塞了回去,他重新对着手机直播道,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又不是怨妇,我是怎么想的你一定明白,我和你从来不用多费口舌,一个眼神你都会明白,我们毕竟认识快二十年,你知道我为了你曾经…

    直播平台的观众越来越多,弹幕快到人眼根本看不过来,不过阿布还是瞥到了其中一条,“渣男告白,鉴定完毕”…

    八个字如口号般规整,却刺痛他的双眼,凭什么说我是渣男?!阿布愣没忍住,一句脱口而出的话顿时让弹幕炸了锅,犹如给平静的鱼池里扔进一疙瘩鱼食。

    原本要说的话被迫抛到一旁,情绪受到影响的阿布集中精力跟弹幕较起劲来。你们从哪儿看出我是渣男了?言论自由我支持,但别乱扣帽子血口喷人…什么叫一股渣男味儿,你闻得着吗…我怎么就长一副渣男脸了…

    阿布认了真,这是他的底线,骂他什么都可以,但他对小橙从未有过半点含糊,更无二心,不在一起的时候念念不忘却从不打搅,在一起以后悉心陪伴唯命是从,不说无微不至,起码稳妥周到,虽然偶尔也使点小性子,可转过脸立马赔礼道歉,哄起人来也很像回事,比照大伙常说的暖男标准,阿布一点不差,再怎么也不至于跟渣男扯上关系。即便是网友随口一诌,他也没法忍受,非掰扯清楚不行。

    在直播平台上吵架跟平时可不一样,解释越多,越被断章取义揪住不放,别人不会因为阿布掏心窝发毒誓表忠心就轻易推翻之前的言论,弹幕里关于渣男的杂音变本加厉,无奈就一张嘴,没法以一敌百,说不过就只有骂了,阿布真没忍住。

    这下好了,他失态了。

    (2)

    阿布以为自己会哭,估计眼泪多半是被大风吹出来的,很快又被大风吹了回去,怎么都涌不出来,想关掉弹幕,又不知如何操作,只好把眼球挪出画框,只拿脸对着屏幕继续直播,你们怎么说我,我不管,反正,小橙,我猜你一定看得到我,我所有话都是在对你说,我一直在找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风小了些,眼泪终于涌了出来,但泪水并没有迷糊他的眼睛,因为他怕来不及看仔细脚下的风景,人生第一次不恐高了,如此重大的自我突破当然不能错过,小橙,我做到了,你看,我第一次站在这么高的地方,比厂区的伞塔高多了,我第一次懂了什么叫登高望远,什么叫如履平地。

    说不下去了,十秒钟之前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不如给小橙唱首歌吧,只有唱歌才能表达他此时此刻的感受,说唱就唱,上手抹了抹鼻孔下快冻硬的鼻涕。

    “怎能忘记旧日朋友,

    心中能不怀想。

    旧日朋友岂能相忘,

    友谊地久天长。

    我们曾经终日游荡,

    在故乡的青山上。

    我们也曾历尽苦辛,

    到处奔波流浪…”

    唱一首脍炙人口的老歌,根据十八世纪苏格兰民间诗歌改编,估计是第一次飘荡在CBD的上空,阿布相信只有先感动自己,才可能打动别人,可他忽略了一个前提,别人得听得见才行。现在除了他自己,没人听得清在唱什么,全被呼呼的风声盖过去了。

    小橙或许不会记得,正因为这首歌,开启了阿布对小橙二十年的情感朝圣之路。

    阿布从小五音不全,即便现在去跟幼儿园的小朋友比唱“一闪一闪亮晶晶”,也可能甘拜下风,音乐这件事此生算是跟他无缘了,唯独这首《友谊地久天长》,阿布能用美声、民族、通俗三种唱法唱出来,而且还不跑调,奇迹背后往往伴随着难以想象的情愫和艰辛。

    之所以如此,要从二十多年前那场歌咏比赛说起,还是小学三年级,按部就班又百无聊赖的日子让阿布每天都闲得蛋疼,没事儿总想干点大事出来让别人瞧瞧,他厌倦了拔老师自行车气门芯,厌倦了拆同学板凳下的螺丝钉,厌倦了那些小打小闹式的恶作剧…少年阿布常问自己,还有什么事能让自己提得起兴趣?即便是搞破坏,要足够大,足够引起大家对他的关注。

    恰逢学校举办“迎春校园歌咏比赛”,这是阿布最痛恨的活动之一,但凡跟唱歌有关,内心都会生出一种无与伦比的破坏欲。

    就在活动当天,学校一反常态地加大了安保力度,好几十名值日生跟学生干部加入到了维持秩序的行列里,仿佛出席活动的不光是区教委干部,还有中央领导。校方这么做显然是为了提防阿布这类调皮捣蛋分子。果不其然,整场活动阿布几乎被钉死在了礼堂座椅上没有任何可乘之机,直到最后几个节目才因憋不住尿而终于被放行。

    从座位溜到后台,阿布事先琢磨好了,对于这种活动,最四两拨千斤的做法无非是扒掉音响线。

    舞台上,一位黄色女生正在献唱,说黄色是因为她穿着一身黄色连衣裙,乍一看仿佛一根矮小的香蕉,估计最差着装奖非她莫属了。黄色女生用她稚嫩嘹亮的童声刺激着阿布的耳膜,是因为他跟大音箱相隔太近,而且距离还在不断缩短,直到他挪到最跟前,面对着七拐八绕的线路和密密麻麻插孔,顿时有了一种如愿以偿的兴奋感。

    黄色姑娘正投入地唱到关键的副歌部分,突如其来的呲啦一声,尖利刺耳足以戳破前排就座的领导们的耳膜。紧接着就没声了,不是她没声了,是话筒没声了,对于前排就座的领导和广大同学来说,相当于黄色姑娘没声了,整个礼堂随即起声了,一片聒噪,大家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儿。

    阿布从作案现场脱身,躲进舞台侧前方的一堆花篮中,距领导席很近,距舞台更近,他心里一阵痒痒,得手之后就是一个字,快活。接下来的一系列反应全拜自己所赐,只见领导席上的领导们有的神情严肃,有的频频摇头,有的慌忙比划,有的已经向后台跑去。再看看舞台上的黄色姑娘,似乎被全礼堂遗忘,可她处惊不变,两只脚贴在台上一动不动,上半身保持着之前的姿态,右手握着话筒,胳膊肘和身体夹角呈标准的四十五度,可能没谁仔细听,她还在清唱着没有唱完的歌曲。

    阿布想笑,心说都没声了你还唱个什么劲啊。黄色姑娘却唱得十分起劲,全情投入,仿佛置身于真空之中,伴随着歌曲的韵律和情绪,左手一会儿捂上心口,一会儿挥动舒展,在空气中滑动的优雅弧度俨然一出独臂舞。

    她的眼神清澈,神情淡定,脑后的马尾辫轻巧又俏皮,好像会说话,阿布真想上去揪她一下,她好久没遇到这样的女生了,没错!通常形容漂亮女生往往是眼睛会说话,可阿布盯着她的马尾辫就觉得马尾辫原来也会说话。

    再听她的歌声,没有了刺耳的音响,原来清唱是这么的好听,还有她唱的歌词,主题思想端正又不说教:

    “让我们亲密挽着手,

    情谊永不相忘。

    让我们来举杯畅饮,

    友谊地久天长。

    友谊永存!朋友,友谊永存!

    举杯痛饮,同声歌唱友谊地久天长。

    友谊永存!朋友,友谊永存!

    举杯痛饮,同声歌唱友谊地久天长!”

    阿布只恨手里没个酒杯,要不然就跳出去跟她一起比划一起干杯了。能让阿布产生唱的冲动,这还是第一次!

    歌声不止打动了阿布,事实上也感染了现场的大家,不知不觉中,所有人安静了下来,将目光纷纷投向了黄色姑娘,虽然没有了电流的传递,没有了音响的放大,可她的歌声却回荡在整个大礼堂,让大礼堂宛若一座教堂,神圣又肃穆,黄色姑娘一个人就顶一支唱诗班。

    好多年后,当阿布坐在某个教堂的最后一排发呆时,远处管风琴下的女声吟唱总能将他带回到三年级初春的那个午后,歌声穿透了时光,穿透了人心,呼唤起对过往的惦念,对未来的期望。

    记忆里的掌声如潮水一般,舞台中央的黄色姑娘犹如一个英雄,连追光都更显神圣,仿佛因为她不为所动力挽狂澜,整台演出才没有泡汤,领导也不至于脸上无光。

    阿布从花篮堆里冲了出来,举起双手拍得手都疼了,虽然很快就被高年级的红袖章拖走,可好在他的视线还能够多在她身上停留一会儿,直到模糊不见,那黄色的轮廓深深烙在阿布的脑海里。

    对了,黄色姑娘,不,不能这么称呼她,以黄色连衣裙来概括一个人是片面的,是不公允的,阿布差点错过了她。那么这位同学是谁?我为什么从来没有见过你?

    直到在教导处罚站时才听说,这位女同学就是新转来的小橙,那首歌叫《友谊地久天长》。

    教导主任是这么训斥阿布的,你瞧瞧,同样是三年级三班的学生,人家李晓橙为什么可以为班争光,你为什么偏偏一锅老鼠屎祸害一颗汤!

    一锅老鼠屎也太恶心了吧。阿布皱着眉头。

    你才恶心,不许插嘴!教导主任吼道,不好好反省就再罚你站一节课!

    阿布拼命克制住兴奋的情绪,淡淡回应道,小橙她是为校争光,不只是为班。

    教导主任一愣,上前揪住他耳朵,气鼓鼓地拎着他在原地转了三圈,阿布感觉耳朵已然不属于自己了。

    任教导主任疾风骤雨般地训斥,也干扰不了阿布内心如获至宝般的幸福感。原来是同班,竟然是同班!

    从那天起,阿布就喜欢上了李晓橙,喜欢上了《友谊地久天长》。

    (3)

    手心突然一阵发麻,仔细一想原来是手机在震,浑身跟着一热,难道是小橙?这么快。

    耳朵贴上听筒,大气不敢喘,过了两三秒,那头说先生您好,发票您需要吗?

    浑身又凉下来,其实是太冷的缘故,裹再厚的棉衣也早冻透了,腿脚在失去知觉后产生了一阵突如其来的疼痛感,隐隐的,难以忍受,阿布想发火。

    三十分钟前,阿布直播倒计时开始,他为自己定下规则,只直播四十分钟,四十分钟一到,假如还是没有小橙的消息,他会选择用最残忍的方式来了断自己。这的确吸引来不少人关注,大家反应不一,逐渐形成了话题热度,随之而来的一场被网友命名为“40分钟寻人求生大作战”开始了,全是网友自发的,没人组织,不一会就攀上了热搜榜,不论大伙关注点在哪儿,起码说明还有陌生人在替他操心。

    要说的话都对着手机说完了,无非是想你爱你小橙你在哪里,连自己都腻味。虽然是真情实感,可观众不愿只看一个男人不停地叨叨,他们更想看阿布接下来还会做些什么,毕竟行动大于语言。

    收看直播的人数不断攀升,大家的关注点明显转移到了“阿布什么时候跳”这上了。其实在他唱歌的时候,观众就以为他要跳了,因而歌声似乎能被视作一种告别仪式,结果他没跳,观众的胃口却被吊了起来,一部分人为他捏了把汗,期待他要找的人在四十分钟内出现,一部分人怀着看热闹不怕事大的心态等着另一种极端,还有一部分人抱着不屑的态度质疑阿布的动机,认为这是一次植入隐蔽的炒作。

    四十分钟到了,没有小橙的消息,连假消息也没有。

    跳吧,纵使不甘心,为了赌这口气,在数以万计网友们的注视下,阿布将脚尖踩出楼沿,重心稍一倾斜就下去了。一点不怕,恐高感莫名消失对他来说仿佛是天意,好比一个极端怕疼的人忽然间失去了所有痛感,面对最剧烈的疼痛,也能充满快意坦然接受。

    阿布将手机举过头顶,让自己的脸处在画框中央,然后故作轻松地说,温馨提示大家,以下画面或许会给您带来严重不适,请适当回避或直接关闭直播。谢谢大家。

    一大堆弹幕密密麻麻飞出来,阿布看到那些阻止他、劝慰他甚至调侃他的字句,感觉像突然多出一大堆亲人来。

    寒风成了任性的小孩,放肆地猛刮一阵过后显出疲态,一下收敛了,阳光从楼宇间劈一道下来,正好落在身上,如一束追光,令阿布更加显眼。阿布当这一切都是为他特地准备的仪式,没法怠慢,不由得挺了挺腰。

    无意中将视线转向地面,阿布惊奇地发现消防人员悄无声息地在楼下集结,仔细一瞧,何止是集结,明显是准备就绪,气垫床如啤酒泡沫般膨胀起来,充气作业正在进行当中,要完全冲饱并达到缓冲安全标准估计还得有一分钟时间,现在要跳还来得及,如果等气垫床冲饱了再跳,就不行了,好比狼牙山下若不是万丈深渊,而是水深十来米的池塘,五壮士跳崖的壮烈程度一定会大打折扣,是否称其为烈士还不好说呢。

    脑袋里接着还迸出以往电视新闻里武警官兵营救轻生者的画面,阿布连忙环视四周,查看是否会有高空消防梯冷不防伸到自己脚下,然后冒出一位训练有素的消防战士将他一把抱住。如今的武警消防人员真的不同了,以往是先喊话,腻腻歪歪苦心劝导,思想工作做不通,不得已才动用技术设备,可今天这场面令阿布受宠若惊,单单因为他一个人就铺开这么大架势,还一声不吭,效率简直高的惊人。

    跳吧,阿布又一次提醒自己,不好,气垫床一转眼就成型了,从两脚之间的缝隙看下去,黄色条纹勾勒出了气垫床的形状,两条对角线交叉成一个中心点,仿佛在提醒他,要跳就朝着中心点跳,万不可偏出黄框。

    阿布觉得好笑,这恰恰起了反作用,为如何避开这个范围提供了参照,他只需按照小学运动会三步跳远的姿势稍稍提点速度,根据初中抛物线原理,一定可以落在气垫床以外。

    这么说,眼下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了。

    阿布慢慢后退,一步,两步,三步,一直退到差不多十米开外,手机塞进裤子口袋,这算遗物,死也得跟人类最亲密的手机在一起。

    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胸廓跟着鼓胀,夸张地保持了两三秒后慢慢卸了去,仿佛将体内对这个世界最后一点依恋一吐为净。

    睁开眼的时候阿布开始助跑,前三步跨度不大,但节奏正好,身体惯性被带了起来,步幅越迈越大,最后几步就是百米冲刺了,只等待撞线那一刻…

    阿布刹住了步子。

    突然停下来不过是因为阿布感到手机在震,可能是错觉,但整栋楼似乎跟着震了起来。

    是一个陌生号码,恍惚以为天使降临,一阵不知从何处发出的叮叮当当在胸口萦怀,哆哆嗦嗦滑开屏幕,世界瞬间静止了。

    对方叫阿布的名字,阿布却听不出那是谁的声音,他怕了,怕自己听错,怕那声音倏一下没了。

    别犯傻了,快下来吧,我在楼下等你。

    你是谁?等我跳下来吧。

    我没跟你开玩笑。

    我他妈本身就是个玩笑!声音大到估计连楼下的武警消防都听得见。

    那边沉默了片刻,你何必呢。

    我要让全世界知道我在找她。

    没用的,你找不到她了。

    话音刺激着阿布的耳膜,又被风吹开绕着他转,阿布终于听出那是蔡梓,没想到是蔡梓。

    没想到的事太多,此时此刻阿布也没想到这一跳一点也不潇洒。原本以为自己能借着冲刺惯性在空中滑行一小段距离,形成两三秒滞空后再下落,谁知根本不存在什么滞空。

    整个身子如同一坨扭曲的肉,除了下坠,就是下坠,那是一种不容易质疑也不可逆转的趋势,地心引力在这一刻发出了强大的召唤。

    (4)

    楼下的人们不由自主地发出一阵“喔哦”的惊叹,如同一堆人凑一起仰望天空等待焰火,每迎来一次升空绽放,都会不由自主地发出一阵“喔哦”的惊叹。

    这么说,阿布就是所有人眼中绽放的焰火,包括那些收看直播的网友,这才是他们等待的高潮。

    阿布在高潮中“绽放”了!

    一幅色彩饱和度极高的大网从身后弹撒了出去,在空中迅速扩张、伸展,活像一只巨型棒球手套,生生将阿布罩了起来。

    包括武警消防人员在内所有人又发出一阵更加强烈的“喔哦”。

    阿布差点忘了Plan B,就是这包降落伞,阿布他爸当年所在工厂生产的,工厂早倒闭了,伞包留了下来,中途好几次险些被他当破烂卖掉,如今派上了用场。

    跟十几年前不同了,阿布特地找人加工了一番,整个伞面就是一张巨大的小橙的脸。

    小橙的脸本来不大,只不过在伞面上被放大拉伸后显得有些变形。即便如此,她依然笑进了阿布的心里。

    风又刮起来了,风向难辨,或许是建筑的间距及格局所致,风竟然开始竖着刮了,像是几十台吹风机对着自己的裤裆一阵猛吹,想喊一声爽快,又不想骂自己变态。

    大脸小橙的笑在空中竟如水中浮游般生动变化,连同坠在下面的阿布一齐被有限的风阻托了起来。虽然大趋势仍在下降,但姿态要比他从楼顶跳下来那一刻好看多了。

    阿布歪了歪脖子,瞅了一眼头顶上方呼呼煽煽的降落伞,心想,小橙,死不死都有你始终罩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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