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消失的影子-别让孩子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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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许多年以后,面对墙上硕大无比的影子,半睡半醒的我莫名梦到了我爸带我去伞场看我妈的那个不太真实的傍晚。

    像剥开浅褐色蛋壳后意外的不是发现双黄蛋,而是发现了双头鸡。令人过目不忘,又不敢再回想。

    影子是不是和我拥有完全同步的记忆,我不敢肯定,但在一些事情上我们都失去了同样的东西,当我不再拼命要它像一只连撒娇都不会的家犬匍匐于我的脚下惟命是从时,它反倒更像是在为我们寻找共同的出路。

    我终于可以下床了,能走,甚至走得很利索,看来和我爸当年一样,拥有强大的康复能力,我很诧异为何会梦见他,他太多年不出现在我的梦里,是死是活也太多年没过问,也无处过问。那些跟伞塔跟夏天有关的记忆,残片般散落在深谷里,即便惰性让我麻木,可还是觉得可惜。

    硕大的轮廓闪了一下,如霜般的墙面又变回光秃秃的模样。光线是从窗户外的建筑工地蔓延来的,如果不是跟着那个身影踏出病房大门,我一定会让护士打电话投诉施工方,夜里十点了。

    楼道狭长又封闭,稍大点声说话仿佛身处回音壁里,小时候总觉得回声应该是无数个人几乎同时在学我说话,眼下无数个人还是没叫住它。

    走到楼道尽头突然发现它正在楼梯口站着,一个跟我共用同一躯壳的陌生人,在没有人声的夜晚,苍白的脸孔着实吓了我一跳。

    好在这不足以让我一直害怕,跟上它的脚步沿着楼梯离开,愈发像从前,一次次充满挑衅的闪身,一次次不甘落败的追逐。

    室外的温度让我浑身皮肤紧绷,舌根似乎生出了芥茉,一股清流自鼻腔经眉心直冲头顶。恍惚以为听到的脚步声不是我发出的,但也应该不是它的。

    出了医院大门,出租车头尾的双闪一眨一眨,像是在吸引我过去,影子头也不回地坐进副驾。此时我需要一个不上车的理由,哪怕有护士追出来嚷嚷着要我回去。

    又一辆车开着远光灯驶来,正好刺中了我的双眼,黑夜转瞬煞白,我闭上眼差不多有五六秒钟,大小不一的光晕陆续撞击着我的意识,我希望等我睁开眼时,停在那里的出租车已经离开了。跟自己打个赌吧,万一车还没走,我就坐上去。

    司机也没问我去哪儿就一路往北开去,好像知道我要去哪儿似的,事实上我根本没有目的地。影子在副驾上一言不发,应该说发不出来,我坐在狭窄后排伸不开腿,不知副驾上的影子在想什么。

    车窗外没有夜色,只有刷刷的路灯以及沉睡中的楼群。上了环路以后就更显单调了,我丝毫不担心被载到荒郊野外先杀后埋,一是我没什么可抢,二是影子起码还在,万一真出什么事,最起码它还能脱身,哪怕保留一个驱壳在,这个世界就还有我的存在。

    刷刷的路灯像频闪,晃眼晃得都有了催眠的效果,我靠在并不干净的头枕上,胡乱猜想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事,结果睡着了。

    醒来时汽车是停着的,车窗外有一栋类似于美国国会大厦那样的建筑,气派。这里缺少城市光线,漆黑一片,让我想起小橙老家那片海,即便如此,我还是能分辨出这栋建筑是白色的。

    我还在为怎么支付车费犯愁时,司机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像是赶我下车似的,一个字都没说。

    没等我找到建筑前的标识牌,影子径直朝里走去,我心想既然开始没问,那么现在也别问了。

    楼里有不少电梯,影子显然来过,要不然不会坚持绕到最靠里的一部电梯,电梯里三面都是镜子,镜子里的两个身影如孪生般相像,我差点混淆了自己,相比起它那日渐生动的面孔,我更像一个蜡像。

    跟着影子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扇门,屋里只亮着一盏灯,影子缩手缓缓回头,分明在用眼神示意我放轻手脚,一路上我都抱着听天由命的心态,多少有些麻木,现在却陡然清醒了,直觉告诉我这里一定有什么东西在等着我。

    那是一种陈腐的味道,不知是不是暖气上烤着还没泛干的旧衣物,借着仅有的光线去打量陈设,乍一看像是没什么辨识度的公寓式酒店,该有的都有了,只不过窗前那张单人床稍有不同,滑轮支撑着床腿,床侧还有挡板。

    当心悬在嗓子眼的时候,视觉和听觉都会保守起来,我一点点转动眼球,终于将视线挪到床上,空瘪的被褥让我莫名其妙松了一口气。话说回来,我这副蹑手蹑脚谨小慎微的样子本身就很莫名其妙,我这是在干嘛?我开始怀疑自己,并用怀疑的目光找寻影子,想问它个究竟,却无意中瞥到了床头柜上的一张照片。我没有凑上前,而是远远地端详,当我认出这张照片上的人时,四周一下子由安静转为寂静。

    如果现在为我测量心率,相信一定会爆表,虽然能确定我身旁那两张面孔,但我不清楚照片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张照片跟我家里那张出自同一副底片,只不过这张没有被撕开,完整清晰,就在我学校门口,我猜是小学一年级第一天入学。

    嫌屋里唯一一盏灯不够亮,伸手去摸大灯的开关,好不容易摸到了,彻底亮起的一瞬间,好像结束了一场捉迷藏,那个人正坐在墙角的轮椅上,其实他一直都在那片黑暗里。

    你还活着?面对这么个大活人却还是用了疑问的语气,好像他鼻子里的管子和被针头扎过太多次而略显臃肿的左手仍旧没法证明。

    快了,快死了。回答是孱弱的,嗓音里裹有痰噪,简单几个字就让他咳了起来。

    我惊诧他深陷的脸颊,还有核桃皮一般的皱纹,在灯光下显出了更深刻的层次,我有太多年没再见他,甚至压根没再想起过他。

    你不是死了吗?我全凭借直觉在发问,记忆里的他自从离开家就再没有音讯过,唯一一次就是听说他死了,那也有好几年了。

    我头皮一阵发麻,接下来鼻子酸了,意识里并不确定自己的情感该往哪个确切的方向靠拢。累了,我想坐一下,除了他那张床,再没有别的坐处,我不让自己坐床,便轻轻靠在床侧的挡板上,一只手撑着墙,另一只手干脆抓起相框,近距离端详起年轻的爸妈,在他们既熟悉又陌生的脸上写满了故事。他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后来又怎么样了,我有一堆疑问,却不知该从何问起。此刻若要开口,犹如在天色昏暗之中绕过一株株浅色而近乎透明的荆棘,随时可能被脚下野草丛中的连秧缠住。

    没等我问他就先开了口。

    我的病本来几年前是该死的,大夫医术高,让我活了过来,我气呀,让我死多好,死了就没那么多痛苦了。我知道你这些年不容易,可也帮不上忙,我泥菩萨过河嘛…说着又咳起来,每呼吸一口气都显得十分艰难,像是随时可能断气。

    如果他就这么死了,我可能没法哭出来。

    低头再瞧眼这相框,玻璃面被擦拭地如此洁净,俨然被当成了某种寄托,估计是因为抓握了太多次,左侧的柳木边缘竟能看出一条光滑的纹路,跟拇指的轮廓相吻合,不愧是父子,习惯用同一只手。父亲的手从来就比我粗糙,指甲缝隙里的污垢,让我怀疑这里的护工根本就不够上心,也或许是因为他乖戾的脾气,让别人无法靠近。

    我忽然明白了,让我惴惴不安的并不是他可能死在我面前,而是这么一个在我心里死了很久现在却凭空冒出来的人,可能会激化某些藏在我内心深处的东西。

    别说了。我上前将相框塞进他粗糙的手里。

    我对不起你。他千疮百孔的肺腔里冒出这么一句。

    求你别说了。我压低声音。

    我对不起你妈,我…他还在不遗余力的用这些没人听的忏悔来刺激着我,我忍无可忍,冲上前用两只手钳住了他的胳膊,可很快我原本用力的手不敢握太紧,生怕伤着他的骨头,太瘦了。

    你就是个魔鬼,你要是几年前就死了,我想起来还会难过,可你现在窝在这暖烘烘的屋里跟我说你对不起谁,你是想让我原谅你最后再为你养老送终吗?

    我双肩激烈地耸动,整个后背随即疼了起来,估计是伤后留下的症状,而他的嘴唇微微翕动着,俨然一个弄坏别人玩具的孩子,屋里还是安静的,只不过汩汩暖流和鼓鼓气压在暖气管道里相互角力的响动愈发清晰,好像一触即发,随时可能顶开阀门,喷溅的到处都是。

    相框从他手里滑落,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之前他的手明明纂地很紧。掉在地上的相框散落成了若干部分,玻璃倒没碎,就是裂开了花,照片倒扣在豁开缝隙的木地板上,看得出这种木头有年头了,真担心白蚁从缝隙下钻上来漫噬掉整张照片。

    一张纸条引起我注意,它不属于相框的任何一部分,只不过一直藏在支撑架所在的硬纸板后头。

    我俯下身拾起它的时候意识到轮椅抖动了一下,可能是幻觉,不过他的确露出了十分介意又无可奈何的表情,当我展开字条时,他用近乎投降的方式将后脑勺重新靠回到轮椅枕上。

    虽然不敢确定是谁的字,但落款处写着“妈妈”,日期没有,可能被撕掉了,不得而知。这时我意识到我的影子回来了,就在我脚下,相接处严丝合缝,又再平常不过,如过水的毛笔在白纸上留下了浅淡的墨迹,灰白中兼有那么一丁点青色,透出一种风清云淡的感觉,可我却无比沉重,最浓的墨色也没法描摹出我脑中的灰暗,比较接近的或许只有小橙老家那片黑夜里的海。

    不由得想起蔡梓拍下的那另一张老照片,那个男的是谁?到底怎么回事?我蹲在地上,恨不能将手机贴在他眼前,恐怕没人能替他回答我。轮椅上的他双眼失神,凝固着活像一面琥珀。

    (2)

    我妈把组织上的决定告诉我爸的那天是星期六。我爸正要推自行车出去领厂里发的电影券,当时军工生产比例下调,降落伞逐渐转向以民用为主,需求量小了,厂里任务少了,工人们闲的时候多了,去文化宫看电影在我爸眼里成了顶要紧的事。

    当晚两人都心不在焉,放映还没过半就早早离场,我爸多少有些扫兴,一个劲抱怨电影难看,买汽水时还不慎把硬币掉进了路边的沟槽里,我妈宁可口干舌燥也非要他第一时间表态,她以为自己很在意他的感受。

    是机会,就别问我了。我爸耷拉着眼皮。

    你觉得不合适我就拒绝了。我妈认真的时候眼睛睁得好圆,嘴角起了皮,作为女人简直不应该如此。

    那怎么行。人领导决定了你敢说不。要搁部队这就是抗命。我爸认真的时候会掏出烟,划了两下才擦亮火柴,其实他并不清楚教育口那些领导是怎么决定的,却一句也没有多问。

    我妈不由得咬起了指甲,被我爸伸手轻轻拍掉了。

    孩子还小。大不了不争那个先进,荣誉又不能当饭吃。我妈一只手包住另一只手,像是在使劲克制咬指甲的坏习惯。

    我爸猛咂了好几口,烟头活像一条燃烧的引信,转眼就烧到了尽头,然后说,我看这样吧,等孩子入了学你再走,也不影响。厂区里到外地下基层蹲点的大有人在,也没见谁家孩子就放了羊。西部开发是政策,搞教育不能太计较你自己,荣誉该争还得争啊。

    我妈听进去了,我爸还是了解她。虽然她心存顾虑,可顾虑到后来往往也就不是障碍了。

    入学报到那天我妈特意打扮了一番,同时还打扮了我爸,难得穿上了雪亮的白衬衫以示隆重,然后就有了学校门口那张合影,用我妈的话来说,仪式感还是要有的,那算是唯一一张全家福,照片里俩人都在笑,事实上我妈忧心忡忡,一直到她坐上了往西宁去的绿皮车,还在跟我爸讲,实在不行,到了那边我就想办法申请病休,让他们再把我调回来。

    我爸半天没吭声,一发现她的指甲又不自觉地奔着嘴边去了,便弓起指头狠狠地弹了她一下,接着说,你好好的,两年很快的。

    改革开放以后随国家政策往西部派去了好几批教师,我妈算是第三批,对于她那样自尊心强,从小凡事争先的人来说,内心是不愿放弃这种机会的。

    印象里我跟我妈的关系,一定和她这次走有关。要是她没走,或许就不会有后来的事。

    (3)

    我爸带我去伞场的那个傍晚,我的手被他纂得很紧,就像是对我的一种惩罚,白天我的确在学校闯了祸,但不全是我的错。我爸就走在我身前好几步的位置,说明他的胳膊很长,攥着我的手还能在前头带路,我提心吊胆地想象自己可能迎来何种惩罚,估计要在大庭广众下丢脸了,可越走我越猜到应该是另外什么事。瞥到我爸鼓着的腮帮子,还有摇摇欲坠的背影,头发被夏天燥哄哄的小风吹散,凌乱于额前,这一幕在日后反复出现,在我钳住轮椅上那双瘦如扦管的胳膊时就想问出个究竟,他却低下头恨不能把下巴埋进胸口,刘海垂下来依旧是乱的。

    一路上大家的眼神都怪怪的,不知是看我还是看我爸,多少年我都被那种怪怪的眼神笼罩,不论在街上,还是在商场,只要陌生人多的地方,我都会为此不安,我在梦里也会去深究那些眼神和不安,却引来更多无法廓清的杂念,就好比好不容易掀开一个姑娘的面纱,却失望地发现面纱后面还有另一帘面纱。

    顶着怪怪的眼神,我无数次踏进那块伞场,却从来没能走到跟前去,我爸的手快攥不住我了,是被人群挤掉了,还是被谁推开,还是我主动挣脱的,反正我们失散了。我试着找他,视线里全是成年人的腰或者背,仰视到的每个人连后脑勺都充满冷漠,我更不会去主动和他们对视,我以为凭那些腰和背就能认出我爸来,就像多年后凭借轮廓就能认出我的影子来一样。

    我使劲拨拉开人群,却失望地发现人群后面还有另一群人,他们的腰和背不太一样,光是那方扣皮带就显得比其他人威严,还有宽松的白色大褂让人猝不及防。

    越是没头没尾,我越不怀疑它的真实性。我胡思乱想时甚至觉得那些印象都来自于另外一个“我”,我所感知到的都是另外一个“我”所经历的事,然后被莫名传输到了我这里来。或许在另一个城市类似的厂区里存在着另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人,我们从来没有见过,最滥俗的比喻就是两条不会相交的平行线,甚至连时间节点也处在错位当中,冥冥中就是存在一种联系。

    对比那两张不同的照片,这联系就是我爸。我在这头,小橙在那头,我看不到她,她看不到我,我们彼此缠绕,谁也逃不掉。

    (4)

    我爸当然知道是怎么开始的。我妈刚走那一阵子棋艺和酒量见涨,工人文化宫里的放映满足不了他,便开始私下钻录像厅。孤枕难眠的阶段很快过去,从最初和我妈每周通四次电话逐渐成了一周一次有时甚至两周一次,忙碌和长途费是借口,事实上逐渐发现夫妻分隔两地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两年很快。时间一到,组织又临时决定给我妈延了一年,具体怎么个情况我不清楚,据说是从提干和模范人物宣传两方面考虑的。她没反对,我爸也就接受了,反正跨了年就开春了,夏天也就不远了。的确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却让他的生活走上了另一种轨迹。

    我爸开始值夜班的时候我一点不知道,有一次起夜发现屋里没人,裹在被窝里打着手电才捱过漫长的一夜。

    其实就在几天前我爸受了伤,晚上在路边摊喝酒时帮工友拉偏架,不可避免地裹了进去,想不动手也不行,虽然成家以后好久没跟人练练了,却一点也不怵,他们厂曾经在这一片打败天下无敌手,要不是那个叫老魏的头头撞上了严打的枪口,一下子败了势,否则还没谁敢跟他们厂的人叫板,这次好了,竟然被一个下手没轻没重的生瓜蛋子拿敲碎瓶底的半截酒瓶子戳到了肚子上,鲜血浸透了整条裤子。

    正好遇上厂区医院断电检修,几个伙计只好摸黑把他送到了好几公里外的一所大学的附属医院。被推进抢救室时已经气若游丝了,白炽灯管的光线都没法照亮他眼睛里的黯淡,直到一副白色口罩闯入,紫红色的血雾瞬间化开了。

    那副白口罩好大,大到连她的两只耳朵也几乎包在里面,稍不系紧随时可能脱落,估计是戴错了,想着就带有喜感,我爸笑了一下,陪在一旁的工友吓的以为这是人死前最后一刻的释然,笑就意味着马上要挂了,武侠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

    大白口罩把他们哄了出去,说,能笑说明没事儿,就不上麻药了啊。

    刘伯承将军当年就没麻药,他可以我也可以。我爸说这话时嘴里还有血沫往外冒。

    一针下去,血雾消散后的世界开始天旋地转,背后产生出一种强大的力量不断向上托举着他,好像处在重力即将完全消失的临界点。

    大白口罩放下针管,眨着眼睛说,能把元帅说成将军,还是得给你一针。

    口罩上沿贴着眼睛,稍微再大一些就成面罩了,那是一双给人安慰的眼睛,一双跟我妈不一样的眼睛。他没气力再说话,只能睁大眼使劲盯着她,想盯到她无处躲藏,实在有些肆无忌惮,这一瞬间的念头让自己兴奋起来,好久没有这样掌握先机的冲动了,跟求生的欲望裹挟在一起,让原本十分怕疼的他变得无所畏惧起来。

    光是将大小不一的碎玻璃渣从肉里摘出来,就花了好长时间。他赤裸上身躺着,腹部一块块肌肉即便放松也依然有型,大白口罩费尽心力几乎将脸贴在上面,每一寸肌肤都不放过,像是在呵护一块只属于自己的宝贝。虽然隔着一层口罩,可他分明感受到了她的呼吸,如柳絮在婆娑着他的肌肤,他听得见自己的心跳,或许她也听得到。

    缝针、拆线、换药、复查、再换药…除去这些过程,我爸连伤口正常发痒都要跑到四公里外去找大白口罩,有时候人没当班,就变着法打听她的时间,宁可隔天再跑一趟。由于伤在腹部,没法骑自行车,只好坐36路,每次一等就是二十分多钟,真怀疑这趟车是不是故意在和他耍赖,他宁可一步一步走过去。虽然走多了伤口也疼,但他不怕,反正不希望伤口痊愈太快。

    两人慢慢熟悉了,我爸凭一己之力融化了一块坚冰,整个过程一次次微妙的小感觉,让他获得了太多的成就感。大白口罩摘下口罩时,我爸想到了挂历上的那些大众情人,不,比她们还要超凡脱俗,大众情人也未必分得清刘伯承是将军还是元帅啊。

    他跟她的眉来眼去不再收敛,去找她的理由也不再只是为了肚子上的伤,他心里还有个洞,他相信她能帮他充实起来。

    她值夜班,他主动去医院陪她,厂里发的燕麦仁之前从来不碰,洗干净了正好派上用场,跟玉米粉和冷豆浆搅合到一起煮上一锅燕麦粥,报纸上说喝燕麦粥对熬夜的女性有滋补的好处。又怕她烫着嘴,出了锅还要专门晾上七八分钟,等温度下来一点再往保温壶里灌,次次都拎着盛满燕麦粥的保温壶过去,心里既紧张又满足。

    伤口痊愈那天,他陪了她一整夜,她在急诊室忙到直不起腰来,他倒还好,在楼道的长椅上枕着保温壶眯了半宿,身上只盖了一张报纸显然太过单薄,鸟一叫说明天亮了,他打着喷嚏还执意要送她回家,她推脱了两下,最后也没抵过他的坚决。

    她有个上小学的女儿,两人到家的时候懂事的女儿已经独自去上学了。或许她的腰得厉害,也可能她不觉得他还会有什么别的心思,便没有及时央求他离开。他那双宽大厚实的手正好摁压在她那并没有因为生育而变得累赘的腰上,一股温热隽永隔着棉毛衫由内而外传递到他的手心上来,不用看就能猜到她的皮肤一定如水般滑嫩。

    那是我爸第一次上白口罩家去,他不会猜到往后还有多少次,更不会料到后来发生的事。

    从此他开始值起了夜班。可连我都听说附近的一些工厂开始遣散工人回家了,我很纳闷为什么他那么忙,还一下子变得很规律,晚上离家前都会盯着我把作业写完,第二天吃早点的钱也会及时压在我水杯下头。

    我一个人睡倒也不觉得害怕,奶奶偶尔来陪我,顺带着数落我爸妈的不是,一个远在天边,一个昼夜颠倒,争着当甩手掌柜,把我一人撂下,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

    殊不知我爸所谓的夜班,不过是去见大白口罩,要么陪她值夜班,要么帮她看女儿,后来整晚留宿在她们家。他开始过另外一种生活,连他自己都不曾想象的生活。

    (5)

    读朱自清的《背影》大概是初一,全班集体朗读课文时我趴在课桌前不由得发起呆,班主任当着大伙的面损我,故意问我是不是想起了哪个女生的背影,哄笑中我一言不发,我从不想女生的背影,我只想小橙的脸蛋,若要论背影我只会想到我爸,想到他骑自行车去值夜班的背影。

    那段时间到了夜里就拉闸限电,黑漆漆夜色能把手电筒的光线吞没,保卫科分两拨人巡逻,偌大的厂区倒也维持着平和,可我还是有一种莫名的担心,每次都趴在阳台上注视着我爸的背影,他往往先推着车走上四五步,接着小跑,速度起来后再抬右腿跨上去,动作显得笨拙,有时没跨上去,还得下来再重来一遍,他的背影有时鲜明,有时混沌,全依赖楼里住家的灯光以及夜的浓度。待他融化在黑暗中,我会再仔细听一会自行车链条的搅动,声音会持续差不多十几二十秒,最后完全消失的时候我还会通过幻听来延续耳朵里的响动,想象他骑出了家属区,穿过工厂的坡道,骑进了车间…

    我永远想像不到他骑到了另外一个女人的怀里。

    大白口罩比他还大几岁,年纪不算轻,在多数人眼里算姿色还在,脸盘精巧的不像北方女子,据说皮肤好得不像话,横竖怎么也看不出生过孩子,医院那些二十出头刚从卫校毕业的小护士总喜欢当面夸她跟她们同龄,少不了谄媚的成分,不过她们估计也是打心眼里觉得她看着不像实际年龄那么大。

    我爸不修边幅的习惯也是被大白口罩改变的,胡子拉碴的他竟然开始冲着镜子拿剃刀在脸上比划了,据说她不喜欢在做爱的时候被男人的胡子扎到,他倒没问为什么,也愿意投其所好,但她出于坦诚告诉他实情,那是因为胡茬蹭在肉体上会令她想起她前夫。

    除此之外,看不出她身上有任何别的男人的痕迹,听过也罢,他还是不会主动问起她的过去,她有时忍不住想讲给他听,他也不接茬,两人可以谈的话题其实并不多,我爸就像接管了这个女人和她的女儿,组成了另一个家庭,直接柴米油盐过日子去了。

    对一切我都能开动自己的想象,唯独这背后的逻辑我却无法梳理。我爸到底中了什么邪才决定那么做的。

    (6)

    没过几个月事情传开了,最开始是在医院的上上下下,然后是厂区的里里外外,我爸和大白口罩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就都不是人了。

    尤其是我爸,老婆在西部支教,孩子扔家里不管,跑出去睡别的女人,搁在哪儿都得被唾沫噎死。大白口罩心里是内疚的,却也清楚他不是单单睡了自己,他对她好,对她女儿好,还帮她解决了一件非常棘手的事,她没有勇气挨着个跟旁人澄清,或许永远澄清不了。

    我奶奶每日将自己那银白色的长发梳理得一丝不乱,衣裤上下不能有哪怕一处旁逸斜出的线头,不过五十平的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这些就够她忙活了,连买菜时都不跟人多说一句话,半低着头进出厂区见人也早已习惯了不打招呼,不经意间就避开了那些眼神,她丈夫冤死在过去那个混乱的历史年代,从此她便不再听关于任何人的闲言碎语,只跟自己对话。也好在耳朵背,如果什么都听到了,或许就没法一个人心无旁骛地把我养到二十岁了。

    我妈最先接到的是一个长途电话,西宁的六月初还穿长袖,握着听筒时只感觉手心一阵阵发凉,那头称她好不容易打听到了她在西宁的联络方式,我妈根本听不出来是谁,直到对方自报家门后才想起原来是她在师范上学时的死对头,以前那姑娘就不喜欢我妈,我妈也讨厌她,其实不过是一个宿舍里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事儿,毕业后两人就没了联系,偶尔一两次同学聚会上见了面也不说话,客套都懒地客套,估计都觉得这辈子跟对方也不会再有瓜葛。

    谁会想到,世界就是这么的莫名奇妙,那姑娘离了婚没多久就认识了一个在某街道办搞精神文明建设的科员,我们厂区正好处在被他搞的范围里。街道办往往出没着不少包打听跟小喇叭,正因为如此,姑娘听睡前段子时得知了那件事。

    我妈呵呵咧着嘴挂断了电话,挂完有点后悔,忘了骂她一句不要脸,这么多年过去了,竟敢隔着近两千公里打长途过来挑拨是非,侮辱了她丈夫也侮辱了她自己,最恶心的是结尾还要升华成一切为了她好。以我妈的脾气,恨不能再拨回去骂她一句不要脸,可当时并没有来电显,我妈只能气的原地打转,要是再年轻个十几岁,她准会穿小白鞋揣对方的屁股。

    当天下午她还照常坐公交车去了西宁海湖路菜市场,用她一贯软磨硬泡的方式讨价还价,最后几乎照着批发价拿到了不错的牦牛肉干和枸杞,一个当儿子的零嘴,一个给丈夫润肺,还有几罐西北特有的辣椒粉,也准备带一批回去。眼看就到学期末了,还有不到两个星期就要结束在这里三年的生活,不管怎么说,回到丈夫和儿子身边对她来说都是最大的安慰。想到这她自己笑起来,拎那么多东西反倒走得更轻快了。

    回到住处收拾行李的时候却一点兴奋不起来了,情绪甚至有些低落,是因为突如其来的那个电话,还是打电话的那个人,还是对方在电话里说的话?

    她咬着指甲在水磨石地面上坐了好久,直到屁股凉了才爬起来,索性下楼拨个长途回去跟丈夫聊两句,一看表已经十一点多了,楼下传达室的大爷睡下了,不自信地敲了两下,敲门声还没大爷的鼾声大呢,她换另一只手继续咬着指甲犹豫,突然听大爷在里头问起话,急吗?她有些惊讶,回话说不急,是啊,她有什么可着急的,没多久就回北京了。

    火车到北京的时候是我爸去接的她,头两天里我妈小心翼翼,并没有察觉出什么不对劲,于是更觉得死对头可笑又可恨,无中生有挑拨离间也不挑个可信点的说辞。我妈庆幸自己还好没跟我爸开口,要不然即使是误会,也多少会影响夫妻和睦,她咬指甲的时候我爸依旧会轻轻拍掉她的手,她感到挺欣慰。

    让我妈真正纠结的还是她个人提干的事。三年前走时一个样,三年后回来又是一个样,领导换的换,变的变,甚至连以前所在的单位都跟附近一所大学的附属中学合并了,再加上一些具体政策的调整,组织上该兑现的事暂时都没有了下文,别说提干了,把她往哪儿搁都令人犯难,顿时感觉前途没了着落。之前所盼望的清亮透明的蓝天,却堕入了雨雾迷蒙之中。虽说她没那么急功近利,可毕竟付出了那么多,不希望竹篮打水也是人之常情。

    那个夏天来的比往常早,暑气重,回来以后起了满身痱子,都这把年纪了智齿竟然还不要命的疼了起来,整个人焦躁的犹如平底锅里薄薄一层热油,随时可能着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下岗的人短时间内多了,总感觉街面上到处都是人,拿闲杂人等来形容也许不太合适,不过一个个脸上确实都写着百无聊赖四个字。大太阳一照,厂区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荷尔蒙气味,夜里酒瓶子爆裂的躁动跟白天工厂车间的寂静冷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间或听到点警笛声,多数人或许分不清是救护车还是警车,也有可能是消防车。

    我妈心头的无名火却一直没法扑灭,无意中再撞上邻里异样的眼神,她硬着头皮主动上前打招呼,对方显得太过自然了,反倒让她看出了不自然,她更愿意把这一切归咎于死对头恶意散播的谣言。

    几天之后,我妈跟我爸一块出门,竟然遇上了死对头,两人就这么巧,对方当时在跟什么人谈笑风生,不经意的表情里都能透出一种令人生厌的沾沾自喜,好像正在跟别人讲述她丈夫搞破鞋的事,那种道破隐秘的快感让她笑出了鱼尾纹,日光从繁茂的梧桐树叶里钻过,巧借着一处相对宽松的缝隙,让一束比平常更厚实的光线投射在了死对头的身上,恰到好处的分寸感仿佛舞台上的追光,连她脚下的影子都像是精心设计过一样。我妈上学时就看不惯她那一副自带光环的德性,如今不但没有收敛,竟然还升级到了自带舞台的地步,于是,她咬着牙瞪着她,扑上去揪住了她的头发…

    (7)

    我妈第一次体会到了头发被连根拔起的疼,虽然跟生我的时候不能比,但她还是嚎出了声,外人面前她坚强惯了,一旦遇到这种哭的机会,眼泪就止不住。

    让她更疼的是,那个曾经在宿舍偷看她日记并向全班散播的人竟然没有骗她。不论她是不是真为了她好,至少她说的都是实话。可她知道自己依然会讨厌她,恨她,像大学时一样。

    我妈将她压在身子低下,两条腿夹住她的两肋,两只手紧紧卡住她的脖子,自己的头发被对方如拔河一般死死地揪住,新买的发卡掉了一地,新涂的指甲也差不多劈掉了。死对头不愧是死对头,脸先是胀地发紫然后又没了血丝,可还是语气坚决、死不改口。我爸每拉拽我妈一下,她的手都会掐地更紧,他知道他拉不开她们了。

    我妈头也不回地喊道,她说的是真的吗?你不说我就掐死她!

    这话是说给我爸听的。掐死一个人,就要拿她自己的命还。要不是对方几乎要断气了,我爸本来是不会承认的。

    我妈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像个得绝症的病人,周遭的空气都充满了绝望,一身痱子好像更严重了,她完全不觉得难受。

    莫名其妙就回想起自己结婚前那两天,跳伞教练曾让人带话给她,大意是说,一个连命都敢舍弃的人,难道就没有舍弃你的那一天吗,情诗和外国小说太害人了…

    兴许算不上一语成谶,话里却透着玄机。我妈这才回过劲来,假设我爸当年从伞塔上跳下来摔死了,那她是不是欠他一条人命啊。

    从床上起身时她纯靠胳膊硬撑了起来,我爸守在一旁,相隔不到两米,倒也不是怕她想不开,就是在等,等着哪怕歇斯底里地闹上一次也好,摔茶杯掀椅子砸电视都好,可她没有,我爸只好一言不发,憋着一定特别难受。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妈开口了,说纸包不住火,我烧死你。

    我妈冲出家门的时候我爸还不知道她要去哪儿,问不出来,也不敢上前,就那么跟着一路走出厂区,沿途连卖西瓜的小贩都对他们屏息凝视。

    我爸猜不出她怎么知道了大白口罩的住处。走到那栋平房跟前,我妈像是预先知道我爸跟来了,竟然勒令我爸先进去,僵持了差不多两三分钟,我爸轻叹了口气,像是彻底缴了械,什么也不说了,从兜里摸出钥匙,娴熟地打开了那扇布满锈迹却异常干净的墨绿色铁门。

    进去是短小的甬道,这一片平房不属于四合院,纯粹是由医院旧建筑改成的职工宿舍,一点也不讲究,往里还有个不到十平米的小院,收拾得倒挺干净,然后才是只有一间房的正屋。

    我爸走着也不敢回头,仿佛身后有鬼子的刺刀逼着。一推开屋门就听见一个稚嫩的童声,叔叔你好几天没来啦!

    小姑娘还没来得及继续说话,脸上的俏皮就收敛了起来,小手从他的大手里抽走,小小年纪就这么有眼色。

    我妈扫视一遍屋里的全貌,挂钟的秒针像脉搏似的,透出一阵阵加速的错觉,她侧了侧脑袋,接着回过头,只见大白口罩呆立在小院里,脚边是一个大大的红色水桶,接近桶口的水面还在波动摇摆,溢出来溅在凉鞋上也没在意。我爸的手不自觉地抬了一下,很快又贴回在裤缝上,公共水龙头在外面,走过去得三两分钟,她腰不好,之前都是我爸帮她接满然后再拎回来的。

    我爸第一时间将小姑娘推到了大立柜后面,然后将我妈拽出门去。三个人站在院子里,原本就空气不畅的小院变得更加闷热。

    我妈抡胳膊上前打了大白口罩一巴掌,对方迅速低下头,早预料到了这一天,她淡定到了甚至没有别的反应,我妈抬手还要再打,被我爸拽住了,他宽大厚实的手此刻如钳子一般攥得她手腕生疼。

    要打就打我吧。说着,他两只大手轮番在自己脸上招呼起来,啪啪啪的响声让我妈觉得恶心。

    你跟这个骚货在床上也是这个节奏吧?

    我爸听不见,继续抽打。

    叔叔别打了!小姑娘冲他喊着,然后跑来抱住自己的母亲,她母亲却抱住了我爸。

    我妈冲过去扯那女人的头发,却被我爸一把推开了,我爸挡在身前,一副替人挡子弹的架势,我妈才意识到自己眼泪下来了,以前丈夫都是这么护着她的,他高大勇猛,搁战争年代一定是最勇敢的战士。

    我妈想拎起水桶朝他们扔去,太沉了她根本拎不动,接着她几乎用祈求的声调叫我爸的名字,希望他推开身边那个骚娘们,跟她回家。

    我爸无动于衷,腾出一只手将小姑娘一起揽到身旁。

    最后说一遍,要么你跟我走,要么我自己走。

    我早没法跟你走了。我爸说话的时候眼睛看着她,眼神里什么都没有了。

    我妈愣了一下,抖动的右手握住了自己的左手,茫然之中一脚踹翻了红色的水桶,清凉透明的水流淌了一片。

    (8)

    我妈性情大变,我爸不再回家,估计是不敢回家。可我不能。

    我妈抱着我的时候,我不敢说话,我越不说话,她抱我抱地越紧,紧到我根本没法呼吸,好像她整条胳膊都勒住了我的脖子和胸口,我被她缠绕地动弹不得。她明明在哭,却还要憋气一般忍住不露声色,我感觉到了她颤动的气息和心跳,还有被吸回鼻腔的液体。

    我试着让她别抱我太紧,她却一个劲跟我说对不起,告诉我她很爱我,很爱很爱。然后她抱得更紧了,我想我快晕过去了,想告诉她我也很爱她,却说不出话来。她希望我快点睡去,天一黑就把门锁上,用杯子蒙住我,哄我入睡,然后告诉我她很爱我,很爱很爱。原来这就是爱。

    那几天里她一起身就趴在阳台上往楼下看,指着一个个经过的路人远远地自言自语,太矮了,太矮了…我以为她说别人个头矮。

    我奶奶来看她,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就被她轰走了,倒也没有激烈的争吵,我妈只是低头自我检讨一般嘀咕,是我没本事,是我太无能了。

    我奶奶忧心忡忡地拉着我,让我多跟我妈讲话,撑过这个星期,估计就好了,我爸会回家的。其实我妈听到了,把我拽到墙角指着我鼻子厉声道,你长大要是干这种事我可不会像她那样护着你。

    我听不懂,却忘了要点头,于是被她抓住脑袋拼命地摇晃。不止这一次,她会为一点小事就冲我发脾气,大吼大叫,甩动着手里能甩动的东西,然后将夏天打盹时盖在肚子上的薄毯蒙在我头上,具体为什么我记不清了,她越来越频繁地抱我,仿佛要弥补她以前从不抱我的缺憾。

    每次当我体会到短暂的窒息时,就会更加清楚地听到我妈说她爱我。

    学校曾组织我们看过太多爱国主义影片,我们被教导要像爱自己的妈妈一样爱自己的祖国,我们不允许日本侵略者欺负我们的同胞,更不允许别人欺负我的妈妈。我想过去替我妈报仇,我必须去。

    厂区锅炉房前的煤场还是空的,空到被蚊子苍蝇占据,除了前一年剩下的煤渣,就是一坨坨人屎,因为没到秋天。冬天来临的时候这里会被黑色的煤块堆满,我那些伙伴们会在如山一般高大起伏的煤堆上打闹,等下了雪,这里就变成了一座雪山,把煤块包裹在雪里拧成球,朝对方砸过去,一旦砸在脑袋上,白色雪地上就会显出红色的血迹。好一段时间在我印象里,煤块是挺有杀伤力的武器。

    即便那女人家的窗户玻璃全被我砸碎,我也不觉得解气,一想到那窒息的感觉,就疯了一样抡圆了胳膊继续往里扔,煤场里仅有的煤渣全被我捡空了,要是到冬天就好了,我每天捡几块,每天往里扔,让你们家一冬天都没玻璃,一冬天都不安宁。

    我终究见过那女人一次,一个人低头孤独地走出厂区,我攥着煤块跟在身后,靠一棵棵粗壮的杨树干作掩护,想着没有雪的包裹也要朝她后脑勺砸去。一路上没人理她,也没人斜眼瞧她,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不允许她像没事人一样,这仇一定得报,不报在那女人身上,就报在她孩子身上。

    回家时不小心让我妈瞧见了我满手的黑,被她摁在水龙头前洗了三遍,在听我如实道明原委后她卡着我的脖子勒令我不许再靠近她半步,更不许去她家。

    我憋红了脸也挣脱不开,动弹不得只能使劲眨眼睛来代替点头。她那天哭的时候不停地盯着墙上的圆形挂钟,今天是星期天,明天就是星期一了,她以为我该去上学,她会一个人在家,其实当时是暑假,我的暑假要结束了。

    (9)

    伞塔废弃了有一两年了吧,也许更短,没人确切记得,好像不知不觉就成了厂区里一个被人忽视的存在,多它一个不多,少它一个不少,除了一帮孩子没事儿到伞场里追逐打闹,爬上爬下,再有就是那些野猫野狗,疯长的杂草正好成了它们栖身之所,没人去理会。

    如果塔底下的入口是锁上的,最顶上跳台也封住了,那我妈是怎么上去的没人清楚,反正她爬到了伞塔的最高处,我一直以为我的恐高遗传自我妈,既然她和我爸都能上去,难道是我自主研发出来的。

    那一年的整个夏天,是我记忆缺席的夏天,没头没尾的夏天。

    虽然印象里摘得出随我爸去伞场的那个炎热的傍晚,别的却很难找到存在过的痕迹。

    我爸说谢谢我,说他知足了,我怀疑是他跟影子串通好,把我引来,就为临死前再见我这一面。从我爸所在的那家偏远的养老院出来以后,在一个阴沉的下午,黄警官找到我,竟然主动跟我讲述了近乎完整的经过,我坚持听下去,似乎在面对一段离奇的故事,听着听着自己就身处其中无法逃脱了。影子伏在脚下跟我连在一起,犹如秤不离砣,好像没了它我就轻飘飘站不稳似的。

    突然意识到我应该恨黄警官,恨他把当年的报纸、厂办的文件、派出所的卷宗以及医院的单据挨着个找了出来,或许是我爸交给他的,抑或是他从我爸那里搜刮出来的,影子会不会也是帮凶?我追究不过来了。

    那一切明明早就跟我无关,烂在过去好了,还翻出来干嘛。他将我的侥幸彻底啃噬干净,也将我的脑袋里的海绵变得太过湿润,原来当一块硬邦邦的干海绵没什么不好,现在它仿佛浸泡在那红色的水桶里一样,每一滴液体都是历久弥新的疼痛。

    不止是清凉透明流淌,还有暗红色融在里面。

    重新穿过那个傍晚,对了,就是星期一,我爸还是走在我前头几步的位置,宽大厚实的手依旧把我攥得很紧,但这次我们没有失散,像是在逆流而上,挤过一层层人群,我的鼻尖不时蹭在那些大人们的腰和背上,不论各种材质的衣料都透出一股湿漉漉的汗臭。太炎热的夏天,连刚切开的西瓜多放一会儿都会发蔫,何况破损的肉体以及流淌出来的一片暗红色。

    我闻到了。

    一股比断了几天电的冰箱里陈腐的猪肉和带鱼更加难闻的味道,其中还有一丝熟悉的腥味,冬天的早上从我鼻孔里流出的就是那种味道。

    我爸松开我的手以后,像断了线的木偶,矮掉了一大截。我傻愣愣地盯着前头不到两三米的地上,腰间挂皮带的叔叔让我还是让我爸上去认一眼,我奶奶以前就这么认过她的丈夫,也是在类似的白布单下,这次不同的是一旁还裹着一面估计是被人遗弃的旧降落伞,上面布满了暗红色。

    别让孩子过去,我听到人群里不知道哪个女人说别让孩子过去。

    听起来跟我妈的嗓音一样柔和,可我还是走上前看了一眼,只感觉眼球被什么东西猛刺了一下,身子不由自主地撕裂开来,后来我什么也不知道了,最后一瞥应该是白布单下她的指甲,上面有破损,还有牙齿咬过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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