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忘记第一眼看到她的感觉,那种黑暗、阴冷,被血腥笼罩全身的惊怖感,依然久久无法散去,每次看到她,他总会忍不住绷紧肌肉,但是当她邀请他到鹰塔用餐时,他还是抽空来了。
他怀疑那个女人是否真的是凯的阿姨,她和凯除了同样拥有一头黑发之外,没有半点相同的地方,她那冰冷的微笑,高傲的态度,也和凯完全不同。
他清楚她大老远跑到这儿来,不可能就只是突然一时兴起,他想把状况弄清楚,所以他接受了她的邀请。
他没有料到会看到眼前这一切。
当她的仆人应他的敲门声,把门打开时,他走了进去,却被眼前这个房间吓了一跳。
仿佛像是真的拥有魔法的女巫,那女人似乎挥一挥魔杖,就把这座鹰塔,在短短一夜之间,变得像是公主的房间。
站在这里,他可以清楚看见这间房里奢华的布置。
木头地板上,铺着从波斯来的地毯,她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四柱大床罩着东方异国花样的真丝床被,高挂床柱的层层白纱上有着精巧的蕾丝。
对外宽敞的高窗,除了被收绑到两旁那厚重、不透光的天鹅绒窗帘,同样也有一层蕾丝白纱,它们正随风轻轻飘荡飞扬着。
一座东方异国的屏风画着奇异的花鸟,被立在角落;一只雕刻着丰美葡萄和葡萄藤叶的衣箱被搁在床边。
房间的梁柱上,悬吊着一只三层的吊灯,无数颗闪亮的透明水晶,被小小的银环编织在一起,垂挂在蜡烛灯架的下方,水晶反射着火光,将一室照得熠熠生辉。
她的仆人将一张本来又丑又旧的边桌,铺上了米白色的印度蕾丝,那蕾丝桌巾旁边还缝缀着小小的珍珠,让它瞬间看来身价百倍。在那边桌上的烛台是纯银做的,上面有着繁复的花叶,一旁的茶壶和杯子,则是东方异国的瓷器,边缘甚至还描上了金漆。
桌上玻璃烧制的大盘又大又宽,其上摆满了鲜红的苹果、深紫的葡萄、明艳的橘子、紫红的无花果,还有其他许多他甚至不曾见过、也说不出名字来的水果,它们结实累累,堆得像小山一样高,从那玻璃圆盘中满了出来。
好似眼前这富丽堂皇的一切还不够看,房间的左边还有张桌子,上面铺上了桌巾,摆上了一盘又一盘丰盛的食物,火腿、起士、奶油、腊肠、红酒、甜点、面包、炖菜、浓汤。
她甚至还有一整块该死的烤牛排,那在铁板上炙烤过的红肉被撒上了香料,放在白色的盘子上,因为刚刚才烤好、才切下,肉汁就从切断面渗了出来,香得教人口水直流。
他难以相信那辆黑色的马车可以搭载那么多的事物,但显然它就是可以。他无法理解她在这种时机,去哪里找来一头牛,他的领地上没有,他查过了,最后一头牛早在去年冬天就被宰杀,他去河口市集购买牲畜时,连头小牛都没看到,但显然她有她的办法。
“大人,谢谢您的赏光。”
一句轻柔的话语,蓦然响起,让他迅速将视线从那盘烤牛排,挪移到那自称为雷菲法塔夫人的女人身上。
女人坐在桌子的另一头,身上换了一套深紫色的真丝长裙,裸露的脖子,挂上了一条珍珠项链,每一颗珠子都又圆又白,像葡萄那样硕大。
她靠坐在一张放了软垫,有椅背的椅子上,朝他微微一笑,道:“抱歉,我身体依然虚弱,无法起身恭迎。”
他瞪着她,没有动。
眼前的女人,脸色依然苍白,笑虽在脸上,那双眼却依然很冷,她抬起同样苍白的手,示意。
“请坐,这些餐点,虽然有些寒酸,但也是我一番心意,还望大人能见谅。”
这话,隐隐带着嘲讽,可如果她以为他会转身离开,她就错了。
他走上前,拉开了椅子,坐下。
她的仆人拿出葡萄酒,上前为他将杯子倒满,然后拿起纯银刀叉,切下比他的脸还大块的牛排送到他面前。
波恩面无表情地看着坐在对面的女人,拿起刀叉,将牛排切开,送入嘴里,大口大口地咀嚼着。
久违的肉块充满口中,柔嫩又扎实的口感和丰盈的油润,瞬间充塞口中。
他狼吞虎咽地吃着,风卷云残地清除眼前的食物。
对面的女人挑了下眉,像是没想到他会这么不客气,但她没露出鄙夷的表情,也没对他像饿死鬼的行为多说一句,只是也开始吃东西。
让他有些讶异的,是那个女人虽然吃得很慢,但也吃得很多。
她的仆人伺候着她,替她将面包抹上奶油,又为她把肉切成小块,在她的酒杯空掉时,帮她倒上红酒,那家伙甚至替她剥去葡萄皮,挑出了其中的籽。
那男人做得这么多,只差没直接喂她吃饭了。
如果他真的这样做了,波恩也不会觉得讶异。
“大人,”趁她英俊的仆人忙着处理水果的空当儿,她拎着那高脚酒杯,瞅着他问,“你还满意你的食物吗?”
“嗯。”他看也没看她一眼,只伸出长臂,将那装着牛肉的盘子,整个拿了过来,把盘中剩下的烤牛排,全都倒进自己的盘子里。
然后,继续吃。
那女人再次挑眉,却还是没说什么。
他吃着牛排,不忘把面包塞进嘴里,然后是腊肠,跟着是那一盆炖菜,他吃掉大半的东西,唯一没碰的,是红酒。
在他几乎扫光他这边桌上所有的食物之后,才停了下来,站起身开口。
“谢谢你的招待。”
发现他吃完就打算走人,她一愣,又挑起了眉。
“大人,事实上,我此次前来,是希望——”
这一次,换他打断了她,说:“凯说你生了病,放心,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你不介意我留在这里?”
“凯是我的夫人。”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眼也不眨地说,“你是她的阿姨,如果你需要养病,这里虽然无聊,但确实比威尼斯清幽许多。”
她拧起秀眉,不满地瞪着他。
“我以为这里在闹饥荒,你应该不希望再多一张嘴。”
他眼也不眨地道:“的确,我们这里的粮食不是那么充足,但我想你带了足够的食物。”
说着,不待她再开口,他朝那明显不爽的女人一颔首,脚跟一旋,离开这奢华的房间。
冷冽的寒气再次从身后袭来,他没有回头,只是再一次忍住拔剑的冲动。
他不能伤害她,凯不会开心。
来鹰塔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个女人不安好心。
他不是很确定她想做什么,当他走进这扇门,几乎是在眨眼间,就领悟了过来;为了生存,几乎像是从有意识开始,他就知道该怎么看人脸色。
她让他看这些奢华的事物,看这些锦衣玉食,只是为了提醒他,这个地方有多么可怕,威尼斯和史瓦兹两地,就像天堂与地狱一般,威尼斯富有方便,史瓦兹贫苦穷困。
她要他知难而退。
波恩握紧拳头,跨出房门走下楼。
他清楚,身后的那个房间同样会提醒凯,那城市有多么富足,而她如果和那女人一起回威尼斯,可以过上多好的生活。
恼怒与恐慌,在这些天,一点一滴地在胸中累积,紧紧攫抓住他。
他忍了又忍,忍了再忍,不让自己去深想,不想被那潜藏在心底的恐惧控制操纵。
波恩大步走出了鹰塔,却在下一瞬,看见凯迎面而来。
见他从塔里出来,她愣了一下,在他面前,停下了脚步。
他看见她仍穿着粗布麻衣,美丽的脸庞上的绿眸里,有着担忧。
她仰望着他,欲言又止。
自从那女人出现之后,她就失去了她的笑容,总是心神不宁,神魂不定,她的眼里总也透着淡淡的哀愁,他猜他早已知道是为什么,知道她这几天,说不出口的话是什么,他只是不愿意承认。
她是被迫嫁给他的。
那个女人的出现,让她想起了这件事。
在这里,她要辛苦工作,万事都得动手;在威尼斯,她可以当小姐,事事有人伺候。
这不公平。
她没有这样想过,他知道,她不是那样的人,可他没有办法阻止自己不去想。
他什么都没有,无法给她什么,他的身份是假的,这座城堡和领地都不是他的,如果哪天事情暴露了,她可能就得跟着他掉脑袋。
留在这里,对她一点好处也没有。
看着眼前的小女人,他有一种想扛着她冲上楼,把她关起来的冲动,那很愚蠢,他却依然想那么做。
她已经嫁给我了!
他想对着塔楼上那女人咆哮。
你是我的妻子!我的女人!没有我的允许,你哪里都不准去!
他想对着眼前的女人大声怒吼,命令她不准离开。
可他比谁都还要清楚,强求,从来就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他早就知道了,从无数次的鞭打、痛殴中学会,从母亲眼中的空洞,男人眼里的愤恨中了解。
用强的没用,用求的没用。
从来都不曾有用。
他握紧双拳,旋转脚跟,转身走开。
秋风飒飒吹过,狠狠扯着他的衣,刮着他的脸,他没有回头看她是否跟来。
她要留就留,要走就走。
他不求。
绝对不会求谁。
她可以看见他眼里的痛。
没有想,凯追上前去,但他走得太快,头也不回。
为了能赶上他,她拉起裙摆,走得匆匆,却依然追不上他。
他的背影,越来越远,一时间,心好慌、好痛,她顾不得有人在看,在广场里小跑步起来,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
“波恩!”
闻声,他猛然停下脚步,转身回头,眼里有着惊讶、愕然、期望与无名的热切。
凯喘着气,看着他,心头狂奔,张开嘴,却再次发不出声音来。
她想问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是不是澪和他说了什么,但又怕会引起他的怀疑,怕他会追问下去。
他很聪明,不是笨蛋,她所吐出的任何试探,都会让他起疑。
她应该要走,应该。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追他,理智告诉她,她不能改变什么,但她却无法强迫自己松开抓着他的手。
马厩那儿,几名士兵牵了马出来。
人人都站在那儿看着她与他。
她抖颤却无言的唇瓣,让他深黑的眼瞳,再次收缩,痛楚浮现其中,薄唇紧抿着。
然后,他退了一步,她感觉到,他强壮的手臂,从她手中脱开。
心,蓦然一痛,让泪盈眶。
她仰望着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挤出一个字:
“我……”
他没有听,只面无表情地开口。
“南边的村子出了事,有事等我回来再说。”
凯一怔,南边那座村子,离城堡这儿有点距离,现在已经过了中午,他要去,显然是不打算回来过夜了。
痛楚盘桓在心头,凯僵站在原地,看着他再次转身,离开了她。
这一次,她没有再追。
她看着他走到马厩那儿,迈克尔和其他人,已牵了马出来。
他和迈克尔说了几句话,翻身骑上了其中一匹马。
他走了,迈克尔留了下来。
她看着他策马带队穿过城门,看着他的背影远去,只觉得心痛如绞。
凯一直看着他,可那个男人不曾转身看她一眼。
风一直吹着,他没有回头。
一次也没有。
波恩带着人在天黑之前,赶到了南边的村子。
要来到这里,需要穿过广阔的森林,他不害怕森林,但他知道其他人会怕,即便骑着马,拿着剑,带着弓箭与斧头,依然会害怕。
森林里黑暗且充满各种野生动物,和人们代代相传的可怕传说。
恐怖的巫婆、可怕的山怪、口齿流涎的恶狼,还有眼睛会在黑暗中发光的野兽,人们也相信,仍有会吐火的有翼恶龙栖息在漆黑的森林深处,而且不论是哪一种,都喜欢吃人。
平常,这些已经够让人不安了。
这几日,森林里总是弥漫着的白雾,更教人人心惶惶。
每一个人都害怕走入森林之后,会在里面迷路,除了猎人,没人敢轻易走进森林,就连猎人也不会在入夜后还留在阴森的森林里。
那枝叶茂盛的林叶,会遮住月光,入夜后的森林,伸手不见五指。
人眼看不清,可住在森林里的那些东西可以。
能够在天色暗下来之前,离开那阴森又雾茫茫的森林,让每一个人都松了口气。
当他带着人来到这座小村庄时,几个男人已经等在那里,看见他亲自前来,都露出惊喜、感激,又略带不安的神色,匆匆摘下帽子,紧张地看着他。
这里的人,算是比较后期才来的,所以分到的田地才离得稍远一点,但他可以从那些欣欣向荣的麦子看见,他们虽然晚了一点才播种,但他们将所属的田地照顾得很好。
波恩翻身下马,把马缰交给其中一个男孩看顾,问:
“我听说你们的麦田和围篱被破坏了?”
“大人,抱歉让你亲自来这一趟,只是有围篱倒了,一部分的麦田被踩坏,其实范围没有很大,我们本来打算自己修一修就好,但这已经是第三次了,然后是前两天,乔治说要去森林里砍柴,后来就一直没有回来,我们有结伴去找,只找到他的一只鞋子,我们不敢再往里走,怕迷路,后来我们几个想起来,大人交代过,若有被破坏的事情,无论大小都得通报。”
“你做得很好。”察觉到农夫们的不安,他开口安抚他们。
闻言,那些农夫们松了口气,领头的那个,抓着帽子,殷切地道:“大人,天要黑了,我们已将屋子打扫干净,请跟我来。”
“不急。”波恩抬起手,只道,“被破坏的地方在哪儿?趁天还没黑,我们先去看看情况。”
听见他愿意先看损害,那农夫便带着他去看被破坏的麦田,这座村子不大,只有几栋被麦田包围的木屋和谷仓,麦田外面才是那仿佛无边无际的森林。
在前往那块被破坏的田地时,他注意到这边的森林,没有白雾弥漫,只是天色渐暗,让那整排森林看来黑幽幽的,像远古的巨人站在那儿。
然后,他看见了倒伏的麦田和被破坏的围篱。
那些围篱是用木桩做的,十分牢靠,并非用什么枯枝细干随便堆在一起而已,但此刻它们已倒下大半,田里的麦子因踩踏而倒伏。
他顺着倒伏的麦子走,虽然这些天下过雨,但很快的,他在其中发现了四爪足印。
他不知是否该松口气,至少这不是人为的破坏。
“我们觉得是狼,狐狸的脚印比较小,”一位农夫来到他身边,担心地说,“可能有好几只。”
他知道他们为何会觉得是灰狼,那些狼群的嚎叫,就连在城堡那儿也能听到,但他不认为有很多只,这些足印没有被重复踩踏。
如果那些灰狼成群结队,不会特别闪避,他觉得只有一两只。
至少,这些足印不是人的。
这里离边界还有点距离,越过南方那片森林,再渡过一条河之后,有一座高山,那条河和那座山,就是他领地的边界,山的西边是卡尔兄弟的领地,山的东边是费雪的。虽然从这儿到另外那两位恶邻的城堡,不是最方便的路线,他却仍甩不开心头那抹不对劲的感觉。
波恩直起身子,跟着那足印往前走,离开了麦田,来到了森林的边缘。
这里的栅栏也倒了,四爪的足印朝着森林的方向,消失在那黑幽幽的林子里。即便方才那些农夫没说出口,但他猜,他们都觉得那叫乔治的,已经被狼群吃掉了。
天已经要黑了,虽然他不怕迷路,但他知道狼在黑夜中,一定看得比他更清楚,如果有人埋伏在里面,也不容易被发现。
看着那黑暗阴冷的林子,他没有走进去,只转过身,和跟着他的士兵与农民,道:“晚了,我们先去休息吧。”
听见大人没有要进森林,朗格、穆勒和安德生闻言都松了口气。
那满脸胡子的农民带着他们回到村子里,他们把最大的屋子让了出来,屋里被打扫得十分干净,一名妇人带着两个孩子,替他们送上热腾腾的杂菜燕麦粥,那东西淡而无味,但他知道这已是他们所能拿出来最好的食物。
他不饿,他肚子里还塞着那块牛排,可那妇人和农夫带着热切的眼光看着他,所以他把自己碗里的燕麦粥塞进嘴里,心里想着,之后要让人再送一点燕麦过来补给他们。
饭后,屋子的主人还想把床也让给他,他推拒了。
“我们今晚睡田里。”
屋子里所有人闻言都呆住了。
“你们说你们早上起来,就看见麦田被破坏了,显然那些破坏田地的,无论是人还是兽,都是深夜才行动。”
那农夫听了,紧张地说:“大人……可是……晚上有狼……”
“我知道,”他说着,朝朗格挥手,“所以我们准备了这个。”
朗格见状,从身后的麻布袋里,掏出了一只动物。
人们见状,纷纷瞪大了眼,瞬间骚动了起来。
一只鸡。
那是一只鸡,活生生的鸡。
被提出来的时候,它还咯咯咯地叫着,振翅欲逃。
几年前,在饥荒还没有开始的时候,一分尼可以买上五十颗鸡蛋,自从饥荒和瘟疫在世间横行,所有的东西都跟着飞涨,如今,一分尼能买到一颗鸡蛋就很了不起了,更遑论是一整只鸡了,那现在根本就是天价啊。
村子里的人怎么样也没想到,男爵大人非但亲自前来,竟然还会愿意拿一只鸡,来当捕狼的诱饵。
于是,本来害怕狼群的男人们,因为如此,加上人多势众,也纷纷自告奋勇,要一起守夜巡田。
“不用,人多了,狼反而不敢来。”
波恩告诉他们,要农夫们好好在家休息,就带着三个士兵,自行到田里设置陷阱。
说是陷阱,其实就只是把鸡爪绑上一条绳子,然后将绳子绑在栅栏上。
那只鸡一离开朗格的手,立即往旁边飞逃,但很快就因为绳子的绑缚而跌倒,可过不久,当它发现自己可以在一定范围自由活动之后,很快就忘了脚下的绳子,开始对着地面啄食虫子,浑然不知大祸即将临头。
波恩确定了风向,和朗格他们一起待在下风处的麦田里,两人一组,分配好轮班守夜。
入秋之后,夜里风寒,四个人裹着毯子,在麦田中窝下。
波恩躺下时,听见安德生那孩子开口问:
“那些狼跑到麦田里做什么?它们又不吃麦子。”
“也许是为了追田鼠。”穆勒耸了下肩,回答那个上个月才刚正式被升为士兵的男孩。
“赛巴斯汀队长说,这可能是卡尔兄弟设的陷阱,他们去年也来抢过我们。”安德生不安地道,“也许他们趁机绕道跑到城堡那儿抢劫去了。”
“麦子都还没成熟呢,现在去抢,能抢什么?”
“我们有燕麦啊。”
“喏,小子,我问你,你喜欢吃面包还是燕麦粥?”
安德生闻言,眼也不眨地道:“当然是面包啊。”
面包又香又有嚼劲,比燕麦粥可好吃多啦。
朗格听了,好笑地道:“那如果再等一个月,你就有麦子可以抢,你会等麦子成熟时再抢?还是先花力气只抢燕麦?当然是等麦子收成时,一次抢一抢啊,傻子才在这时候大费周章,只为了抢一堆燕麦回去呢。再说,就算大卡尔真的带人来抢,城堡里还有赛巴斯汀队长和迈克尔呢。”
安德生恍然大悟:“对噢!”
穆勒伸手抽了他一脑袋:“好了,小子,保持安静,盯好那只鸡,我们可不想它就这样白白被狼给叼走了。”
穆勒和安德生负责轮第一班,蹲坐在前方,低低地说着话,但很快就安静了下来。
狼群如果只是踩踏了麦田,那问题其实并不大,那些农夫会把事情往上报,和乔治的失踪有关。
这村子里不只有男人,还有女人和孩子。
波恩待过这种村子,农忙时,男人与女人都要下田,比较大的孩子也要一起帮忙,田地太大、太广,狼群之前不太会袭击人,只偶尔会攻击牲畜,可这几年闹饥荒,能吃的牲畜都被吃掉了,才开始传出有人被狼群袭击的事件。
他知道,他们担心今天是乔治被攻击,明天可能就是自己的孩子或女人。
躺在麦田里,波恩看着天上星星在眼前闪烁,鼻尖全是泥土与青草香。
他说要到田里来守夜时,朗格曾提议他们自己来就好,但他不想留在那栋屋子里,尤其是他可能整晚都无法睡着的时候,他需要找点事来做。
一路上,他不让自己多想,但那女人的脸,不时仍会在思绪的边缘浮现。
森林、白雾,农舍、麦田,甚至眼前在天上闪烁的星星与月亮,都会让他想到她。
当他转身离开时,她追来了,伸手抓住了他。
那一瞬间,他心头是如此激越。
几乎已经熄灭的希望,瞬间熊熊燃烧起来。
他以为她想通了,想留下来,要告诉他,她是他的妻子,不管发生什么事,她都会和他在一起。
怎知道,他转身后,她还是说不出话,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不知道她到底想做什么,那一瞬间,他真希望她给他一个干脆,直接告诉他,她要和那个女人一起离开。
或许,她现在已经走了。
这念头,让他不自觉绷紧下颌,若不是主动要了这差事来做,他几次都想回头,回去找她,开口要她留下。
他知道她对他不是没有感觉,他看见他抽手时,她脸上的疼、眼里的痛。
但在那个当下,失望和愤怒攫抓住他,让他无法顾及她的感受。
如今想来,也许他太过急切,或许他不该这么急着要她做出决定,换作是他,他早抛下这一切,选择回到富足的威尼斯当大小姐,而不是留在史瓦兹这偏远的乡下,当一个贫穷男爵的夫人。
天知道,他甚至不是一个真正的男爵。
但她还留着,还留在这里。
只是因为她的那位阿姨生病了。
心中一个声音嘲讽地说着,可他无法不去妄想,妄想他回去时,她还留着。
他在折磨自己,他知道,却停不下来。
满天的星星,无声朝他眨着眼,抽高的青绿麦草不时随风摇晃,波恩仰躺在田地里,紧抿着唇,想着。
她没说她要留下,但到头来,她也不曾说过要走。
或许他还是有机会赢得——
蓦地,森林里传来枝叶断裂的声音。
有东西靠近了。
他猛地回神,立刻小心地握住长剑爬坐起身,前方的穆勒和安德生紧张地抓着弓箭戒备着,身旁的朗格也起来了,同样提起了剑。
被绑在空地上的鸡也感觉到了危险,紧张地咯咯叫着,挥舞着翅膀试图想要逃跑,却因为脚爪被绑了绳子而无法做到,只引得森林里的野兽更加快速靠近。
所有人紧张地蹲缩在麦田里,紧盯着森林的深处。
就在这时,麦田另一头的村子里,突然传来了尖叫声。
男人与女人叫喊着,孩子哭叫着,这中间,还夹杂着听来异常可怕恐怖的咆哮,那巨大的咆哮怒吼,宛如从地狱里而来,划破了夜空。
波恩一惊,顾不得森林里的野兽,立刻跳了起来,提剑往骚动所在处冲去。
他用最快的速度穿过麦田,听到穆勒他们也跟了过来,当他跑到村子里时,人们早慌急地从屋子里跑了出来,不知是谁,因为惊慌而打翻了烛火,一栋房子烧了起来,燃烧的火焰将整座村子都照亮,也照亮了那个攻击村庄的野兽。
乍一看到那野兽,他一瞬间也吃了一惊。
那不是狼,狼没有那么大。
熊熊的火光烈焰中,那巨大的野兽正追赶着一名抱着孩子的农妇,他想也没想,抓起一根燃烧的木头就扔了过去。
带着火焰的木头砰的一声,狠狠击中了那毛发粗硬的野兽,火星迸裂飞散,那家伙受到攻击,愤怒地转过身来。
它小眼猩红,张开巨大流涎的嘴,用后脚人立而起,对着他嘶吼咆哮。
他在这时,才在火光之中,辨识出那东西。
那不是狼,是熊!
一只该死的棕熊!
眼前的棕熊,如此巨大恐怖,它站起来时,比他还要高大,也比他见过的熊都要大,它根本就和一座小山一样。
那恐怖的棕熊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就像大人俯视三岁的孩童,它疯狂的小眼反射着火光,流着口水的牙缝里,还卡着某人的血肉。
波恩看得冷汗直流,他对付过许多敌人,他在战场上几乎所向无敌,但那些是人,和他一样的人,他从来没应付过熊,没应付过这种怪兽。
他第一个念头,就是转身想跑,谁知回头却看见身后还有好几名妇人和小孩泪流满面地倒在路边。
该死!
这一刻,他全身上下都呐喊着快跑,保护他自己就好。
身后的怪物在咆哮,火光烈焰映照着那哭泣的妇人、瘦小的女孩、惊恐的农夫,那些人大多因为连年的饥荒,瘦得不成人样,他们甚至连拿起锄头来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他暗咒一声,以双手握紧了长剑,转过身来。
那棕熊摇晃着它的脑袋,仰天嘶吼,对着他张牙舞爪。
他妈的,他一定是疯了,他甚至能闻到它嘴里那腥臭的味道。
好吧,不能逃,他若逃,那些人就死定了,既然不能逃,显然他只能想办法把它干掉了。
波恩深吸了口气,冷汗直冒地迅速观察四周情势——
那恐怖的庞然恶熊在这时四足着地,腾腾冲来,每一步都让大地震动。
他双手紧紧抓着手中长剑,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往前迈步冲上前去。
巨熊张嘴再吼,他没有退缩,跟着大吼一声,继续往前冲,然后在最后一瞬间,以分毫之差,躲过那怪兽的冲撞撕咬,他往旁跳开,踩踏着一辆板车,高高跳了起来。
棕熊愤怒刹住庞然身躯,转头朝他看来。
波恩在此时落下,将长剑插入那猩红的小眼。
巨熊痛嚎出声,他成功伤了它的右眼。
可他那剑插得不够深,只毁了它一只眼,他还来不及反应,它已咆哮地挥舞着它的巨掌,波恩闪避不及,被它打飞了出去,撞到木屋的墙,摔跌在地。
他头晕目眩地躺在地上,疼痛在身体各处爆发,他能感觉头上涌出湿热的液体,那浓稠的液体滑过脸庞,流过嘴角,他知道那是血。
那只右眼插着长剑的熊,再次张嘴朝他冲来,就在这时,一只黑色的四脚动物从旁冲了出来,一跃而起,咬住了那家伙的颈背。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那是一只狗。
一只黑背黄腹的大狗。
那只熊痛嚎出声,奋力地甩着脖子,伸掌去挥打背上咬着它后颈的大狗,那狗撑了一下,最终仍被它甩飞。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时,一只体形硕大的乌鸦忽地从天而降,凌厉地啄去了棕熊的另一只眼。
穆勒他们在这时赶到,他听到他们的惊呼与叫喊。
穆勒和朗格,甚至安德生都试图射箭攻击那只双眼俱瞎的棕熊,但那怪物皮粗肉厚,箭支伤不了它分毫,只让它更加不爽,它吼叫着,挥舞着双掌,疯狂地摧毁身边的一切。
他抹去脸上的鲜血,强迫自己爬站起身,抓起一旁砍柴的斧头,大步冲上前去,像是感觉到他的杀气,那只熊回过身来,朝他挥掌,他大脚往旁边一跨,稳稳站住,同时旋转腰身低头闪过那凶狠的熊掌,然后倾斜身体,由下往上挥舞手中紧紧抓握的斧头,如他所料,利斧划破它腋下较为柔软的皮肤,斩断它的毛皮、它的筋肉、它的血管,从关节处,唰地将那只熊的手臂砍了下来。
鲜血瞬间飞洒四溅,愤怒的痛嚎在他耳边响起,震耳欲聋。
他没有理会,只是张嘴嘶吼着,同时再次旋转身体,用尽全身力气,挥舞利斧,砍向那低头欲撕咬他的棕熊咽喉。
他可以感觉到手中的斧头传来的震动,感觉到腥臭的血洒了他一头一脸。
棕熊庞大的身躯砰然倒地,被砍断的脖颈喷出的血水流了一地。
波恩紧握着斧头,气喘吁吁地站在原地,火焰仍在燃烧着屋子,人们震惊地看着他,还有那倒在他脚边的大熊。
那只黑背黄腹的勇敢大狗,拐着脚,一拐一拐地走上前来,舔着他染血的手。
斧头从手中滑落,他低头,这时才看见自己的胸前被熊爪狠狠扫过,那五根利爪,刨挖掉他的皮肤、肌肉,他能清楚看见自己的血肉翻了出来,还有其下沾着血肉,已经断掉的骨头。
他抬起眼,眼前的世界却开始旋转。
穆勒朝他跑来,朗格也是,安德生苍白的脸满是泪水。
他试图站稳,却站不住,只能往后砰然倒在满地的血水之中。
火在烧着,亮红的星子飞上了天,他却只在浓烟烈火之中,看见她悲伤的脸。
他费力地喘着气,视线变得模糊不清,只有她的模样是清楚的。
她和他一起蹲在地上捡豆子,她立在晒衣场的床单之间,她站在广场上替他剪发,她穿着新娘礼服在霏霏细雨中朝他走来,她躺在床上温柔地抚摩着他的脸,她坐在他身上,伸出双手亲吻他、拥抱他……
凯。
他真希望曾为她做得更多,他真希望曾试图追求过她,他真希望自己不曾用那种愚蠢的方式离开她,他真希望自己最后曾用力吻过她,让她永远永远都记得他。
点点黑子浮现,渐渐遮盖了一切。
他不想闭上眼,他不想死,他还想再一次拥抱她,他想告诉她,开口要求她,留在他身边,他死命睁着眼,用尽所有力气试图呼吸,但人们的哭泣与惊呼声听起来像在远方,眼前的一切变得更加模糊不清。
黑暗,夺去了所有,只剩下她,仍在。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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