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隆震地的马蹄与车行声,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忍不住引颈频频探看。
黑色的马车镶着金边,那不是真的金子,只是涂上了金漆,但仍让人睁大了眼睛。那辆马车用了两匹通体全黑的骏马拉车,驾车的马夫一样穿着黑色的制服,头戴全黑的帽子。
村子里的人许久没见过马车前来,纷纷探头张望,但还来不及细看,那马车已匆匆疾驶而过,朝男爵的城堡而去。
黑色的马车没有因为经过村庄而慢下速度,它飞快地穿越了村子,经过了森林,一路来到了城堡大门前。
虽然只是一辆马车,守门的士兵,仍迅速放下了铁闸,黑色马车因此被迫在桥上停了下来,铁闸后与城墙上的士兵,紧张地看着。
蓦地,马车的车门,被人打开,一名身着黑色制服的男子,从车里走了出来,他在桥上站定,张嘴扬声:
“威尼斯的雷菲法塔夫人,特来拜访,烦请通报史瓦兹男爵大人与夫人。”
一听是来自威尼斯的人,守门的士兵一愣,忙派人去通知男爵大人。
波恩闻言,微微一僵。
凯确实说过,她那位在威尼斯的富有阿姨,偶尔会让人带东西给她,但他没想过她那富有的阿姨会亲自来看她。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有想派人把那女人打发掉的冲动,但他清楚那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那女人是来找凯的,他不能将她挡在外面。
“开门,让她进来。”他说。
士兵匆匆跑了出去,波恩压着心中那突起的忐忑,放下手中羽毛笔,走到大厅旁的箭孔窗往外看。
那名士兵穿过了广场,宣告了他的命令。
铁闸门被打开了,那辆黑色的马车驶了进来,停在了广场上。
黑衣男人先下了车,将车门拉得更开,他原以为那戴着白手套的男人,会伸手搀扶车里的妇人,但男人不曾抬起手。
就在这时,一名娇小的女人,自行从车里走了出来,她穿着深红色的真丝礼服,外罩上好的黑色天鹅绒做的斗篷,乌黑的发盘在脑后,其上没有一丝灰白。
女人虽然娇小,但没有弯腰驼背,事实上,她站立的姿态看起来十分年轻,一点也不像个老妇人。
仿佛是知道他在看,她忽然昂首回头,朝他看来。
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但他仍能清楚看见,那女人很年轻,太年轻了,不像是任何人的阿姨。
她有一张异国的脸孔,如炭一般的黑发,似雪那样的肌肤,还有一双黑不见底、冰冷异常的瞳眸。
在和她对视到的那瞬间,不知为何,一股可怕的寒意,袭上心头,教他寒毛直竖。
风,乍起。
他看着她那冰冷黑色的眼,突然间,闻到了血的味道,恍惚中,好似又听见了杀喊的声响,又回到了刀光剑影的战场上,整个世界在那一刻都变得黑暗而猩红,他浑身肌肉瞬间紧绷,颈后的汗毛全竖了起来。
有那么一瞬,他以为自己看见她身后扬起黑色的羽翼,下一刹,才发觉那黑色的羽翼,只是她披在身上的黑色斗篷被风吹扬了起来。
只是错觉,他告诉自己,却仍渗出了一身汗,冷汗。
然后,她挪开了视线。
那诡异的寒气瞬间消失,但他没有因此而放松下来。
她挪开视线,是因为她发现了凯,她举步朝主城楼后方走去。
没有想,他转身下楼。
乍见那个女人,凯惊讶得差点把手中的篮子掉到地上。
经过了那么多年,眼前的女人看来,仍和当年收养她时相同。
她的脸没有老,发没有白,肌肤吹弹可破,红唇如成熟的苹果那般艳红。
澪很美,一直都是美的,即便素颜单衣依然孤高且冷艳,当她打扮起来时,更美得让人屏息,教周遭事物黯然失色。
这女人对身外之物,向来没有执着,但此时此刻,她全身上下却穿戴着真丝与天鹅绒,手上戴着钻石手镯,雪白的颈项上甚至还有一串红宝石项链。
凯不知她在想什么,她从来不懂这女人的心思。
她被这法力高强,宛如冬夜寒冰的女人一手带大,这个女人救了她,带她回威尼斯,给她饭吃,给她屋子住,给她衣服穿,在她心情好时,也教她读书识字,甚至带她云游四海,可她心情不好时,也曾冷着脸几个月都不和她说上一句话。
这个女人向来喜怒无常,教人捉摸不定,但凯一直觉得她是关心她的,直到她在威尼斯造成了那场意外,她才发现,对澪来说,她就只是个麻烦。
所以,她主动开口说要离开,回到森林里居住。
澪没有阻拦她,几乎像是有些松了一口气,她让苏里亚带她到森林小屋,把那屋子给了她,从此她再也没见过这个女人。
凯从没想过她会来,特别为了她而来。
“我听说,你现在是男爵夫人了。”
那美艳绝伦的女人,缓步轻移地来到她面前,用那双黑不见底的眼,瞧着她,道:“怎么没通知我?”
“我……”凯小脸微白,紧张地抓着手中的药草篮,道,“太远了……而且事情有些……突然……我自己也没想到……”
澪瞧着她,抬起手。
一瞬间,她想要闪躲,虽然及时止住,但那几不可见的动作,仍没逃过那女人的眼,她的小手蓦然停滞在半空。
凯气一窒,脸微白,张嘴想说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
那看来比她还要年轻的女人,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不知为何,即便她没有表情,凯仍知道自己的反应,伤了她。
因为能读心,这女人很少主动触碰他人,凯不该逃避,但她不想让澪知道,她过去几个月在这里做的事。
她知道澪会有什么反应。
话说回来,她也晓得,只要澪留在这里,迟早也会晓得,这女人总是能知道她想要知道的事,没有人能隐瞒她任何事。
莫名的歉疚、尴尬,混着些许的恼,涌上心头。
正当凯以为她还是会触碰她的那个当口儿,她将停在半空的小手收了回去。
凯不知该不该松口气,她依然看不出来澪究竟在想什么。
然后,那女人微启红唇,吐出冰冷的字句:
“所以,你的男爵大人,知道些什么?”
这话,教她微惊,喉咙紧缩着。
她张开干涩的唇,小心地回道:
“我有一个有钱的阿姨,住在威尼斯……”她说到一半,看见波恩大踏步朝两人走来,心头一紧,忙在他来到之前,匆匆说,“他什么都不知道。”
瞧着她紧张的神色,澪扬起嘴角,露出嘲讽的笑:“告诉我,你觉得如果他知道我是什么,会不会放火烧死我?”
凯闻言,小脸瞬间再次刷白。
她没有机会回答这个问题,波恩已经来到眼前。
“凯,”波恩站到了她身边,看着那个明明无比娇小,却宛如女王一般高傲的女人,问,“这位是?”
“雷菲法塔夫人,”凯看着澪,小心谨慎地替她介绍,“我的阿姨……”
这女人近看容貌依然很年轻,他清楚有些兄弟姊妹,年纪可以差到十几岁,或许她们家族就是如此,或许凯的母亲和她就是相差十几二十岁的姊妹,可她长得和凯一点也不像,而且比他以为的还要年轻许多。
不过这些都不是困扰他的问题,真正让他不舒服的,是她身上那股无以名状的东西,这女人让他颈后汗毛都竖起来了。
波恩紧绷着肌肉,朝她微一颔首,自我介绍:“我是——”
他话未完,女人已扬起了嘴角,微微一笑:“史瓦兹男爵大人,我知道,凯和我说过了。”
她在笑,他却只觉那股寒意再次冒了出来。
他强压下想握剑的冲动,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开口:
“城堡里没有客房,但——”
再一次的,那女人开口打断了他。
“大人,你太客气了,我来打扰,已经很不好意思,您和凯不需要将主卧室让出来,我在后面那座塔楼里凑合着就行了。”
说着,她转身就朝那位候在她身后,宛如她影子的男人交代:
“苏里亚,把东西送上去吧。”
“是。”男人低头颔首,回身朝马车走去。
她的态度如此理所当然,教人一时反应不过来,待他回神,那女人已飘然越过了他,恍若在自身家宅一般,自顾自朝那座独立的塔楼走去。
那是鹰塔,之前的领主,都拿那儿来养猎鹰,但老怪物不喜欢鸟,那里早已废弃多年,无人使用。
波恩拧起眉,他本想打发她去住村子里的空屋,但这女人显然没有那个打算,他才要上前开口阻止她,身旁的女人却拉住了他的手。
他朝她看去,只见她小脸有些苍白,眼里有着请求。
“抱歉,她只是来看看我,”凯担心他会惹恼澪,忙挤出一抹笑,道,“应该只会待几天而已,不会很久的。”
那是扯出来的笑,他可以看见,她的眼里有着担忧。
“你是我的妻子。”
纷乱的情绪在胸中翻腾,他全数强行压下,只看着她,开口:
“你的客人,就是我的客人。”
那一天晚上,厨娘特别准备了比平常更丰盛的餐点。
餐桌上出现了久违的面包和麦酒,还有羊奶浓汤,以及用面粉、洋葱、蔬菜和春天时晒干的菇菌,还有被珍藏许久的火腿,一起烤出来的咸派,所有的料理,都没用到一粒燕麦;每个人都知道,贵族是不吃燕麦的,那是给马和穷人吃的东西。
厨娘安娜用尽心思,端出了超乎平日的丰盛料理,让餐桌上的男人们瞪大了眼。
他没有多说什么,反而是凯见了一愣,当她试图起身,想去找安娜时,他在长桌下按住了她的大腿,阻止了她。
凯转头朝他看去,只见身旁的男人看着她。
“不碍事。”波恩说。
“我没有这样要求。”她不安地哑声解释。
“我知道,”他清楚她没有要安娜特别加菜,“是我交代的,只是一餐,偶尔吃好一点,没什么不好。”
她一愣,美丽的双眸变得无比柔软,她不再试图起身,只是伸手覆住了他搁在她大腿上的手。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一颗心,莫名安定了下来。
只是一餐,他招待得起。
那女人是客人,但她不是,她是他的妻子。
他的。
餐桌上,人们热切地期待着,大伙儿都听说了那远从威尼斯而来的女人,对那远道而来的客人异常好奇。
然后,就在这时,那俊美但低调的男人走了进来,通知他,那女人因旅途劳顿身体不适,已经歇息,无法出席这特别为她而设的欢迎晚宴。
大厅里瞬间一片沉寂。
刹那间,凯尴尬不已,她清楚澪是故意的,但身旁的男人即便不悦,也没有多说什么,只一脸平静地开口:
“请帮我问候夫人。”
“我会的,谢谢大人。”苏里亚垂手躬身,走了。
长桌上,还是寂静,只有热烫的美食,冒着蒸腾的白气,散发着香气。
他瞧着众人,开口:
“吃吧。”
人们松了口气,开始争相伸手拿取面包、烤派。
气氛一下子热闹了起来,但凯却依然觉得窘迫。
“抱歉。”她不自觉低声和他道歉。
“是我没想到。”他捏了捏她的手,要她别在意,“威尼斯离这儿很远,路上也不平静,她会累也很正常。”
她瞧着他的眼,心头紧缩着,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他的心意。
凯没再多说,只起身替身旁的男人盛了烤派,倒了麦酒。
人们吃着、喝着,开始闲聊。
那一餐,是几个月来最丰盛的一餐,但她却没有什么胃口。
饭后,她独自一人来到澪的塔楼,走上楼去。
苏里亚替她开了门,那男人看见她,只道:“她在上面。”
凯一愣,想起那女人喜欢待在高处的习惯,于是转身却又停下,回头看他。
他仍站在门边,瞧着她。
凯张了张嘴,想问他澪在想什么,但到头来,她还是闭上了嘴。
小时候,她有一半的时间,是他在照顾的,但这个男人,是澪最忠实的仆人,如果澪不想他说,他一个字也不会吐出来。
所以,她没有开口,只是揪紧了裙摆,转身走上楼。
塔楼的顶楼没有堆放任何东西,鹰塔是独立的塔楼,两边的城墙,就只是面墙,城墙下方的山坡十分陡峭,几乎和悬崖一般,下方还有湍急的河流经过,河的对岸才是森林,因为有着天然的屏障,不易进攻,所以当初的人没有费事在这边的墙内建造楼梯与能防守走动的过道。
天已经完全黑了,那女人站在塔楼墙内,看着远方爬上夜幕的星子。
若非她仍穿着那身红裙,早已和那夜色融为一体。
“我以为你说你不舒服。”
“我不喜欢被人当动物观赏。”
“那是他的心意。”她哑声说。
“他的心意,你的食物。”澪讽笑一声,转过头来,瞧着她,“我给你那些,不是让你拿来开救济院的。”
凯脸微白,一时语塞,知道澪还是发现了她做的事。
“不是全部,波恩和他的人,种出收获来了。”
“你忘了在威尼斯发生的事?”
这一句,教她脸色更白。
澪看着她,乌黑的大眼微眯,冷声道:“人们从来就不会懂得感激,他们只在需要你时,才会热切殷勤,若出了事,他们转头就会出卖你。”
“他不一样,”凯握紧了拳,辩解,“波恩不一样,他救了我,他把我从火刑架上救了下来。”
“那是因为你对他还有利用价值,”澪冷笑一声,“你有食物,你能治疗瘟疫,他需要你,所以他才保护你。”
“他也保护了这城堡里的每个人,当所有的城堡都把门关起来,将那些村民拒于门外时,只有他开了门,只有他收容了那些孩子,只有他没有把那些患了病的人,丟到森林里,任其自生自灭。”
凯凝望着她,告诉她:
“他对那些人没有责任,可他还是做了,他没有抛下这一切,没有丟下那些人,他留了下来,试图解决问题。对我来说,这就够了。”
寒冷的秋风,飒飒地吹着。
澪看着她,问:“所以,你打算继续待在这里?”
凯能感觉心在胸中狂跳,她看着眼前如冰山一般的女人,哑声开口:
“对。”
“在他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
“他……不需要知道。”凯喉咙紧缩地说,“我可以……只要我不使用能力,他就不会知道。”
澪沉默地看着她,那冰冷的黑瞳,看得她莫名心慌,不自觉绞紧交握在身前的双手。
“如果你真的相信他,为何不告诉他你的能力?如果对他来说,背叛的利益大于保有你时,你以为他还会继续保护你吗?如果他真的是个好人,你觉得在救整座城堡的人和救你之间,他会选择救谁?”
连番而来的问题,让凯脸更白。
她哑口,无言,答不出来。
“这世界上,没有谁真的需要谁。”
澪看着她,冷冷地说:
“这世界上,也没有永远的秘密,你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你不知道……”凯垂着眼,咬了咬唇,吐出一句,“你不能确定……”
“没有人可以,至少我从来没看过,如果你以为你可以保有那个秘密,那就太愚蠢了。”
说着,澪轻笑一声,歪着头,瞧着她。
“告诉我,凯,你敢和他说吗?”
她抿紧了唇。
“如果他知道了真相,知道你就是个女巫,还会愿意保护你吗?如果国王来讨,皇帝来要,教宗要他把你交出来,如果他们兴兵攻打过来,你的大人是否还会站在你的身前继续捍卫你?”
她的话,教凯猛地抬眼,震惊地看着眼前的女人,只觉浑身一阵的冷。
她没有想过这个,从来不曾想过。
然后,才发现,她不是没想过,是根本不敢想,不让自己去想。
“你的能力,从来就只是灾厄,”澪看着她,冷酷无情地宣告,“不是什么神赐的礼物,或大地的恩泽,它只会不断地带来不幸。”
凯惊惶地伫立在寒风之中,连心也冷。
“当然,你可以留下来,当史瓦兹男爵夫人。”澪说着一笑,“只要你不使用你的能力,或许真能保有你的秘密,或许我刚刚说的那一切都不会发生,或许你真的能够证明,我是错的。”
澪瞧着她,轻笑,再问:
“告诉我,凯,你能吗?”
告诉我,凯,你能吗?
她没有回答,她转身走了。
但澪的声音,不断回荡在她脑海。
恍惚中,她做着每天晚上都会做的事,她到厨房教女孩们写字,到仓库查看那些留下来的男孩,再到浴场确定人们把灯火都熄了,然后到马厩楼上查看女人们是不是有别的需要。
营房里的男人,不需要她看顾,赛巴斯汀和迈克尔都在那里,但她仍是提了一壶热茶和大饼,送到了城门塔楼上,给必须彻夜守门的士兵。
人们和她说话,她也微笑应答,但一切都虚幻得像是一场梦。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主城楼的,只觉得脚下无比虚浮,胸口莫名紧痛。
大厅里,长桌已被人清理干净,火塘里的火也已被掩熄。
她走过那长长的大厅,爬上那阴暗回旋的阶梯,一步一步走上楼,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那个男人,站在那里,全身赤裸。
眼前的一切依然朦胧不清,只有他异常鲜明。
他在等她,她知道。
火光,在他伟岸的身上掩映。
她关上了门,他来到她身前,抚着她的唇。
她不该再和他在一起,她应该拒绝他,她清楚澪是对的,澪一向是对的。许多年前,澪在威尼斯就警告过她,她没有听,所以才会造成那场灾难。
她还没有怀孕,她不能一错再错,不能陷溺在他的温柔里,她可以告诉他,她月事来了,他不会勉强她。
男人不懂这种事,他不会去计算正确的时间。
她不该再和他在一起,她以为自己可以拥有,以为自己能一直待在这里,和这世上所有的女人一样,嫁一个男人,为他生儿育女。
但那只是一场梦,就像他只是一场梦。
为了他好,她必须离开,离开他。
她张嘴,想拒绝他,一颗心却痛得好似快要裂开,而他粗糙的手指抚着她的唇,他灼热的气息蹿入心肺里,温暖着她。
他缓缓低下头来。
这是错的。
她仰望着他的眼,万般的痛苦与渴望,攫抓住她。
热烫的皮肤熨烫着她,粗重的喘息就在她耳边,他是如此急切、热情,而她几乎在瞬间就达到高潮。
泪水,不知在何时夺眶。
他拧起了眉,黑瞳变得万般阴暗,然后他张嘴伸舌,将她的泪水舔去。
那温柔的吻,让她心紧缩,教她身微颤。
他捧抱着她,亲吻着她,抬手脱去了她的衣裙,抱着她转身,抱着她绕过火塘,抱着她跨入浴桶,然后用那双粗糙的大手,打了肥皂,小心地抹过她全身上下,抚过她的手指,她的脚尖,帮她洗澡,为她洗头。
然后,再一次要她。
她不该和他在一起,不需要澪的提醒,在威尼斯的那场灾难发生时,她就知道自己是个灾星,所有和她在一起的人,都会因此而受难,所有感恩她的人,都会为此而死去。
因为如此,她才离群索居,才回到森林里。
再也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她有多么不该接触人群,她是这个尘世里的乱源,是灾厄的起因。
可是,她想和他在一起。
她从来没有想过,她会如此需要一个男人,如此渴望一个男人,仿佛他就是她的阳光、她的一切、她的生命。
她不想离开他,她想和他在一起,和这个男人在一起。
心痛,让泪水不断泉涌。
然后,才知,原来早已不可自拔,深深爱上。
爱上他。
凯走了,离开了鹰塔,苏里亚出现在楼梯口。
澪站在墙边,看着他走到眼前。
秋风又起,让天上的云随风走,银色的月光静静洒落,映照着他冰冷但俊美的脸庞。
“你觉得我很可恶?”
“不。”
他这么说,可她能看见他眼里的不赞同。
她朝他伸手,抚着他美丽的面容,他没有闪躲,他早已习惯她的触摸。
“你觉得我不应该这么残酷。”她冷冷一笑,无情地说,“我只是在陈述事实,如果你对此也有幻觉,最好早点醒悟。”
他黑瞳一暗,没有辩驳,只伸手将眼前虚弱却硬撑着身体的女人抱了起来。
因为太过虚弱,她没有反抗,只依靠在他身上。
“在世人眼中,我们就是怪物,”她闭上了眼,忍着身体的疼痛,冷冷地说,“是妖怪,是恶魔,不是神。”
他可以清楚感觉到她冷漠声音下的痛苦。
跟着她多年,他看着岁月消磨着她,看着她走遍山川、踏遍万里,看着她一次又一次地燃起希望,一次又一次地陷入痛苦的深渊。
太多次的失望,让绝望和愤怒渐渐又在她眼里滋生、蔓延,笼罩包围着她。
有好几年,他以为她会再次陷入疯狂,她几乎又动手伤人,再次变得冷酷无情,结果她却带了凯回来。
一个让她又爱又恨的女孩,一个和她的姊妹,拥有同样能力的女孩。
岁月或许消磨了她,那个男人却仍影响着她。
苏里亚抱着她下楼,提醒她。
“冷银光爱风知静,左绣夜爱阿朗腾,你清楚这世上,总有例外,就算是怪物,也会有人爱。”
这话,只让她的脸更冷。
“苏里亚。”
“嗯?”
“闭嘴。”她说。
他闭上了嘴,可他注意到,她没有辩驳。
“不要想。”她恼怒地命令。
他停止了思考,让自己的注意力只集中在脚下和他正在做的事情上。
他抱着她走下阶梯,抱着她上了床,替她脱去外衣,为她摘下红宝石的项链、钻石手镯,然后褪去鞋袜,解开她固定长发的发网,让她躺上了床,再帮她盖上被子。
她叹了一口气,整个人陷在那柔软的真丝床被之中,瓜子般的脸,无比苍白,紧闭着双眼,眉宇也仍因苦痛轻蹙。
褪去了那些华贵的装扮,躺在床上的女人,外貌看起来就像个十七八岁的少女,然后她睁开了眼,而他清楚看见,她眼底那已存在千年的痛苦灵魂。
“走开。”她说。
他替她放下纱帐,吹熄灯火。
临走前,他看见她再次闭上了眼,一手抚着腰腹上的伤处,一手紧握垂挂胸前刻着回头凤凰的铜牌,在床上蜷缩成一团。
他知道她记得,还记得那些人,还记得那个人,她忘不了也不想忘,那个试图改变她的男人。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记着,紧紧抓着。
她想念那个男人,所以才让他开口说话,因为这世上,除了她,就只有他,还知道、还记得,那位宋家的少爷。
有时候,他会觉得,这或许是好事;但有时,他宁愿她全忘了。
虽然现在看不到,但他知道在她真丝衬裙之下,右侧的腰腹已被妖怪咬掉了一大半。
她不该受伤的,不能受伤,可那条项链断了线,她为了不让那铜牌落海,才来不及闪躲,他看到了,却来不及救她,她的肋骨、脏器,被那牛头人身的妖怪一口咬掉,硬生生地扯了下来,鲜红的血,四溅飞洒,那甜美的味道瞬间充满在空气之中,教现场群妖都陷入疯狂,连他也差点为之动摇。
可跟着她那么多年,他见识过,也尝过,他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情况,他们会追杀她,会吃掉她,争先恐后。
无论是不是听过关于她的传说,不管是东方的妖怪、西方的恶魔,光是嗅闻到她的血,就无法抵挡诱惑,那几乎像是深入骨髓的本能,他们知道她的血肉就是力量,他们能够感觉到那力量的强大。
受了那么重的伤,若换作旁人,早死了,不可能还站着。
可她是白塔的巫女,她不会死。
她受了伤,也会痛,即便被吃得七零八落,她依然能活着。
为了一块铜牌。
只是一块凤凰铜牌,她为了它,宁愿被咬上那一口,明知会被啃咬撕裂、追杀万里,她仍硬生生挨上了那一口。
因为不想失去那男人的铜牌。
有时候,他真的觉得,她还不如把那男人给忘了。
但他看着床上那虚弱的女人,知道她不会这么做。
安静地,苏里亚从床边退开,拿着水晶与碧玺,摆放在塔楼四周,然后走到塔楼顶,无声无息地跃下高大的城墙与悬崖,越过夜空,进入森林,布下法阵。
白雾,缓缓地,从森林里悄然涌现,不断升高、蔓延,像一座巨大的高墙,包围了城堡。
但,城堡里的月,还是月。
无人发现,没人察觉。
当他离开森林,回到城堡里时,看见凯站在男爵的窗边,身上只裹着一条被单。
她惊讶地看着他,然后那位大人出现在她身后,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苏里亚优雅地落在塔楼顶,知道她的大人,会让她暂时没空来找他,但也许明天吧。
她是森林的孩子、大地的女儿,他早该想到,她会有所察觉。
他转身,下楼回房,栖身在黑暗的角落,静静守候。
“你受伤了?”
澪刚清醒过来,就看见凯坐在床边。
她拧着眉,瞪着那女人。
“你受伤了。”凯再说。
这一次,是肯定句。
“为何不和我说?”凯知道,只有澪受了伤,苏里亚才会去布下如此庞大的结界,好保护澪的安全。
“因为没有必要。”澪坐起身,用最冰冷、不耐的眼神,瞪回去,“我不需要你的能力,我只是需要休息。”
她没有因此退缩,反而板起了脸:“你应该告诉我。”
“你什么也不能做。”澪瞪着她,指着门口,“现在,出去,让我休息。”
凯没有出去,只是拧着眉,瞪着她。
然后,她站了起来,澪以为她会出去,那该死的孩子却只从身后桌上拿来一碗加了蜂蜜的燕麦粥。
“你需要吃东西。”凯说着,再次在床边坐下,舀了一汤匙送到她嘴边。
澪错愕地瞪着她,问:“你以为你在做什么?”
“照顾你,”凯瞧着她,眼也不眨地说,“就像以前你在我需要时,照顾我一样。”
澪紧抿着唇,瞪着她。
“苏里亚呢?”
“他有事,出去了。”凯平静地看着那脸色苍白的女人,开口提醒,“你知道你需要尽快恢复,才足以应付那些紧追着你的妖怪。你必须吃东西。”
最后那一句,几乎就像是一句命令。
眼微眯,抽紧。
装着燕麦粥的木汤匙,也一样高举在她唇边。
她不敢相信,那曾经只会跟在她身后的小女孩,竟然胆敢这样对她说话。话说回来,她之前也没想到,即便她三令五申,再三告诫,这孩子竟然还是在威尼斯使用了她的能力。
她从来就没有教导这个孩子要心怀慈悲,要温柔、要善良、要懂得感恩,那些都不是她的信念,不是她会奉行的道理,但显然这孩子的母亲有。
该死的女人。
澪继续瞪着她,凯也回瞪着她,两人就这样僵持着。
“你知道,我是对的。”凯说。
澪眼角再抽,冷声说:“我比较喜欢你五岁的时候,你那时知道怎么看人脸色。”
“你比较喜欢所有的事情都照你的意思进行的时候,”凯镇定地看着她,道,“可惜我已经不是五岁了。”
半躺在床上的女人,脸更冷了,让房间里的温度,瞬间降了好几度。
正当凯以为她会伸手挥开那燕麦粥时,那女人瞪着她,张开了嘴,吃掉了那一汤匙的燕麦粥。
凯松了口气,但没有活动脸上任何一块肌肉,不展露丁点儿表情,只是又舀了一汤匙给她。
然后又一汤匙,跟着再一汤匙,直到最后那木碗里再没有一粒燕麦。
凯端着空碗站起身,朝门口走去,澪却在这时开了口。
“如果你真的想留在这里,就应该把我赶出去。”
凯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我不会赶你出去,就像你不会将一个五岁的小女孩,留在森林里。”
那女人冷冷看着她,只道:“你会后悔的。”
凯看着她,沉默着,半晌,才吐出一句。
“你需要休息。”
然后,她转身走了出去,替那女人关上了门,小心翼翼地下了楼。
塔楼外,云雾在不远处重重交叠,堆得比山还要高。
她听到人们不安地谈论那突然出现的高云,担心又会下雨,忧心收成会受到影响。虽然城堡这儿仍有阳光,他们细心照料耕种的麦田也没有受云雾笼罩,人们依然为此感到忐忑。
她也一样。
事情再也不像几个月前她初来乍到时那般单纯,他需要担心的事已经太多了,不够的食物,恶劣的天气,不知何时会跑来的恶邻,田里的害虫,还有可能会因为潮湿的天气而发霉的麦子。
现在,还添了澪和那些想吞吃她血肉的妖怪。
还有她这个会引发灾祸的女人。
无论是哪一件事爆发开来,都不是可以轻易解决的。
情势是如此严峻,才以为刚要好转,事情却又急转直下。
为了他好,她应该要走,等澪身体恢复到一定程度之后,就和澪与苏里亚一起离开。
这是最好的办法,她不想给他增添麻烦,却又忍不住想要留下来,留下来和他在一起。
虽然站在阳光下,她却仍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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