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瘟疫被控制了下来,一切似乎都上了轨道,但凯很快就发现,事情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简单。
因为这里有食物的消息传了出去,这些日子,不管有没有生病,还是有人陆续地前来,希望能得到收容与救治。
如此下去,用不了多久,主城楼大厅很快又会塞满了人。
当她正想去大厅找波恩谈这件事时,还没进门,就听见赛巴斯汀的声音。
“大人,我们不能继续这样下去。”
她猛然停下脚步,在门边站定。
“我们养不起那么多的人,”赛巴斯汀冷酷地说,“我们没有那么多的食物。”
“我知道,”波恩淡淡地问,“所以你们想我怎么做?把城门关上,将所有人都赶出去。”
凯心头一紧,屏住了气息。
让她意外的是,赛巴斯汀没有马上回答,只是沉默着。
半晌后,迈克尔才缓声道:“大人,有些农奴,甚至不是我们的人,是从别的地方跑来的。”
“食物不够,我把农奴赶出去,若再不够,再把自由民赶出去,然后呢?接下来如果再不够,我是不是把女人和小孩也赶出去?”波恩冷酷而讥讽地问,“等等,或者我们可以像我们可爱的邻居卡尔兄弟一样,把她们留下来寻欢作乐,等到没有东西吃时,再像杀羊宰牛那般,把肉一片片从她们身上割下来撒上盐,火烤来吃?”
那恐怖的敘述,让凯一阵作呕,脸色刷白地抬手压住了嘴。
她听说过那对兄弟很残酷,她知道他们关上了城门,却不知道他们竟然已经开始吃人。
“也许到头来,我们还是得开始宰杀自己的人,然后或许,我们就能再度过另一个冬天。”
波恩冷然的声音,回荡在大厅,教所有人一片沉寂。
然后,赛巴斯汀开了口。
“大人,我们并不是残酷的人,但再这样下去,所有人都会饿死,夏天或许勉强还能靠野菜撑过去,但到了冬天,我们是不可能养活那么多人的,我们迟早要做出困难的决定。”
“你说得没错。”
波恩意外地开口同意他,让男人们一阵愕然,跟着他又道。
“除非我们能种出更多的食物。”
这一句,教现场的人都呆了一呆,迈克尔更忍不住脱口。
“大人,我们已经尽力了,所有的人手都已经派去垦地种田,但我真的不认为,最后的收成可以保证我们能养活全部的人。”
“那是因为我们是兵,”波恩淡淡道,“我们只会打仗,种田不是我们擅长的事。在耕种这件事情上面,农奴比我们更清楚该怎么做。这个春天,路易让我知道,同样的一块土地,一名士兵和一位农奴,种出来的收获不会相同,我们不懂耕种的事,但他们懂。所以,我不会赶走那些农奴,事实上,我们需要他们。”
波恩看着眼前的几位手下,注视着他们每一个人的眼睛,坚定地说:“所以,从今天开始,我领地上所有的农奴,都将恢复自由身,成为自由民,只要他们愿意,就能任意耕种我的土地,还能和我借贷麦种,若他们将来存了钱,想买下那块田地也可以。”
话一出口,男人们一阵骚动,在门外的凯更是无法置信地捂着唇,瞪大了眼。
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嘲笑了她,把她的话当成笑话,她不知道他有听进去,但他确实说了。
“大人,你不能这么做!”赛巴斯汀震惊地瞪着他。
“我当然可以,”波恩看着那个男人,道,“这是我的土地,外面那些是我的人,而根据你给我的调查结果,我领地上大部分的人都已经死了,到处都是无人居住的屋子和没人耕种的田地。我可以让那些屋子和田地就这样荒废掉,我也可以还给他们自由,他们将会心甘情愿地努力为自己耕作,每一根种出来的麦穗,每一粒结实的麦种,都会是他们的,我会和他们购买多余的粮食,养活我们所有的人。”
“大人,容我提醒你,我们已经没有钱了。”迈克尔干哑地说。
“我有,磨坊是我的,所有人要使用磨坊,都需要缴费,越多人种田,收获越好,我们就能收到更多的钱。”
“可要上缴的税——”
“等我们有多余的黑麦之后,就能酿酒,我查过前任执事留下来的记录,我们的麦酒之前就能卖到很好的价钱,现在或许能卖得更高。”
“不是或许,是一定可以。”
这句话,让人们一愣,转头看去。
凯站在门口,隔着大老远的距离,看着那个男人,穿过他的手下,走向他,告诉他:
“我在酿酒场里发现了一样器具,那是拿来蒸馏麦酒的东西。经过蒸馏的酒,可以卖出很高的价钱。”
“但会酿酒的师傅已经死了,没有人会用那东西。”迈克尔说。
“我会,”她回答着迈克尔的话,双眼却无法离开那站在铁十字前的男人,说,“我在威尼斯学过。威尼斯的商人热爱蒸馏过的麦酒,许多异国的王公贵族都愿意出高价收购。”
她的话,让男人们心中升起了希望。
“而且我们这里的亚麻布品质也很好,我们所有的女人都会织布,每家每户都有现成的织布机可以用,那些布运到港口也能卖到不错的价钱。”
凯边说,边来到他面前,仰望着那个高大强壮的男人,她心中一阵激动。
“你确定你真的要这么做?”
“是的,”他看着她,定定地说,“我确定。”
闻言,她提醒他。
“如果这么做,你将损失许多财富。”
他凝视着她,说:“如果人都死了,剩下再多财富也没有用。”
她心口一热,哑声道:“你要知道,这是个赌注。”
“我知道,”他看着她,说,“但我想我们也没有别的退路了。”
他有,她知道。
他可以丟下一切远走高飞,他一个人要活下去,并不困难,这块土地没有那么富庶,这个爵位没有那么美好,这座城堡曾经有过的风光,都已是过往云烟,但他选择留在这里,对抗饥荒、对抗瘟疫、对抗那些豺狼虎豹一般的恶邻。
他是个了不起的男人,她怀疑他知道。
凯看着他,在众人的面前,垂首屈膝。
“那么,我的大人,我愿尊崇你意。”
波恩看着她,伸手抬起她的下巴。
她仰起头看他,水漾的眼眸透着万般柔情。
他心头一紧,将她扶了起来,握紧了她的手,然后抬头看着眼前那几个领队的男人,扬声宣告:
“将这消息公告出去,送到每一座村落、每一间屋,让所有还活着的人都知道,史瓦兹的领地上,从此再无农奴,只有自由民!”
他将自由还给所有农奴,且愿意出借麦种,甚至让人们拥有住屋与足以养活自己的土地的消息,很快地传了开来。
这是个太过梦幻的消息,一开始,还没有人信,就连借住在城堡里的农奴,都没人敢询问相关的事情。
但他派人张贴了公告在内庭广场,也张贴在村子里。
人们聚集在那张公告前面,在这乡下地方,没有太多人识字,可每个人都记得他公告了什么。
人们交头接耳地谈论着。
第一天,没有人来,第二天也是,但到了第二天黄昏,一位身材瘦削的男人,在内庭广场拦住了他。
“抱歉,大人,我听说……我听说那张公告上说……”他有些结巴地指着广场上那张公告,道,“说我们不再是农奴?”
“是。”波恩看着那男人,点头。
见他没有生气,男人不敢相信地眨了眨眼,屏息将双手交握在身前,再问:“上面也说……说如果我们想,可以拥有屋子与田地?”
广场内外所有的人,都停下了脚步,朝这里看来。
上百双眼睛,屏息等待着他的答案。
“对,”波恩再点头,“上面是这么说的。”
“上面还说……大人……大人愿意出借麦种?”
“对。”
“那……那我们种出来的收获……”
“全都是你们的。”
他的话,引起广场上一阵低低的骚动,让那男人颤抖起来。
波恩看着他,告诉他:
“从今以后,你们不需要帮我耕种,不需要挪出时间为我服务,你们可以任意到自己想去的地方,但若你们选择留下来,每一个人都将拥有屋舍与户田。如果你们种出了多余的收成,来找我,我会出钱和你们收购。如果你们的女人织出了布匹,只要品质够好,我也会购买下来。至于屋舍和田地的租金,只需要在收成后,以谷物缴给我就行。若你们存了钱,想和我购买那块田地和房舍,也没有问题。有需要的人,可以到主城楼大厅,找我的夫人登记。”
人们喧哗了起来。
蓦地,一名灰衣女仆牵着一个男孩挤上前来,张嘴开口。
“大人,我们呢?我们女人,也是自由民吗?”
波恩转头看去,看见苏菲亚牵着她的小弟杰利。
几乎在同时,他也看见那站在不远处的赛巴斯汀脸色阴郁地抿着嘴。
“对,”他看着那个男人,再将视线拉回苏菲亚那忐忑又期望的小脸上,道,“女人也是,所有的人都是,从今天开始,只要为我付出劳力,我都会给付应有的酬劳。”
这个宣告,让人们目瞪口呆,然后厨娘安娜举起了勺子扬声道:
“大人,你的意思是我以后煮饭,都有分尼可以拿吗?”
“当然,”他看着那厨娘,说,“至于能领多少分尼,我的夫人会告诉你。”
这话,让安娜抓着勺子,立刻就往主城楼飞奔,众人见了,纷纷闹哄哄地跟上,如潮水一般涌向了主城楼。
波恩注意到,苏菲亚几乎是紧跟在安娜身后。
没有多久,广场上就变得空荡荡的,除了他,就还有那个男人。
赛巴斯汀走到他面前,脸色阴沉地问:
“女人也是?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波恩看着他,淡淡道:“我需要男人种田当兵,也需要女人织布打扫,我需要所有的人,无论男女,都尽全力振作起来。”
“这是个愚蠢的主意。”赛巴斯汀不满地说。
“这是我的决定,”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男人,道,“如果我是你,我会重新调整自己的心态。”
赛巴斯汀眼微眯,冷声道:“这不是以前的史瓦兹爵爷会做的事。”
这是个警告。
“这是现在的史瓦兹爵爷会做的事。”波恩眼也不眨地直视着他,说,“你可以接受,也可以离开。”
他说着,顿了一顿,挑眉,缓声道:
“或者,你也可以挑战我。”
男人眼角一抽,在那一瞬,波恩可以看见他深黑的眼中,闪现许多。
愤怒、冲动、欲望——
他可以感觉到手心微热,可以看到那男人想要抬手拔出挂在腰间的剑,可以察觉那蠢蠢欲动。
他等着,等着眼前的男人发难,但到头来,那位队长却将所有的情绪都压下。
“大人,我不会挑战你,我宣誓效忠过,是史瓦兹的骑士。”
“我知道,”波恩看着那下颌紧绷的男人说,“那是我为何把所有的钱交给你,让你带队去采买粮食的原因。”
赛巴斯汀紧抿着唇,半晌,方道:
“我会接受这个主意,希望大人不会后悔。”
说完,那男人朝他一颔首,转身走开。
看着那男人的背影,波恩知道,这个威胁暂时平息了,但并没有消失,没有真的消失。
如果可以的话,他并不希望失去赛巴斯汀,他需要这男人的效忠,话说回来,他也需要更多的粮食、更好的天气和更温驯一点的邻居。
一件事情解决了,还有千万件待办。
看着在城门塔楼上飘扬的铁十字,他深吸口气,举步朝主城楼走去。
接下来的日子,混乱而热闹。
人们口耳相传着这个消息,纷纷涌来,凯整天都在骑士大厅忙着帮人登记户田与借贷麦种的事。
整座城堡热闹了起来,变得更加生气勃勃,人人都在讨论明天。
明天要去打扫屋子,明天要去整理农具,明天要去查看田地——
明天。
空气里,充满了希望与梦想,热切的话语和笑声,不时响起。
她花了好几个晚上,和他一起重新规划了史瓦兹领地上的废弃户田与房舍,好分配给所有来登记的人们。
如她所想,大部分的人,都希望田地离城堡越近越好,显然每个人都知道他们需要他的保护。
除了农民,她也让因瘟疫和饥荒失去丈夫的妇人,拥有工作赚钱的机会,她带着那些妇人到离城堡最近的那座村子里打扫,分给她们需要的纺车、织布机与从仓库里挖出来的亚麻和羊毛,让她们将其纺成纱、织成布。
让她惊讶的是,赛巴斯汀的妹妹丽莎,不只懂得织布,她也识字,虽然她的哥哥赛巴斯汀不是那么赞同这个让大家都成为自由民的主意,但丽莎却对此非常热情,甚至帮忙一起登记借贷麦种的事。
这一日,安娜把之前从仓库里找到的石蜡做成了蜡烛,凯和丽莎将大厅上方的铁制吊灯放了下来擦洗。
那灯架十分沉重,平常用麻绳和铁链穿过钉在天花板上的铁钩吊起来,再将绳链绑在一旁墙上的铁环里,好防止它掉落,若要更换蜡烛或点灯,只需要解开绳子和铁链,就能轻松地将它垂放下来清理更换。
只是之前城堡里的总管、女仆相继病死,所以渐渐也没人在意应该要打扫清理它,上面真的积了些陈年蜡垢。
凯一边把吊灯铁架烛台上头熔化的石蜡清掉,一边和丽莎闲聊。
这几天,她发现丽莎其实是识字的,好奇之下开口询问,才发现赛巴斯汀和丽莎的父亲也是个骑士,只是没有自己的领地。
“你是个小姐?”她有些惊讶,这女孩虽然胆小了些,但她和苏菲亚一样勤劳,不曾少做多少事。
丽莎害羞地说:“父亲只是个普通的下级骑士,因为在战争中,为了救老男爵断了腿,老男爵便破例让哥哥当侍从,哥哥后来成为骑士,就留在这儿效忠,但我和母亲一直住在村子里。”
丽莎拿布擦拭铁架,边说:“我会识字,是父亲教的,他腿断之后,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家里,就教我认字。”
“你就是个小姐,”苏菲亚抱着一桶做好的蜡烛走进来,说,“一般人才不识字,我就不识字。”
凯看了苏菲亚一眼,那女孩看来没有心机,可她仍能尝到其中的酸意。
丽莎抓紧了手中的抹布,有些尴尬。
凯能看见,两个女孩之间的气氛有点怪,显然丽莎也知道苏菲亚和赛巴斯汀在一起。
丽莎看起来有些内疚,凯没有多说什么,只支开了丽莎,请她把清下来的石蜡拿去给安娜,等她离开了,凯和苏菲亚一起把蜡烛一根一根插到吊灯的铁架上,装作不经意地说:
“苏菲亚,我前几天看见队长跟着你。”
苏菲亚闻言,僵住,脸色刷白。
凯装作没注意,只是继续把蜡烛一一安置好,问:
“他在骚扰你吗?”
苏菲亚紧抓着手中的蜡烛,垂下了眼,小脸由白转红:“没有。”
凯直起身子,问:“他强迫了你吗?”
苏菲亚面红耳赤地沉默着,不敢抬头。
“你不需要害怕,”凯走到那女孩面前,轻触她的手臂,“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一开始,苏菲亚什么都没说,只咬着唇,低着头。
过了半晌,她才吸了口气,用几不可闻、有些结巴的声音,说:“他……没有……没强迫我……一开始……也许……但……后来……他……很好……对我很好……”
凯看着眼前满脸通红,低垂着脑袋的女孩,忽然领悟,这女孩真的喜欢上了那队长。
有那么一瞬间,凯很想警告她。
虽然这几天,她偷偷观察过,那队长对苏菲亚确实比较特别,他的视线总跟着苏菲亚打转,也总会在这女孩需要时,上前帮忙。不过他也几乎将这女孩当成了禁脔,他无时无刻不散发着她是他的女人的态度,断绝了其他男人想靠近她的念头。
但她看过太多了,贵族骑士把女孩玩弄之后,转身就去过自己的日子,被抛弃的女孩却过得无比悲惨,如果没有怀孕也许还好,但若怀了孩子,就和在额头上被烙了印记一样,就像波恩的母亲那般。
很少有男人可以容忍拖油瓶,一般人有时根本也养不起自己的孩子,更遑论是别人的。
她想警告她,然后凯想起来,方才苏菲亚对丽莎说的话。
你就是个小姐。
丽莎是贵族,赛巴斯汀也是,而且恐怕再没人表现得比他更明显了。
赛巴斯汀对身为骑士这件事感到骄傲。
对身份与阶级,他也看得比谁都还要重。
就像波恩说的,苏菲亚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苏菲亚知道赛巴斯汀不会娶一个阶级比他低的女人,所以才羨慕丽莎是小姐,但无论如何,那都不是她的事。
这女孩已经泥足深陷了。
她猜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只能看着事情发生,然后等着收拾善后。
深沉的无力感,揪抓着她,然后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
“苏菲亚,你想学识字吗?”
那女孩一愣,抬起了头。
“如果这次收成很好,大人会需要更多人识字和懂得算数,如果你想,我可以教你。”
“教我?”苏菲亚惊讶地看着她,“我吗?”
“嗯,”凯瞧着她,说,“你想学吗?”
苏菲亚张了张嘴,迟疑着,然后她握紧双手,鼓起勇气,红着小脸,点了点头:“我想。”
教苏菲亚识字与算数,不能改变什么,那不会让赛巴斯汀因为如此就改变他的想法,也不能让苏菲亚变成贵族,但她忍不住,她比谁都还要清楚知识就是力量,就算不能改变那个有阶级意识的男人,至少她能让苏菲亚之后能有更多选择,养活她自己,或之后那可能出现的孩子。
村子里的屋子,在几天之内就被打扫干净。
人们陆续开始搬到村子里,夏季的最后那几天,几乎所有的人都来领了麦种,下田播种。荒芜已久的田地,重新被整理犁过;田边歪倒的围栏,也一一被立起。男人们齐心协力地将田地复耕,也一起锯木头,整修那些荒废的屋子。
为了能有最好的效益,波恩依然天天带着人手到田里帮忙整田播种,看着那一亩又一亩的麦田被犁好,看着一切开始欣欣向荣,看着那些芽苗整齐地在田间生长,真的让人十分振奋。
天气依然时阴时晴,可那不影响人们发愤积极的心。
麦田里,总能看到有人忙碌地弯腰除草,耕田抓虫。
波恩甚至能看到人们脸上的笑容,每当他经过,那些人都会对着他点头,不自觉露出笑容。
这一日,他巡完麦田骑马回到城堡时,看见孩子们在广场排队,等他靠近,才发现他们在排队,是因为凯在帮人剪头发。
“这里是怎么回事?”他下了马,问安东尼。
“夫人说,把头发剪了,比较不容易长虱子。”安东尼告诉他。
他看见那男孩头上的金发被剪得像春天的小草一样平。路易是第一批领麦种去种田的人,他猜那孩子从来都不喜欢照管马匹,反倒是安东尼留了下来,接手了马厩的工作。
那些年纪还小的孩子们开心地围在她身边,叽叽喳喳的,互相摸着对方短短的头发,笑声不时响起。
男孩们被剪了过长的头发,女孩们倒是逃过一劫,只是都把长发绑成了辫子,不再随意披散着。
“为何女孩可以不用剪?”他好奇地再问。
安东尼牵着缰绳,咕哝道:“夫人说,她们比较知道要保持干净。”
这话,让他不自觉扬起嘴角。
那些男孩剪短头发之后,看来真的干净清爽许多,她动作又快又熟练,他看见有不少士兵,远远地看着。
没有多想,他走上前,站在那些孩子身后。
一开始她没有注意,只是专心处理那些小鬼,然后她看见了他,愣了一愣,对他挑起了眉。
他跟着挑起右眉,站着排队。
笑意,在她绿眸中漾了开来。
她将视线从他身上拉回,继续处理身前那坐在椅子上让她剪头发的小鬼,一个男孩又一个男孩,他等了一会儿,才轮到了他。
她仰头看着他,笑问:
“我的大人,有什么需要我为您服务的吗?”
他低头俯视她,开口。
“我想,我也需要修剪一下头发。”
凯瞧着他,噙着笑,说:“那么我得请你在这里坐下。”
他乖乖坐下,她抖了抖手中的布巾,把上一个孩子留在上头的毛发抖掉,围在他脖颈上。
“大人想要剪多短?”她拿梳子梳着他凌乱蓬松的黑发,在他耳边问。
“你喜欢剪多短就多短。”他说。
她顿了一顿,再问:“你确定?”
他瞧着前方那些顶着短毛的男孩,还有站在远处偷看的士兵,开口。
“我确定。”
她闻言,没再多问,只是继续梳着他的发,然后开始剪了起来。
除了那把梳子和剪刀,她没有碰到他,但他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她的体温和她身上散发着的香气。
城墙上的蓝天有白云缓缓飘过,铁剪刀的声音在他脑袋周围咔嚓咔嚓地响着,他偶尔能看见自己的黑发掉落,她一直没有停下来,说不定她会将他剪成光头,他却发现自己一点也不紧张,反而莫名地放松。
几个月前,这个广场,充满鸡屎马粪,还有人会在墙边如厕,跳蚤与蚊虫到处都是,可怕的臭味像是永远都不会消失。
但如今,眼前曾经肮脏不已的广场干净得能看见石砖间的缝隙,他可以感觉到微风拂过,可以听见人们活动说话的声音,可以闻到厨房那儿传来厨娘烹煮食物的香味。
一切都如此井然有序,即便在当年那老怪物统治这里的期间,这地方都不曾如此干净明亮。
人们在广场里来来去去的,在看到他坐在这里时,都愣了一下。
他没有理会他们,只是安静地坐着,任她随意处置他的黑发。
然后,那咔嚓咔嚓的声音停了下来。
她伸手拨去他脖颈上的毛发,解开围在其上的布巾,来到他身前,看着他,伸手拨着他垂落额前的发,让他知道,她没将他剪得太短,没像那些孩子那么短。
“好了。”她柔声说着,唇边仍噙着笑。
他慢慢站了起来,让她只能抬头仰望着他。
然后,他当着所有人的面,低头亲吻她。
她吃了一惊,但没有退开。
他抚着她羞红的小脸,哑声开口:
“谢谢你,我的夫人。”
“这是我的荣幸。”
她红着脸说,沙哑的声音像丝绒一般。
他的拇指抚过她湿润的红唇,感觉到她悄悄地抽了口气,看见她绿眸加深。
她看起来如此诱人,波恩差点忍不住将她扛上肩头,带到最近可以要她的地方,但他猜她不会喜欢那样。
他还没有洗澡,全身又臭又脏。
而天快黑了,就要黑了,到时她就是他的了。
波恩强迫自己收回手,转身离开。
入秋之后,白日渐短,夜幕一天比一天更快降临。
凯每天晚上吃完饭后,都会利用厨房的灰烬与残煤,在地上教苏菲亚写字,那女孩非常认真,后来不知怎的,连汉娜和小安妮也一起加入跟着学习认字,有一天,丽莎也留了下来,帮忙教孩子们写字,凯注意到,她和苏菲亚之间的气氛虽然仍有些尴尬,但不再那么紧张。
丽莎温柔秀丽,苏菲亚坚强勇敢,两人虽然阶级不一样,但因为年龄相近,从小在村子里一起长大,后来又在城堡里互相照顾,共同经历了饥荒与瘟疫,早已成为好朋友,若非赛巴斯汀无故看上了苏菲亚,让阶级问题浮现出来,两人的情谊也不致生变。
看着两人在这几天又靠坐在一起说笑,凯心下松了口气。
不是每个女孩都对学写字有兴趣,夏绿蒂就比较喜欢缝纫,她是纺纱和织布的好手,也教其他年纪更小的女孩如何操作纺车和织布机。也不是每个女人都留在城堡里,好几个女人都跟了男人,住到了村子里,约翰娜就是如此。
但未婚的少女几乎都还是选择留在城堡里当女仆,她们知道在这里能得到领主的保护。
虽然天气开始冷了起来,但人们依然因为波恩剪短了发,开始打理自己的脸面,并且和他一样,尽力维持自身的干净与整洁。
主城楼大厅里,不再总是有擦不完的泥巴与草屑,男人们吃饭也不再吃得满桌都是,她没有如此要求,可他有,而且因为她总是和女仆一起将木头地板和长桌擦得闪闪发亮,他们开始知道要在进主城楼之前,把靴子底的脏泥巴清掉。
虽然他们仍在吃饭时大声喧哗,但每一个人都知道要洗手,身上也不再老是散发着可怕的汗臭味。
赛巴斯汀将他们操练得很凶,还要士兵们将二楼器械库里的刀剑、斧头、长枪一个个拿出来磨得闪闪发亮,让男人们总是一到晚上就累得呼呼大睡,但他们确实很勤快地在清洗自己。
原本她还不晓得是为什么,后来才发现,是因为波恩总是保持干净,赛巴斯汀不知何时也变得如此,迈克尔更因为曾病倒过,所以特别重视自身的整洁,这三个男人吸引了所有女人的注意。
在他们以身作则的引领下,男人们为了得到芳心,不知不觉也改了自己的习惯,只求能得到女孩们的注意。
日子一天天过去,陆陆续续仍有农民来登记领地,迈克尔每天都会带着士兵和那些农民到最新规划出来的田地,帮忙整修屋舍、耕耘田地。
波恩和她一起将粮食当作酬俸配发给所有的人,虽然那些燕麦、豆子、包心菜不多,但勉强仍让人们有所温饱。
人多了,争执难免会多,越来越多,他每天都得裁决人们之间的纷争。
那不是简单的工作,但那是领主本来就该做的工作。
他尽量用公平的方式解决那些争执,在修道院的那段日子,虽然并不快乐,但那让他因此识字,也念过一些书,在军队的期间,显然也让他学会如何做出明快的裁判。
那些判决,有时并不讨人欢喜,但人们总是愿意听从。
或许,是因为他是领主,是因为他拥有粮食,是因为他手上有兵,无论是为什么,至少他总是排解了纷争。
白天他总是很忙,她也不遑多让,常常两人白天各忙各的,整天都见不到对方一面,就算看见了,也只是匆匆一瞥,可那只让她更加期待夜晚的来临。
凯知道自己不该如此期待,却总忍不住在夜幕低垂,上楼回房时,心跳加快。
和新婚时不同,那个和她同床共枕的男人,如今每天晚上都会要她。
她会为他脱衣,他会替她洗澡,她帮他擦干身体,他则拿香油用那双仿佛带着魔力的大手,按摩她的身体,将整日累积下来的疲劳都推开、抹去。
她喜欢他和她在一起,喜欢他如此专注而热烈地看着她,汗水淋漓地和她紧紧纠缠。
白天,他总有许多做不完的事。
但夜晚,他是她的。
她不该如此迷恋他,这个男人并不真的属于她,他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她若沉迷在他怀中,若对他动了真情,总有一天,会尝到苦果。
可她不可能在这时离开这里,在这城堡之外,依然有着饥荒与战乱,有着强盗与野兽,她不可能自己穿越重重森林,到达远在千山万水之外的威尼斯。
更何况,澪并不欢迎她,也不需要她,这个世界,没有人需要她,欢迎她。
但此时此刻,他是要她的,欢迎她的。
他喜欢她,渴望她。
所以,她为何不能及时行乐?不能从他怀里偷得一点欢愉?
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她害怕他发现真相,却无法抗拒他的需要、他的呵护与怜爱。
然后,她忍不住开始渴望,无法控制地妄想……
或许,她真能就这样成为他的夫人、他的女人,为他生儿育女,只要她够小心,只要她不使用自己的能力,就不会有人知道。
她可以当一个普通人,没有人会知道她的秘密,而他会是她的,她的大人,她的丈夫,她的男人——
她从未见过像他这样的男人,她希望抚平他的伤痛,希望成全他的愿望,希望能够满足他的一切需要。
情不自禁地,她抬手环抱着他,让两人从头到脚都紧贴在一起。
明知不该,她仍渴望能够怀孕,渴望能和他有更深的联结。
于是,继续贴着、抱着,感觉他温柔的吻,他沉稳的心跳,就这样睡去。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