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出在他刚买面包车那会儿,新车上路把人撞了,近两年过去还在这桩事故里纠缠不清。伤者至今卧床静养,其家属三天两头找上门来讨要医药费、误工费、营养费等等所能想到的一切费用,搞得吴启明连家都不敢回。
“有一次我想看个究竟,他老婆把我拦在外面,好半天才让进屋。进去后的确见他躺在床上哼唧,但面色红润精神饱满,哪像长期有病的样子?肯定有鬼!”坐在小餐馆里,吴启明这样对罗扬诉苦。
罗扬很了解,吴启明不是赖账的主。但这起事故法院早判了,他时隔两年再翻旧账,将一堆乱麻推到罗扬跟前,大概是钱在作祟。没有钱,无论怎样辩白也显得人穷志短。所以昨天吴启明请吃饭,罗扬推不掉,就近选了一家经营排档菜的小餐馆,想给他省几个。吴启明也不争执——可见他果真缺钱。
今天一大早罗扬来到办公室,把自己埋没在一堆文件之中。他与吴启明约好,要详细面谈车祸情况,于是一边看相关文件一边等他。
吴启明原是地质勘探队的职工,由于单位不景气,两年前他买断工龄,买了辆面包车,想靠跑出租自谋生路。但钱还没挣到他就出了车祸,撞倒一辆摩托车。据他说摩托车是酒后驾驶,交警提供的笔录上却写着吴启明由于超速行驶而导致刹车失灵,负全部责任。出于某种原因,当时吴启明拿不出车辆审查时交纳某些费用的发票,交警认为他跑出租不合法,又按他跑黑车做了处理。吴启明一审败诉,被判赔付摩托车主八万三千多元人民币。更重要的是,伤者至今仍在治疗,事情不能算完全了结,他还有被追加赔付医药费和误工费的可能。
吴启明说自己没超速,出车祸的地方是下坡,刹车失灵应该是设计缺陷。如果情况属实,汽车厂家应负连带责任。罗扬建议吴启明上诉时追诉面包车生产厂家为第二被告,他愿意提供法律援助。
窗外突然飘起雪花,水晶般的雪片在灰暗的城市上空轻盈翻飞,扑朔迷离。远处,天幕低垂,昏暗、密实而厚重的铅灰色云层像一个巨大的盖子将砂城罩住。气温持续下降。严冬将冰冷的触角伸向每一个角落,威严而冷酷地把城市攥在它的手心。但这寒冷并没有破坏市民们暖融融的心情。刚过十点钟,阳光律师事务所楼下的街道上已人声鼎沸。
罗扬摘下高度近视镜,将头枕在转椅靠背上,用手掌揉揉被各中嘈杂声撞痛的太阳穴,重新戴好眼镜,起身走到窗户前。窗户是落地式大飘窗,办公室又处于四楼,站在窗前,楼下的一切尽收眼底。
大朵大朵的雪花扭结在一起,像絮团一样往下扑,城市如笼罩了白雾。人行道上有个打扮怪异的人在兜售塑料制的圣诞树和其他小饰品。他头戴大红帽,帽子顶端系着白色绒球,看样子是扮演了圣诞老人。再过两天是圣诞节,这个洋节日不可思议地受到砂城男女的追捧,尽管有的人对耶稣并不了解。
罗扬任由思绪像雪片一样漫无边际,重重叠叠,甚至混杂不清。突然,他的目光落在马路对面一位老太太身上。老太太拄着拐杖正在横穿马路。她走一走停一停,颤巍巍地躲避各种车辆和行人,好像随时会被撞倒。但是,她躲过了一切可能撞向她的物体,至少说明一点,老太太是耳聪目明的。罗扬这样想着。终于,老太太顺利穿过马路。吴启明还没有出现。
罗扬回到办公桌前,把案件重新梳理一遍:重点一,吴启明是否超速驾驶?事隔两年后如何到交警部门取证?重点二,吴启明进行车辆审查为什么缺失收费发票?车辆审查与一审判决有什么必然联系?重点三,伤者是否需要长期卧床?医院的诊断证明是否有合理的依据?重点四,摩托车主是否酒后驾驶?如果是,一审时为什么没有提到?……像这样的案子,如果当时有规范的事故责任认定书,是很好处理的。但吴启明发生车祸时砂城还没有执行责任认定制度,处理交通事故以执勤民警的经验判断和所做的询问笔录为依据。这样的判断和笔录有时会在人为因素下产生出入。而且,事隔两年后,处理事故的一些相关人员离开了原岗位,要重新了解当时的情况以及获取证据存在很多困难……所有的难点都集中在举证。要找到有说服力的证据来推翻已形成的审判结论,其阻力可想而知;而且案件本身还存在上诉时效问题,自己又有多少胜诉的把握?罗扬被一个又一个问号搅得头昏脑涨。他将记事本丢在桌子上,打开电脑,对着厚厚一叠稿纸逐字逐句在键盘上敲击。手稿是罗扬撰写的法学著作《民事诉讼举证原则的适用》初稿,他要处理成电子文档再进行修改。虽然电脑的普及迎来了无纸化办公时代,但罗扬基本上还是电脑盲。他不仅不会处理电脑操作过程中出现的技术问题,即使打字对他而言也是一道难关。他一直学不会五笔输入法,用拼音打字远远跟不上钢笔书写的速度。现在的出版社为了便于排版,都青睐于电子版的文稿,何况洋洋几十万字,修改起来也成问题,这就迫使他在空闲时间里必须坐到电脑前打书稿。他为此耗费了很大的精力。
罗扬看看表,近十一点钟。吴启明大概不会来了。
“这个老吴,还和从前一样凡事模棱两可,拖泥带水。”罗扬眼前浮现出吴启明瘦长的、有些佝偻的身影。很早以前,罗扬还没有从事律师这一行,在地矿局工作,和吴启明认识,现在吴启明面临法律问题来找他是很自然的。也许,这根本不是出于对律师的威望和才能的认可,罗扬想。这是普遍存在的状况,公众对律师并非完全信任,认为律师在案件审判中起不了多大作用,他们充其量陪着不懂诉讼程序的当事人按法定程序参加诉讼,充当诉讼过程的见证人或文书。很多遭遇官司的人,当他们不得不抱最后一线希望为自己请律师或者法庭给他们指定辩护人时,他们才会和律师打交道;一旦遇到阻力,他们会轻而易举地主动妥协,而妥协对当事人最实际的好处是省下一笔诉讼费。依照吴启明惯有的处事方法,他属于容易妥协的当事人。他今天失约,或许是想要撤诉,又不好意思张口,只能用不了了之的方式来结束纠纷吧。罗扬决定有机会找他谈一谈,尽管对罗扬而言,代理小小的交通案算不了什么。
此时,罗扬面对《民事诉讼举证原则的适用》手稿思绪万千。他已从业近二十年,在砂城赢得了很高的知名度,一些不起眼的案件曾一度不愿接手。在他看来,工作不是生活的全部,他不想让自己一直处于忙碌状态;而且和各部门要员打打扑克、吃吃饭,再陪他们洗脚、泡桑拿什么的很有必要,有时甚至比胜诉一个案件更为重要。司法是连枝带叶的整体,某种情况下,诉讼的胜败有时不仅仅决定于代理律师的才干。比如,有些重要信息的获取就是在酒喝到半酣或者泡桑拿的过程中完成的。很多人把这种状况定义为“司法体制不健全”。但法律条文逐年增多,一部部法律文书像垒城墙的砖头一样延伸着它的厚度,至于那座“城墙”要垒多高才算司法健全或者说达到司法健全的水准,就没有人能说清楚了。垒“城墙”的过程中,法律工作者,尤其是身处砂城这样的欠发达地区的律师们,从心底渴望能往“城墙”上加一块自己的砖头,在职业生涯中有所建树,这就不是鸡毛蒜皮的小案子所能企及的。罗扬以多年的办案经验为蓝本撰写的《民事诉讼举证原则的适用》,正是他为自己增加的一个砝码。另外,这本书如顺利出版,将为那些想寻求法律帮助的普通民众提供一点行之有效的借鉴,也是他愿意放弃一些案件的代理,投入大部分精力去做这件事的重要原因。
但这些仅仅是罗扬个人的想法,个人的一相情愿。砂城有砂城的具体情况。这里地域偏僻,人们思想保守,连商业领域基本都是外地人的天下,何况诉讼,很少有人愿意耗财费力为了鸡毛蒜皮的事情闹上法庭。相对来说律师的案源比较少,也直接影响到他们的收入。但这种原因他们不屑于启齿,或者说不愿启齿。偶尔有特例,比如当其他律师忙得晕头转向,他自己却闲散得像是被抛弃了;或者某天没有饭局,他又不想回家……这时,就有可能积极过问不起眼的小案子。
罗扬今天就碰到了这样的特例,给因吴启明失约而多少有些忧心忡忡的他带来一丝鼓励。
在电脑前打了两页手稿,罗扬感到双眼发涩。岁月不饶人,近期他常常有一种疲惫感,做什么事都显得力不从心,一种暮年将至的忧戚笼罩在心头。
罗扬并不怕老,也并不畏惧潜伏在年老体衰之后的疾病或死亡。他只是觉得自己有一些事没来得及做,一些心愿还没有了结。或者说,世界欠着他的,他也欠着世界的。欠了一大堆理不清的“债务”的人,又怎能容忍不期而至的老迈与力不从心呢?将《民事诉讼举证原则的适用》顺利出版,是他众多心愿中的一个。还有一些愿望却暗藏在内心深处,考验着他的定力与耐性。它们到底是什么呢?罗扬一时无法准确定义。无法准确定义的它们如同梦魇,左右了他的生活,迫使他不能与自己、也不能与世界做一个清楚的了结。这样的状况成了他生活的“常态”,总是出其不意地打断他对自己以及世界的理性思维,常常搅得他寝食难安。
罗扬关上电脑,把书稿随手摞在一堆散乱的文件上。他站起身,扫视一眼显得凌乱的办公室,心情愈加烦乱不堪。
其实,罗扬是一个喜欢整洁的人。由于心情的原因,他已经有半个多月未好好整理办公室。原先有一个见习律师做他的助理,姓冯,人很勤快,总是把办公室收拾得井井有条。两年后,冯助理开始独立办案,搬到另一间办公室。他依然恭恭敬敬称罗扬“老师”,罗扬则由原先的“小冯”改称他为“冯律师”。自立门户的冯律师偶尔到罗扬的办公室来,向他请教问题或者借用工具书。前几天冯律师过来还书,看见罗扬办公桌上堆积的文件、信函和那部总也打不完的书稿,由衷地说:“您该请个秘书。”罗扬未置可否地点点头,脸上却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不快。他没有回答,拿起桌子上的一本小说翻起来。冯律师尴尬地笑笑,准备将刚还回来放在桌子上的《法律辞典》放进书柜。罗扬却拦住他说:“不用,不用。我有个习惯,思维出现障碍或心情烦闷时要干点杂事,比如整理文件,读无关紧要的书。”冯律师听懂了罗扬的另一层意思:他在读一本无关紧要的书——有时是大卫·哈里斯的《黑马奥德赛》,有时是马塞尔·普鲁斯特的小说《寻找失去的时间》——这是他心情烦闷的征兆,也许是因为自己的无端打扰。后来冯律师仍然偶尔到罗扬的办公室坐坐,很亲热地老师长老师短地叫着,只是不再请教问题,也不提让罗扬雇秘书的事。不久,冯律师自己请了一个刚出校门的女大学生做秘书,他愈加像个律师了,再很少到罗扬的办公室来。
罗扬一直不喜欢冯律师那样的年轻人,头脑灵活,却目空一切,凡事咄咄逼人。在他看来,这是缺乏阅历的表现。那种不喜欢也许还有另一个原因:初生牛犊不怕虎,冯律师的年轻和精力旺盛追赶着罗扬的老迈,但后一个原因罗扬从未真正意识到。纯属心理问题,且有点阴暗,又将被人疑为落入了同行是冤家的俗套。许多事情不能往深里分析,还是马虎一点好,罗扬自嘲地摇摇头。
罗扬最近心情不好跟冯律师没关系。他心里常常盘桓着一个问题:“失去的东西还能找回来吗?何况是流失的时间!”马塞尔·普鲁斯特的小说他读过好几遍,那是别人的故事别人的心情,拖沓而漫长;关于《黑马奥德赛》,大卫·哈里斯用传说和幻想将一些原本默默无闻的普通人与古罗马恺撒大帝的血缘联系起来,只能是一种浪漫的慰藉。那么,自己的人生问题呢?却依然得不到解答。种种困惑使罗扬的情绪很容易起伏不定。前几天他因感冒找医生,医生用听诊器检查半天,说心律不齐,有杂音,建议他做一次全面的健康体检。罗扬没把医生的话当回事,喝了几包感冒冲剂,觉得病症基本消失,便不再去医院,但他的情绪还是容易波动。难道一颗不到五十岁的心脏真的老弱不堪了?他暗暗跟自己较劲儿。
今天,罗扬的心情就被吴启明的失约搅得烦闷起来。他放下书稿,开始整理桌子上杂乱的书籍和文件,想借此理顺思绪,让不良情绪尽快平稳下来。
“砰,砰——砰!”有人敲门。听起来不像惯有的用手敲门的声音,而是用什么东西往门上砸。
“请进!”罗扬把一摞码好的文件放进书柜,转身盯着虚掩的门。他想看清鲁莽的来人是谁。
“砰,砰——砰!”来人并没有自己推门进来的意思,门继续被粗暴地砸着。
罗扬走过去拉开门,一股冷气扑面而来,眼镜片凝了一层水雾。他费了很大劲才看清,门外站着的是刚才拄拐杖过马路的老太太。老太太一手扶门框,一手举拐杖,准备继续砸门。见到罗扬,她把拐杖拄在地上,气喘吁吁地说:“你是律师吧?俺要告状。俺打听过,别人管不了的事你们管。”
“进来坐下慢慢说。你要告谁?”罗扬把老太太让到沙发前坐下,又给她倒了杯热水。
“俺要告俺的儿子。不孝啊!他不让俺回家。对,俺就告他不赡养老人!”
“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儿?”
“俺娘家姓刘,婆家姓陆,年轻时人家叫俺陆刘氏,现在叫俺陆老太太,街坊都知道。俺当家的过去做皮货生意,后来开杂货铺。有一年黄河决堤,俺从河南老家逃荒到西北时晕倒在路上,他捡了俺一条命。后来他说俺会过日子,娶了俺。当家的死得早,俺靠磨豆腐才把儿女拉扯大……”老太太如倒豆子,把多年的陈芝麻烂谷子撒在罗扬面前。
“挑主要的说。你现在住哪儿?”罗扬打断她的痛说家史。
“俺住在医院,第二人民医院。他们把俺弄到医院就不管了,俺在那里住了三年。三年啊!眼看过年了,俺想回家……”老太太的思维非常清晰,说话条理分明,与她的年纪极不相称。
罗扬在记事本上快速写着。
“你不知道啊,俺儿子在外面又找了个小的,他把钱给小妖精了。这事俺媳妇蒙在鼓里。”老太太小声嘀咕,很神秘的样子。
“你儿子很有钱喽?他叫什么名字?”
“俺儿子没钱,他总跟俺说他没钱。俺儿子叫陆思豫,纺织集团公司总经理。他对着俺叫穷的时候就跟唱歌似的。‘穷’你知道吧?不是缺五斤白面二斤清油,也不是进不起酒店下不起馆子,是没钱买‘别野’也没有能力赡养老娘的那种穷。”
老太太把“别墅”说成“别野”,像是故意的。一连串绕口令似的话把她绕累了,喘息了一会儿她又说道:“俺不相信。你也不会相信,一个总经理没钱?他可以不养小女人也可以不买‘别野’,但不能不管自己的老娘!后来俺跟踪他,他每次都提大包小袋到那个妖精家去,可对他的老娘,却是铁公鸡一毛不拔。俺打定主意,告他!这次再告不赢,俺就把他的事说给媳妇听:他自己没买‘别野’,说不定给小妖精买了‘别野’呢!”老太太说话很有意思,拖着长调也跟唱歌似的。
“好吧,你先回去。我要了解一下情况。说说你在医院的病床号和你儿子的住址。你到会计那里预交五百元代理费,如果你说的情况属实,有人代你写诉状立案。”
“俺……俺没钱。”
“算了,看你这么大年纪,先交两百元吧!”
“俺只有五十元。”老太太摸索半天,从深蓝色棉袄大襟里掏出一张五十元人民币。
“你不用交钱了。等你告赢了儿子,我找你的‘穷儿子’要代理费。”
“你一定去调查哦!”老太太把五十元钱重新揣进棉袄大襟的暗兜里,使劲拍了拍,看看钱的确放妥实了,才放心地走出门去。
罗扬站在窗前,目送陆老太太横穿马路。
雪愈下愈大,一团一团的雪片如破棉絮似的簇拥着、翻飞着往地上扑,城市被大雪笼罩得迷迷蒙蒙。这是初冬的第一场雪,它来得那样迅猛,迅猛得有点不近人情,好像一个絮絮叨叨的老妇,要把积攒了一生的满腹哀怨一股脑儿都倒出来。街上的行人变得慌慌张张,只顾低了头径直往前走;各式车辆也显出忙着赶路的样子,在迷蒙的雪雾中疾驰而过。
面对急匆匆的行人和车辆,陆老太太有好几次停在马路中央,颤颤悠悠地朝两头张望。积雪已经在她的头顶和后背抹出一片灰白色。汽车驶过的呼啸声使罗扬替她捏了把汗。
突然,迷茫的空气里“嘎”地激荡起急刹车的声音,一个人影随着那声尖厉的回响飞起来,又轻飘飘地落到马路中央。马路边上的许多人都忘记了自己的行程,围拢过去,叽叽喳喳演示着莫名的紧张与兴奋——在平淡的日子里有一场事故供人议论总是值得兴奋的。聚拢的人越来越多,有的车被围观的人群挡在了路中间,司机焦灼不安地打喇叭;有的车抛开围观者,绕道而去。马路上顷刻间变成乱糟糟的。
出车祸了!罗扬抓起大衣,一边往身上套,一边朝楼下跑去。他有点后悔刚才没有亲自将陆老太太送过马路。
罗扬跑到街心。出事的是辆暗红色面包车,车前有一摊血迹,渐渐被飞扑下来的鹅毛大雪盖住。裹着一张红头巾的伤者躺在地上,从装束看是女人。血从她的头巾上一边往下滴答,一边凝固,变成暗红色。人们看不清她的脸。
肇事司机大概吓慌了神,把脸伏在方向盘上一动未动。
交警赶到,把伤者抬上一辆随后赶来的救护车。
罗扬看了受伤的“红头巾”一眼,她一动不动蜷缩在救护车的担架上。救护车载着她朝医院方向狂奔。一片鲜红在罗扬眼前晃动,他的心莫名地紧了一下。
几个交警一边测定伤者和肇事车辆的位置,一边不紧不慢地做笔录。罗扬这时才看清,倒霉的司机正是吴启明。不一会儿,吴启明和他的面包车也被交警带走了,围观的人散去。
陆老太太脸色刷白,站在离血迹不到两米的街道中心。罗扬向她走过去。陆老太太忽然站立不稳,身体摇摇欲坠。罗扬一把扶住她。她靠在罗扬身上喘了几口长气,哆嗦着苍白的嘴唇说:“吓死俺了!”
罗扬招手拦了辆出租车,把老太太扶上去。他给司机付了钱,又嘱咐几句,要司机把她送到第二人民医院。然后他在老太太耳边大声说:“你不应该独自出来!”
陆老太太眨巴着眼睛,挤出两滴浑浊的泪。她含混不清地嘀咕道:“不孝啊……”
罗扬望着走远的出租车,决定去会一会陆老太太的儿子,管一管她的“闲事”,然后再抽空看看吴启明。
晌午时分,街道上积了很厚的一层雪。罗扬没回家,他将自己的白色奥迪倒进律师事务所旁边的车库,用毛巾把车上的雪水抹干净,然后到大楼对面的伊甸园吃了一顿简便的午餐。
伊甸园是一家牛肉面馆。
十多年来,罗扬对牛肉面形成了一种特殊的依赖。早餐他通常吃牛肉面,天冷的时候也会在牛肉面馆打发午餐。隔着玻璃橱窗,只见拉面师傅在蒸汽腾腾的操作间里将一疙瘩面团变戏法似的搓揉摔打,片刻就抻出一把银丝般的细面条。不一会儿,一只热腾腾的大海碗端到他面前,雪白的拉面没在厚重的牛肉汤里,上面撒着肉片、青蒜苗、芝麻粒和辣椒油,红是红,绿是绿,白是白,好看。罗扬喜欢大海碗里五彩斑斓的色调,也喜欢辣丝丝的呛人的味道。现在很多牛肉面馆已经不同于早些年只让顾客填饱肚子,而是与城市发展同步,讲究了档次和品牌。伊甸园在砂城小有名气,许多企事业单位的早餐券都订在这里,每张餐券价值十元到二十元不等。
罗扬没有喝那杯清茶,他怕影响午休。近十多年来,他一直坚持午睡的习惯。于是,他吃完饭回到办公室,和衣躺在沙发上。但他怎么也睡不踏实,一片鲜艳的红总在脑海里晃动。
罗扬最后一次和麦穗在一起,是在伊甸园牛肉面馆。但它当时还没有挂伊甸园的招牌,只是一家没有字号的普通餐馆,早晨经营各种面食,中午和晚上兼营地方菜肴。当时砂城流行川菜。那天中午,罗扬接到麦穗的电话,她说她刚到砂城,在汽车站。他们很久没有在一起吃饭了,她想让他陪她吃饭。他问她想吃什么,她说牛肉面。从几十里外的平安县跑到砂城来,费尽周折就为了吃碗牛肉面?他有点不明白她了。后来麦穗解释说,两个人在一起吃饭,重要的不是吃什么,而是在于心情。他把她带到这家离汽车站很近而且既有牛肉面又有炒菜的餐馆。他还特意买了一瓶张裕葡萄酒。但是,当他们坐在临街靠窗的方桌前,她对摆在面前的一小碗薄薄的有些透明的拉面和几碟青青亮亮的小菜几乎没有动筷,也没怎么说话。她只是安静地看着他。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心情不好,或者她跟他在一起已经没有了吃饭的心情。事实上那瓶红葡萄酒他们谁也没喝。他知道她从不喝酒,而他独自饮酒没滋没味,且有可能给人造成借酒浇愁的印象,尽管只不过是葡萄酒而已。他不想给别人留下这种印象,尤其在她面前,但他还是将酒打开了。他想她应该知道,他在用另一种方式表达他见到她时的喜悦,也为他两个多月前的粗鲁行为表示歉意。那会儿他还很不善于言辞。
罗扬在两只晶莹剔透的高脚杯里各斟上半杯酒,杯子里顿时溢满玛瑙色的光芒。麦穗端起酒杯细细地看了一会儿,示意他举杯。罗扬端起酒杯在她的杯口边沿碰了一下,说:“这段时间忙,没去看你,你不会生气吧?”麦穗摇摇头,很破例地抿了一小口酒,又把杯子放回到桌子上。然后,他们对着两只漂亮的杯子感受着彼此的温暖以及一份纯真和浪漫。他相信,他对她的情意是纯真的。他在自己心里缔造了一份纯真的永恒,他愿意带着这永恒走向生命的尽头,不论他们以后能否在一起。
他们在餐馆里默默坐了很久,连一向热情周到的服务员脸上都露出了不悦之色。
黄昏,突然刮起了风。风卷着几片纸屑在窗外旋转。不一会儿,天空有细碎的雪花在飘。那几片纸屑旋转着很快离开他们的视野,不知所踪;雪花零零碎碎,转瞬即逝;往事点点滴滴,飘忽不定……
他握住她有些冰凉的手,附在她耳边轻声说:“我真的非常非常爱你。”
她轻轻笑了一下,双手已经从他的手掌中抽出来。她说:“‘爱’这个字太沉重了。”然后她站起身,一面往头上包裹一条红围巾,一面说,“我该回去了。”
他们离开餐馆,一起向汽车站走去。他想和从前一样牵她的手,但始终没有勇气把手伸过去。他害怕她的拒绝。他们相隔两三步的距离,就那样一前一后、默默地走到汽车站。
雪花轻轻飘落,悄无声息地撒在他们头上、肩上。马路上也盖了一层雪末,一片朦朦胧胧的粉白。他们在落了雪的路上踩出一串轻浅的脚印,但很快又被后来的雪覆盖。
开往平安县城的末班车停在站台前,他说要送她回去,但她执意不肯。他只好眼看着载有她的汽车在黄昏的风雪中启程,红头巾的一角在车窗口若隐若现。
不久,他得知她在小县城里嫁作他人妇的消息。
经历了无数个不眠之夜,罗扬只能强迫自己相信,她是真的离开他了,一去不返。对于她做新娘的样子他想象了很久,却始终想不清楚。但他一直认定,她戴着一条红围巾,就像他们最后别离的场面;或者,她穿了红色长裙,就像他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样子。她就这样用红彤彤的光焰顷刻间燃烧了他的世界。
自此,罗扬再也没有得到过麦穗的消息。他曾试图在梦里寻找。但这寻找是徒劳的,梦中的家园出现颓废之势,由一片一片的篱笆围成的院落腐朽着,坍塌着,那扇曾为他开启的木门挂了一把沉重而锈迹斑斑的铁锁,昭示着她和他分离的决然与必然。后来,罗扬从市司法局辗转到汽车站附近的阳光律师事务所,就是为了每天可以从他们最后见面的那家餐馆门前经过。他还常常到那家餐馆就餐,不论它更换成什么招牌。尤其是下雪的日子,他总是选择临街靠窗的那个位置坐下,看着对面的空椅子,回想她面对溢满玛瑙色琼浆的高脚杯时一副安静的楚楚的模样,以及那方红头巾在风雪中飘动时旋起的刺人心肺的光芒。
罗扬躺在沙发上迷迷糊糊,似睡似醒。他感觉自己带着对那片绯红的怀想又回到了故园。
故园并不遥远,离砂城不过四十多公里。在平安县城有一所庭院,院子里的建筑呈扁“H”形布局,中间面北的一排是五间上房,东西两侧各三间耳房。建筑是灰色砖墙,灰色的瓦屋顶,所有椽头及木质窗户具有明清风格,雕刻着花草或兽形图案,正中堂屋两扇厚重的木门是浮雕图案,且所有的木质门窗和椽头都漆成朱红色。迫于时代的需要,堂屋门前原有的一对石狮和砌有门楼的院墙早已拆除,石狮的位置一边盘了土灶,一边安放磨面的小石碾。院墙则因陋就简用榆树枝围成的篱笆代替了,还扎了一扇柴扉作院门。这一切使当年气派的宅院完全改变成寻常百姓家。
许多年来,罗扬常常怀想那座院子,他曾经的出生地。后来,院子换了主人,直到它完全从县城消失。但罗扬还是常去那里看看,不仅仅因为对故园难舍的怀旧情结。
罗扬还清晰记得,故园每一个角落以及院子里挺拔的紫槐树。严冬季节,紫槐脱光了叶子,干老的树枝在寒风中颤动;粗壮的树干上,深褐色的树皮裂开一条又一条口子,像当时他那颗虽然年轻却已久经漂泊沧桑的心。他总是站在紫槐树下抚摸着树的伤痕,让动荡不已的心平静下来。自从他回到院子,并偶遇院子的新主人后,似乎找到了一种缺失许久的归属感。因此他很快认定,故园是他希望自己永远停留的栖息地,院子里的伊人也是唯一让他心甘情愿等候的人。
是的,当年罗扬结束动荡不安的生活重返故园,把心重新交付给了那座庭院。彼时庭院的新主人是一个姓麦的老太太和一个叫麦穗的姑娘。麦老太太由于中风半身不遂,常常拄一根拐杖靠在用柴扉扎成的院门口,歪着涎水哗啦的嘴呼唤:“麦三啊,麦三!”麦三是老太太唯一的儿子,七十年代末期清理“三种人”时被公安机关带走了,多年来她却没有接受这个事实,总是不停地向过往行人打听他。麦穗是老太太的孙女,她作为最后一批“工农兵学员”从南方某高校的图书馆系毕业,为了照顾祖母要求回到县城,在文化馆当管理员。不久麦老太太去世,院子里只住着麦穗一个人。
有多少次,罗扬看见系一条红围巾的麦穗踩着积雪一路走来。她绕过一摊结了薄冰的水洼,穿过窄窄的有些泥泞的街道,推开篱笆小院的用榆树枝编成的院门,来到那幢房子前。罗扬走过去轻轻拍落她肩上的雪花,替她打开沉重的木门,然后他们手挽手走进去,点燃屋角的小炭炉,坐在炉子旁边。明艳的炭火照在他们脸上,红彤彤的似激情的血液在涌动,又是那样安详、温暖而纯净。他们面对面坐在那里,他专心致志看一本法学著作,她则读一本永远也读不够的张爱玲。有时,她会找出一些沙枣,一个一个挖掉枣核,放进玻璃碗里,又在炉子上熬一些冰糖,将晶莹透彻的冰糖汁浇在杏黄色的沙枣上。透明的玻璃碗在炭火照耀下闪着金色的光芒,房子里飘散起诱人的芳香。他们面对面坐在小木桌前,分享生活的甜蜜,也分享彼此的快乐。有时他们什么也不做,对着火炉一边喝茶一边聊天。他对她聊起当年乡村给他留下的烙痕,还有他后来的求学生涯。她对他说她的童年或者单位上的一些事。但她说得最多的是她的祖母麦老太太以及麦老太太所钟爱的瓷器。说到祖母的瓷器时,她对罗扬提到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细节——当年麦家的后院有一道夹墙,她的祖父麦先生曾在里面躲藏了好几年。但她从来不说她的父母,这并不是因为她母亲的出身或者她父亲身上那些难以洗刷的污点。其实罗扬很想多了解一点父辈的事,这关系到两个家族的纠葛,也可能关系到他和她的未来。但既然她不愿意提,他就极力维护她内心的感受。他希望他们永远保持这样的温馨和浪漫,不要被不愉快的旧事所干扰。
有多少个周末的早晨,罗扬躺在温暖的被窝里,麦穗已经从县城坐头班车来到砂城,悄无声息地走进他的房子,将通宵赶织的毛线手套或者围巾放在床头,然后拉开窗帘。明亮的阳光被地上的积雪反射到窗户上,又落在他脸上。他睁开眼睛,伸手抚摸着她精心编织的小物件,温暖和幸福涌遍全身。他会骑自行车带她到一家牛肉面馆吃早餐,然后他们去市中心的文化广场看鸽子,或者来到砂城唯一的图书馆,消磨一天的时光。
又有多少个黄昏,罗扬会突然来到平安县城,他牵着她的手走出庭院,走向银白色的雪茸茸的原野。她在雪地里欢笑、奔跑,他在后面紧紧追逐。她穿白色衣裳的身影与广袤的雪野交融在一起,远远的,只能看见鲜艳的红围巾在风中飘动……
此刻,一幅幅残缺的画面交替出现在罗扬的脑海里。他意识到,不论时光流逝得多么久远,那些画面都不会褪色,在每一个下雪的季节,它们反而变得更加清晰明朗。在风中舞动的红围巾,一次又一次击碎他虚妄而冗长的梦,让他寝食难安。他想抓住它,一旦醒来却两手空空。在雪花无声飘落的寒冬,他只能用对一片绯红的怀想来触摸深藏于内心的孤寂,默默体会一根钢弦被强烈拨动的痛感。唯这痛,才能使他畅快呼吸,使他感到活着的真实。也许,他未来的岁月不能离开这份怀想,怀想一个叫麦穗的女人和一段属于他们的日子,他冰凉的心才感觉到,这个被繁忙挤压得愈加乏味的世界逐渐有了一些滋味。
罗扬第一次见到麦穗的时候是夏天,她坐在院子里的紫槐树下,手捧《张爱玲文集·小说卷》。她穿着水红色连衣裙,脚上是白色凉鞋,优雅地搭在木凳上。她身上散发着槐花的芳香,混合着淡淡的树木的或者油墨的气息,使她充满了独特的迷人味道。他被那独特深深吸引,好像走进了清新幽静的森林,流连忘返。
他接过她手里的书,问她喜欢张爱玲的哪篇作品。她说,《红玫瑰与白玫瑰》。后来他知道她喜欢红色和白色,喜欢玫瑰花。她还喜欢冬天和冬天里的雪。
半年后,他和她第一次手牵手走在初冬的雪野里,在雪地上留下了嘁嘁嚓嚓的脆响和两行清晰的脚印。当他们停留在一片萧条的柳树林边,看两只麻雀在林间啁啾鸣啭,形影相随,它们似乎并不在意他们的出现,正高唱出一曲曲温情的恋歌在林间停停落落。
他问她为什么喜欢张爱玲。她说:“她客观冷静而又毫不留情地拆穿了尘世间虚幻的爱情。”
“你不相信爱情吗?”
“我相信世间有真挚的爱情,但它只是暂时的,盲目的,不可靠的。比如那两只麻雀,它们此刻多么亲密,但如果有一张弹弓打落一只,它只是受了伤,飞不动了,而另一只受惊的麻雀一定会展翅高飞,迅速逃离,绝对不会回头看它的伴侣一眼。在许多刚开始都非常相爱的尘世男女中,故事的结局一般都是由一方受伤落地的爱情悲剧来成全另一方振翅高飞选择自身利益的正剧。张爱玲虽然没有直接说出来,她却用小说男女主人公的命运揭示了这一主题。所以我宁可相信人世间有白头偕老的柴米夫妻,而不会有地久天长的爱情。”
刚开始,罗扬不明白她年轻的小脑瓜里为什么会装着那么多奇怪而又沉重的念头,但是,当他了解到她的身世,并得知她的父亲——那个麦老太太打听了许多年的名叫麦三的人以后,他理解了她沉重的由来。而且,自从麦老太太去世,他看到了她在这个世界的无所依傍。于是他慎重地站到她面前,握住她有些冰凉的手说:“你愿意去爱吗?或者你愿意为哪怕是短暂的爱付出吗?”
“愿意,但我更愿意去做一对平凡的柴米夫妻。”
“很好。我对你没有承诺,我会用事实给你证明,什么样的感情才能称之为爱情。爱一个人就是为她(他)付出,而不是占有或者索取,当然更不是欺骗。”
那个黄昏,他送给她代表着深刻含义的三朵红玫瑰。当时的平安县城甚至砂城还没有鲜花店,玫瑰花是他特意到省城买的,经过一路的颠簸和小心呵护才让它们展现在她眼前。以后,每年冬天下第一场雪,她都会收到他的玫瑰,然后他陪她到野外看雪景。
她对飞舞的雪花和满山遍野银白色的积雪有着毫无节制的痴迷。在她看来,世上到处充斥着腐朽与污秽,只有雪,能还给大地一份纯洁,带给同样渴望纯洁的人一点慰藉。他告诉她,这种愿望是虚幻的,因为雪终究要融化,还大地以本来面目。她却说,在雪融化的时候可以蒙上眼睛。于是,他只能坚定不移地跟随她走向雪野,和她在雪地里奔跑,像两个不顾一切疯玩的孩子。那一刻,他看见她脸上绽开一朵真实的笑容——也许这就是幸福,以及他所能给予她的爱。
此刻,罗扬仿佛又看见在雪地里飞舞的红头巾,他跟随那片绯红不停奔跑、追逐……突然,他被一块横空出现的巨石绊倒。陡然惊醒,原来刚做了一场梦。
猛然醒来的罗扬抚摸着快速跳动的心脏,感受到它铿锵的咚咚声,额上已是汗津津的。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差二十分钟两点。他只不过打了个盹。
下午两点半钟,罗扬准时来到砂城第二人民医院。
他先去了内科陆老太太的单人病房。病房里异常安静,墙角摆着一个小电炉,旁边还有锅盆碗筷之类的东西;床头柜上的粗瓷碗里盛着由豆腐、土豆和肉片混合在一起的烩菜;一只越冬的苍蝇振动着肥厚的翅膀在旁边飞来飞去,一副逍遥自在的派头;消毒酒精的气息和一股子剩饭菜的酸腐味在空气中弥漫。
女护士正在给老太太量体温,她抬头看了一眼走进来的罗扬,问道:“你是老太太的亲属吧?”还未待他回答,护士又说,“这次老太太是真的病了。早就下了通知,但没有人来。可能是她早晨出去受了凉,又听送她来的司机说遭遇了一场惊吓,她回到病房不久开始发烧。这会儿刚打完点滴,已经睡着了。”
护士量完体温,好像忘记了罗扬的存在,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端起盛着温度计、血压计和酒精棉球的白色瓷盘一扭一扭地走出病房。
罗扬将病房环视一遍,又环视了一遍。那只苍蝇落在瓷碗里的一块肥肉片上。瓷碗边沿有一处破损的豁口。他悄悄退出病房,之后,坐在医生值班室一条白色长木椅上开始了漫长的等待,等待有人能够向他提供关于陆老太太的真实情况。
医生值班室很小,除了那条长木椅,还有一张单人床、一张办公桌和一个衣帽架。办公桌的三个抽屉上了锁,桌子上放着饮水机和几只玻璃杯,衣帽架上挂着几件白大褂。而他的对面,是一堵玻璃墙,与玻璃墙间隔的是治疗室的操作间。玻璃墙上挂着厚重的墨绿色金丝绒布帘子,这会儿布帘是拉开的,狭小的值班室变成了一个毫无遮拦的透明盒子。
一股浓浓的消毒液的气息从门缝处飘进来,钻进罗扬的鼻腔,他感到透不过气来。隔着透明的玻璃墙,他不知所措地看着对面那间一览无余的操作间。操作台上是一些医疗器械、针剂和装着各色液体的瓶子。三个女护士靠在操作台前聊天,一个女医生坐在墙角的电脑前熟练地敲着键盘,一个男医生趴在办公桌上看书。操作间里的人偶尔会抬头看一眼值班室,露出探寻的目光。罗扬好像成了被关进笼子的猴子,放在公众面前展览。他局促不安,不时看看表,想着是否要无谓地等下去。
刚来的时候,是那个敲电脑的女医生把他带到值班室的。他向女医生问起陆老太太,她只说了老太太的病情:“她没什么大病,住院期间我们给她做了全面检查。但她还是喊腰痛腿痛,提出每星期要检查一次。一个刁钻的老太婆!”
“既然没有病,为什么不让她出院?”罗扬问道。
“情况有点复杂。陆经理,也就是老太太的儿子,送她来时给院长打了招呼,要彻底治好老太太,直到她自己认为没病为止。老年人哪没有个头晕头痛的?再加上她是我们医院外科李主任的岳母,我们只好让她住着,她把家都安在这里了。”
“医院允许她在病房做饭?”
“这算什么!原来还有个小保姆住在这里伺候她。一年内她换了三个保姆。她说她们是乡下孩子,没眼色,又不会干活,好吃懒做,都撵走了。其实她是`,`她家里的人。现在可好,没有人答理她了。”
“她住院的费用由谁负担?”
“当然是陆经理,他每月来医院结一次账。只要他们方便,医院是要赚钱的,倒巴不得她多住些日子。”
“陆老太太说她的儿子不赡养她,又是怎么回事?”
“没有的事。有病让她看病,住院费给她交上,还给她雇保姆。这年头,摊上这样的子女烧高香了。至于别的事,等老太太的特护回来才能跟你讲清楚。陆老太太撵走保姆后,她的女婿,也就是外科李主任在医院给她安排了一个特护,她护理老太太近半年,知道的情况多一些。”
“老太太的特护叫什么名字?”
“她叫麦子,刚去外科了,说一会儿就回来。你可以在值班室等她。是外科李主任找她。”说完这句话,女医生意味深长地笑起来。女医生笑的时候,眼角堆起了重重叠叠的鱼尾纹。那些密布在脸上的皱纹显示出她过早衰老的痕迹,也刻画出她久经沧桑的老成。但这表面的老成丝毫管制不住她絮絮叨叨的叙谈,也掩饰不住她谈论那名叫麦子的护士时,如揭开别人的脓疮而悄悄露出的窃喜之色,以及窃喜之馀她的三角眼中闪现出的一丝贼亮的光芒——高度近视的罗扬此时才看清,女医生长着一对三角眼。罗扬又发现,她两眼的间距比常人靠得近一些,且在眼皮上方纹了两条细长的吊梢眉,这使女医生的面相看起来有点不怀好意——即便在她笑容满面的时候。
女医生意味深长的笑容很久都没有收回来,如果不是正在聊天的护士接完电话后告诉她,院长催她写年底工作总结和上报评选先进的材料,她恐怕一时还不会离开值班室去坐到电脑前。此时,女医生正投入地敲击着电脑键盘,几乎忘记了她领进来的拜访者。看来那份总结和上报材料对她相当重要。
等了近两个小时,罗扬终于见到了叫麦子的姑娘。她大概二十来岁,消瘦单薄,脸上气色不是很好,好像睡眠不足,眼圈有点红肿。罗扬向她说明来意,她勉强笑了一下:“对不起,我要先去看老太太是否醒了。我们可以到病房去谈。”
罗扬跟随麦子来到陆老太太的病房。
陆老太太果然醒来,靠坐在床头,正往干瘪的嘴里填饼干。她看见麦子,赶紧将双手在被子上擦了擦,说:“好闺女呀,你可回来了!快帮俺把饭菜热一热,俺要饿死了。”
“陆奶奶,这菜还是倒了吧?都放两天了,当心吃坏肚子。我给你买饭去。”
“哪里使得!俺从前可是挨过饿过过苦日子的,不能糟蹋粮食啊!”
“倒了吧,倒了吧!你若舍不得倒掉以后多吃点,别把饭剩下。你瞧你,你总是不听话,大清早一个人偷偷跑出去,现在发烧了不是?若再吃坏肚子,那可怎么办!”麦子说着,已端起粗瓷碗跨出病房,向走廊尽头的水房走去。
“好闺女啊!”老太太呵呵笑着,露出掉光了牙齿的粉红色牙床,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好一会儿她停住笑,似乎才看清病房里还有一个人。她用手背揉了揉结着眼屎的眼睛,嘟嘟囔囔片刻后说:“大律师呀?我忘了你姓啥。你可是个好人,好人啊!你坐那张凳子吧!”她用手指了指病床前的圆木凳。
罗扬坐下说:“老人家,你对你的儿女有什么要求?”
“俺……俺要他们来看俺!”提到儿女,陆老太太有些激动。
罗扬疑惑地说:“你只要求他们来看你?你也不能告他们不赡养你啊!我向医生了解过,你住院期间的费用都是你的儿子支付的。”
“什么费用不费用的,俺不管,俺就是要他们天天来陪俺!他们不来,让法院传他们来。”
“老人家,你冷静一点。我会去找你的儿子谈谈,把你的意思转告他。”
“怎么,你也不管啦?”
“不是我不管,你的问题够不上起诉条件。家和万事兴,你和儿女应该好好沟通。”
“不行,不行,他们不让俺说话,还不让俺回家,是成心不想管俺了。养这样的儿女有啥用哟!”
这时麦子端着洗干净的碗进来了。罗扬回头对她说:“我们可以谈谈吗?”
“你都看见了,有什么可谈的?他们以为花几个钱把老人往外一推算是尽了义务。医院又不是养老院!老人其实很可怜的。”
“社会在发展,养老不一定要靠家庭一种模式,比如你刚才提到的养老院……”罗扬说道。
麦子打断他的话:“老人一样需要精神寄托。老太太的要求并不过分,她只是要儿女来看看她,她想回家过年!”
罗扬默然。
麦子在电炉上煮了一碗鸡蛋挂面,里面放了绿茵茵的菠菜。她照顾老太太把面吃完,然后轻声说:“陆奶奶,以后我不能来照顾你了。我母亲住院了,在外科。她情况很严重,我要去陪她。”
老太太流起了眼泪:“照顾你母亲是应该的。去吧,去吧,好闺女。”
罗扬离开病房的时候,麦子正抬手用热毛巾给老太太擦脸。这时,他看见了她手腕上戴的一只青色玉镯,玉镯上面有一条约半寸长的不规则暗纹。他感到有些眩晕。那玉镯太眼熟了,它原本应该有一对,那条暗纹的来历他还记得非常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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